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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7 1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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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事先约定次日早晨八点离开汤野。我戴上在公共澡堂附近买的鸭舌帽,把学生帽塞进书包,来到临街的客栈。二楼的纸拉门敞开着,我漫不经心地走上去,艺人们还睡在被窝里。我不由得一怔,发呆地站在走廊里。
我的脚边就是舞女的被窝,她看见我,急忙用双手捂住涨得通红的脸。她和中间的姑娘睡在一起,头上还是昨晚的浓妆,嘴唇和眼角的胭脂依稀可见。这种风趣的睡姿深深地吸引了我。她动作麻利地一骨碌翻过身子,手依旧遮住脸蛋,蹬开被子,坐在走廊下,客气地弯腰鞠躬:
“昨晚谢谢你了。”
舞女的举止着实让站着的我张皇失措。
男子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起,我现在才知道他俩原来是夫妻。
“非常对不起,今天本来应该出发的,可是今晚有客人需要应酬,我们打算推迟一天。你今天一定要走的话,在下田还可以见面。我们预定住在甲州屋客栈,很好找。”
四十岁的妇女从被窝里半躺起来。听了她的解释,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他们抛弃了似的。
“明天走不行吗?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推迟一天。路上有个伴多好,明天一起走吧。”
男子这样劝我,四十岁的妇女也补充说:
“好不容易有个伴,就这么着吧。也许我们太难为你,没有礼貌。明天就是下刀子也要动身。后天是我那小外孙的七七忌日,老早就想在七七时给他表示一下,我们着急赶路也是想在那天前赶到下田。也许我不该讲这些事情,但既然咱们难得有缘,后天上祭时还恳请你一同随往。”
于是,我决定推迟行程。从二楼下来,一边等着他们起床,一边在肮脏的帐房同店里的人聊天。不久,男子来邀我散步。沿着街道向南走不远有一座漂亮的小桥。男子靠着栏杆,又聊起了他的身世。他讲自己一度加入过东京新派演艺圈,现在还时常在大岛演出,虽说行李包中的刀鞘露出来像条腿似的,却是模仿戏剧表演时必用的道具。衣服锅碗之类的家什全部放在柳条包里。
“我自毁前程,结果落得四处流浪。不过,我的兄弟在甲府继承了家业,很是风光。我现在暂时还没有混出模样来。”
“我原先还以为你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啊,年长的那个姑娘是我媳妇,比你小一岁,今年十九。在路上,第二个孩子早产,仅活了一个星期就断气了。媳妇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那个婆婆是我媳妇的妈妈,舞女是我的妹妹。”
“喔,怪不得你说有一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我一直不想让妹妹干这一行,谁知道会惹出多少事来啊。”
男子还告诉我,自己叫荣吉,媳妇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另一位姑娘叫百合子,是雇来的,今年十七岁,只有她是大岛人。谈话时,荣吉望着河中的急流险滩,神情沮丧,悲痛欲哭。
我们从桥上折返回来,舞女蹲在路旁抚摸着小狗的头,脸上的扑粉已经洗掉了。我想回到自己的旅馆去,便邀请舞女:
“到我那儿去玩吧。”
“行是行,不过我一个人去……”
“还有哥哥嘛。”
“行,马上就去。”
过了一会儿,荣吉进来。
“她们呢?”
“被妈妈挡住了。”
然而,正当二人开始下五子棋不久,姑娘们渡过小桥纷纷来到楼上。和往常一样双手搭地施了礼,在门前犹犹豫豫没有进来。千代子最先站起来。
“这是我的房间,进来吧,不要客气。”
玩了大约一个钟头,艺人们进到室内澡堂洗澡。他们再三邀我一起去,但有三位姑娘,我搪塞说自己一会儿就去。不久,舞女走出来,向我转达千代子的意思:
“姐姐要给你搓背,叫你去。”
我没有去,而是同舞女下起了五子棋。她的棋力非常强,如果进行淘汰赛,荣吉和其他姑娘们轻易就要败北。在这方面,就连很少输棋的我也得费一番功夫,不敢随便落子。棋逢对手,使我兴致盎然。因为只有二人,刚开始的时候,她远远地伸手落子,但是下着下着渐渐进入到忘我的境地,心思完全扑在了棋盘上。就在她的秀发不自然地差点儿挨着我的胸口的时候,舞女陡然涨红了脸:
“对不起,该挨骂了。”说着,扔下棋子跑出去了。原来大婶站在公共澡堂的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都慌忙从室内澡堂出来,没有来楼上打招呼就走了。
荣吉这天从早到晚又在我的房间玩了一天。看上去纯朴而又热情的店老板劝我不要给那种人提供饭食。
入夜,我来到客栈,舞女正在向大婶练习三味线,看见我便停了下来,但仍然按大婶的要求抱着三味线。每次唱歌的声音稍微有点高,大婶就提醒说:
“告诉你不要出声,偏偏不听。”
我发现荣吉被叫到对面的旅馆,在二楼的客厅里大声吼叫着。
“他在干什么?”
“在唱谣曲。”
“谣曲真怪呀。”
“客人是经营蔬菜的,我们也不知道给他唱什么好。”
说话间,有一位四十岁左右、做鸟生意、在这个客栈租了一间房的男子拉开拉门,请姑娘们过去吃饭。舞女和百合子拿起筷子,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用筷子夹着男子吃剩的杂煮。当他们站起来一起到这边来的途中,男子在舞女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大婶顿时露出恐慌的神色,
“不要碰她!她还是个姑娘。”
舞女嘴里不停地叫着“叔叔,叔叔”,央求男子给她念《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男子不久起身离开了。舞女没有直接求我继续念下去,而是不停地叨唠着,希望大婶请人。我怀着某种期待,取出评书。舞女终于欢快地靠过来了。我刚开始读,她的脸就凑过来,近得差点儿挨着我的肩膀。她表情专注,眼睛闪烁着光亮,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一刻儿也不离开。这也许是她请人念书的习惯,跟刚才请男子念书的神态相差无几。我望着她,发现舞女明亮的大黑眼珠最漂亮,双眼皮的曲线美得令人难以形容,而且笑起来就象一朵鲜花。笑如桃花这句成语对她再贴切不过了。
过了一会儿,饭馆的女侍来接舞女。舞女套上戏妆,对我说:
“马上就回来,请等着我,继续给我念书,”然后去到走廊,双腿跪下,两手搭地向我告别:“我走了。”
“不能唱歌。”
大婶提醒道,舞女挎上太鼓轻轻地点了点头。大婶回头对我解释说:
“她现在正好是变声期。”
舞女笔直地坐在饭馆的二楼敲着太鼓,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坐在隔壁的客厅似的。鼓声使我心旷神怡。
“只要有太鼓,客厅就热闹了”,大婶也凝望着对面。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在那个客厅。
一个钟头后,四人一起回来。
“才给这点钱。”
舞女握着拳头向大婶的手掌伸去,从里面砰砰地掉出五十文银角。我又开始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她们谈起在旅途中死去的那个孩子,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像水一样透明,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仅仅存活了一个星期。
我对他们没有好奇,平等对待,仿佛忘掉了他们是江湖艺人这种下等职业。这种超乎寻常的随和态度好像感染了他们,希望我有空到大岛他们的家去。
“家里有老爷子没事吧。那个房子大,让老爷子搬到其它地方去住就安静了,住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可以好好看书”,他们商量后对我说:“我们有两处房子,靠山的那座房子一直是空着的”,而且还决定让我正月来,大家一起在波浮港演戏剧。
我渐渐明白他们在旅途中的心境既悠闲又不失野趣,而不是我最初想象的那样艰难。我感到他们正因为是父母兄弟,依赖着血浓于水的亲情相互维系,只有雇来的姑娘百合子生性特别腼腆,我经常见她绷着脸。
我半夜才离开客栈。姑娘们要送我出来,舞女给我摆好木屐,还从门口探出头,仰望明朗的天空,
“啊!明月——明天就到下田了,太好了!又要给侄儿办七七,又要妈妈给我买梳子,而且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还要带我去看电影。”
江湖艺人们沿着伊豆相模温泉场漂流着。下田港作为他们旅途中的故乡,处处洋溢着令人怀念的气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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