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书香》系列之一《恍惚的人（六）》

华南虎

                                                                                               六
     昭子是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不过她可不是律师，是律师事务里日文打字员（当时的日本还没有“瓦浦若”<文字处理机>，更没有个人电脑，而日文中又有很多汉字，所以日文打字跟中文打字差不多，要拣字的，是一种专项技能）。当然，由于律师事   务所里总共只有四个人，昭子除了打字还要接电话、给来客端茶倒水以及打扫卫生，等等。所以，昭子一请假，工作就积了一大堆。
    昭子为请丧假的事跟律师藤枝先生（也就是这个律师事务所的老板）表示了歉意并提及自己的公公神情恍惚的事后，藤枝先生就问昭子，你家公公的方向感有没有问题。
    原来藤枝先生的父亲在晚年也得过痴呆症，而他的症状是走路不辨方向，有时会突然站起来对着柱子直冲过去。最后是从檐廊上摔下去，把腿给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年后才一命归西的。
    藤枝先生对昭子的境况也十分担心，正当他要跟昭子继续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接了电话后就出去了。

    藤枝对于痴呆老人会给家庭带来多大的影响是深有体会的，他既然知道了昭子家里的事，应该预感到昭子在事务所里呆不长了，如果他跟昭子的谈话再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就要昭子考虑一下是否还要继续工作下去的问题了。但作者在这里用一个“电话”将刚要冒出来的新情况按了暂停键，体现了作者控制情节发展的手腕。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使昭子马上失业的话，就很可能会使叙述发生混乱。

    藤枝律师走后，事务所里的另一位年轻办事员就走过来对昭子表示了同情：“立花，真够您操心的。我们家也是为了奶奶犯迷糊的事而伤过脑筋的，不，现在也仍头痛着呢。”
     原来这位办事员的家里也有一位九十六岁的奶奶，从七八年前起就变得只要看到能拧的东西就要去拧，比如水龙头、煤气开关什么的，反正是看到什么就拧什么。有时还满屋子乱跑，一直跑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没办法，家里只能24小时不离人地守着她。可她的劲头却很大，常常使孙子辈的年轻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在五年前，她终于病倒了，目前躺在医院里，靠插管子灌流质维持生命。因为一刻也离不开护士，光护士的费用就让小辈们感到透不过气来。这位办事员的父亲甚至抱怨道：“医院为什么不弄死她呢？看来我要走在她前面了”。孙子们则说：“要是婆婆死了，就该煮红豆饭来庆祝一下了。”

    昭子没法接他的话，只好不停地打字。
    这个律师事务所总共只有四个人，没想到其中就有三人有同痴呆老人一起生活过的经验。
     需要打字的资料很多，昭子犹豫着是否需要加班，但想到家里突然增加了两个吃饭的人，需要去采购大量的食品，就只好准时下班了。
    昭子在超市里买了好多东西，由于中午只吃了一碗最便宜的拉面，这时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即顺便买了一个汉堡充饥。
    昭子提着购物袋走上了青梅街，猛然间想到了前几天在这条街上遇到公公茂造的事。那天公公到底要到哪里去呢？她至今仍不不明白。
    昭子回家时，原以为家里有人在等她，心里还感到热乎乎的，可进屋一看，见屋里乱七八糟的，厨房的水池里堆满了待洗的碗碟，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大声叫“爹”和“京子”，可屋里没人回应。
真的出事了。
    但昭子又不能走开，她脱了大衣开始收拾厨房，刚用吸尘器吸过地面，儿子敏就回来了，并告诉她说爷爷和姑姑不知了去向。
    昭子的怒气刚消，就又担心起来了。她跑来到公公婆婆住的房间里，看到婆婆的半身遗像，心里直犯嘀咕：京子走了以后该怎么办？
    京子和茂造上哪儿去了呢？儿子骑自行车去医院、商场、附近的寺庙和邻居家找过了，没找到。昭子也想不出还能到哪儿找，只好决定先做晚饭。
    可做好了晚饭，那两人还是没回来。昭子问儿子肚子饿不饿，儿子敏说：“我已经饿得要跟爷爷一样哭了”。

    敏刚吃完，就听见有人在用力地敲打着厨房的玻璃窗——是公公茂造回来了。
    茂造一进门看看饭桌，马上拿起筷子吃了饭来。昭子问他京子怎么没回来，他却一声不吭，只顾吃饭，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京子回来了。她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样子着实让昭子感到吃惊。
    昭子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可京子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用十分抱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父亲。

    “昭子，给我添饭。”茂造说道。事实上已经给他添过两次饭了。
   “爹不吃了吧，三碗够多了，喝茶吧。”
    茂造不闹了，喝起了昭子给他倒的茶。

    “爹好像喜欢上嫂子了。”京子终于开口了。可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因为在日语里“喜欢”这个词用在男女关系上时就跟西洋常挂在嘴边的“爱”，是用于表达恋人之间的感觉的。
    那么，京子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接下来京子把自己跟父亲单独度过的一天，原原本本地诉了昭子：
    中午，京子给父亲做了稀饭。吃过午饭后，京子去上了个厕所。可等她从洗手间里出来时，发现父亲不见了。她找到隔壁父母住的屋子里，见父亲正在换衣服，问要去哪里，他说是要去接老婆子，因为老婆子上东京去了。京子告诉他这里就是东京，可他根本不听。
    茂造换好了衣服便蹬、蹬、蹬地走出去了。先上五日市街，然后右拐，上了青梅街，接着就一直往前走，连红绿灯都不看。
——注意，这个方向是和昭子前几天路上遇到公公时，他所走的方向相一致的，莫非茂造老人心里真的惦记着前方的某个地方？
    京子几次赶上去想拖他回去，却都被他甩开了。最后，京子无意说起昭子在家里要担心的，父亲才停了下来，并愿意跟女儿回家了。京子那时早已走得口干舌燥，见父亲进了回家的弄堂正老老实实地朝家里走去，就在弄堂口的茶馆里喝了杯茶，吃了一块蛋糕。这也是她比茂造老人晚到家的原因。
    由于父亲是听了“昭子在家里担心”的话才肯回家的，现在又看到父亲很听昭子的话，所以京子才深有感触地说“爹好像喜欢上嫂子了”。
    不过，昭子对这话觉得怎么听都十分别扭。

    一口气讲完了整个下午的经历，京子转眼一看，见茂造坐在那里打起了呼噜了。
    昭子和京子吃过晚饭后，带着茂造老人到隔壁去睡觉。
    京子说那边冷要借取暖用的石油炉子，可昭子担心明火有危险，就用石油炉帮他们点着了碳缸。
    看着茂造老人熟睡时安详的脸庞，昭子问京子，公公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吧。
    京子说，听说当初就是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的。可她又说，年轻时再怎么英俊有什么用呢？现在不是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吗？
昭子怕她又要说出公公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就带着唯一的一个石油炉子会自己住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