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书函中的那个WANG CHIN KUANG,写成汉字就是这样的。”
“啊,你调查过了?”
“是的。调查过了才知道么。他还真是莫达夫人兰友的妹妹所嫁的那个王家的孙子。”
“查得真清楚啊。”
“我喜欢调查各种各样的事情。从小就有这个爱好,有时还挺遭人讨厌的。懂我意思吗?”
“懂啊,刨根问底的人,人家不爱搭理么。”
“是啊。有时被人当作是讨人嫌的孩子。……长大后也被人讨厌啊。其实,我妻子就讨厌我,可说起来也并非是为了我的性格问题。”
“这个么……”
奈美对此不便多说。
“啊,不好意思,说这个干什么呢?”
林辉南捏起桌上的纸条,对折后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接着他又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文件袋,随即又回到了座位上。
奈美端起红茶喝了一口,算是对刚才的谈话作了一个了结。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朋友中也有喜好钩沉索引的人。其中有一个,在香港研究现代史。从你那里得到了来往书函的复印件后,我立刻就想到了他,并立刻托他调查了起来。”
林辉南说道。
“光靠那些书信,能轻易地展开调查吗?”
奈美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双手并排放在膝盖上,问道。
“还真是一查就查到了。从信上看,那个姓WANG的人在重庆遇上了麻烦,处境还相当危险。这时,罗伯特•诺顿,也就是史密斯夫人的父亲把他救了出来。信上有日期,所以大致的时间段是知道的。就是说,在信上的日期之前的一段时期里,发生在重庆的某件事……了解到这个程度,交给研究近代史并且爱好查寻的朋友去调查,就能查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只觉得是一头雾水。”
“不,哪是什么一头雾水呢?时间、地点不是都已经限定了么。再说,他所遇上的麻烦事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啊。你不是说上海的珠璃的哥哥遇到的是性命攸关的事件吗?得救后,就将瓷壶和瓷盘送给了救命恩人。而发生在重庆的事件,肯定也是性命攸关的,至少程度差不多吧。因为,作为感谢,送给恩人的不也是瓷壶和瓷盘么。”
“这倒也是啊。”
“只要是重大的事件,总会留下记录的。珠璃哥哥的那件事,由于有宪兵参与,所以才没在报纸上公开报道。但在军方的相关文件上肯定是有记录的。估计那些文件在终战时都烧毁了吧。……即便这样,也还是会保留在相关人员的脑子里的。佐藤夫人不就记得很清楚吗?我那个香港朋友是专门研究近代史的,他那里的资料堆积如山。寻访某事的知情者并录制口述磁带这样的工作也做了二十来年了。”
“就是那位朋友查清楚的吗?”
“是啊。并且是轻而易举地就查清楚了。……因为那件事在报纸上是有报道的。”
“啊,是吗?……”
“因为WANG在重庆遇到的那件事,不像珠璃哥哥的事件那样涉及军事机密,所以是在报纸上公开报道过的。”
“和军方无关的重大事件?”
“不能说和军方无关的就不是重大事件吧。简单来说就是贪污。不,应该说是:走私。”
“走私?”
“战时的重庆,各方面都很复杂。不仅在政治上,在经济方面也很乱。当然,走私这样的事情也是确实存在。”
林辉南说着,从文件袋中取出一个小册子似的的东西。
“香港的朋友将有关的资料都汇总复印好了。就是这些,主要是一些剪报的复印。……可你不懂中文,给你看了也没用,还是我来解说一下吧。”
林辉南抽出其中的一页,为了让奈美看得见,他将其举到了自己眼睛的高度。
《惊人走私案》
上面赫然印着这样的大字标题。
“惊人”就是“使人吃惊”,也即“可怕的……”的意思吧。而其他的字,奈美虽也都认识,意思就搞不明白了。
“‘走私’……私下奔走……就是日文里的‘密输’的意思。‘案’是事件的意思。这个标题的意思就是:‘令人震惊的密输事件’。”
林辉南先把新闻报道的标题解释了一番。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七月爆发的日中战争渐渐扩大开来,当时的国民政府被迫将首都迁到了武汉,而后又迁到了四川省的重庆市。政府要人自不在话下,许多不愿在敌占区生活的人,以及想对抗战作出贡献的人们,也纷纷从全国各地汇聚到了重庆。
不用说,重庆发生了人口大爆炸。像WANG CHIN KUANG——王志光这样,夫妻两地分居,天各一方的情况也数不胜数。政治家、官僚、经济界的实力人物等等,重庆以前从未聚集过这么多的人才。
虽说是在战争时代,经济活动却很活跃。正因为物资匮乏,商人才能从中谋利。当时虽然制定了管制制度,但不乏钻空子的人。即所谓黑市商人。他们之中就有人干起了偷偷地从国外弄来管制物品或须交高额关税的商品的勾当——也就是走私。
“可重庆是在四川省的吧,我不太清楚,崇山峻岭之中也有港口吗?”
在奈美的印象中,重庆是在群山之中的,不可能有能和外国做生意的场所。
“有港口啊。是内河港口。顺着扬子江往下,就是三峡——从古到今都很有名的观光胜地,而游船就是从重庆出发的。”
林辉南答道。
“可在战争年代里,扬子江的下游是日军占领的吧?”
“正是。重庆是不可能有能做对外贸易的港口的。这里所说的走私,是指空中的走私。”
“空中?可是……”
奈美大脑中的时代感很乱。她听说在战前,民间航空是极为贫弱的。她怎么也不能将战时的天空和走私联系起来。
“国民政府在日军的进攻下逃到了重庆。四川历来就十分富庶,被看作天堂一般,所以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但也不能老呆在那里无所事事啊。战争——抗战还在继续之中。武器弹药的补给怎么解决?扬子江的下游已被日军占领、封锁了,但从背后还是能得到补给的。当时从英属的缅甸翻山越岭地修了一条公路直达四川,专用于补充给养。这条能通卡车的公路被称作滇缅公路(译注:滇缅公路的起点在中国云南省昆明市,终点是缅甸腊戌,全长1,453公里,公路始建于1938年春,于当年十二月初步建成通车,以后陆续加以修改,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西南后方的一条历时最久,运量最大的国际通道,有力地支援了中国的抗日战争。1966年,中国境内的滇缅公路段称为昆畹公路,并不断整治和改建,现在是云南境内重要的国道干线。目前,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将实现全线高速化。昆明至龙陵段现已建成高速公路改建。)。大型的货物都从这条公路运入,而一些小件的货物则从加尔各答用飞机空运。”
林辉南说道。
“那时,也没什么大型飞机吧?”
“现在来看当然是些小飞机了。可即便如此,也是运输机啊,在当时算是大的了。它所运输的应该是武器的精密部件。估计其他货物也是很贵重的。而货主基本上都是政府。……从加尔各答起飞的飞机则不是英国的就是美国的。”
“就是说日本自以为完成了封锁,其实还有漏洞的,对吧。”
“是啊。日本原想使中国陷入极度贫困而使它屈服的。可事实上还有滇缅公路和印度上空的航道可以接受外界的援助。在日本,滇缅公路是被称作援蒋公路的哦。”
“ensyou?”
战后出生的奈美想不出这个发音所对应的汉字。
“en就是援助的援,syou就是蒋介石的蒋。”
“啊,这样啊。蒋介石……对了,就是台湾的那位……”
在奈美生活的年代里,蒋介石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领导抗战的领袖还不如说是台湾的老大。
“美国和英国对在跟日本打仗的身在重庆的蒋介石给予了物质支持。”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讲述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是需要加许多麻烦的注解的。可林辉南对此似乎乐此不疲。
“父亲活着的时候倒是常常讲起那时的事情的,但因为年代差得太远了,我那时也没好好听,所以也就没记住什么。要是那时听得再认真一点就好了。”
奈美说道。
“那么,我们再回到新闻报道上来吧。”
林辉南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剪报的复印件后继续说道:
“这里说的飞机是英国的飞机。内容是说机组成员——机长和几个乘务人员伙同奸商,一起谋取暴利的事。”
“kansyou?”
奈美反问了一句后,自己也笑了。因为自己是日本人反倒向不是日本人的林辉南请教起日语来了。
“不是有奸恶、奸臣的说法吗?”林辉南想了一下,拿出便签写下了“奸商”两字。“懂了吧?就是专搞歪门邪道的商人的意思。”
“懂了。不好意思。”
奈美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听林辉南上课一般。这个老师要尽力将她带向远方,可她自己却想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然而,对方还是将她固定在了四十年前的重庆。
“奸商名字共有三个,其中之一就是王志光。”
“啊,就是那个WANG CHIN KUANG 吗?”
“对。照报上说,王志光的头衔是政府教育部——相当于日本的文部省——的学术审议委员会的专员。专是专门的专,员是委员会的员。大概相当于日本的课长级别吧。”
“从那些书信上看,他在昆明好像也是在什么大学里教书的。……”
“嗯,报上写道:一个从事教育,为人师表的人却贪图私利搞起了走私的勾当,引起了普通民众的无比愤慨。”
“他走私的是什么货物呢?”
“宝石。”
“啊,是宝石……”
宝石与战争似乎离得太远了,使奈美感到十分意外。在她的印象中,战争时期在黑市上倒腾的应该是食品、布料等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东西。
“有什么好惊奇的呢?”
“可不是吗?战争年代里竟然倒腾宝石……”
“正因为是在战争年代所以才要倒腾宝石么。”
林辉南说道。随即他又解释道:确实,许多人都是拼命囤积日常必需品的。可这“许多人”其实都是一般人。另外还有一部分不一般的人呢。
“简单来说,就是特权阶层。这些人不缺少食品和布料。因为他们有特权,有门道么。打仗时,食品、布料都会飞涨,而宝石却不会的。”
“在日本好像也是一样的。”
“在中国,金、银在战争年代涨得很厉害。因为人们不相信纸币,所以那些能够马上兑换的贵金属很有市场。可钻石以及其他的宝石,在紧急的时候是换不了钱的,所以不怎么受欢迎。相对而言是比较便宜的,而有钱的特权阶层就喜欢收购宝石。”
“可是,WANG CHIN KUANG……珠璃的丈夫王志光不是特权阶层吧?”
奈美问道。
“是啊。谁都知道他不是特权阶层。特权阶层是买主。走私的都是下面的八面玲珑的家伙。”
“王志光是这么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吗?”
这和奈美想象中的WANG CHIN KUANG的印象完全不符合。
“非也。”林辉南摇了摇脑袋答道:“这则报道写道:身为教育工作者而做出如此道德败坏之事……,骂得很凶,但其实是不符合事实的。也就是说王志光是被冤枉的。……那是经过审查后才弄清楚的,可报上没有报道。也就是说,案发时报道得十分耸人听闻,可调查的结果以及最后的判决却不报道了。”
“日本不也有这种倾向吗?”
“是啊。……香港的朋友也说,找遍了当时的报纸,也看不到王志光冤案昭雪的报道。而逮捕别的犯人的事倒是有报道的。就是王志光做了他的替罪羊的那个人。可从报上看,没有王志光被释放的报道,似乎只是多了一个同犯似的。”
“真够呛,珠璃的丈夫真叫人同情啊。”
“不过,我那位香港朋友不仅查了报纸,还收集了检察院和法院的调查资料。由于很多资料都在抗战后的内战中被烧毁了,并不全面,可还留下了一些。因此事件的轮廓总算是弄清楚了。”
“我脑袋里的线索能够连接起来了。王志光能够洗脱冤情是与史密斯夫人的父亲罗伯特•诺顿有关的吧。”
奈美说道。
“正是这样。据这则报道说,王志光是利用从加尔各答飞往重庆的美国飞机进行大规模宝石走私的主犯之一。”
林辉南根据剪报叙述了一遍事件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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