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书香》系列之一《恍惚的人（十七）》

华南虎

        十七
       
        茂造老人的“浴盆溺水”事件仿佛就这样以有惊无险的方式结束了，之所以说是“仿佛”，是因为下面发生的事情很难说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当天晚上，昭子睡得很死。
        原先她还以为自己今晚可能睡不着的，因为既听到了老同学静子快要死去的坏消息，又发生了公公差点淹死的事故，但事实上或许还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吧，躺下后一下子就睡着了，连个恶梦都没做一个。
        然而，睡到半夜，昭子莫名其妙地醒了。身边的公公茂造不叫也不闹，可昭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拿出体温表插到茂造的腋下给他量了一下体温：三十九度多。
        发高烧了！
        要知道茂造老人的正常体温是三十五度六（顺便说一下，日本人的平均正常体温是三十六度，比咱们要低一度的，据说比五十年前下降了一度。）,所以他的体温超过了三十九度就相当于我们中国人高烧四十一度了。
        昭子吓了一大跳，赶紧将丈夫信利叫下了楼，随即她又给医生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医生就赶来了，这次他没带护士来，并且脸色也略带阴沉。不过还得说人家的职业道德是相当好的。想想看，半夜三更的，外面还下着雨，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么。
        医生给茂造做了简单的检查就得出了结论：急性肺炎。并说，病人已是高龄，如果连续高烧的话，顶多只能活三天。
        昭子赶紧问是不是由于白天洗澡溺水的缘故，很明显，如果是的话，她还是摆脱不了“过失杀人罪”的阴影的。然而，所幸的是医生并不这么认为。医生认为茂造得急性肺炎的原因在于年老体弱，适应不了季节的变化。
        信利说，肺炎的话，注射盘尼西林不就行了吗？可医生说因为病人年龄太大，注射盘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
        医生在茂造老人的胳膊和屁股上各打了一针（打的什么针，书上没说，估计不是盘尼西林）后就回去了。
       
        茂造老人只有三天的寿命了！
        这一切似乎来得太突然了，但连同被惊醒的敏在内，大家又都没有任何惊恐的感觉。或许他们内心都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
        昭子想起了白天公公在雨中凝视白玉兰花的情景，心想，会不会他已经有了死期将至的预感，故而分外留恋世上美好的事物呢？
        昭子提醒信利要给他妹妹京子打电话。
        信利打完电话后说：“那家伙没心没肺的，我一说爹病重了，她就问什么时候死。”
       
        虽说茂造老人只有三天的寿命了，但也不能见死不救的。特别是昭子，心里总觉得公公这样子跟下午的洗澡事故是不无关系的，因此觉得哪怕他只有三天寿命了也要好好地照顾他。于是，她虽然困得要命，仍然坚持看护公公，给他喂药、敷冰袋。
        第二天是星期天，信利和敏都在家，昭子就出去了给公公茂造买来了橙子和喂水用的扁嘴壶。回到家里时，发现公公醒了，就赶紧弄了鲜榨橙汁给他吃。这表明公公还活着，这一点对昭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也给了昭子很大的鼓舞。
        给信利和敏做一顿好久没做过的正经日本式早饭（也就是鸡蛋酱汤、白米饭、紫菜、烤咸鱼之类的东西。而前一阵子的早餐一直是用面包、红茶、牛奶应付着的，对于当时的日本人来说，那是不能算正经早餐的。），伺候他们吃过之后她就上楼睡觉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敏上楼来将昭子叫醒了，说是阿姨打电话来了。昭子还以为是京子的电话呢，就要信利去接听，可敏说不是的，人家说跟妈妈约好了什么事的。昭子这才想起来，那是光子。昨天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到医院里去看静子的，自己竟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昭子在电话里跟嫂子光子说了公公的事，光子就叫她不要去医院了，她自己一个人去好了。
        昭子说，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后再去看静子。但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是一惊：所谓告一段落，不就是说公公死了以后吗？怎么自己的潜意识中已经接受了公公马上就要死了这样的暗示呢？
       
        由于天降大雨，信利的妹妹京子到了傍晚才赶到。
        她还是改不了那张碎嘴子，一来就嚷嚷开了，什么妈妈在下雪天死了，爸爸要在下雨天死去，赶着去跟妈妈见面啦；爸爸连儿子女儿都不认得了，还发着高烧，倒不如快点死了更舒服一点啦。弄得昭子不好接她的嘴，只好让她一个人去瞎掰。
       
        茂造老人还是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也不开口喊肚子饿了，但昭子每天都要喂他三四次橙汁。
        茂造老人发烧的第四天的下午，昭子在楼上睡了一觉，她下楼一看，发现京子自顾自地在看电视，而公公的神态有些反常。
        昭子赶过去摸了摸公公的身体，冷冰冰的，又按了他的脉搏，跳动正常！一量体温，是三十六度五，比他的正常体温略高一点。
        “退烧了！”
        昭子惊叫起来。可京子听到后却说：“快叫医生来！”
        她们两人的反应正好相反：昭子觉得公公起死回生了，京子觉得老爸是回光返照，马上就要死了。
        医生赶来后给茂造做了检查后宣布：“奇迹，真是个奇迹！心音正常，病情好转，已经脱离危险了。”
       
        这一奇迹的发生让昭子得救了。因为埋藏在昭子心中的那“过失”两字终于可以抹去了。而公公能够活过来，并且心音正常，这不就是自己给他服用镇静剂时用量严格控制的结果吗？再说，如果这三四天里自己不是每天喂他三四次橙汁，恐怕他饿也要饿死了吧？
        相反，京子见老爸不死了，反倒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事实上，她已经把丧服也带来了，还收了她婆婆的奠仪。她甚至说：“这算怎么回事？下次你们再通知我说爹死了，我也不来了。”
       
        茂造老人这次醒来后，变得温和了许多，他会用“莫西、莫西”（“莫西、莫西”是日本人在引起别人注意以及接电话时常用的招呼用语，一般翻译成“喂、喂”，但我觉得这是象声词，还是“原汁原味”的好，这样比较有生趣）的招呼声喊昭子，昭子叫他的时候，他也会报以微笑了。
        这时，昭子暗下决心：虽然过去也确实觉得公公挺讨厌，但今后不管还有多少困难也要让他活下去！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因为这是只有自己才能够做到的，这正是自己的生命价值之所在。
       
        这是本书的一个亮点，在几乎能叫人感到绝望的老人问题上揭示了一种崇高的生活态度。这是一种超越了传统孝顺（所谓“长病无孝子”，“孝”这样的道德约束在老龄化社会中已经不起作用了）观念的境界。想想看，一个人人生的最后部分在自己的手中得到了延长，或者说由于自己的努力能够延长另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行为难道不具有崇高的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