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变来了?(之一)
(注:此文为一长文的第一部分,此部分已经发表于《南风窗》七月第一期。此文后两部分由于已有版权,暂时不能在博客上贴出。此文未经校对,编辑,错漏之处敬请谅解。)
历经30年漫长的改革跋涉,中国似乎终于修成了正果。与西方市场经济的先进们相比,今天的中国不仅拥有了一整套宏、微观市场经济体系,拥有了一大批熟练驾驭这套体系的技术官僚,更拥有让西方前辈们望尘莫及的增长动力。这种看上去似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经济活力让西方国家自叹弗如、艳羡不已。在经过了十数年的迷惑、怀疑、苦思而终于不得其解之后,(现有的思想资源似乎已经很难令人信服的解释中国的经济神话),西方的观察者们终于将中国持续的高速经济增长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而在地球的这一边,中国内部最顽强的怀疑论者也开始销声匿迹。中国,已经不再是一个迷,而是永无休止的高增长的代名词。很多人相信:在西方资本主义逐渐老迈、迟暮之际,中国正在东方续写资本主义新的历史传奇,并为世界资本主义提供新的想像力。揆诸中国100多年的现代化历史,这种天时地利的历史境遇还是第一次出现,可谓千载难逢。
虽然仍保留着中国式的克制和低调,但一种乐观主义情绪显然已经在中国的精英群体及官僚体系中开始蔓延并逐渐上升为主流意识。中国的精英们确信:只要凭借过去三十年奠定的体制基础并在这个体制基础上小心翼翼的调整和应对,中国就能像过去的三十年一样,将经济增长的神话再延续三十年。然而,这是真的吗?
一 、 迟到的幽灵
在2007年11月召开的党外人士座谈会上,中共总书记胡/锦/涛以其一贯的平稳风格说到:“在看到成绩的同时,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当前我国经济运行中长期积累的一些突出矛盾和问题依然存在,同时还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情况新问题。”
不仔细体会这个讲话的背景,很多人都会将这个讲话当作典型的官样文章而熟视无睹。但如果人们真正了解2007年中国经济形势的诡谲,我们就会发现:胡的讲话中其实充满了忧虑与疑惑。
中国的最高领导者们的确有充足的理由对2007年岁末的中国经济形势表示疑惑。虽然GDP一如既往的高速增长,并无异样,但一场久违了的通货膨胀却不期而至。中国领导人显然早已经习惯了高速甚至过热的增长,但新世纪以来历久不衰的低通胀高增长环境却让他们对通胀变得相当陌生。在很多技术官僚那里,通货膨胀甚至早已经是货币政策可以轻易降伏的对象而成为现代经济史的遗迹。然而,在人们普遍认为已经彻底消灭了的通胀的时候,这个在中国政治中具有特殊敏感性的老问题却陡然卷土重来,这让中国的的技术官僚们颇有点措手不及。不过,这并不是唯一令中国领导人疑惑的“新情况、新问题”。在2007年,原因不详的流动性泛滥、民怨沸腾的房地产市场都久治不愈。而在中国南方,一向被视为中国最具活力的制造业也开始出现大规模倒闭风潮。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中国开始变得陌生起来。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让中国领导人疑窦丛生、惴惴不安。在他们前面,仿佛一个巨大的幽灵已经开始舞动它的翅膀。
是的,中国领导人的直觉非常准确。在一场历时三十年的资本主义狂欢之后,中国可能的确正在进入一个前途诡谲的时期。
正如最近几年已经被广泛揭示的那样,在过去三十年沸腾的资本主义实验中,中国不仅缔造经济史上无与伦比的增长纪录,但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成本。这些成本虽然无法像GDP一样反映在国民经济核算体系之中,但却是加诸于中国社会的实实在在的债务。长期以来,这些成本被转移、隐匿起来,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消化,反而跟中国的GDP一样处于高速积累之中。如果说我们在以前更多的是看到并快乐的享受高速增长之红利的话,那么在未来的很多年中,我们将为过去三十年中积累的巨额债务痛苦地埋单。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其实正在进入一个还债高峰期。中国经济在2007年所发生的种种诡异症状,其实就是这个债务洪峰即将到来的明确信号。
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高速的经济增长一直是政府的主要合法性来源。而对于1/9/8/9年之后的中国来说,则尤其如此。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使中国快速转变成一个彻底的世俗国家。在所有的认同都烟消云散之后,经济增长就变成这个世俗国家最新的意识形态。可以说,除了策略性的民族主义之外,经济增长是1/9/8/9年之后中国官方与民间、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以及其他林林种种的利益主体之间所达成的唯一交集与共识。虽未明言,但中国政府与民间却达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默契:政府许诺经高速经济增长,而民间许诺放弃所有的政治诉求。这实际上就是邓/小/平先生所谓“发展就是硬道理”的历史由来。作为一个嗅觉及其灵敏的老资格政治家,邓/小平显然非常精准的把握了中国在1989年之后的精神脉动。在他看来,高速经济增长可能是继续凝聚这个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裂解的国家的唯一法宝。于是,增长不仅成为官方与民间的一种隐性契约,也成为中国官僚系统头上一道紧箍的精神魔咒。在相当程度上,它就是1989年之后,中国官方与民间共同认可的一部隐性宪法。不过,经济增长作为一种民间与官方共享的意识形态,实际上暗含这样了这样一种假设,那就是:经济增长必定可以带来普遍而且相对平均的福利改进。1990年代之前中国的经济增长的确具有这种特点,这也为经济增长成为一种新的国家认同,提供了经验基础。然而,这只是一种错觉。我们将会看到,实际上,经济增长并不能自动带来福利的改进,更不会自动将增长红利以一种可以接受的平均程度分配给全体国民,在相当多的情况下,它甚至可能带来福利损害。而当它作为一种压倒性的政治任务和政治录用标准时候,经济增长就可能被中国各级官僚系统推向极端并成为他们邀功请赏的统计游戏。不幸的是,中国1990年代以来尤其是1990年代中期以来的经济增长就非常经典的诠释了增长的这种另类意涵。
1992年的“南/巡/景/气”之后,中国新生的市场经济很快就遭遇了第一次过剩危机,接踵而至的亚洲金融风暴则使这种危机雪上加霜。急迫之下,从中央到地方,中国各级政府开始全面涉入经济增长并成为经济增长之中最活跃也是最决定性的角色。在1990年代中期之前,政府在经济增长中扮演活跃角色的情况还基本上限于沿海地区,但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这种情况则遍及全国。虽然没有正式的号召,但考核官员事实上的GDP标准以及地方政府本身的内在利益冲动使全国各级地方政府了陷入了一场狂热的GDP竞赛。在中央政府层面,政府主要通过其掌控的财政金融手段来推动经济增长,其中包括积极的财政及宽松的货币,甚至积极的股市政策。而在各级地方层面,则通过其掌握的一切资源疯狂地招商引资,不管是内资还是外资。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在内)的招商引资活动中出现得最频繁的,就是中国的各级官员。在中国,由于各级政府垄断性的掌握了经济增长所需的几乎全部要素和资源(这是中国政府的得天独厚之处),所以,只要他们愿意,在理论上他们就可以通过将要素及资源价格降至最低在世界范围内吸引最多投资,并生产出世界上最廉价的产品。事实上,将各种资源及要素价格尽可能地压低至极限以吸引投资(唯一没有被压低的可能是腐败成本),正是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经济超速增长的关键密码。于是我们就看到,中国有超低的能源价格、超低的水价格,超低的环保标准、超低的土地价格(有时候是白送)、超级的税收优惠、超低的劳动标准。在一个人均资源占有量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国家(中国的人均资源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20至30%),资源理应由于稀缺而具有更高的市场价格,然而在中国,资源却长期维持极低的水平。这其中的巨大差价,其实就是被政府送给了各类投资者以及其他利益合谋者。难怪有人说,在中国抢土地抢生态不仅风险极小,而且收益极大,比抢银行要合算得多。很多人都将中国的投资吸引力(我不倾向使用“竞争力”这个词语)归结为所谓劳动力价格的低廉,这其实是一种严重的误导。劳动力价格的低廉只是中国高投资的因素之一。而即便是低廉的劳动力价格实际上也是在政府与企业的合谋之下形成的(正是这个合谋形成的劳动力价格正是造成中国消费率长期低迷的主要元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