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信利的妹妹京子不住在东京,住在日本东北部(书中没有讲明具体的地点)的一个小城市里。其实也就是昭子的公公茂造老人的老家。由于茂造的脾气太过怪,跟京子的丈夫、公婆矛盾不断,最后终于卖掉了老家所有的房产到东京来跟儿子儿媳一起住了。
京子住的那个小城市太偏僻了,既没有飞机也没有新干线,所以在接到哥哥的通知后她是坐老式火车来的。或许是因为她在火车上没事做,有的是时间来思念自己的母亲,到哥哥嫂子家时她的两眼已经哭得通红通红了。不像昭子和信利,光顾了忙丧事,竟没有时间和心思号啕痛哭。
京子赶到东京的那天是星期天,她母亲已经入殓了,但由于火葬场休息,还停尸在家。她总算是赶上了跟遗体告别。
日本式的跟遗体告别,除了合掌膜拜外还要给死者的嘴唇上抹上一点水。
京子是个饶舌的妇人,快五十了(比昭子还要大一点),并且不修边幅。
令京子感到诧异的是,自己的父亲竟然不认识自己了。反复强调“我是你女儿啊”之后,茂造老人竟然说:“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呢?我女儿没你这么老”,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其实,这时的茂造老人只认得昭子,连儿子信利也不认得了。这使得京子有几分伤感,因为日本人也相信“血浓于水”之类的说法的。
昭子自然跟京子述说了婆婆的突然去世以及这时才发现公公神志不清,只知道吃东西的情况(不过,他并没有拉肚子)。
心直口快的京子感叹道:“真没想到妈会先走一步!”
星期一,由于茂造在东京没有亲朋好友,所以只有家属护灵去了火葬场。
火化后纳骨仪式也是颇具日本特色的:要两人同时拿筷子夹起一块遗骨放入陶壶之中。
日本人的餐桌礼仪中有一条禁忌:别人用筷子给你夹菜时,你不能用筷子接,要用碟子去接。其出处据说就在于此:因为只有夹死人的遗骨时,才是两人用筷子同时夹住的。
装好了骨灰盒之后,茂造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让您受累了”。
在场的人听了都愣了一下。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以为是对他说的,就回了一句“您节哀保重”。
然而,昭子、京子、信利都觉得,这句话父亲似乎是对母亲的骨灰说的,是对母亲一生对自己的照料表示感谢。
可以说,这是作者的神来之笔。
从火葬场回家后,丧事似乎也就告一段落了。
闲聊时,京子说起由于自己的公公先死,自己的婆婆现在十分幸福。这话估计也是实情,但说出来总叫人感到不舒服,更何况是当着立花家两个男人(茂造和信利)的面说了。好在茂造老人早已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
做晚饭时,昭子拿出了一只毛蟹(读者应该记得这就是在婆婆去世那天的下午买的。通过某种细节来作前后勾连也是一种写作技巧),丈夫信利见了,忙叫再烫壶酒,或许他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昭子怕公公吃了闹肚子,所以没给他吃毛蟹。不料他看到别人有毛蟹而自己没有,马上像小孩子一样跟昭子闹起来了。昭子自己不能说不给他吃,希望丈夫信利和姑娘京子出面拦阻公公。谁知他们都只顾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一声也不吭。没办法,昭子只好也盛了一碟毛蟹给公公。公公茂造立刻很仔细地吃了起来。
(这一章如果就这么结束,那就太平淡了,下面一章也很难接上来。如何选择适当的时机来转移重心,以便层层推动情节发展,也是对小说家功力深浅的一种检验吧。)
话多的京子看到侄子敏不吃毛蟹觉得很奇怪,就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吃毛蟹。敏回答说也不是不喜欢,是怕麻烦(这一回答也很体现时代特点。试想,如果是生活在连饭都吃不饱的时代里,还有因怕麻烦而不愿吃螃蟹的孩子吗?)。京子为了表现做姑姑的亲切劲儿,就说,我来帮你剥好了。随即,她就在父亲茂造的碟子里取了一条蟹腿。
这下子可就闯祸了。
茂造大叫一声:“你干吗?快还我!”
吓得她赶紧扔下了蟹腿。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茂造非常细致地吃毛蟹。
不一会儿,信利推开了面前的毛蟹和酒盅,说:“我不吃了”。
因为他看到了父亲这副吃相就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并且心中暗忖道:自己老了以后决不跟年轻人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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