日本留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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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超英
早请示、晚汇报
“早请示、晚汇报”乃是中国“文革”时的产物,原以为是国粹,
没想到日本也时兴这个,令人感到日中文化之间确有难以言说的密切关
系。郭沫若说“赤县扶桑,一衣带水,一苇可航”。两国精神文化上的
联系比地理距离还要近得多。
日本式的“早请示”有其特色。一般是集体背诵“社是”,所谓社
是就是公司的宗旨、经营方针、经营理念之类,每人需烂熟于胸。
在值日人员领诵下,同声复诵。声音洪亮、表情认真严肃是其基本
要领。如有老板在场则更是人人争先、个个恐后。就职后第一次参加“
诵经”时诚惶诚恐,时间长了发现许多人声音虽洪亮,却根本没往心中
去。老的工作多年语调平缓有力、沉着坚定;小的血气方刚、急言竭语
、吐字不清。修行似有高下之别,但一听之后发现完全是机械式、标准
化的,毫无激情可言,就像“文革”中高诵“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
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时,是否真心祝他鬼才知道。
日本的年轻一代生长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完全没有父辈们含辛茹
苦的创业精神。他们有的好逸恶劳,偷奸耍滑,追求自由个性的发展,
团队精神淡漠。在这种形势下,“诵经”之类又被当作看家法宝拿了出
来。“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况且日本的“社是”之类并非谎言
。它在各种思想随意传播的日本,对武装(或曰占据)广大“群众”的
头脑,抵抗各种形形色色的欲望的冲击,形成永远效忠公司的意识还是
确有作用的,尽管它的影响力越来越小。
“晚汇报”就有些不同了。
这种汇报实际就是“小报告”,即告密。未去日本之前,知道大和
民谚有“沉默是金”之说。电影中硬汉高仓健确实很少开口说话,以为
大和民族是个不善言谈的民族。其实恰恰相反,日本社会是一个各种信
息、情报高速传播的社会。虽然从日语结构上看相当繁复,可日本人操
作起来却异常熟练,话虽不简洁,可架不住说得多,以量胜质。人与人
之间情报、信息的交流非常及时、频繁,对于细节的讨论可以说是不厌
其详、不厌其繁,对别人的丑事、私事更是津津乐道、百谈不厌。不爱
说话的人似乎不多,“告密”在这时成了生活工作中的必需品。
为什么要“晚汇报”呢?在日本为对公司显示忠诚(中国话叫假积
极),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无偿加班习惯。加班本是白天应该完成任务而
未能完成的工作能力低下的行为,在这里却形成了习惯。你晚上8点走
,那我就拖到9点,互相较劲,越晚越显得积极,一心为社,而上司们
往往是走得最晚的。这时实际又没有什么活可干,正好向领导交心,汇
报他人的不轨行为,而他人的先行回家休息、享乐,正好是这不忠心的
有力证明(我怀疑有些加班者正是怕被别人汇报而不敢早回家)。那汇
报的内容真叫无所不有。言者有功,听者大喜。领导一个眼睛毕竟有限
,而群众的眼睛则是雪亮雪亮的。而领导非常喜欢知道下属之间的不和
,这种不团结是他地位稳固的有力保证。友人A在一家运输公司就职,
他性格温和,长于合作。公司跑长途一般几人一组外出行动。他发现每
当几位配合默契,团结如一人时,老板必将他们分开重组,换来换去直
至一组人互相提防,互相汇报为止(这对工作当然有害)。老板认为几
人长期跑外,一旦齐心合力,必合伙欺骗公司,这才是公司最大的危险
。不难看出日本所提倡的团队精神,着眼点是要团结在老板的周围,坚
决反对另立中央,反对个人冒尖,反对功高震主。“晚汇报”正是创造
这种局面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手段。
上述现象显见与中国某些习惯一模一样。虽然日本是一个发达的资
本主义国家,但许多文化现象让人感到有一股封建主义的味道。它像空
气一样飘荡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想抓它不易抓到,可满眼皆是。
又如世界杯足球比赛中的亚洲队与欧美强队,看起来就不是一个级
别的,到底有什么差别?一两句话真还说不清。
清洁的代价
去过日本的友人谈到初到东瀛的第一印象,大多异口同声地说:干
净。
日本的干净,货真价实,有目共睹,可称世界一流。大体说,没
有随地吐痰的习惯,没有乱倒垃圾脏物、乱涂乱画的现象,公共场合一
尘不染,连厕所也是光可鉴人。呆得时日久了,我发现日本的干净,有
一些深层次的原因和复杂的动机。
大阪市内进行建设时,也是挖坑运土,其作业方式却与我们国家
的方式大有不同。比如说挖地基坑必有土,这土需倒到市郊指定地点,
不能乱来。但这土如何运输大风一吹势必满天黄尘,走一路脏一路。
然而日本人有绝的,他们把土表面用厚重的苫布严密地盖上,然后
用空气压缩机把轮胎沾的土小心翼翼吹得干干净净,这并不是运宝贝,
而是运到目的地后必须倒掉的废土。这大概不能叫爱干净,而是反映了
日本人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
我的一位朋友在东京NTT(一家著名电话公司)做临时工,负责
打扫一层楼的卫生。问她累不累,她说累是累,但不是耗体力而是费脑
子。一个扫地的,竟是劳心者!原来扫这儿的地需要使用名目繁多的清
洁水,采用多种工具的组合才能完成。针对不同的污物,采用不同的程
序,从易而难、循序渐进,半点不可出错。她有时受到日本老太婆监工
的训斥,多半并不是地扫得不干净而是程序上出了错误,而老太婆固执
地认为程序的错误必然导致结果的不良。一层楼房间并不算很多,而且
许多间是空的,4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内,活儿用3个小时就可干完,富
裕的1个小时并不让你休息或减少钟点,而是从头再来一遍(当然还是
固定的程序和固定的办法),包括多年无人办公的房间。这种干净是用
丰厚物质条件做基础的,扫地工1200日元/小时,尚不包括那些极
为昂贵的清洁耗用品和电费,这不是钱多得“烧包”么?
报载,一个老富婆,私宅有一百多个房间,共有一千多扇玻璃窗,
擦玻璃竟是老富婆亲自“捉刀”。显然她绝不是请不起临时工,而是一
种难以名说的心理固执,是在用一种特殊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财产的控制
和占领,是亲自动手在一擦一拭中取得快感的欲望,这与爱清洁讲卫生
毫不相干。
日本人的出于各种心理及动机所构筑的“世界第一”的清洁,成了
日本生活中一种特有的风景,从客观上确实处处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但也带来了很大的副作用。比如说日本人牙膏消费世界第一,可牙病也
是世界第一,以致牙医们欢欣鼓舞。事事讲卫生尤重“入口”物,但是
日本人肠胃最弱世人皆知。前几年震惊世界的O—157大肠杆菌使9
500多人感染,数十人丧生,上百所学校停课,直到今天还是谈“菌
”色变。原因何在?专家们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清洁过度所致,物极
必反。我那在NTT打工的朋友在空房间打扫卫生时,她感到实在无污
打扫后。就空开着吸尘器,坐在大椅子上打盹,打盹打得差不多了,再
进入另一间空房间休息,这恐怕是那些严厉的日本老太婆们所料不及的
(笔者绝非是提 懒)。
妻子是一个极爱清洁的人,到日本后更是变本加厉,对我极小的
不卫生习惯,看得准、抓得严、从快从重处理,绝不手软。半夜小便后
我有时忘记冲水,她竟能在半睡状态中发现,并一针见血地指出,直至
冲掉为止。家中处处一尘不染反使人坐卧难安,抽烟惟恐烟尘四散,招
致批评,令人浑身不适。安适、闲散的居家气氛荡然无存。我爱妻子,
也愿有一个洁净的家,但对此却颇有腹诽:这也他妈的太干净了。我们
如到朋友家闲聊、打牌,那么一个整洁无比的家,绝不是一个好去处,
在女主人侦察兵般的锐利目光下哪里还有打牌的气氛和心情呢?在这时
清洁是友情的天敌。什么是环境文明和清洁?只有与活动目的相匹配相
适应的环境才能称得上真正的文明环境。 在明媚的阳光下,
一片阴影是一种美丽和风景;在暴毒的阳光下,一片树荫则是人们梦寐
以求的佳所。有的朋友对日本男人随地小便滋出的一道道金光颇有微辞
,我以为这正是呼唤原始本性,追求自由活泼生命而喷出的清泉。
非礼勿动
我本来自“礼仪之邦”的中国,可见到日本人的“礼”还是不能不
肃然起敬。尽管这种礼有时达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
对任何事情都要道歉,尤其那些你认为根本无需道歉的事。认识
水平达到这种高度,你就有可能在日本社交场合举止得体,如鱼得水。
比如说,你在马路上捡到一个钱包,当你满头大汗把钱包交还给失
主时,一定要为没有尽早把钱包送还而道歉。(人家失主那样焦急,你
是否是一路小跑或采取最迅速的交通工具呢?如果包中有电话号码你是
否做到先打电话使人家安心呢?扪心自问,你极可能有不足之处,那你
完全有理由也必须道歉。)就像中国人早上见面问“吃饭了吗”一样,
日本人的“对不起”简直就是挂在嘴边上,随时随地冒出来。
这是日本人的习惯。
我学日语第一句会讲的是谢谢。第二句会讲的是“いただきます”
,这是饭前的用语,翻译成中国话,颇为困难,大意是“以尊敬感谢的
态度接受”,实际是谢谢的意思,可说谢谢又欠通。比如说自己做的饭
或自己花钱买的饭而又自己独食,那又是谢谢谁呢?谁又能听见呢?
所以压根中国就没有这句话,也没有这样的思维方式。花自家的钱
独自进餐一定要说“谢谢”,我们看来不可思议,这正深刻地说明日本
礼仪的精髓,这种“礼”教已进入了日本民族的血液。
我的女儿从小在日本长大,她的母语已是日本语,生活方式和思维
方式也与日本孩子无异。据我观察,她虽然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行事
有时不讲“理”却十分讲“礼”。比如我们批评她“脑子笨”,甚至骂
她“混蛋”,她都笑嘻嘻一副无赖的样子,浑不在意,但一旦批评她有
失礼的地方,她往往变得很严肃,并力争去补救和挽回失礼的地方。“
失礼”是一种相当严重的问题。脑子笨,可能是先天的;而“失礼”则
失去做人的根本,这就不能不上纲上线引起警觉了。
“礼尚往来”是中国人交友的准则和信条,也是日本人交友的原则
。有位推理小说名家写过一篇叫《分毫不差》的小说,里边的主人公在
收到别人的礼物后必定把其价格搞清,又必定买一份完全等价的礼物送
回,绝不占对方一点便宜。这时“礼”与日本人的一种文化意识发生了
联系,就是说日本人担心一旦受礼于人,有时会以此为由,受到送礼人
的过分的索报。中国人说“礼多人不怪”。在日本如果是语言上,行为
态度上的“多礼”,确实是“不怪”的,但若是礼品实物则不然,岂止
怪,甚至避之如瘟神。正因为要“礼尚往来”,当你无法回报或不愿回
报就绝不可收礼。这与中国某些受礼者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玩了人家
送的女人还不给人家办事有点不大一样。 阌 讳言,中国人在日本谋生
求助于日本人之事很多,如房子、保人、进学等等,所以日本人对中国
人送的礼就格外警惕,惟恐不小心上当受骗。
中国话说:大恩不言谢。实际上并非如此,受恩者虽不言谢,但必
得寻个时机大大地回报一下,甚至不惜献出生命。许多日本男人为中国
女孩子八方奔走出钱出力,为什么?他们在等着女人们最后的回报——
以身相报。而日本人也以为理所当然。这当然暴露了日本“礼”
的虚伪性,但也叫人无话可说,因为中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这里
可以引出两点近似功利主义的告诫:一、在日本送礼要看具体情况,宁
可轻不可重,恰到好处的礼比“重礼”有时更能达到目的;二、漂亮女
孩子也不可随便受礼,特别是受重礼,因为某些人(当然是少数人)
正等着你的回报呢。
日本民族确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民族。许多“礼”也同样令人费解
。比如说关于侵略中国、侵略东南亚,一方面有人不时地道歉、谢罪,
一方面又有人不时地跳出来死不认帐。但待中国及东南亚国家抗议后,
他们就又一次道歉,为他们不肯道歉而道歉,甚至辞职。“礼”成了他
们政治生活的手段和工具。
“礼”在日本是形成和谐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是人人自卫的有力武
器。你可以揭露这些“礼”的虚伪性,但无法否认这些“礼”的巨大社
会功能。笔者认为,了解和认识日本的“礼”,是深入揭开日本民族之
谜的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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