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书香》系列之一《恍惚的人（十一）》

华南虎

        十一
       
        夜里公公折腾了好多次，早晨醒来，昭子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昭子原来一直为自己良好的健康状况而自豪的，现在也不免担心起来了。丈夫信利和儿子敏早晨的时间都很紧张，根本不听昭子诉述昨晚茂造老人的事。说得更准确一点，他们是以上班、上学为借口赶紧逃离这个令人头痛的家。
        茂造老人只关心吃，昭子怕他闹，就塞给他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自己上楼睡觉去了。
        丈夫和儿子的冷漠令昭子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她决定即便马上就要天崩地裂也不管了，自己一定要先好好睡一觉，不然的话就真的要死在公公前面了。
        等昭子再次睁开眼睛时，午后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了房间。这时，她的脑子已经清醒了，想到自己还没跟律师事务所请假呢。
        昭子下楼去打电话，可一看公公不见了，就只得先到隔壁的屋子里找公公。因为公公很可能是为了上厕所到隔壁去了。
        公公果然在隔壁的厕所里，还是破门而入的——力气够大的。
        昭子发现厕所和公公的衣服都很脏，就赶紧打扫厕所并给公公换洗衣服，等她这一通忙完后已经是下午了。昭子给律师事务所打了电话，可没人接听，估计是因为昨晚下了大雪，今天又是星期天，事务所里的人都提前回家了。
        下午三点过后，儿子敏放学回来了。昭子迫不及待地跟他倒起了苦水，说自己已经吃不消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敏默不作声地听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最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将爷爷送到老年公寓去不就行了吗？”
        昭子立刻表示同意，并要求敏跟信利提出来，敏无奈地答应了。
        采购下周的食物向来是昭子在星期六下午的固定任务。这天也不例外，她吩咐儿子敏看好爷爷后，就急急忙忙地抄起购物篮上街了。
        其实，昭子听儿子敏说可以将爷爷送入老年公寓的事后有些心虚，因为她感觉到儿子是看清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才无动于衷地说出口的。自己虽然早就想过“老年公寓”的事，但总是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说出来，现在从儿子口中说出来后，她又为自己的虚伪感到内疚。
        昭子上街后并没有马上去商场，而是买了一盒蛋糕后去了敬老会馆。她想去了解一下，昨天门谷老太为什么要抛弃公公茂造，当然，还要向那里的管理人员打听一下老年公寓的事。
        茂造老人常去的梅里敬老会馆是由一个老式变电所改建的，进门处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昭子自报家门并递上了蛋糕后，那姑娘愣了一下，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默默地收下了蛋糕。
        昭子问昨天自己的公公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那姑娘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立花先生总是不声不响的，一点也不招人嫌。还说门谷老太确实一直很庇护茂造的，昨天不知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回去了，而自己因为不知道茂造老人的地址才打电话的，如果知道了地址就亲自送他回家了，因为这种事以前她也做过，尽管没得到人家的感谢。
        那姑娘话匣子打开后十分健谈，说自己在这里工作非常受老人们的关心、爱护。而到这里来的老人都是很幸福的，因为到这里来聚到一起时大家有说有笑的，回家后又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不像那些被送进老人公寓的老人那样，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还说茂造老人特别幸福，因为有孙子来接他回家，还有儿媳妇到这里来了解情况，自己还是第一次受到老人媳妇的慰问所以刚才接蛋糕时有点受宠若惊。
        昭子听了她的话到不好意思说出准备送公公到老年公寓去的事了，但她还是问了一下老年公寓的情况。那姑娘告诉她，老年公寓不归他们区里管，属于厚生省社会局的管辖范围，跟他们是两个系统，说距这里较近的就是和田本町的杉并区东福祉事务所了，可以去那里了解情况。但她随即又说了一大通老人送进那里去太可怜了之类的话，表明这姑娘尽管敬老之心有余，并没有照料茂造这样的痴呆老人的切身体会。最后，她还建议昭子将公公送到一个叫做松之木的敬老会馆去，因为那里设施新、条件好还有浴室，再说门谷老太和茂造老人失和了，两人继续呆在一块难免尴尬。
        昭子告辞出来后对于自己要不要到管理老人公寓的事务所去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结果她还是去了那个松之木敬老会馆。
        松之木敬老会馆果然远比梅里敬老会馆先进、卫生、科学。那里的年轻女服务员也似乎更专业、更热情，但有一点是和梅里的女工作人员一样的，那就是还是第一次接待老人的媳妇，对世上还有这么敬老的儿媳妇大感惊奇。其实，作者是想借此表达，尽管日本的社会福利已经关注到老年人的生活了，但就人情世态的角度来说，对老人还是十分冷漠的。儿孙辈只要老人有地方可去就行了，根本不关心老人在敬老会馆里的待遇、境况。
        在女服务员的带领下，昭子参观了松之木敬老会馆的浴室和其他设施，发现这里的老人文化层次都比较高，从该会馆的规定中发现了这么一条：该敬老会馆是为身心都健康的老人而设的，利用该会馆时请注意不要给他人带来麻烦。
        昭子不免有些心虚：自己的公公不能算是“身心健康”的吧。
        然而，就在参观的过程，昭子亲眼看到两个正在下围棋的老人之中，有一个面冲着面前的棋盘倒下去了。
        女服务员见状扔下了昭子马上去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和医生，医生给那老人做了检查后宣布：老人已经死亡了。
        原来这个名叫铃木的老人已经九十岁了，平时脑子特别好，爱好下围棋，赢了别人的棋还能给人复盘讲解。今天他溘然长逝，周围的老头老太对此也并不感到过于震惊，更无哭天抹泪的。跟他对局的那位老人还说：“他是赢了棋后走的，肯定是无牵无挂了”，周围的老人也都表示这样的死法太令人羡慕了。
        老人们平静面对死亡的态度反倒让昭子感到十分震惊，觉得那些老人们似乎跟她并不处在同一个世界之中。这样的氛围跟她是格格不入的，于是她顾不上跟女服务员告辞就跑了出来。
        遇到了这样突兀的事件，昭子很想马上跟儿子敏或丈夫信利说一说，但回家一看，大门洞开，连喊了几声敏和公公的名字也无人答应。
        家里也出事了！
        公公也倒下了？敏去叫救护车了？……
        就在昭子急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儿子敏打来的。
        原来在一个多小时前，茂造老人突然离家出走了。
        读者应该记得，这是他第三次离家出走了：第一次在昭子婆婆去世那天，昭子在回家路上撞上了他，将他带回了家——如果昭子没撞上他会怎么样呢？如果那样昭子自然不会这么受累了，但那应该是另外一本书了，或许就是一本供人消遣的推理小说了。
        第二次是在昭子的姑娘京子来东京时那会儿，京子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在无意中说了昭子的名字，茂造才跟她回家的。结果让京子说出了什么父亲喜欢昭子的疯话。
        这一次是第三次，也正因为是第三次，敏吸取了京子姑姑的教训，出门时带了三十日元，好在外面打电话回家。事实上昭子回家后接到的那个电话已经是敏打回家的第十五个电话了！
        敏在电话里告诉妈妈他跟爷爷现在的位置（青梅街！又是青梅街，茂造老人心里肯定有个结。），要妈妈赶紧坐出租车来接他们回去。
        昭子放下电话就冲了出去，好不容易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就往青梅街赶去。
         一路上昭子要出租车ドライバー开慢一点，好让她辨认行人，可那ドライバー不理不睬的。
        结果当然是昭子追上了儿子敏和公公茂造——不这样的话，情节就乱了，不能将读者的心思紧紧地揪住并按在老人问题上了。
        在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敏述说了爷爷出走的情景，昭子也说了自己在松之木敬老会馆里看到一个九十岁的老人突然死亡的事。但是，儿子敏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对公用电话在不通时会自动退钱这件事很有感触。昭子知道儿子敏还太年轻，对于死亡还没有具体的概念。
        付了车钱下车后，敏也说这个ドライバー太可恶了，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昭子听了，不由地又想起在松之木会馆看到的“身心健康”的规定，禁不住在心里报复性地默念道：这人虽然年轻，但身心已经很不健康了，即便他现在要进松之木会馆，人家也不要的。
        回家后，昭子心疼儿子，问他饿不饿。谁知儿子还没回答，茂造老人却开口了：“昭子，我饿了，给点吃的吧”。一下子就将昭子拉回到严酷的现实之中来。
        吃过晚饭后，昭子回想起自己今天一天所遇到的事情，不禁认真地担心起来了：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她从药柜里取出三颗强力维他命胶囊，和着自来水（注意，不是昭子不讲卫生，日本的自来水就是饮用水）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