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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翻译] 自译:《泡沫》[著]吉本芭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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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23: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自从2006年3月开始试着自己翻译这部小说,当中停滞了几次。等到填坑完成,竟然已经花了两年多的时间。
最近又重新做了些许修订,想找个地方和大家交流,辗转来到此地,才发现已有珠玉在前了。
犹豫一下,出于交流的初衷,还是决定把自己的译文贴出来,请大家批评指教。
在这里注明一下,原文分了自然章节,并无具体的章节编号。这里为了发贴方便,按顺序编了一下。


原文来自:
『うたかた/サンクチュアリ』
新潮文库 よ-18-5 平成十四年十月一日发行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一]


我和岚,只接过一次吻而已。
在日本还说得过去。在国外,这种程度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而且他马上就去了远方。所以说,这到底算不算恋爱,我心里没把握。完全没把握。
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上了岚。从那时起,我就不再觉得恋爱像樱花或焰火。
打个比方来说,恋爱就像置身海底。
我仿佛坐在洁白的砂地上,随着潮水流动摇荡。透过澄澈的海水,望向遥远的天空。一片没有任何差别的蔚蓝,几乎让人感到悲伤。
即使闭上眼睛、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奔跑,我的心总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同一个地方。那里总是寂静无声,总是布满他的影子。于是,我变得不愿醒来,只想在那里永远沉睡下去。
不过,有一点无论如何不能误会。
对我来说,现实中的岚才是最重要的。我会睁开眼睛,把那片海留在心中,和岚一起生活下去。
我的名字叫作鸟海人鱼
鸟、海、人、鱼。
第一次听到岚的名字,是因为向妈妈问起自己这个怪名字的由来。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去跟妈妈道晚安。
妈妈抱着双膝坐在火炉前,背影看上去有些黯然。于是,就像百服宁广告中那样,小小的我开口问道:
怎么了,妈妈?
人鱼,还没睡呀?
妈妈回过头来朝我微笑。见她的笑容一如往常,我放下了心。
妈妈,为什么我要叫这个名字?
那一阵子,每当我认识新朋友、通报姓名时,总被问到这个问题。
妈妈笑了:因为这是爸爸妈妈相亲相爱,贯注了爱念的名字啊。希望我们的女儿得到地上万物的宠爱,所以就把鸟、海、人、鱼都放进了名字里。还有呢,妈妈也希望人鱼将来能成为人鱼公主那样的女性,为了喜欢的人,就算投注生命也在所不惜。
妈妈就是这样,那些听上去半真半假的事,她说起来却十分认真、百般陶醉。那时,妈妈的表情闪耀着光辉,看上去非常美丽。所以,我很喜欢听妈妈讲这些事。
是这样啊?好棒。我说。
妈妈刚才心情不好。
嗯,是为了爸爸?
妈妈的双眼立即又被阴云笼罩了。又来了啊,我心想。我非常讨厌那个身为我父亲的男人。不管什么人,只要有笔财产由得自己放纵,多少都会变得有些讨厌。据说父亲靠双亲留下的资产吃老本儿,从年轻时就开始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他不结婚,也没有固定职业,住在附近的镇上,房子就像废弃的空屋。妈妈一直是父亲的恋人,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我们母女二人的生活费全都由父亲出。说得不客气一点,妈妈的立场就和情妇差不多。我和父亲从来没在一起住过,只是偶尔见面。在我印象中,他是个说话总是粗声粗气的大个子男人,即使没喝酒也跟喝醉了差不多;对于孩童时的我而言,他就是个可怕人物,除此无他。
妈妈和爸爸怎么了?
我皱起眉。
哎,居然露出那么不快的表情。人鱼是真的讨厌那个人吧?
妈妈好像觉得挺滑稽,吃吃地笑起来,接着说:
听我说,人鱼啊。如果人鱼有个哥哥,好不好?
一直以来,母女俩相依为命,无论大事小事,妈妈都会跟我商量。也有些时候,那些事并不是孩童时的我所能理解的。遇到不懂的问题,我只能靠察言观色来感知她要表达的意思。明朗的神色、晦暗的神色、喜悦的神色,诸如此类。这种辨析是孩童独有的智慧。
这次,妈妈的话就像在我的心海中投下一颗石子,扑通一声,波纹渐次扩展开来。
不是弟弟吗?
我问道。出生在我之后的男孩应该是弟弟吧,我想。
不是的,妈妈已经不会再生宝宝了,不提啦。我说的不是那回事……以前,妈妈刚和爸爸认识的时候,做过一点模特儿的工作。那时妈妈有个朋友叫真砂子,也是爸爸的朋友。那个人呀,抛弃了自己的儿子,只身跑到国外去了。她把孩子丢在哪里了呢?人鱼,猜猜看?
我怎么知道?快讲嘛。
我只想快点听妈妈说下去,不耐烦地催促道。
告诉你吧,你爸爸家的院子里。
丢在那里了?那可是小孩啊?!
是啊!又不是小猫小狗。真是的,当成小动物那样丢弃了。……后来我也想过,是不是把那孩子领回来?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他是爸爸和真砂子的小孩,那该多叫人伤心啊。你爸爸矢口否认,但是真砂子为什么偏偏把孩子丢在他家的院子里呢?那个人说的话还是靠不住。
妈妈的烦恼姑且不论,那个被丢弃的孩子令人同情的遭遇倒叫我心中不安起来。我朝妈妈凑近了些,靠在她身上。火炉烧得正旺,仰头看去,妈妈的脸颊也被映得红扑扑的。炉子上的水壶源源不断地冒着水蒸汽。窗外下着冰雨,似乎就要变成雪的样子。妈妈把原本披在肩头的开襟毛衣给我穿上,说:
今夜可真冷呀。
我应了一声。妈妈把脸儿贴着膝盖,侧着头,望着我:
怎么办呢?
那个小孩,他叫什么?
说不定将来我得和那个男孩一起生活。想到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名叫妈妈回答,比你大两岁吧。今后要住在你爸爸家里。
那座空屋子?
父亲家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我曾经去过几次,那地方实在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是啊。你爸爸他总是不在家。虽说法律方面没什么不行的,但是让小孩在那样的家里成长,总是不太好。
那男孩真可怜。我说,就这么被丢弃了,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大概会一直记恨的吧。那时候,他手里紧紧握着母亲真砂子留下的钻戒。她留下那个一定是想充当养育费吧,可这也太离谱了。如果靠一颗钻石就能养大小孩,那还要警察干什么?
跟警察有什么关系?
人鱼还小,总是问这个怎么那个什么的。妈妈微微一笑,关于小孩是怎么来的之类的问题,还是等个两、三年再问吧!
嗯。
我点了点头。妈妈也是个说话教人找不着方向的怪人。
之后,经过一番折腾,那个名叫岚的男孩终于还是住在父亲家里了。我想,既然我不去父亲家,一定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吧。尽管如此,男孩在门口攥紧拳头、流着眼泪的情形,那种哀恸的情感,以及那天夜里妈妈与我的对话,都已深深刻在幼小的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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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3:4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二]

父亲突然决定去尼泊尔。说是打算住在经营旅馆的朋友那儿,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确定。他倒是向来如此,可这次有一点与以往不同:妈妈提出要和他一起去。这是我十九岁那年的事,当时我在读大学,恰好过完暑假。
可是,妈妈你压根没怎么出过国吧?
听妈妈表明决心时,我吓了一跳。这真是太意外了,我以为她只是说着玩儿的。
是这样,据说那边的旅游宾馆还是很像样的,万一有什么事,只要呆在屋里不出门就好。我倒是比较担心人鱼你啊,这段时间你一个人过,能行么?
妈妈显得挺担心的。
嗯,你就放心去吧。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比起我来,妈妈才更让人放不下心……她从没和父亲正式同居过,现在却要到高山上去,在异国的风俗中和那个人一起生活,能过得下去吗?可是,妈妈也许偶尔想追求一些里程碑式的东西。如果是这样,她的决心一定包含着很深的用意。我愿意尊重她的选择。

觉察到那件事实的一瞬,我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我说,怎么突然想去旅行了?
我问妈妈。我们正忙着为她打点行装,妈妈什么都想带上,我只好一件一件替她看着。只要我一不留神,她就会往箱子里塞进替换的毛巾备用的替换毛巾备用的备用毛巾”……她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总是想得太多,紧张得简直像要去往世界尽头似的,叫人看不下去。
人鱼也已是大学生了呀,今后总要逐渐自立的。我偶尔也得自个儿投入去做点什么,否则很快就会变老了……”
我看看妈妈,她正在给导游手册里的时差部分做上记号。我还是有些不安,却只好说了句思想准备挺充分嘛。尼泊尔的照片集落在脚边,我捡起来,粗粗翻了一遍。
宽广的绿色在山麓上铺开;灰蒙蒙的街道上走着成群的行人和马匹;街边排列着红茶色的房屋,立着各种各样的神像。还有那些登山者的行列、寺院墙壁古朴的颜色。父母要去的那家旅馆也在照片中占有小小的一席之地。无论哪张照片,顶上都是那片独一无二的澄净天空,还有仿佛蜘蛛巢般被白色围绕的群山静静伫立。
这种气氛,看上去太诡异了。
妈妈,你当真要去那儿过日子吗?
我怔怔地望着照片,开口问道。
对呀。
妈妈回答,语气似乎在反问:怎么了吗?
是吧。
我没有再开口,望着摊开在地上的画册,试图从中寻找一些现实感,却完全感觉不到。我发觉,这不只是尼泊尔的问题。
我从来都只和妈妈一起生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以为比实际年龄成熟,周围的人们也总是这么说。可是,从小到大,对我而言,妈妈出门去的地方就是一片茫茫迷雾。我眼中的风景只有两种:妈妈在身边,或者不在身边。父亲的家也好,尼泊尔也好,都一样缺乏现实感。这也是挂钥匙的孩子寂寞生活培养出来的人生知识。认真回顾那时的我,妈妈孑然一身渐渐走远时,寂寞感就越来越强烈。久而久之,父亲、父亲的家、父亲为我们开支的生活费,都从视线中消失了。我只会待在家里等着妈妈回来。如今的我已19岁,视野却还是那么狭窄。难道说,我仍然只是个孤孤单单挂钥匙的孩子吗?----这么一想,自己也吃了一惊。仿佛黑暗中的窗打开一条缝,漏进一丝光亮。只要稍微往高处走走,换个角度,看见的景色就会完全不同。突然间,人生在我眼前展现一幅咄咄逼人的样貌,远比之前我所想的更生动、更复杂、更可怕。然而,我不打算避开视线。被现实打击的滋味是不好受,但我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这种体验一定还会持续下去。
那个夏末,目送妈妈前往加德满都时,我忽然开始期盼某种改变,尽管自己也不知那将会是什么。
就这样,沉眠了很久的我被妈妈这趟突如其来的小旅行唤醒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段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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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3:4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三]


妈妈走后剩下我一人,素来觉得拥挤逼仄的公寓房似乎也变得空荡荡的。她去的地方又实在太远,轻易没法打电话去问候。我开始织秋天穿的毛衣,可是不会计算减针,只好中途作罢。这样一来,空余时间实在太多了。百无聊赖之下,我把厨房改造成暗室,开始专心摆弄摄影。既然是心血来潮,就由着性子做了下去。我常常乘电车去乡下,拍些田间老人或是马匹背影之类的特写照,回家冲印出来,自我满足一番:挺有艺术性的嘛。
在一个那样的日子里,我和岚相遇了。
那天我一觉睡了12小时,醒来时窗外已是晚霞满天。我吓了一跳,心想:没人来叫醒,怎么就无休无止地睡下去了?这么一想还真是颓废。带着空虚的心情,我冲了个澡,从窗口呆呆地望着夜幕降临的街道,忽然觉得想看看闹市的样子,于是乘电车去了新宿。
那个夜晚有些微热,晴朗的夜空蓝得出奇。空气中带着夏季绿树青草特有的味道。吃完晚饭,我从车站西边出来,沿着商店街信步朝南走去。和缓的坡道两旁,排成整列的橱窗在夜色中浮现。橱窗的陈列五光十色,一扇接着一扇,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街上人很多,中央广场像过节般热闹。抬头可以看见被高楼大厦圈成小块的夜空,微风从中穿行而过。长椅上坐着一对对情侣,冰淇淋店一如既往地被女孩们占据着,好不兴旺。这么多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这么想着,我穿过广场,继续往前走。我想起这些人也都有各自的生活和烦恼。用一双刚从沉睡中醒来的眼睛环视四周,我发现自己是个异乡旅人。街上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
通往进站口的路旁有一家花店。透明的玻璃窗里,五彩缤纷的鲜花映着灯光,分外闪亮。我忽然很想把这些鲜艳夺目的花儿拥入怀里,不禁站住了脚,望着橱窗出神。
他从身后走过的一瞬,我感觉到了。这决不是骗人的。并非明确地知道那是他,而是感到有个熟悉的人经过。强烈的直觉让我转过身,朝那边看去。
同样转过身来的对方,是个我从未见过的青年。那青年朝气蓬勃,眼神清澈,剪着短发,周身仿佛闪着光辉。他惊讶地看着我,开口就问:
哎,你该不会是鸟海人鱼吧?
我也吃了一惊:
是我。
那一刻,我为自己名字美妙动听的发音陶醉了。不,并不是名字本身有多美妙,而是他低沉纯净的嗓音与众不同。那声音从深处响起,将心灵和言语为一体。这是谁?眼前的他,到底是什么人?我定定地望着他。
果然没错啊!
他说着,脸上绽开了笑容。我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
我就是高田岚。你知道的吧?一直跟你爸一起住来着。这会儿我正好要到那边去。
啊啊,是你啊?
虽说初次见面就被他啊呼来喝去的,我却并不怎么生气。我甚至觉得,在开口询问之前,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别扭。
嗯。
他笑嘻嘻地点点头,眯起来的双眼深处闪着光。
怎么认出我的?
家里有照片,你和你妈妈的。照片上的你还是小学生呢。现在也一点儿都没变,所以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唔,我就是长不大嘛。
我傻乎乎地笑着回答,心想:这个人感觉真不错啊!也许有些人第一眼看到他时,会受不了那种直率的态度,感到不快吧。鉴于我早已先入为主地认为父亲抚养的少年会像狼孩那么糟糕,如今眼前这位青年既可称得上礼仪端正,当然没什么好介意的。而且,一想到他是由那个父亲带大的,我不禁对父亲有点刮目相看的念头了。这让我自己也有些意外。
我们就住在相邻的镇上,以往却从未见过面,这才真叫不可思议。岚说,说起来还算兄妹呢。
嗯,是啊。不过,今天真是太巧了。
是啊,要不是你正好回头,我肯定认不出来。岚说着,指了指橱窗,想买花吗?我给你买吧,算是纪念好了。
他给我买了一大把波斯菊。我高兴极了,忍不住信口说道:
这种花的花语是相逢哦。
那不是正好吗?对了,如果你要回去,我们一起乘电车吧?既然是同一个方向。
他笑着说。
与他交谈的一瞬间,世界仿佛突然从单调变成了彩色。
寂寞这东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渗入人们心里。就像黎明时分忽然醒来,窗口映着的那抹蓝色。那样的日子,就算是万里无云的正午、或是繁星满天的夜,透明的蓝总是静静留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忽然从生活中消失,让我一下子全都被染成了蓝色。而他那清晰的轮廓,被他孤独半生雕刻而成的轮廓,有着将我那点渺小寂寞带走的力量。
我们俩并排站在摇荡的车厢里,差不多每三秒,我就会想:也许我们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这个念头每次升起,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
夜幕中,电车飞快地奔驰。明明才刚相遇,他却已像老朋友一般,笑着对我讲述与父亲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
在我们家,鞋柜里放着好多现金。老爸说:钱可以随便花,所以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吧。我小时候,有时候老爸好几天都不回来,我也会很不安,心想:他会不会死在哪里了啊?我将来怎么办啊?不过这倒让我一直过得自由自在,习惯了之后就觉得挺好的。
岚说着,我凝视着他,把他细细观察。
他有着理性的窄前额和聪慧的大眼睛。随意散乱的头发透出野性。宽宽的肩膀厚实健壮。个子不算高,但脊背挺拔,象征着毅然决然的意志力。他的一切看上去浑然天成,给人留下干净爽利的印象。
看什么呢?老是盯着我不放。
岚问我。电车正在过一个慢弯,车厢哐当哐当地摇晃着。车窗外是点缀着各色霓虹灯和招牌的夜景;车厢内灯光明亮,归途中的人们都昏昏欲睡,没有人出声。
我在想,我们长得像不像。
透过窗外的景色,我们注视着彼此倒映在车窗深处的面庞,看着那影像与夜色一同飞驰远去。
是啊,说不定我们是亲兄妹呢。岚说,老爸是否认了,可是你妈好像很不放心,所以有意不让我们见面。尽管如此,我们不还是相遇了么?以前我就觉得那样很别扭,一直想见见你。不过,幸好你长得不像老爸。
哪有女孩子会像那个父亲的?
我低下头笑了。脸颊传来波斯菊花瓣轻柔的触感,花香令人沉醉。
对了,下回,岚的语气如释重负,下回来我家玩儿吧?
我稍稍被吓到,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那边还是那样又脏又乱吗?
嗯,还是老样子,脏透了。你以前来过?
岚朗朗地笑了。
是啊,你还没住过去的时候,去过两、三趟。小时候我很怕父亲,他只要嗓门一大,我就吓哭了。后来妈妈就不带我去了。最近,就连妈妈也去得少了。
既然住下来,就只好去适应啦,不管什么都是。
岚笑着说。电车开始减速,慢慢驶入车站。这一站是岚的家所在地。
哦,我到了。那么回头见。
车门打开,岚道了声别,就下了车。电车重新启动,我目送月台上他大踏步走去的背影,胸中被失落感充满了。我还想多听听他的声音。他的存在,就像源于我自身一样亲切,却又像喜欢的人那样深深刻进心底。这两种不相上下的情感混合在一起,给胸口带来淡淡的悸动,让我的心和着电车的节奏摇来荡去。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要再见到他。我想再见到他。可我转念又想:如果真有血缘关系,那还是永不再见的好。这件事在我心头打上一个小小的结,带着一丝悬念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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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3:5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四]

妈妈去了加德满都之后,有一阵子没联络了。我有些挂心,就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
抵达时她曾来过电话,后来又打过一次,关心关心我的近况和家里的事,声音听上去还挺精神的。可是自那之后就杳无音信,让我不能不担心。我想好歹打个电话去问问,不过毕竟是国际长途,三分钟的话费就得好几千日元,握着听筒的手都有点打颤。我一手举着《国际长途电话指南》,好不容易拨通了那家旅馆,报上妈妈的名字,出来接电话的却是父亲。一听到他怒喝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说“喂喂”,我悚然一惊,忍不住“哎?”了一声。
“怎么啦?还以为是哪家店的人鱼呢。”
父亲的大嗓门把距离缩短了,听起来好像就在身边。
“电话费很贵,所以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妈妈呢?”
我之所以态度强硬,是因为太紧张。这不光是我第一次拨打国际长途;除了打招呼之外,和父亲正经对话,这也是头一回。
“她呀,身体弱,适应不了高处的空气,总在睡大觉。”
父亲笑着回答。我有点不安:
“要紧么?”
“就因为你老是这么宠着她,才不行的。也该稍微让她锻炼锻炼嘛。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我转告她好了。”
父亲说。我的语气更生硬了:
“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该照顾的都照顾了。真是让人操心的女人,先前我怎么没想到啊。你也来这里运动运动吧?瘦成那样,将来生小孩都成问题。好了,话费很贵吧?我挂了。”
“啊、等一下!”我忍不住叫住了正要挂电话的父亲。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喉咙也直发干:“我想问你一件事。”
“又怎么了?”
“拜托,请一定说实话。那位住在爸爸家里、名字叫做‘岚’的,真是你的儿子吗?请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跟妈妈说的。”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仿佛一块大石落地,这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父亲听了,好像存心使坏似的,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
“我估摸着你就是要问这个。果然,你们俩见面了吧?还偷偷瞒着父母。”
“我们只是碰巧遇上,真的。”
这简直像在找借口掩饰什么。我的脸涨得通红。
“你这女孩儿,下手还真快。我告诉你妈去。”
听到父亲故作叹息的沉重语气,我反而豁了出去,大声说:
“免了吧,那对她的健康不是更糟么?”
毕竟不久前我才刚听说,是妈妈有意不让我和岚见面的。
“休克疗法嘛。”父亲笑了,“你们这些家伙,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来,从今以后都不能对你们说实话了。告诉你,昨天岚本人刚刚打电话来过,也是来问这个。”
“哎?”
我一惊,发现心中所想的东西似乎开始和现实合上焦距。
“我就再回答一遍吧。我和那孩子的母亲真砂子,没有上过床。一趟都没有。连手都没拉过。这样是没法生出小孩的吧?那女人风流好色,岚到底是和谁生的,肯定连她本人都搞不清。之所以把岚丢在我家,是因为我不缺钱,还有就是存心刺激你妈吧。那女人和我不同,是个没有丝毫善心的家伙。好吧,正经说,她是很漂亮,我有次喝多了还是怎么了,也跟她提过,但结果还是没有做。所以说,没那回事儿。丑话先说在前头,就算你俩好上了,那也没什么关系。”
父亲的回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也不用一下子说这么露骨的话吧……”
“这孩子,还假装害臊啊?”
父亲笑了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和父亲之间产生了某种类似亲密的感觉。难道说父亲其实是个正经人,远远不是我想的那样?(虽然我也觉得他这人谈不上什么正经不正经的。)这个发现让我颇为惊讶。是否合乎道德姑且不论,父亲的那套哲学还是满有道理的。我确信,父亲没有说谎。
“爸爸,”我问道,“你跟妈妈说话时也这样吗?”
“当然啦。那么,就这样吧。”
父亲顺势挂上了电话。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胸中被奇妙的感情充满了,于是就那么坐着,握着电话听筒,反复咀嚼刚才那番会话的意味。
初次和父亲谈话的恐惧,以及微妙的喜悦。几乎透不过气的紧张。
啊啊,我真是个孩子,我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么幼稚。
又想起妈妈,不出所料,她果然陷入了头脑过热的状态吧。
还有就是那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他和我像是亲人,却又不是兄妹。而且,岚也牵挂着我,才会打电话去向父亲求证血缘关系的事。
就这样,混乱的心情渐渐开始理出头绪,尤其是最后,甜美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我有种不可思议的解脱感。妈妈不在,只剩我一人,这个家渐渐变成了让我随心所欲的世界。我在屋里按照适合自己的高度拉起绳索,把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张张悬挂在上面,看上去好像万国旗。实际上那些照片早已干透,但我太喜欢那种飘摇不定的感觉,所以没把它们取下来。灯光照过去,在照片上投下几片淡淡的暗影;地毯上散落着横倒的塑料桶,以及四处买来的摄影书堆成的小山。
这些平淡无奇的景物,在当时的我眼中,似乎全都变得异常清晰明亮。我甚至觉得,只要伸出手去轻轻按一下,一切的一切都会一下子动起来。无论什么、哪怕再细微的东西,都面朝未来,一齐打开了门。岚为我买的波斯菊,在我心爱的高颈花瓶里温柔地盛开着。
我立即拨通了岚的电话。
喂喂,我是人鱼。我这么报上名字,耳边传来岚愉快的语声:
“哦哦,是妹妹呀。”
我问岚:
“真的可以去你那边玩儿吗?”
“嗯,随时都可以。明天也行,今天也行。”
“今天已经晚了,那就明天吧,我放学后过去,好么?”
这些话说起来如此自然,就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已这样交谈。岚答道:
“好呀,没问题。地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在坡顶上吧?我想问题不大,到了那儿就想起来了。那么,我5点钟到。”
我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幼时记忆中的光景。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是个恐怖的地方。陈旧的大宅外墙爬满了藤蔓,黑色的铁门又厚又重;门口的路灯打破了,碎玻璃踏在脚下,发出轧轧的声音;登上落满枯叶的石阶,来到玄关门前,无人打理的庭院杂草丛生,到处有野猫出没。
“说起来,我有个有趣的消息要告诉你。”
我一听,就明白岚指的是什么。
“嗯,说不定我也有一个呢!”
我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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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0: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五]

第二天,我在大学上课时,天空一直阴云密布。我没有带伞,心想:要是下起雨来就不好办了。等我乘车来到邻镇,走出车站时,大滴的雨点果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眼看地面被浇成了黑色。雨下得很大。
这场雨来得太突然,人们纷纷止步,车站的检票口变得十分嘈杂,人流好像在此停滞了。此情此景看上去仿佛灾难片,别有一番趣味。我在小卖部门前站住脚,犹豫了一会儿。天空中,深灰色乌云层层叠叠,透明的水滴势如倾盆,哗哗直下。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街上的人加快脚步匆匆行过,街边的商店忙着在门口张开塑料防雨篷,就像一串骨牌接连倒下。虽然路不太熟,跑过去也就五分钟的路程。我打定主意,拔腿跑向雨中。
衣服和头发很快就湿淋淋的了。我踏着地上刚刚形成的小水洼,在摇荡的雨帘中只顾追着乌云跑,冷不防肩膀被人抓住了。我抬起眼,透过湿透了的前发,看见岚正打着伞站在面前。
瞧见下雨,想来接你的,看来是白费了。
看着我的模样,岚笑了。
仔细想想,我一个人住,突然叫女孩子来家里,多少有点失礼。不过既然这样也没办法了。先回家,把头发弄干了,然后再出去吃饭如何?附近有家中餐馆味道不错。
岚很有礼貌,我非常非常喜欢他这一点。
嗯,我也觉得,就算是兄妹,也还是有点别扭吧。
我故意这么说。岚一听,就清清楚楚地答道:
不,不是兄妹。
我知道。我问过爸爸了。
如此一来,我俩都明白了:彼此手中握着的底牌是一样的,都为同一件事牵肠挂肚。岚多带了一把伞,我接过来撑开了,开始踏上弯曲和缓的坡道。路面上白色的中心线和路旁的栅栏在雨中闪闪发亮。我想,我俩的心情也应是同样幸福。
父亲的家比小时候印象中更吓人了。玄关的大门被推开时尽情发出吱呀呀的响声。屋内的装潢以茶色和深灰色为主,格调统一,本该让人觉得这原来是座漂亮的宅子;可是,满屋子都被随心所欲的痕迹给覆盖了,乱得几乎看不见地板。
你没想过收拾收拾、重整一下什么的?
我一边拿干毛巾擦干头发,一边问。岚笑嘻嘻地回答:
那多麻烦,还不如索性搬家来得快些。
两人无缘无故地兴奋不已。岚带着我把他长大成人的这个家参观了一遍。我开始重新思索父亲的人生了。究竟是父亲把我们卷进了他的生活,还是我们自己凑上去的?仅凭这些数据实在不足以让我弄明白。只不过从家里一些细微之处能察觉父亲的影子,比如大屏幕电视机、整齐地挂在衣架上的大号外套、桌上堆着的书本,诸如此类。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奇特,却感觉像在我自己房间里摆着一样。以前在我眼中,父亲只是个烦人角色而已;现在我知道自己不再那么看了。
岚的房间就更棒了。他的房间在二楼,连扇门都没有。
门坏了,就拆掉了。岚笑着解释。屋子里有一套巨大的组合音响、坚固的木头桌子,还有许多书。一张结实的大床放在窗下。那窗户年久失修,玻璃裂了,窗框也变了形,关不严实,只好稍微开着一点。我问岚,那样雨不是会漏进来吗?岚笑着说,有时他正是被雨滴淋醒的呢,到了冬天窗台和床头还会积雪。
这样的人生简直就像野外生存嘛,我心想,居家生活才不是这样的。
随后两人一起来到车站旁一家气派的餐馆,美美地吃了一顿中国菜。从店里出来时,雨后初晴的夜里,脚下的路黑得发亮,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我们俩完全成了亲密无间的一对儿,彼此难舍难分,于是又一起去喝茶。
开设在地下室的店里有许多晚餐后过来喝一杯的人,我和岚在吧台坐下了。光线昏暗的店堂里着若有若无的音乐,人语声不断。座位旁恰好有盏贝壳图案的遮光灯,把我的手边照亮。我们起劲地聊着彼此过去的生活,说着说着,就觉得好像已经共处了很久似的。
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像爸爸那样一事无成吗?
我问道。
你呢?岚反问。
我?我嘛……该什么样就什么样,肯定啦。我回答。岚听了,说:这算啥呀?于是我想了一想,说:只要不做人家的情妇就行。虽然我很爱妈妈。
是、是吗。岚笑了,我想成为作家。
咦?意外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你想写什么?
幸福的故事。
……就是说,《圣诞颂歌》那样的?还是《若草物语》那样的?
比那些还要平淡无奇的东西。比如说,邻居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后来结婚成家呀,下雨天捡到的小狗如何长大呀,这一类的。
听起来确实平淡无奇。但要这么说就太失礼了,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处女作是什么样的?能让我瞧瞧吗?
岚笑了:不行啦,那是小学一年级时写的,早就找不到了。
我端起精巧的杯子,喝了一口热红茶,说:
那你讲给我听听?
是个关于欠了巨债的鳄鱼的故事。岚侧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乌龟来着?
这还真是与众不同的设定呢。我说。
那可是我小时候以互相帮助为主题认真写就的大作啊。森林里有个小小的湖,湖边住着鳄鱼夫妇。鳄鱼丈夫欠了好大一笔钱,不敢讲给妻子听,整日整夜地发愁,就把这事告诉了猫头鹰还是老鹰。于是猫头鹰又告诉兔子,兔子告诉山猫,山猫告诉狼……就这样,鳄鱼欠债的事一点点传开,关于这过程的描写差不多持续到上百种动物。森林里的动物们也很穷,却都去给鳄鱼送点钱。
我插嘴问:大家一起商量吗?
不对不对,不是那样。岚认真地回答,大家谁也没告诉谁,都是自个儿悄悄去的。举个例子,像这样:山猫想:还是去一趟鳄鱼先生那里吧。虽然他手头只有五块钱,却觉得坐立不安,就朝黑夜中的森林深处跑去了。这只是大概意思,实际上描写要细致得多,催人泪下。
嗯。
我点点头,岚继续往下讲:
就这样,上百种动物朝森林里去,这段写得很长很长。大家都把钱放在暗夜的湖边。也有不留神彼此撞见了的,还有躲在树丛中看到森林里的坏家伙也来送钱、被感动了的,各种各样。第二天清早,鳄鱼发现了好多钱,非常感激。那些钱五花八门,既有纸钞也有硬币,于是鳄鱼明白了:这是森林里的大伙儿送来的啊!他流着泪把事情告诉了妻子,还给她看了送来的钱。那天,鳄鱼妻子走啊走啊,给森林里的动物们送花道谢。就是这么个故事。
真是个好故事。我说。眼眶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如果说人生教他做着这样的梦,我觉得他的心思实在太可怜了。早知年幼的岚心中抱着这种故事,当时还是应把他接家里一起生活的。
对吧?你瞧,是个好故事吧!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嗓门也大起来,
可是老师却说上百种动物的描写是投机取巧。我明明写得那么投入,都快忘了这只是暑期作业。老师却说:不要为了湊字数而没完没了地罗列动物的名字!我自己都感动落泪的作文,结果呢,ABC三档分数,只得了个C。可把我气坏了。唉,归根结底还是我能力不足。
岚似乎真的很不甘心。我说:
那是老师的错。那种老师只会扼杀学生的才能。如果换了我,一定打A加五角星,还要在班上读给大家听呢!
不过,我可不讨老师的欢心。谁叫我总是喜欢胡来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嘴上这么说,看得出来,岚还是很欢喜。
岚一定能成为出色的作家的。我说。
你真这么觉得?
他笑着问我,我也笑了,点头道:
嗯,没错。
我打心底里觉得,他真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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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0: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六]

到了多雨的秋天。
我和岚时不时地约会,感觉像要把以往不能相见的漫长时期补回来似的。重要的是相会、让时间在共有中流逝。尽管我们二人共处一室,彼此怀着超越好感的感情,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想,或许因为父母也是这样的。
“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一家四口能围着餐桌吃个饭呢?”
岚忽然提起这茬时,我们正走在夜路上。人来人往的站前广场,喷水池边,一对夫妇带着喧闹的孩子们和我俩擦肩而过。
我愣了一愣,抬头看岚。他似乎觉得颇不可思议,一脸的难以释怀,表情就像无助的小孩。我也试着想像了一下:父亲、母亲、岚和我,在那座破房子里,围着大桌子坐下。那场面就像恶梦般不自然;另一方面,却又像美梦般,是一副充满幸福温情的家族肖像。
“你这么说,听上去好像我们在搞外遇似的。”
我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喷泉的水雾中挂起了彩虹,飞溅而下的水珠闪闪发光,不知为何显得十分落寞。我出神地凝望着那些光亮溶入黑暗中去。
坦白说,我已不是处女了。岚好像也并非全无经验;我听他讲自己以往的经历,有时都觉得面颊微微抽动,忍不住要露出会心的笑容。正因为如此,倘若在我俩的生活中加入性爱的成分,那情景也是很容易想像的。我感觉那会很甜蜜、很美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不定我和岚一样,从幼时开始直到现在,心中某处总在不知不觉地重复那个“全家福”的恶梦吧。
有过这么一件事。
那天我正急匆匆地穿过商店街,往岚家走。午后不久,商店里稀稀拉拉没几个顾客,寂静得有点奇怪。天空中若有若无地飘着几缕白云,像一层薄薄的面纱。安静而奇妙的蓝色,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有透明的水珠悄然落下。
正要走出商店街时,有人“哎”的一声把我叫住了。我扭头一看,水果店柜台前坐着的不正是岚吗?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儿。“你在干什么?”
“有人托我帮忙看店。你也进来帮忙吧。”
“嗯。”
我进到店里,水果新鲜的香气扑鼻而来。在明亮的灯光下,红、橙、黄色的各种鲜果排列得整整齐齐,缤纷夺目,简直好像身处南国。
我搬了个圆凳,在岚旁边坐下。
“这是在打工吗?”
“不是啦。你别小看我,我有力气,又勤快,向来是我们镇上的一宝呢。”
“你可受欢迎了吧?”
“没错。这家店的阿婆最近住院,阿公这会儿去探病了。”
有种奇怪的感觉。店里亮堂堂的,纸盒中美丽的果物安安稳稳地躺着,柜台上色彩鲜艳的苹果、猕猴桃、葡萄一字排开。门面正对街景,洒满午后阳光的小镇像一幅裁剪整齐的图画,路上行人的脚步悠然横穿而过。我们俩坐在静静的小店里,淡淡地说着话。
“你会用收银机么?”
“不会。”
“我会的。”
“那么,客人来的话就拜托你啦。”
水果们沉默不语,仿佛在侧耳倾听我们的一字一句。
岚对我说:“觉得无聊么?要不要吃个苹果?”
“那可不行吧?哪有店员在柜台前大嚼店里商品的。”我笑了,“没关系,反正我也习惯看家了。”
“是吗,你是个‘挂钥匙孩子’吧。”
“岚不也是吗?”
“……像你那样在家等着,妈妈一定会回来的,才叫‘看家’呢。我基本上是独自生活。因为老爸都不回家嘛。”
“我妈妈年轻时,跟爸爸难舍难分的时候,也会好几天不回家。”
“真是‘挂钥匙孩子’之间的对话。”岚笑起来,“可是,女孩子一个人夜里不能出门,很无趣吧。我从初中时开始就总是往外跑。”
“嗯,不过我在自个儿找乐子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就算一个人留在家里,怎么玩也不会腻。比如说,弄盒自己的名曲磁带呀,来场换衫秀呀,看看电视呀。玩得起劲时,要是有人进来打扰,那才叫我生气呢。”
“你呀,这么听起来,莫非是适合做情妇的类型吗?”
“少胡说。”
“不过,有点怪可怜的呢,”岚说,“长大成人,感觉好像走的都是弯路。”
“岚也一样。”我想起了那个童话。
“少年老成,又有些孩子气。”
“因为我是独生女嘛。真正的‘独生女’。”
我这么说,原以为岚是听不出其中涵义的。他听了,温柔地望着我,说:
“幸好我们遇上了,对吧?”
“嗯。”
能相遇真是太好了。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岚没有说什么,轻轻搂了搂我的肩膀,动作充满了温暖的兄妹之情。那一刻我衷心觉得他是我哥哥----好不容易才相逢的哥哥。
小小的店里安详明净,犹如布满珊瑚礁的大海。我靠在岚肩头,望着货架上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我觉得父亲、母亲、岚和我都是罪孽深重、痛苦的人。
那时也是一样。自从和岚相遇,我们一直觉得好像身处满天的繁星之下,全世界只有我俩。淡淡的极光照在身上,我们眺望着遥远的银河。在一个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情感总是萦绕在胸中。俩人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走上几步路也是极其重要的一幕。同时,不知为什么,总带着一丝悲伤的情绪。
我还是头一次对他人抱有这样无可替代的感情。不带任何多余矫饰、原原本本的感情。和岚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真正活着。在过往的人生中,我从未找到过这种生存的实感。我要抓住这种感觉,把它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
可是,相遇之后马上又要分别,却出乎我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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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0: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七]

那是个大晴天,风有些冷。我和岚在岚家屋顶上晒被褥。
如果不靠人压住,屋顶上的被褥就会被风刮跑,落到脏兮兮的院子里。我坐在被子上,岚则在褥子上躺着。
屋顶上景色很棒。每当阵风吹来,发梢随之乱舞,身下的被子微微滑动,我就想:从危险的地方看,再普通的风景也显得很美。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怕岚不小心滚下去,虽然知道没什么用,还是下意识地把他的衣襟踩在脚下。这么一来,不知怎么回事,我联想起了那个“铺一块手帕就不构成强奸”的典故,忍不住自己乐了一乐。
从屋顶俯瞰庭院,幽深的绿色重重叠叠,火红色和金黄色的红叶混杂其中。不时有野猫蹿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在晴朗的天空下,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显得色彩明亮。远处小学校舍屋顶上绿色的网分外显眼,孩子们在上体育课,欢声随风传来,听得一清二楚。天空像湖面一样平静湛蓝,开阔辽远,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被风吹拂着,我想:秋天到了呢。薄薄的云彩一片片飘远了。
岚额前的刘海儿也随着风摇摆不定。我觉得岚睡着的样子很好看。他的睫毛出乎意料地长,鼻梁端正,怎么也看不厌。
闭着双眼的岚忽然开口了。
“老爸来信了。你妈妈好像状况很糟。”
“哎?”
我一点儿也不知情。不久前妈妈寄来的明信片上还写着“我很好”呢。岚把眼睛睁开了。
“妈妈状况不好?怎么回事?”我问道。
岚没有起身,把目光投向天空:
“环境急遽变化,对精神状态影响也很大吧。再说,一天二十四小时跟那位老爸共处,就连我也要发神经的。跟着跑东跑西的,身体也吃不消。那位老爸都这么说的话,想来确实不太妙。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肯回国,这决心倒真是很了不起。……我打算去换她的班,劝她回来。”
“岚要走吗?”
这件事一下子把我推向了不安的汪洋大海。
“嗯,我到那里,介入他俩之间,把老爸的‘心里话’一句句翻译出来,你妈妈听了之后多少会安心一些吧。老爸那个傻瓜,越是担心、想叫你妈妈回日本,说出来的话就越是不中听。也许他都不肯承认自己担心呢,这样一来你妈妈反而更执拗了。想来是这么回事,放着不管肯定不行。真是的。”
岚的侧脸露出了一丝笑容。
“妈妈的决心看来是白费了。她根本不适合山居生活。”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岚,外国可不比日本呀。”
岚一愣,随即回答:
“知道。别把我当傻瓜。”
“还有呢,护照怎么办?签证呢?”
“其实,已经办好了。”
岚慢慢起身坐正,定睛看着我。他的目光如此直接,像是下定决心要告白的样子。
“我原本应当马上动身。因为遇见了你,才推迟出发的。”
岚的话对我造成的冲击是多方面的。我沉默半晌,只能用两个字来表达复杂的情绪:
“是吗?”
“是的。我打算趁此机会去玩一阵子,不过在那之前一定会好好照看你妈妈,不行的话就送她回来。你只管放心吧。……为了那位老爸,真是苦头吃足啊,我们大家都是。”
岚把视线投向院子和街道,微微笑了。看上去有点受伤、有点寂寞,却很温柔。我也随着他朝远方望去。淡淡的阳光照在手和脚上,像金色的纱巾,轻薄而温暖。
“哦,你看,那边有只猫。”岚说。
“是那只经常见到的虎斑猫吧?”我说,“这下子要变寂寞了。”
“眼光放长远些嘛。不要紧的,我们还年轻,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彼此都很中意,对吧?”
“嗯。”
心怦怦地跳起来。每当决定性的话语从岚口中说出来,都会令我心跳不已。况且,这还是他头一次说出这样的情话。
“一定会很顺利的,不用勉强也行。成不了的事,怎样也是不成;该成的就一定会成。我反正要回来的,到时候就算你有了男朋友,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倒是有可能去把你抢回来。”
岚边说边笑。也就是说,目前他还没有完全把心交给我,对我的喜欢也还没到百分百认真的程度。明白这事实,让我感到灰心。
然而与此同时,某种强烈的感情建立起来。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唯独存在于我与岚之间、其他任何人之间都不可能发生的感情,如今已在我手中;这是决不会消失的真实感触。因此我只是笑着说了句“好呀”,接着问岚:
“等到深秋时,这院子里的红叶好看吗?”
“嗯,很好看的。”
岚把千代纸花样一般散在庭院中的红色指给我看。我呆呆地想:等到那时,他已不在这里了。无穷无尽的寂寞袭来,渐渐填满了我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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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0:4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八]

几天之后的夜里,我独自在家看电视,友人小百合突然来访。
小百合跟我自幼相识,她就住在我家楼上。小时候妈妈经常不在家,我时不时到小百合家借住。小百合一家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对我妈妈的境遇,他们从不皱眉嫌弃。我常常和他们混在一起,十分快乐。有这样心地善良不带偏见的双亲,小百合也被培养成乐观快活的女孩,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晚上有空时,偶尔会来个突然袭击。站在门口的她在睡衣外头披了件外套,脚上还穿着拖鞋,开口就说:
“我来打扰啦!”
“你就这副打扮来的吗?”
“对。奇怪么?”小百合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门。
“好像有夫之妇跟同一住宅小区的人偷情。”我笑着说。
有一阵子没见到小百合了。与岚相遇之前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似乎突然回来了,心情也随着开朗起来。小百合来访之前,我正为了岚的事郁闷着呢。我把小百合让到和室里,然后去泡茶。
和室是妈妈的房间,因为妈妈带走了很多东西,显得有些空荡荡。我端茶进屋时,小百合睁大眼睛仰望着我,说:
“人鱼,阿姨是认真的吧?看这房间的模样,好像出国就不回来了。”
“是啊。”我把茶放在矮桌上,点点头,说。
“虽说想做就做也没什么错……嗯,真做起来需要极大的勇气呀。人鱼,如果阿姨不回来了,怎么办?又或者她回来对你说,从今以后一家三口一起生活?”
小百合笑着说了这些话,我却想到“对呀,我们一家原来有四个人呢”,心下有些茫然。到这时我才觉得我和岚的位置是命中注定的。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命运,而是不可能不相遇的意思。
“妈妈从以前就一直爱着爸爸。既然她是真心的,那也没办法。再说我也是靠他们养大的,决定权应当还是在爸爸手里吧,我想。”
如此说来,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家也很像样。我第一次想到,这不是以父为纲的家长制度么?父母与我、还有之前未曾见过的岚,四人之间的关系我以往从未考虑过,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人鱼的爸爸很了不起吧?”
小百合兴高采烈地问。
“了不起,了不起,简直是了不起得不得了。绝对没法跟他一起过日子的。”我笑着说。
“不在一起住还能这样,很了不起呢。”
“只是自然而然的事,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不知为什么岚的面庞浮现在眼前。啊啊,明天见面之后,我俩就要远远分开了。后天,岚就该出发了。
“啊,这是谁?”
小百合原本伸手要去开电视,却有了新发现。她伸长手臂,从地上捡起一张照片。我定睛看时,那是岚的照片,之前冲印失败打算扔掉的。这张是在他家院子里照的,背景是浓密茂盛的草木,照片中的人紧紧皱着眉。这样的岚有种奇妙的存在感,那双孤独的眼睛看上去像个陌生人。
“是恋人啦。”
我笑着回答,脸上有点发烧。
“哎呀,原来如此。”
我以往的恋爱经历,小百合大抵是知道的。她用品评的眼光把照片端详了一番,说:
“感觉是个严格的人呢。”
----通过小百合眼睛看到的岚,对我来说也是新鲜的体验。在这一瞬间,我又一次恋上了他。失望也好欲望也好,从各种各样的角度看岚,每一次新发现都让我反复地爱他,并且反复让我明白:这场恋爱已无法回头。
“啊啊,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俩在一起。”小百合说。
“诶,什么时候?”我惊讶地问。
“让我想想,嗯……。某天傍晚吧,忽然下起大雨的那天。我正好在邻镇约会呢,小街上有家餐厅,有玻璃窗的,我就在那儿坐着,看见有个女的在雨地里猛跑。我正琢磨是哪儿的傻姑娘,仔细一看不正是人鱼你吗?就在那时,照片上这个男的把你叫住啦。对对,他看着你的时候好温柔哦。人鱼也是,换了平时都无动于衷,那会儿却像只小狗儿似的,笑得又天真又可爱。嗯,进展很顺利吧。”
小百合朝我微笑。
之前发生的种种让我不免有些胆怯,但此时在我眼中,见证了我和岚初次约会的小百合简直就是位女神:她的笑容、耳垂上闪闪发亮的小耳环、长长的睫毛、微笑着的红唇,看上去都蕴含着坚强的力量。
“嗯,这场恋爱呀,似乎要大大花费一番时间和精力呢。”我说。
“加油!”
一直乐观而充满活力的小百合在胸前握紧拳头,用夸张的动作给我鼓劲。
我很开心。就在此刻,我恍然大悟。我可以确信,自己的人生开始前进了,一定正在前进中。许许多多前所未见的东西飞进了我的生活,带来的动摇停都停不下来。我开始理解这一切,并且想用这种目光看到更多的事物。好事还是坏事、过去还是未来、无论什么都好,我要用自己的双眼看个清楚。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从心底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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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0:55:37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九]

翌日,下起了雨。
我在岚家里,伴着沙沙的雨声,帮岚收拾行李。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我只是在散乱的房间里收拾那些不知不觉中增加的、我带过来的东西。
我俩在岚屋里,背对背坐在地上,各自专心整理东西。窗户随意开着,窗外是烟雨笼罩的街景,隐约可见灰色的坡道。院子里的树木绿得更显浓厚,雨中青草的香味飘进屋来,好像在植物园里一样。我们不停手地干活儿,不时喝一口放在地毯上的冷咖啡。
“这件毛衣给你吧。”
“真的?好开心。那么,这盒磁带送给岚好了。”
“哦哦,这么说起来,你那个随身听可以充电吧?嗯,到了国外不知好不好使……。不管了,先借我用用吧?”
“好呀。”
在雨声和屋里小声播放着的柔和音乐声中,我们淡淡地交换着类似的对话。感觉像在水槽里面,四周被雨水包围着。
“哦,发现古董了。”
岚在衣橱里头摸索了一番,搬出一捆旧杂志,哗地一下放到地上。这下扬起了不少灰尘,我皱起眉头,屏住呼吸问:
“这都是什么呀?”
“来嘛。”岚兴致勃勃地拿剪刀剪断绳子,抽出一本来翻看。
杂志被压得皱皱的,纸页的颜色也很陈旧了。
“你看这个。”
岚给我看的凹版印刷彩页上,穿着黑裙的女性摆着僵硬的姿势,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这模特儿真业余……我这么想着,仔细一看,发现那是我妈妈。
“哇,是妈妈!”
“年轻吧?”岚哈哈直笑,“老爸说,她明摆着不适合做模特儿,看上去生活能力也不足,这么下去就只好回乡下,那就太可怜了,‘所以还是我来收容了吧!’”
“真不知他是出于好心还是啥。”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结婚呢?”
照片上,年轻时的妈妈还是漂亮大方的。
“那家伙其实还是认真的,虽然算个公子哥儿,人还是挺好的,而且出人意料地专情。豪放的样子只是表象啦。如果是坏人,才不会一直收养同一个女人呢。”
“那么,为啥不娶我妈妈呢?”
“女人太安逸了就会变成丑婆娘,那就一无是处了。这是老爸的原话,可不是我说的哦。”
“强词夺理。他肯定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明白。”
我一边说,一边翻看手里的杂志。某页上印着一位身穿红色连衣裙、气质特别的美女,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住了。她执着的眼神、挺直的脊背、还有鼻梁的形状都是我熟悉的,一看就明白了。
“岚,这个人……。”
我一开口,岚就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是我妈。很漂亮吧?真让人怀念。”
我和岚相会以来,互相诉说了各种各样的事。可是,关于他的母亲,岚从未说过一个字。这次听他主动提起,我吓了一跳。我一心以为这是他不想提的。
“岚,你不恨她吗?”
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岚的脸上露出了怒容,表情凝重地说:
“不,我也觉得这位母亲是个无可救药的差劲女人。没什么可美化的。动不动就移情别恋,自说自话,任性又骄横,只知道卖弄自己的美貌。被扔在这家的院子里时,我伤心得要死,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凭那家伙的性格,现在被人抛弃、死在哪儿也未可知。”岚顿了一顿,注视着照片继续说,“可是,对我来说,她是非常温柔的,而且一直都很美丽。人啊,那些被亲切对待的美好回忆总是最难忘的。”
我被震撼了。就算离得这么近、如此温柔地共处,岚心中的一部分还是比夜晚更黑暗。在他心灵深处找不到回头的路,独自站在那片黑暗中,再没有人去到他身边。我无意中明白了这一点。照片上的人似乎跟我有点相似,都有着细瘦的手臂和长波浪卷发。无论指尖还是发梢,倘若能够深入那片黑暗就好了。这么想着,我开口道:
“我的头发,你摸上几千几万回也不要紧。真的。”
“你这家伙,说的都是什么呀?完全不搭界嘛。”
岚笑了起来。不过,我想传达的心情他一定感觉到了。我俩互相凝视,随后也不知是谁凑近了些,于是轻轻地交换了一个吻。真是一瞬间的事。即使如此,这回已经不是兄妹的身份了。
“接下来的事,就等我回来吧。”
岚笑着说。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傍晚,我叫了辆出租车。在潮湿的空气中,我抱着那堆越攒越多的杂物钻进车门,把目的地告诉司机,笑着对岚说了句“回见”。车门关上,车子启动了。
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我看见身着毛衣外套的岚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冒着雨点目送我离开。车上的我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被当初舍弃了他的那位母亲附体了。辛酸的感觉,之后回想起来仍很难受。

岚到那边之后,过了几天,妈妈来电话了。
妈妈的语声纤细,听不出任何感情:
“总之,我要回来了。”
她说了这句,就不再多说。我问她时差多少、身体怎样?全然得不到答复。她只是说:
“嗯,总之我要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在跟报时器或天气预报员通话,心里空荡荡的,只能说:
“那好吧,你回来,我等着你。”
妈妈好像相当疲倦。我战战兢兢地问,“岚呢,他怎么样?”
“嗯,一开始不太习惯这边的空气,现在已经如鱼得水,活蹦乱跳的了。”
妈妈的语声是那么无精打采,让我觉得悲哀。为了迎接她回家,我已经把屋里张着的绳子摘下来,沙发也整理好了。这会儿我倒在沙发里,心情也越来越黯淡。
“能让岚听一下电话吗?”我说。
“好吧好吧。”
妈妈把听筒搁下了。过了一小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山风般爽朗的声音:
“嗨----!”
“你听上去很精神呀。”
“嗯,这里风景可漂亮了。”
“真不错。”
“下回你也来看看吧!啊,我会好好把你妈妈送上飞机的。”
“拜托你啦。光在电话里说……感觉挺空虚的。”
“所谓画饼充饥就是如此吧。”
“那么,回头再说。”
“嗯,回见。”
我跟岚说了这么几句,把电话挂上,骤然觉得十分颓丧,什么都不想做。
喜欢上一个人,真是件悲哀的事。为此悲哀之余,又会了解到其它各种各样悲哀的事,永无休止。岚在身边也寂寞,不在身边更寂寞。想想说不定哪天恋上别人、或者哪怕吃个饭、散个步,一切都那么悲哀。如果所有的悲哀都能用“喜悦”来置换,该有多好。
我呆呆地望着电话听筒,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温暖。
我想起和岚相遇之前的日子,感到无比怀念。那时,我只要昏昏沉沉地在梦中睡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做,也不会受伤害,过去的我是个多么幸福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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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1: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十]

那天傍晚我一边半躺着看电视,一边吃速食咖喱饭,“叮咚”一声,门铃响了。是小百合么?啊,来找我吃晚饭吗?哎哎----我边说边起身,才走到门口,只见钥匙在锁孔里转了转,门就开了。
“我回来了。”
一脸倦容的妈妈提着笨重的行李进了屋。我站在那里张口结舌。
“人鱼,我回来了。”
妈妈无力地笑了笑。我说:
“妈妈,怎么回事?来个电话,我会去机场接你的呀。”
“嗯,太麻烦了,我就自己回来了。”
妈妈的口气就好像刚从附近回来似的。她把轧轧作响的箱子放倒,用力朝屋里一推了事。
“有速食咖喱,要吃么?”
我仍然不知所措。妈妈的语气很灰暗:
“嗯----,我不怎么饿……去睡了。”
说完,她就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开始铺被褥。
“妈妈,喝茶。”
我赶忙去端了杯日本茶。妈妈已经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又懒懒地爬起来,咕嘟咕嘟地把热茶喝了。
“还是日本茶好喝。”
妈妈这么说着,一颗大大的泪珠掉下来。
我慌了神,不知怎么对应才好,姑且问道:
“加德满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嗯,古老,杂乱,街上房子都是红茶色的……反正就是外国。”
妈妈说。
“旅馆怎样?”
“嗯,挺齐整的。菜也不难吃。”
“山呢?”
“有的。”
“好看么?”
“还行。”
“爸爸怎样?”
“一直很好。”
简直像有问必答节目一样不着边际。完全不觉得妈妈会用心回答。究竟是什么使妈妈如此疲倦?我不明白。妈妈一定也不明白,所以才会那么不安吧。想到这儿,我问妈妈:
“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真的,没啥大不了的。”
妈妈的声音很空洞,
“只是有点……怎么说呢?新东西太多了,有点……。嗯……想睡觉。自己也搞不清。”
我嗯嗯点头,越发不明白了。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妈妈。以往她也会突然消沉、牢骚满腹,但还是像柳枝一样柔韧,顶得住风吹。就算哭着,也不忘敷个睡前面膜;就算说着没有食欲、不吃晚饭,半夜还会自个儿爬起来弄茶泡饭吃。她的心灵本应是相当坚强的。所以,她这个样儿让我觉得自己又成了个小孩子,害怕了起来。
“人鱼,别吃速食品,要多吃蔬菜。”
妈妈说。哎?我抬起脸。
“你总是胡乱打发三餐吧?皮肤都变糟了。”
妈妈盯着我,有气无力地说。如此状态的人还在给我提这种建议,我觉得自己变得更渺小了。好吧,我知道了。说完,我退出来,不等我把移门掩上,妈妈就躺下了。
此后两、三天,妈妈睡了又睡。
我把吃的给她送去,她一语不发地吃完,面无表情地看一会儿电视,又钻进被窝去。偶尔抱怨说头痛脑热,又在半夜三点的时候忽然放起唱片来,把我吓得够呛。妈妈的精气神似乎都落在山对过了。不知道为了什么,看上去像在积攒睡眠时间。
尽管如此,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看见妈妈站在厨房弄寿喜锅。
她的背影让我大吃一惊:
“起来了?不要紧吗?”
“一直睡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妈妈笑了笑。她笑得太勉强,一看就知道精神根本没恢复。我慌忙收拾桌子、摆筷子、盛饭,一边说:
“再多睡睡比较好吧。”
妈妈做饭的速度跟以往完全不一样,慢得跟僵尸差不多了。
煎豆腐也是一片、一片慢慢地切。我看在眼里,觉得十分悲哀。这简直像病人为了回归日常生活而进行艰苦的康复训练。
煮好的寿喜锅端上桌时,妈妈自言自语般地小声道:
“人鱼,妈妈算是完了。”
“说什么呀。”
我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事都不想做。吃饭、买东西,都觉得好可怕。”
妈妈说。
“爸爸回来的话也害怕吗?”
我忍不住问了出来。妈妈没有回答,只是皱起眉头,显得百般不情愿。
“为什么?难道说,妈妈已经对爸爸彻底失望了吗?”
“怎么可能。”听妈妈这么说,我略微放心了些。妈妈继续说,
“只是,你爸爸实在太适合尼泊尔了。每天都兴致勃勃地上山、喝酒、吃饭,逍遥得不得了……那个人,也许真的不会回日本了。我觉得。可是妈妈……没法在那里生活。嗯,现在脑子有点乱。”
“先吃饭吧。”
我劝道。妈妈迟疑着拿起筷子。
我故作开朗地说:
“好好吃饭,打起精神来,然后我们去逛街买冬装吧?妈妈要是不想走路,我拿轮椅推你去!”
妈妈听了,笑了笑,开始吃饭。
前些天我对小百合讲起妈妈的状况,小百合严肃地思考着,说:
“本来就挺牵强的人生,困难又都集中到一块儿了吧?”
嘴上说“我也有同感”,其实我内心并不想承认。以前妈妈的生活是多么欢乐呀。在她身上看不出年龄流逝,她总是像花儿一样。正是由于那样的人生,她才能保持青春。这次出发时,妈妈穿着平时很少穿的牛仔裤,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光,浑身充满活力,显得异常美丽。就像她给我看过年轻时的照片一样;那还是妈妈读高中时拍的远足纪念照。
那些光辉怎可能就这么消失呢?
我们母女俩一直在这间小盒子一般的公寓里快乐地生活。我曾以为这种生活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将永远持续下去。但是,一切都只不过刚好取得平衡而已。而且,这种平衡还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基础上。如今,这基础也许正在崩溃。以前,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安过。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父亲的存在对我们多么重要。我能够安然无事地成长,完全有赖于妈妈的坚强努力;而妈妈又离不开父亲的支持。再怎么样,我们也是一家人。父亲对我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我想见岚。就算他对我不那么亲切也没关系。我只想亲眼看看他的笑脸。仅此而已。
秋意越来越浓了。这会儿明月当空,在空无一人的岚家,院子里的枫叶应该已经红透了吧。
“我吃完了。”
妈妈把碗筷放在水槽里泡着,又回到自己屋里、钻进了被窝。沉到水槽底部的碗发出“咯噔”一声,我听着只觉无比灰暗,好像连自己都快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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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1:46:23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十一]

一天傍晚,我在茶店里给岚写信。比起什么都不写,寄张明信片好歹能让他想起我吧?我写了明信片,觉得意犹未尽,接着写起信来。
那是我和岚初次约会时去过的茶店。我坐在桌前,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在便签纸上一个劲儿地写啊写。
妈妈的状况越来越糟了。睡得太多,没有食欲,总是很忧郁。正常人不会睡那么久的。有一次,我把饭菜端到她枕边时,她突然睁开眼,说:
“啊啊,我已经回来了呀,是吧。”
她的声音颤抖,像是从墓地底下逃出来似的,
“我梦见山上的事了。”
那天早上我下定决心,瞒着妈妈给北海道的外婆家打了电话,请外婆来一趟。理由没有明言,只说妈妈好像有点烦恼,我也很想见见外婆。妈妈是独生女,在她母亲面前应该不会胡来吧。
回想起来,我这么做,心中也挺不是滋味的。既要瞒着这个,又要瞒着那个。外婆好像很高兴,说:我带土产来看你们!也许妈妈一时半会儿能好好听话,可是之后突然闹起来怎么办?我也挺怕的。无论如何,总比眼看着她这样下去要好。她要真像科幻小说里一样,躲在被窝里,最终变成一堆粘乎乎的液体,那才是我最害怕的。
不知不觉地,我竟然在给岚的信中滔滔不绝地讲这些事,越写越离题,变得好像在写日记似的。
静静的小店里,我坐在装饰用的干花旁边,写了一页又一页,回头读一读,就揉作一团扔下。信这种东西,为什么才刚写完,看着就像谎言呢?是施了什么魔咒吗?我烦躁地想。最后,只是以“岚,你好吗?”开头,以“多保重”结尾,写了那么几个字,跟明信片差不多。到最后我觉得这样反而是最好的。
好了,回家吧。我这么想着,去收拾散在桌上的钢笔、信封和写了又作废的纸团儿,发现壶里的茶还没喝完。
茶已经凉透了,我也不怎么想喝。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端起白色的茶壶,往杯子里倒茶。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端着茶壶稍稍倾过了头,壶盖掉下来落在杯子里,茶水溅了出来。我急着去抢救桌上的信封,那里头可装着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写成的信呢。想不到一抽信封,带到了压在上面的茶盘,连着茶杯翻下了桌子,当然茶杯里的壶盖也一起掉了下去。只听啪啦一声响彻全店,东西都摔了个粉碎。店员急忙跑过来,我连忙鞠躬道歉,说我来收拾吧。店员也鞠躬说没关系没关系,客人您的衣服没弄脏吧?我说我打碎了东西赔钱,店员说不用不用……这么说着,她好像也被我的狼狈传染了,弯腰的时候屁股撞到了桌边,桌上的糖罐又掉了下来。幸好糖罐是银制的,没有打破,但咣当一声响非同小可,白糖洒得满地都是。
我和店员都还弯着腰,忍不住互相苦笑了一下。我心里却在想:啊啊,真是麻烦死了,我都不想直起腰来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
“请问有没有哪位客人姓‘鸟海’的?”
问话的店员站在门口,手里握着电话听筒。我赶紧起身快步跑过去,说了声“我就是”,接过了电话。
“喂喂?”
会是谁呢?我一接起电话,对方就招呼我:
“人鱼。”
是岚的声音。
“岚?”我大声说,“你在哪儿?”
“这是国际长途。”
接着岚说了什么,可是电话声音太遥远,跟店里轻柔的音乐和人声混在一起,听不太清。我一边说着喂喂,一边把电话线尽可能地拉长,进了旁边的洗手间,把门关上。四周一下子变安静了,大大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还有墙壁上黑色光亮的瓷砖。我的语声回荡在这小世界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完全不知所以然。岚说:
“我觉得你会在。喂,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有要紧事。你妈妈这会儿出门了吗?”
“不,今天她没出去买东西……应该在家睡觉吧。”
我记得自己出门时是这样的。
“听好了,我要说的话也许有点怪。刚才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放心,给你家打电话,打了好多次都没人接。有种不好的预感。拜托,你赶紧回去看看,没事就好。赶快回家,叫出租回去!”
岚不容分说地讲完了。镜子里的我拿着听筒,脸色铁青:
“难道、妈妈她打算……”
“就是这个意思。”岚沉着地肯定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肯相信。日本的秋天,夕阳西下,尽管有一点萧条,还是挺日常的;身在异国的家伙,凭什么拿那么严重的事来打破安宁的生活?
“别说那么多了!”岚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只要回去看看就行。赶快!你这家伙,搞不好就会孤伶伶一个人了!”
此事非同小可,我从岚的语气中感受到了。虽然只是那么点不确定的预感,他也没有忽视,还想方设法找到我。总不能辜负了他这番苦心吧。
“知道了。回头再联络。”我说,“谢谢岚。”
“嗯,就这样。”岚说。
电话挂断之后,我从洗手间里跳出来,马上给家里打电话。铃响了二十次,妈妈就是不接。不安一下子高涨起来,我慌忙回座位,抓起账单和随身带的东西,冲向收银台。跑上楼梯时,我心里还在想:打碎的东西都收拾掉了吧,店里的人肯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我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里。又是胆战心惊,又要祈祷平安无事,我完全陷入恐慌中,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车窗外,夕阳照耀下橙红色的景物接二连三从眼前飞逝。从刚才在茶店付账时起,钱包就一直被我紧紧攥在手里。

我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掏出钥匙开门,气喘吁吁地冲进屋里。
妈妈穿着睡衣和拖鞋站在厨房里。她的身影映入眼帘时,我一下子安下心来,恨不得一拳把那么大老远折腾人的岚揍扁。但是,妈妈的样子----她平时总是把头发紧紧地扎起来,这会儿却随意披散在肩头;站在空无一物的砧板前,盯着自己的手腕。右手握着切菜用的刀。
我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全身上下的血似乎骤然结成了冰。
“妈妈?”
我叫了她一声。
这时妈妈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就快下定决心,又好像还在迷惘。我一步步挪到厨房,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屏住呼吸看着妈妈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鱼,怎么了?”妈妈说。
“妈妈。”我完全成了不知所措的幼儿,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下来,什么也不会说了,只能一边哭一边反复喊着,“妈妈、妈妈……”
“人鱼,怎么了吗?”
妈妈又说了一遍,从脚边的橱里拿出一根黄瓜给我看:“我只是打算切这个啦。”
我一下子呆住,眼泪也止住了;可妈妈这笨拙的掩饰实在太离谱,让我忍不住破涕为笑。妈妈也无可奈何地跟着笑了。
于是,妈妈又无可奈何地把那根黄瓜切了。
那天的晚饭多了一盘蔬菜色拉,味道我一辈子不会忘记。那是浓重的滋味。妈妈露出了有话要说的表情,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菜送进嘴里,仿佛一口口把要说的话咽下去。说“我吃完了”时,她微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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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1:48:26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十二]

第二天,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用对方付费的方式给岚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
“怎么了,找岚有事吗?”
父亲说着就要放下听筒去叫岚。我叫住他: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我心里真的很害怕,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比起当初打电话去问我和岚是否亲兄妹时的那股劲儿,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紧张得好像要被拖去见阎王,我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不知你打算在那边呆到什么时候,请尽早回来。偶尔也该设身处地为他人想一想。听着,明年夏天你还是不回国的话,我就和妈妈一起搬走,决不告诉你搬去哪里。”
我斩钉截铁地说。父亲沉默了一下,说:
“瞎操心。”
说完他就把听筒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岚接起电话。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喂喂,刚才跟老爸说了些啥?”
“嗯。岚不是说了我妈妈的事么?昨天,她想自杀来着。”
“自杀”这两个字说出口时,仿佛重逾千钧。晴朗的秋日,阳光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照在我身上。天空又蓝又遥远。
“果不其然。幸好我给你打了电话。”岚接着问,“现在怎样?”
“嗯,外婆赶着飞了过来,所以现在一团和气,还不错。她俩在一起做鲑鱼豆腐锅呢。我想妈妈应当没事了。”
“我跟老爸说了。并不是叫他现在开始重新做人,老爸还是像老爸那样就好;但是人命关天,这种时候也该听听旁人劝。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嗯,我也这么想。”
“总之,平安无事就行。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岚笑着说。
“真该谢谢你。”我说,“可是,岚,你怎么会知道的呢?”壶盖从我手中掉下的那一瞬,他越过时差和空间感觉到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只能说:不知为什么就感觉到了。你妈妈离开这里时,看上去万念俱灰,没有任何希望的样子。”
“看来那边有特异功能的人比较多呢。”我笑着说,“你每天都在干啥?”
“基本上就是在旅游观光吧。逛逛集市啊、看看寺庙啊。我还在想,明天要不要挑战一下那个超长途汽车,去一趟博卡拉。我很期待哦。”
“真好。”我问岚,“然后会回来吧,你们俩?”
“嗯。那就又能见面了。”岚说,“之前几乎天天和你在雨里相会,到了这儿回想起来,觉得隔了好久好久呢。”
“我也是。虽说其实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儿。”
雨滴的声音、灰色的天空、树木的气息。距离带来的痛苦无缘无故地在胸口停滞;但是,更重要的是喜欢的心情。
“那么回见。”
“嗯,回见。”
我挂上电话,从电话亭出来。秋高气爽,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天空一片蔚蓝。

送完外婆回家的路上,妈妈忽然对我说:
“那时候,我确实想割下去的。”
我心里一惊,啊了一声。我们正从机场回来,打算去车站附近吃午饭。那天早上很冷,我们缩着肩走在林荫大道上。妈妈和我都把冬天的大衣翻出来穿上了。嘴里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我想,在身上划开个口子,让血流出来,就能一了百了吧?我想试试,却又害怕。……孩子的眼泪实在太有力了。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想起你小时候,我还年轻的时候,是怎么热心地养育你的。”
妈妈的笑容已经完全明朗了。
“上次旅行和爸爸在一起,那么辛苦吗?”
我问道。路上空荡荡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路面反射着阳光,有点泛白。这个中午有点催人入睡。
“不是。最主要的是,妈妈觉得只有自己变老了,那个人却完全没有变,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妈妈叹了口气。是吧,我好像恍然大悟,接着问:
“为什么非爸爸不可呢?”
“因为再也没法喜欢上别人了呀,已经决定就是他了。”妈妈的语气很坚定,“人鱼也许不知道,外公和外婆那么要好,只不过是最近的事。他们是相亲结婚,以前夫妻关系一直很冷淡。在大雪纷飞的北国,妈妈小时候有过许多孤单的回忆。所以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恋爱,把人生献给最爱的人;至于别的事,就算有点偏离正道也无所谓。”
“不过,看到那些朝夕相处的夫妻,不羡慕吗?”
被这么一问,妈妈顿时停下了脚步。我只好跟着停下来。正好觉得口渴,我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乌龙茶,也给妈妈买了一罐。妈妈换了个姿势站好,对我说:
“人鱼,我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接受一些事物。爸爸就是这么一个自说自话的人。这个人把我、人鱼和岚都牵到他身边,确实避免了孤独;可是反过来讲,也是很难承受的。这个人总说些不讲理的话,有时真的很伤人。但他从未想过舍弃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从来没有迷惑过¬----嗯,即使他真迷惑过,也从不曾表露出来。这种负担可比结个婚、一起过日子的份量重多了。尤其对他那种个性而言……。这样很好了。我只是隔了好久之后,想试着和他一起待久一点,硬是跟去的。到了那里,不得不面对现实。我想起了太多事情,包括年轻时的那些苦恼和喜悦,全都涌上来,把自己累倒了。旅馆时不时停电,又有蚊虫,头也总在隐隐作痛。啊啊,确实很辛苦。也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保持距离才是幸福’吧。”
妈妈喝了口茶。在阳光下,她的侧脸又变得容光焕发。希望终于回到她身上了。
我把喝空了的罐子扔进垃圾箱,说:
“外国嘛,实在太远了点。”
“嗯,哪天试着挑战一下国内旅行好了。冈山之类的地方。”
妈妈接着说。她是认真的。
“对呀,日子还长着呢。”
我很高兴。不管脑子里的思想多么古怪,妈妈能像原来那样复苏了就好。
“人鱼,不如这样,今后你和岚一起住到那边家里好了。这么一来,我就能跟着你一起混过去住。这战略不错吧?虽说有点乱哄哄的,很快就能适应啦。”
我听了,说:
“才不要呢,四个人挤在那么脏兮兮的地方。”
“那么,改建一下,弄成两代人一块儿住的房子不就行了吗?哎呀,说着说着就成了玩笑话了。编故事呢。”
妈妈微笑着,像在做一个美好的梦。我也不由得被她的笑容吸引,开始想象那座未来的住宅。
“你和爸爸也是,能一点点走近就好。”妈妈已经把之前种种心事一扫而光,“好了,我们去吃午饭吧。”
我想,也许真有那么一天也未可知。
我们四个人,从现在开始是个四口之家。前面的路还很长,也没有什么光亮;即使如此,我们只能选择前进。我想着,加快了脚步,去追赶走在前头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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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1 01: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泡沫》(うたかた)
吉本芭娜娜 著
译文 by kayekiro

[十三]

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未来有无限种可能,无限到让人感伤的程度。在有限的人生中,人们觉得难以承担这种无限的重荷时,会把眼睛闭上。
父亲母亲、还有我和岚。我们大概都是极其任性、怀着深切欲望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甘心闭上眼睛。
母亲只能选择这么一条艰辛的人生道路,我现在多少有点理解了。差一点就被这艰辛压垮的母亲,因为“两个孩子”齐心合力的帮助而得救,这件事让我很欣慰。我衷心希望这样的父亲母亲、还有我和岚的未来是光明的。希望我们保持各自美好的形象,走进一生的光辉中去。

那一天,阳光微微泛暖,预示着春天就快来临;外头风很大。
晴朗的正午,狂风在街道上呼啸。我从学校回来,独自在林荫大道上走着。店门口的招牌嘎吱嘎吱地摇晃,点缀着嫩芽的树枝也哗啦啦直响。路上的行人有的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有的捂着头发怕被吹乱,一个个都很紧张,只有头顶的蓝天无动于衷地俯视着世间。瘦弱的我几乎要被吹跑,走得好不辛苦,每一步都像跟狂风打仗。当我按住裙子、抬头往前看时,只见一个皱着眉的大个子男人安然无事地走来,好像唯独他没有被风吹到。
是父亲。他真的回来了。
相遇实在太意外了,我惊讶地停住了脚。父亲也看见了我,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父亲的块头差不多比我大两倍。我们面对面站定,我努力不让风把自己吹踉跄,对父亲说:
“回来啦?”
“嗯,现在正赶去和你妈约会。我悄悄回国,打算给她个惊喜。”
父亲露出率直的笑容。
“要是妈妈死了,怎么办?”
我忍着笑问。
“反正我会照顾你的,”父亲说,“长大了卖给男人换几个钱好啦。”
“不是啦,我问的不是我自己。”
“啊啊,你说她呀?真是。女人么,死了的话,再找一个不就行了?”父亲笑着说,“可是,像这样有毅力的女人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都打点滴了,还坚持说不回日本。真是搞得一团糟。要不是口齿伶俐的岚赶来,她说不定早去跳恒河了。”
我愣了愣,说:
“恒河是在印度吧?”
“喔,看样子你还不笨嘛!”
爸爸还是像从前那样,慢悠悠地大声说着话。我都觉得有点怀念了,苦笑着说:
“你真是没救了。”
尽管如此,我注意到父亲手中抱着个茶色的纸袋,里面装满了妈妈最喜欢的鲜草莓。这可比父亲的言语或外表更有说服力。
我沉默不语,父亲见了,开口说:
“好,我给你个忠告吧。”
父亲的风帽被吹得呼呼作响。以前我小时候,父亲给的忠告都是些下三滥的话。我皱起眉,问:“什么?”
“所谓幸福,就是直到死都在不停地奔跑。”在风中,父亲的眼神变温和了,“无论在哪里,家只有一个;而人呢,死到临头也只是孤身一人。明白吗?”
“爸爸!”我吓了一跳,说,“这话说不通吧。”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长大成人后,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喊他“爸爸”。
“女儿真乖。我可是你爸爸哦!”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
“下个月,你最喜欢的岚就要回来啦。”
哎?等不及我发问,父亲已经迈开大步朝前走了。我赶紧转过身去看他,他也不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好让我看见。他的步伐矫健有力。
----岚要回来了。
一丝丝喜悦涌上心头。岚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我再怎么明白,都比不上刚才清清楚楚听在耳里那么真实。短短的时间里,我获得了许许多多真实的感受。如今,我由衷地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高兴。
天空那么遥远,街道那么漫长。我伫立在原地,一边品味着那份欢喜,一边以离开家乡般依依不舍的心情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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