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版序及作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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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我们自己的奋斗足迹
--为《日本留学一千天》而作
新泻大学 段跃中
接到主编吴南健先生的长途电话,要我为电子版《日本留学一千天》写一篇序言。从未给人作过什么序,吴先生的盛情难却,加之对小草的著者亦知道那么一点,就把我想说的话写出来供诸位参考。
最早读到小草的《日本留学一千天》,还是在国内作记者时的事了。当我也以私费的形式踏上这个“弹丸小国”的时候,同样走了小草走过的路。可以说,每一个私费留学生都有(或多或少另当别论)小草一样的酸甜苦辣,只是小草把“人人心中所有,个个笔下所无”的东西诉诸文字,留给了历史。因此,这本朴实无华的记录私费留学生奋斗历史的报告文学,成为八十年代后期陆续涌向日本的中国人的人生写照。
当我为研究现代留日中国人去国会图书馆查阅关于“我们”这代人的资料时,发现小草的书已被译成日语,且被几乎所有研究中国留学生的学者们所引用。东方书店于1989年3月推出池上贞子和守屋宏则的日译本取名《日本留学1000日--北京姑娘在东京》,以后又几次增刷,成为新时代中国留日学子的精神再现的名著。作为后辈(笔者1991年8月来日),在精读这本中日文的作品时,常常上下左右地联想。近百年前的留日中国人和九十年代以后来日的中国人,整体上讲,他们在日本的体验某种程度上沉积着民族的耻辱,这种寄人篱下的奋争使得有骨气的中国人把他们的愤慨铸进字里行间。因此,小草中文版里的一些内容没能译成日语,从这点上看,我们中国人读中文版的《日本留学一千天》更能体会到小草的用心及那种日子的味道。
还可以说,泡沫经济以后闯东洋的中国人有着比小草更惨的人生旅途。如果有一天能读到关于新的“日本留学精神史”,对于全面了解中国人的现代留日史,将是最好的材料。不管用何种形式,留下我们每个“自己”的日本奋斗史,将是中日文化交流,中日关系研究的最实在的贡献。
小草从东洋大学拿到学士学位,读完御茶之水女子大学大学院硕士课程,即飞往了英国。以后日本的读者们就很少读到小草的报告了。借为电子版《日本留学一千天》写几句话的机会,一是祝福小草不论天涯海角都能健康幸福,二是希望读到她关于中日英三国文化,社会比较的新著。
最后我想说的是,关于现代留日中国人的研究热潮,肯定会要到来,只不过早晚的事。小草为我们作出了榜样,给后人留下了真实的一页,为研究现代留日中国人的学者们留下的宝贵的资料。树立中国留学生的崭新的形象,靠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奋斗足迹组成。我敬佩小草的中国心,更是提醒,勉励自己虽然寄人篱下,不能失中国人的堂堂正气铮铮傲骨。我似乎看到,小草书中的每一个汉字都象一双双犀利无比的龙眼,关注着我们每个炎黄子孙的一言一行。
1996年2月4日 于 新泻序
日本留学一千天
小草
序
日本--这个在当今世界上号称经济大国的弹丸小国,它的社会到底是怎么一番模样呢?留学--这在那么多人心目中象梦一般神奇美妙的事情,它到底又是怎样一番滋味呢?
1984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好奇,登上飞机,开始自费留学生活的。飞机降落到成田机场,也把我从空中带到了结结实实的地面上。
我推着笨重的行李,踏着比玻璃还光滑的地面,穿过现代化的机场大厅,一步一步,朝着海关--朝着日本的国门--朝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未知的生活走去,脚步有些慌乱,呼吸有些急促。越过海关,想象中的日本国连同梦幻中的留学生活便一分一秒地被百分之百的现实所代替了。日本社会的现象我一点点地接触到了,留学生活的滋味我也一滴滴地尝受到了……
现在,如果要我来说说日本印象或留学感受的话,我只能这样作答:
这个国家堪称发达,堪称富裕,但它远远不是人间天堂;
自费留学生活,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苦斗,酸,甜,苦,辣,百味俱全。
第一章 “阿鲁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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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中”阿鲁拜多”这个词原本来自德语的“Arbeit”,意思是“学生等业余时间所做的临时工”。用中国话来说也就是“勤工俭学”或“打工”了。不过如今在中国,几乎没有“勤工俭学”这么一说。在日本,由于“阿鲁拜多”既是学生们的“生财之道”,又能相当程度地解决社会劳动力的来源,所以极为盛行。差不多每个日本人在其学生时期都或多或少地做过“阿鲁拜多”。
可供学生们做的“阿鲁拜多”比比皆是,特别是商业和服务性行业。你只要随便在街上转一圈儿,就会看见许多店门上都张贴着招募临时工的广告。上面详细写着要求具体做什么工作,一个小时付给多少钱,要男性还是女性,年龄限在多少岁等等。学生们便根椐自己的需要和条件去选择一个适合自己干的“阿鲁拜多”。
“阿鲁拜多”的工作确实名目繁多:商店营业员,饭店服务员,清洁工,搬运工,家庭教师,还有刷盘子洗碗,送报纸,抄抄写写……。举不胜举。一般说来,越苦越累越没人爱干的活儿收入越高。据我所知,送报纸就属于这一类。听说,为54321送报,不仅每月可以有10万日元的收入,而且报馆还负责替你交上大学的全部学费。更有甚者,大学毕业后,报馆还出钱为你提供一次出国旅行的机会。还有的报馆在你送报期间免费供你膳宿。这一切听起来的确是够吸引人的,然而,正是这种“阿鲁拜多”做起来比什么都苦。
在日本,象54321,54321,54321等重要大报一天之内都要出早晚两刊。早刊一定要在早晨7点以前送给订户。因此,送报的人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不管是狂风还是暴雨,也不管有病还是没病,都得一天不落地每日凌晨3点钟爬起来,到报馆去领来报纸,然后骑着自行车把一份份报纸送到一家家的订户,下午4点左右又得再去送一次晚刊。
特别辛苦的是,送报人一定要把报纸直接送进订户的门里。比方说,一幢十几层高的大楼里,订了54321的是住在八层的甲家和住在十层的乙家。送报人决不能只把这甲乙两家的报纸放在一层楼门口了事,而必须爬上八层和十层,把报纸分别送进他们的门里去(没有报箱的就从门缝塞进去)。其劳动是何等地辛苦,何等地紧张!
一位送报纸的朋友告诉我,他每天光是上上下下地爬楼梯就要爬几百层,常常累得几乎趴下。更叫人同情的是,他还曾遭过一次狗咬。
现在和我同一个公寓,就住在我隔壁的一个日本小伙子就在干着送报的“阿鲁拜多”。每天凌晨不到3点我都要被他的闹钟惊醒,而当我再一次被他沉重的脚步声和接连不断的,响亮的喷嚏吵醒时,我便知道已是早晨7点多了,我该起床了。
一拉开房门,首先闯入眼帘的准是摆在我门边的一份54321。但也有极个别一两次,我起来了但报纸却还没有来,等我洗完脸梳好头,便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便猜到是她--那个送54321的女孩子来了。常常在我拉开门时,她正巧放好报纸直起腰,但一见到我又马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今天来晚了。”说完,不等回答便匆匆出去骑上车走了。
她是一个大学生还是中学生?我看不出来,也始终没弄清楚。只知道她个子很矮,头发短短地剪成一个娃娃形,圆圆的脸盘上架着一副眼镜。一个女孩子也能干这样的“阿鲁拜多”吗?--我说不出自己是对她钦佩的成分多呢,还是同情的成分更多。
第二章 现实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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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鲁拜多”对于大部分日本学生来说或许只是“生财之道”而已,可对于相当一部分中国留学生来说,简直就是“谋生之路”了。虽说大多数留学生是凭借亲属的关系来到日本的,但在这个物价高昂,绝对金钱化的社会里,从衣食住行到一年一度的考学,上学以及购买书本等等一切费用完全由他人负担,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再说,堂堂一个二三十岁的大人还要靠别人来养活,无论从情理上还是从自尊心上似乎说不过去。更何况,有很多在名义上可依靠的经济保证人(亲属或友人)实际上并不具备再负担他人生活,上学的经济条件呢。面临这样的现实,中国留学生们于是便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做“阿鲁拜多”自我谋生的道路。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记得来日本之前,父亲曾对我说过:“不要想象那个地方遍地都是黄金,你只要拿个簸箕去撮就行了!”
而当我真正踏上了日本国土时,那个曾经在心中时隐时现的“黄金梦”才彻底被现实击碎了。
就在我临来日本的时候,我的经济保证人--父亲的老朋友安藤先生突然经济破产了。原来拥有的公司倒闭了,全部家产以及汽车都变卖一空,还背上了七八千万日元的债务。
我到日本的当天,安藤先生把我领到了他刚搬的新家--两间窄小拥挤得根本转不开身的小屋里,一边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一边对我絮絮叨叨地说:“没有办法,什么全卖了。我原来的那个家多漂亮啊,院子里全是花,二层的小楼一共有八间住房……现在呢,连个让你住的地方也没有了…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忽然想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是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先前总以为月亮上的一切一定比地球上好得多,美得多,向往着飞奔到那个神话般的世界去,以便永远从地球上的苦难中得到解脱。可月亮上究竟怎么样呢?那玉兔,桂花树,月宫究竟存在不存在呢?在地球上生活惯了的人到了月亮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乘着飞船冲出地球的人。当飞船刚一穿出大气层,原先头脑中那些非非幻想顿时被巨大而严峻的现实替代了。我的第一个最切身,也是最痛苦的感受便是--失重。我仿佛突然之间完全腾空了。上下左右失去了边际,想抓什么也抓不到,想登什么也登不着,只是一片空。任何一点点赖以凭借的依靠都没有,哪怕只是一股风,一阵雨,一朵云…
这里已不是五星红旗之下,而是太阳旗的天下了。曾经丝毫不用为吃穿发愁的我,现在是一贫如洗,举目无亲,寄人篱下,语言不通。而且最要紧的是,我交学费的钱打哪儿来?又靠什么糊口度日呢?
瞧,现实就是这么无情。什么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琳琅满目的珍奇商品,灯红酒绿的丰盛宴席,绚丽多彩的霓红灯光……全然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眼前只摆着唯一的一条路:去做“阿鲁拜多”谋生!
“现实既然如此,就勇敢地去尝试这种新的生活吧。”我激励自己:“从零开始没什么可怕,我还年轻,可怕的只是没有勇气和意志。”
第三章 “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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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虽说可供出卖劳动力的“阿鲁拜多”多如牛毛,但初来日本的留学生由于尚不熟悉新的环境,又严重地受到语言的限制,所以几乎都是从“洗碗,刷盘子”开始做“阿鲁拜多”的。尽管这种工作又苦又累,收入又低,可它简直就成了大家谋生的“必由之路”。
除了洗碗刷盘子之外,还有没有更好些,更理想些的路呢?我曾经希望过。而且那希望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你的钢琴弹得太好了,太棒了!”听过我弹钢琴的日本朋友全都交口称赞,“你应当去宴会或婚礼上弹钢琴。那种‘阿鲁拜多’收入极高,工作又轻松,比你去刷盘子强多了”他们不光这么说说,而且立刻就去帮我联系这种“高极”工作。
我心花怒放了。不是吗,谁不愿意少付出劳动而多得些钱呢?再说,谁又愿意把一直伴随了自己多年的专业丢掉呢?况且,干这个工作对我来说该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呀!可是,还没容我高兴多久,令人沮丧的消息就来了。
--真抱歉!谈的结果不太好,人家……
--为什么呢?
--想干这个工作的人太多了,这是一只金饭碗呀,你竞争不过别人。
是这--样!
尽管如此,那希望的火苗仍在我心头闪动。失败了,我却并不灰心,又靠着朋友的帮助去找教钢琴的工作。“日本的孩子几乎个个都要学刚琴呢,总不至于…”我挺自信地想。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遇到了这样的问话:
--您是从柏林音乐毕业的呢,还是从维也纳音乐学院毕业的?
--您参加过钢琴比赛吗?曾经举行过多少次钢琴独奏会?
是这--样!
我开始省悟了。我--一个来日本不过三天半的中国人--既非毕业于德,奥,法,美等国的音乐学院(在这方面日本人绝对崇洋),又非获得过某种头衔的音乐家。我有什么力量去与众多的日本人较量,抢夺那只令人垂涎的“金饭碗”呢?简直是白日作梦。
然而,我仍不气馁。我坚信生存的路有千条万条,而在“金饭碗”与“刷盘子”之间应还有别的路可以叫我显显身手。比方说,教中文。
我亲耳听一位朋友讲过,他在其保证人开的公司--一个旅游公司--教那些要去中国旅游的日本人说中文。每天不过教一个钟头的“你好”“再见!”一个月的工资竟有十万日元。真可谓美差!
当然,前面的经验已经使我懂得:象这样的“肥肉”决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不过,就凭着我彻头彻尾的中国血统,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正儿八经的四年中文专科毕业(职工大学),教一两个日本人学中文还有什么不可能吗?当然可能。
可是--难!找学生很难!这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原来,对于绝在多数的日本人来说,学英文(乃至学法文)远远要比学中文实用得多,因为社会生活中差不多处处需要用英文。所以,每个日本人都毫无例外地要学英文。而学习中文的人却只限于一些专门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学者,或者与中国有贸易关系的商人,以及某些对中国抱有好奇心的年轻人,全都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到学英文人数的1%。
与这种情况恰成反比的是,能教中文的人却大大过剩。且不说那些生活在日本国土上的为数不少的华裔,华侨,也不说那成千上万来自台湾,香港等地区的中国同胞,单是这些年年从中国大陆大批来到日本的归国者,战争独儿,探亲者,留学生就是何等惊人的一个数目!更何况,日本人自己也早已开办了许许多多学习中文的学院,学校,讲座等等。
现实又一次使我看清了:这里,不是一个拿着簸箕就能撮到黄金的世界。钱,只能凭着一滴滴的汗水和一点点的劳动去挣得。展现在我眼前的路,只有那条“必由之路”。于是,我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我向着它迈出了坚定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