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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川端康成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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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7 15:0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伊豆的舞女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 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 "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 :"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 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着,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再往前大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着,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后面奔跑着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地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伙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了,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髻,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许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象是在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还是看着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

  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过山顶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着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获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

  "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象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么,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着,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隔扇都陈旧了,很脏。从楼下端来了。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着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于是她再三盯着问身旁的女人:"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个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后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这花纹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么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个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着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后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早产, 婴儿死了,等等。由于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 我就想象着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 。"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 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着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 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 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 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 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 ,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 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 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 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睛朗美丽, 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那个男人说:

  "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啊?"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子, 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 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中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 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 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 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 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 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象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 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求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着, 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 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 我上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 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 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 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 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份,后天还要 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 我在肮脏的帐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 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加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 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 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 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 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三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

  这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隔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 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 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 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舞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 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 她的后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么点......"舞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 那孩子生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我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 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 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候到他们大岛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子的房子里。那里很宽敞, 要是老爷子让出来,就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

  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老是羞羞 怯怯的, 在我的面前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 ,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 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

  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 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旅途的故乡一亲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艺人们象越过天城山时一样,各自携带着同样的行李。妈妈用手腕子搂着小狗的前脚,它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朝日照耀着山腰。 我们眺望着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滨在河津的海滨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开了。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

  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着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面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为,可是她也停住脚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 我越发加快了脚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

  "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

  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在枯草丛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把翻上来的裙子下摆放下去, 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过来。四周那么寂静, 只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

  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鸟的时候做些什么?"

  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干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来休息。舞蹲在路边, 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是把梳子的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在下田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取插在她前发上的这把梳子,所以我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

  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它们做手杖用,就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难地等待那几个女人。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 千代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讲,怎么样?"

  他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竖起耳朵听, 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 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 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吧?"

  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 "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一家旅馆去,据说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为了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 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 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也好吗?女人们用过的筷子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话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复去地说:"那么, 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划着船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用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 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着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 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 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 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炮下面念着说明书。 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胳膊肘拄在窗槛上, 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 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 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桔子不大好, 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是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 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楣碰上这次流行感冒, 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 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 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寻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 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 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 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 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 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 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 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待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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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7 15:05:45 | 显示全部楼层

友情奇缘



  我不过是刚刚30左右的年轻人,可是,即使这样我还当过惟一的一次媒人。这是我的"功劳传"的内容之一。要说起为什么以此为自豪,那决不是因为这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妇的缘故,而是因为它在这个世界上是以最美的人情缔结的奇缘。这个奇缘就是……

  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们的蜜月旅行--就是那梦一般的某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在温泉旅馆居然发生第一次夫妻吵架。起因是我发现了新婚的妻子脊梁上有二指宽大小的烧伤疤痕。我本来以为美如玉石一般才同意和她结婚的新娘子,这岂不是美玉有瑕了么?我当然不能默不作声。

  "哎呀,那脊梁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相亲的时候可是没给我看哪!"

  "啊!可是!"

  女人一碰上挠头的事立刻就"哎呀,可是"的,"哎呀,可是"地净骗人。

  "哎呀,可是,哪个国家有脱光了衣服相亲的?"

  "照这么说,只要没看过,比如说,前胸有一平方尺的痣,张着一个大窟窿,也瞒天过海地嫁出去么?"

  "我可没有痣什么的。就说有痣吧,只要有爱……"

  "我可不上这个当。有烧伤就得说有烧伤,为什么不事前说明白?"

  "可是,这种事怎么能……"

  "服装料子啦,瓷器啦,有了瑕庇就得退货呀!"新娘已经哭了。她接着说:

  "太不讲理啦,你这是把我看成货物啦。""既然连这么点烧伤疤痕也不放过,像我这样的笨人,缺点一个接一个暴露出来的时候就更不原谅啦。"

  "所以啦,趁着脚底下还亮堂赶紧退却!"

  "好吧,我一个人就从这里直奔老家啦!"

  "喂,喂,不是还早一点么?那么,从现在起,听天由命是靠不住的喽!好啦,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啊。"

  "可不是什么!"新娘两肩颤抖着又哭了。她接下去说:

  "我这哭也是开个玩笑试试看。"

  "练习使用女人的最有力武器哪……但是那烧伤?"

  "哦,一想起烧伤,我那才是真正的流不干的眼泪。"



  新娘子说的那烧伤是这么造成的。

  烧了半个东京的那场大正年代的大地震[注],那时候我的妻子还是个小姑娘,因为闹胃肠病住进了某医院。突然之间,铁床的床腿滑向一边,药瓶掉下去摔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此伏彼起,几乎吓昏的她,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谁把她抱出医院,此刻正躺在日本桥区的铠桥桥头,后来知道那是陪房的护士把她背到这里来的。周围是一片又哭又叫的避难人群。看着像焦热地狱一般燃烧的建筑物的火焰,她也忘了哭了,只是瞪着眼睛打颤。转眼之间,那里已经火星四溅,护士又背起她,从坂本公园去了筑地的本愿寺,从那里又逃往月岛。已经分不清是把天烧着了还是把地烧着了,满世界染上了火的颜色,黑烟像夏天傍晚阵雨的云一般,遮天盖日。可能多达几万的人群,呼儿唤母,被热风外着,遂渐地向海边移动。此刻的人们,惟一的念头就是保住自己的命,除了这个本能之外,其余的全忘了。

  此时,海岸还剩下一条船。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饿鬼争食一般争取先上去。船舷摇晃起来,有人掉进泥海里。

  "不行啦,不能再上啦,船要沉的呀。"

  就这样,船离开了码头。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把病人忘了。"一个年轻女人尖着嗓子喊,她从船上的人群里挤出来就拽住了码头上的缆绳。

  "谁呀,护士?真浑!现在一上陆就再也上不了船啦!"

  "不行!这是我的职务,我自己得救啦,可是说不过去呀!"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职务、义务呀。自己得救就很不容易了。尽照顾别人,自己也许就话不成!"

  "不行,死也好,活也好,我们俩必须在一起!"

  "危险!"

  护士爬上码头,抱起被人踩过已经没有活人气色的病人回头再看时,船已经离开陆地了。护士背着病人跳进海里,她好不容易追上船,把病人推上船舷,但是她已经精疲力尽,累成一团棉花了,自己已无力爬上船。在众人帮助之下才上了船。在近海过了不安的一夜,在这里迎来黎明,第二天早晨上陆一看,这里的一切已经变成焦土了。踏着热烘烘的土地,她又背着病人,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卫戍医院,她把病人交待给医生,立刻跌倒了。年仅18岁的她,从昨天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她背着那个姑娘在混乱的人群中又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

  这位护士即使在卫戍医院,也没有离开过病人的身旁。

  "我也有一位哥哥住在东京,这场灾难之中,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虽然想找一找,但是,从那么大的火灾中一起闯过来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的病是不是好了,我可不能扔下她就走啊!"

  接着她就谈了那个小姑娘脊梁上有烧伤,但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她本人一点也不知道。

  "那位护士的确是救命恩人哪。"听完之后,我和妻子非常感谢那位健康乐观忠于职守的护士。同时我问:

  "那恩人后来怎样啦!"

  "她现在干什么呢?连封信也没有。"

  "的确不像话,受恩忘报啦。名字总该记得吧?"

  "记得,叫日高竹子。"

  "日高,没错?日高这个姓听说过呀。"

  妻子说她姓日高,我当然要问个详细。因为这个姓我曾经听父亲的书童[注]前岛说过。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世间少有的美好奇遇解开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疑问。

  蜜月旅行已经过去一年了,我和妻子相伴去了父亲的家。

  "妈!前岛还常来么?他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啊,他这个人嘛,还是照旧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可是他的上司挺赏识他。尽管如此,可是大连的公司为什么免了他的职呢?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错的,虽说稍微有些呆头呆脑,可他上学时候的成绩是很好的呀?"

  "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吗?"

  "对!从中国飘然而归,只是说:给免啦!说着话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和苦笑一下而已。"

  当天晚上,我们谈起了在父亲家里边当书童边上夜校,始终苦学,终于在某私立大学的夜校毕业的前岛。第二天午饭时女仆进来说:

  "一位年轻女客说前来拜访前岛……"

  "拜访前岛?她是哪里来的……"

  "她说从大连来!"

  "也许是恋人吧。前岛在恋爱问题上遭受过挫折。一定是女方从大连追来啦!"我这么说。

  "这事只有他才碰上,你说呢。"

  "所以我说妈不行嘛。"

  "那,姓名呢?"

  "说是一提日高就明白啦。"

  "日高?"我妻子已经撂下筷子站起身来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只听得妻子喊道:

  "啊,确实是日高,是日高!"她没等明白对方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何许人就喊:

  "真讨厌,把我忘啦。我就是大地震被你救治了的病人哪!"

  "啊,小姐。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两人紧紧拥抱。



  我对于这个奇遇非常高兴,立刻把日高竹子迎到里面来,对她说:

  "立刻往前岛的住处挂电话,请他赶紧来。您是从大连特意赶来拜方前岛的?"

  "是,替我哥哥来向他道谢。"

  然后,她谈了如下的情况:

  前岛和日高竹子的哥哥上同一个夜校,同是苦学生,是互相帮助的亲密朋友(所以那时我常常听到前岛提到日高这个姓氏)。

  竹子当护士,所以能够帮哥哥一些钱。前岛和竹子哥哥毕业之后同去大连,因为他俩都是必须给家乡的父母寄钱的,而大连的工资比日本内地高,所以他们同去大连,并且在同一公司工作。后来竹子也去了大连。但是,可能因为过去太穷,觉得虚度了青春年华,因此中了魔。日高虽然娶了老婆,然而却忽然品出了妓院的花酒颇有味道,以致在公司的业务上消极应付。偏巧公司的生意一直很不景气,为了缩小业务而不得不裁员,此刻当然要拿日高这样的人开刀。知道这一消息的前岛,给公司的科长和日高各留下一封信,悄悄地回了日本。他给科长的信上说:日高有妻子和妹妹,现在如果把他免职,等于使三个人前途没有着落,眼下的放荡,不过是一时的错误,我离开公司,让位给他,希望公司体谅此情,对他照常录用。给日高的信却是真心实意的忠告。前岛的信使科长大为感动,使日高革面洗心。也使日高一家的生活得到幸福。为了向前岛致谢,竹子千里迢迢来到东京。但是,地震时她救助的少女竟然是他们家恩人前岛的旧主人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妻子,这一点,她吃惊不已,以为始终是在梦中。

  前岛对竹子重新施礼,他连连说:

  "我只是不愿意在大连呆下去了,所以……"

  话说得结结巴巴,而且脸早就红了。

  我介绍之下,使心灵特别美好的前岛和竹子结成连理。前岛离开大连,原因当然首先是出于友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竹子的倾心,心里爱着竹子却很不善于表达,回到日本等待竹子看她是否前来。这也是他不懂恋爱技巧的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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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7 15: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罗密欧与朱丽叶


  悲剧性的故事虽然多,但是却没有超过这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恋爱故事的……类似这样的慨叹,必然成为这个悲剧的结尾这一事实,也许是从两人初次相见时就决定了的命运。
  因为是对罗莎林的单恋,虽生犹死的罗密欧,直到黎明到来之前,在森林里到处转悠,他白天关上窗户,拼命地思念那个本来没有希望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几乎发狂,所以他的朋友班伏里奥哀怜他说:

  "悲痛到死的程度的悲痛,也会因别悲痛而忘记,让眼睛染上新毒而杀掉旧毒也不错。"劝他把目光转移到别的美人,正好在花的都城有花一般姑娘聚集的晚会在凯普莱特府上举行,这实在是幸事。他说:

  "到晚会上去,如果用明亮的眼睛比较着看罗莎林和那些美人们,也许你就会觉得把乌鸦想象成心中的天鹅了。"尽管这么对他说了,但是罗密欧似乎没有想找其他的女人作为恋人,只是想看见罗莎林的美貌,才有去那个晚会的想法。所以,心境暗淡的罗密欧说,哪怕是拿着亮堂堂的火炬去也行,凯普莱特大人一定说:

  "欢迎您,诸位。只要是脚上没打泡的姑娘,不论什么时候都愿高高兴兴地作您的舞伴。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带上假面,在美人的耳畔悄悄地说甜言密语的呀。"即使这样和蔼可亲受到迎接,或者同来的伙伴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卷进花团锦簇的舞蹈丛里,他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面孔,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无意中抬头突然看到和一位骑士手牵手开始跳起来的小姐,这时的罗密欧就成了新的罗密欧了。

  "噢,那位小姐的华贵,使辉煌的灯火更加辉煌了,暗夜中映照出小姐的美,仿佛黑奴耳朵上悬挂的宝石一样。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就像赛雪欺霜的白鸽,下到乌鸦群里一样。"

  对罗莎林的爱恋就像并非爱恋一样,被这位小姐的姿色夺走灵魂的罗密欧,等不到舞蹈结束,带着那副未及摘掉的朝山拜庙者的假面具单腿跪在小姐面前时,拿过小姐那只手--那是连碰一下都担心把天上的花朵弄脏似的那只手--亲吻了一下。他以为他自己那般恭敬而高雅的寒暄,一定打动了小姐的心,刚刚想到这里,那小姐就被母亲给叫走了。一打听小姐的名字,罗密欧心醉神迷的梦境破灭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凯普莱特的女儿朱丽叶?啊,可怕,自己的命啊,就等于从敌人那里借来的东西啦。"

  同样,朱丽叶也想,如果那人已经有了妻子,自己就只能到死也不嫁了,当她心里如此发誓的时候,才知道这位贵公子竟然是蒙太古的儿子罗密欧,这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

  "无与伦比的恋情,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产生于可憎之家。怀恋可憎的敌人,这是可怜的因果报应之恋啊!"

  这样的叹息,过错不在两个年轻人。意大利维洛那城门第相等的两个名门大家,即: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家,从很早以前就是仇家,现在互相仇视已经发展到两家的看门狗也互不相容,直到两家的下人以及远缘的亲戚,在和平的城市街道上多次流血冲突。因为朱丽叶太美了,罗密欧竟然忘了他自己是以假面溜进仇家的晚会的,他赞美小姐如何美貌的语声,竟然被凯普莱特大人的外甥提伯尔特听出来,甚至打算当场兵刃相加。

  但是,即使在仇人的家里,罗密欧怎么能离得开把魂留住的地方?回来的路上,他趁朋友疏忽大意,跳过凯普莱特府邸的高高石墙。他仿佛有爱情的轻捷翅膀,一跃而过,朝着果树深处前进,他确实看到了爱的路标,而且朱丽叶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前。小姐的美好形象,好像升在东窗上的旭日一般,使明月也显得苍白,黯然失色,小姐那星星一般的眼睛如果是在天上,会使鸟们误当白昼,必将纵情高歌。看到小姐托着腮,罗密欧真想当小姐用来抚摸脸颊的手套。他在她的窗下轻轻倾诉着这些话。朱丽叶并不知道罗密欧在这儿,啊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乳母呼唤羊羔,也呼唤小鸟,家里提请她考虑和无可挑剔的贵公子帕里斯的结亲问题。但是她一概不听,她还是个刚刚十四的小姑娘,正因为这么年轻,朱丽叶虽然知道罗密欧属于她家的敌人,但也无法熄灭胸中的热情之火。此种情况可名之为初恋。

  "啊,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名叫罗密欧?你别认你的父亲,把你的姓氏也抛弃吧。你如果不愿意这么办,那就立刻发誓永远爱我。我就废掉凯普莱特这个姓氏。只有你这个名字才是我们的敌人。不是你的手,你的脚,你的双臂,你的脸,是名字!蔷薇花,即使把它换成另外的名字,它那香气也不变。罗密欧啊,扔掉不属于你的姓氏,非要不可的是我这个人,我的身心。"

  听了这动人的爱的语言,罗密欧已经再也不能沉默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从今天起,把罗密欧个名字扔掉!小姐为偷听到男人内心秘密而吃了一惊,当她知道那是罗密欧的声音时立刻想到,如果他被发现很可能被杀,为恋人处境危险的担心先于她听了这番表白的喜悦。罗密欧无惧二十个敌人之剑,但他害怕不为小姐所爱,所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朱丽叶的脸颊有些红润地说,方才关于爱情表白的自言自语,是不是让荷叶给听去了?她想表现得毫不介意,但是毕竟已是深夜,不妨马虎一下,而且自己的内心独白已经被他听清楚之后,佯装毫不在意,也的确是少女之恋的一缕表现。至于罗密欧,他也不会以为小姐表现轻怫。

  "小姐,对着在那结着果实的梢头而且把它照成白银色的月亮起誓吧……"

  "每夜都要变换位置的月亮的形象,不能代表我的心。"

  朱丽叶第一次见面的晚上起的誓,和转眼即逝的闪电一样,没有区别。

  "这个爱的花蕾,有待五月之风抚育,在重逢之日以前开花。"

  话虽如此,就像罗密欧想再一次听听爱的誓言一样,朱丽叶也想把自己的思想化为声音,当她把大海一般永远也酌不尽的恋心表白得清清楚楚之后,和小姐食宿与共的乳母从屋子招呼她。她马上回到窗子这里,认为罗密欧的心如果是真实的,明天他必然派人前来,定下婚礼的日子,和他约定这些事项的同时她又说:

  "这样的话,我的一生将和你同行,即使天涯地角也一定相伴相随。"

  朱丽叶屡次被乳母召唤,她边往这里走边说:

  "天快亮了。就像任性的姑娘给小鸟的脚拴上丝线,刚刚放它飞一飞立刻就拉回来,然后再放它飞一飞,立刻又拉回来,既是让你回去,也想让我和你道别。"两人依依不惜别。

  互道晚安之后就分手了。天已经快亮了,罗密欧不回家,高兴得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地,大清早去了教堂面见劳伦斯神父,提出要求:允许他和仇家的朱丽叶结婚。神父既同情他,因对罗莎林的单恋而生的苦恼,又为他一改过去的想法而吃惊。老神父一向受到凯普莱特以及蒙太古两家的信赖,很早以来就希望两家和睦相处。他想到这个婚姻可能使两家的僵持从此结束,所以答应罗密欧一定帮这个忙。

  走出教堂的罗密欧,在大街上会见了朱丽叶派来的乳母。朱丽叶知道罗密欧的诚意之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很快前往教堂,立刻在那里举行了神圣的婚礼。但是老神父也不能不担心,这可能是火和硝的拥抱。不过老神父也使两个人的心火一般地燃烧起来。

  朱丽叶一回到家,就像节祭前夜看着节祭穿的新衣等待节祭早晨到来的孩子一样,等待新郎攀着绳子溜进来的夜晚及早到来,她心情兴奋,等得心急,看看乳母,不知道她为什么烦躁不安。没有料到,告诉她的是从欢喜的顶端跌进悲痛深渊的可怕消息。

  "啊,可悲呀,被杀了,死了!"乳母怯生地说了罗密欧和提伯尔特的名字,究竟是两人之中谁被谁杀,还是两个人全死了,开始朱丽叶毫无所知,但是,最宝贵的丈夫和最可敬的堂兄。如果失掉丈夫,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喊着说,愿和罗密欧同棺而去。

  --那天刚过正午,正好是罗米欧和朱丽叶举行婚礼的时候,一方是蒙太古家罗密欧的朋友茂丘西奥和罗密欧的堂兄班伏里奥,另一方是朱丽叶的堂兄提伯尔特和走在他前面的凯普莱特府邸的党人,两拨意气用事、失去冷静的人街头相遇。提伯尔特忽然大骂茂丘西奥不该交罗密欧这样的朋友。偏偏凑巧罗密欧从教堂回来路过此处,提伯尔特又对罗密欧大发威风,骂他是无赖。但是罗密欧考虑到对方是朱丽叶尊重的堂兄,昨天还是敌人的凯普莱特这个名字,现在就跟自己的名字一样了,所以平静地以微笑相待。结果茂丘西奥误以为他是卑鄙无耻叛徒,立刻拔剑相对。罗密欧同班伏里奥展开激战,茂丘西奥想把他俩拉开的时候,却被提伯尔特的剑刺死。

  亲密好友为了自己而且在自己眼前被杀,再加上目睹趾高气扬以胜利者自居的敌人,身为骑士的罗密欧大怒,拔剑而起。但是当发现倒在他脚下的竟是朱丽叶的堂兄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啊,成了自己命运的玩物啦!"他手里的剑几乎掉在地上,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急忙钻出了看热闹的人墙,赶快逃走。

  这时,跟着许多随从的领主公爵,蒙太古大人夫妇、凯普莱特大人夫妇等等全来了。领主对于因两家之争以致自己的亲戚茂丘西奥为此丢掉性命而非常愤慨,下令把罗密欧从维洛那放逐出去。

  朱丽叶从狼狈的乳母那里知道了事情的详细情况,对于堂兄之死,十分悲痛地说:

  "花一般的容颜遮掩着蝮蛇之心,天使一般的恶魔,长着鸽子翅膀的乌鸦,本性属狼的羊羔,内心卑劣的贤者,高雅的恶棍。"她边哭边喊叫这些话,但是,这些矛盾的语言,她对罗密欧的爱与怨在心里搏斗的结果,但是当她发觉乳母也含着她的腔调一起骂,自己居然给结婚之后还不到三个小时的丈夫的名字抹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信口开河,非常可耻。于是,一直为哀掉堂兄之死而流的眼泪,一下子变成为罗密欧保住性命而庆幸的欢喜的眼泪,忽然间又变成因罗密欧受到流放而为之悲伤的眼泪。一万个堂兄或父母的死都不如恋人流放可怕。朱丽叶把罗密欧交给乳母带来的绳子当作恋情的纪念,她自言自语地说:

  "这无能的绳子啊,罗密欧把你当作通往我的睡房的道哪,现在呢,我居无定所只能以处女之身离开这个人世!好,绳子啊,乳母啊,我现在就走向婚礼之床吧。但不是罗密欧的床,而是把这身子委之于死神。"

  看朱丽叶这令人痛心的形象,乳母不得不去寻找罗密欧。罗密欧此时正躲在劳伦斯神父的庵室里,揪头发挠脑袋,仰面朝天躺着长吁短叹,听候比死罪还难受的流放宣告。但是,这一对恋人还无从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们悲剧的序幕而已。

  即使喜欢群集于腐肉的苍蝇,只要它在维洛那城,也想碰一碰朱丽叶白玉一般的手,也想亲一亲小姐刚刚合拢的、因为腼腆变成赤红的嘴唇。自认为比从本城流放出去的罗密欧幸福,还认为离开小姐所在的城市,就不会有别的什么世界的罗密欧,觉得劳伦斯神父悲悲切切地用道理宽慰自己,纯粹多余,用道理能做出个朱丽叶么?与其那样,莫如量量我的身长,给我定下墓穴的尺寸更好。为此他正在庵堂里闷闷不乐,朱丽叶打发来的乳母到了,把表明就是海枯石烂,小姐的心也不会变的指环交给了他,他这才重新振作起来。他趁着凯普莱特府的人们因为主人的外甥之死已被弄得精疲力尽,必定睡得早这种难得的好机会,溜进了新娘的房间。

  这是无限喜悦和无限悲伤的一夜。婚礼的新床就是别离之处。何况初夏之夜本来就短。

  "天还没有亮哪。那不是云雀,是每晚都到石榴树上来的夜莺。"朱丽叶为挽留他才这么说。她想一想就明白,罗密欧是一个已经定为流放罪的人,留到今天早晨还不走,就会被处以死罪。

  "是早晨哪。确实是云雀。说云雀的叫声亲切那是假话,它把拥抱在一起的四只手臂扯开,把相爱的人赶走。"

  "天是越来越亮了,两个人的心却是越来越暗了。"罗密欧说完留下最后一吻,在日光与黑暗交替之际,不得已离开了朱丽叶的房间。

  每天相见,忧愁与辛苦终成过去的日子必定到来,依依惜别之后,朱丽叶站在楼上看着院子里的罗密欧,不知为什么,总像坟墓中的死人。罗密欧看到朱丽叶脸色那么苍白,总以为那是不祥之兆。罗密欧还没走远,朱丽叶就听到母亲呼唤她。已经是早晨了。

  母亲误以为朱丽叶的泪是为哀悼被杀的表兄提伯尔特流的,就告诉她,要把罗密欧在他的流放地毒死。朱丽叶大吃一惊,就对母亲提出,她愿意配制那份毒药。已经刻不容缓,下一个难题正在等着她呢。和很早就谈过的结亲对象帕里斯的婚礼,就决定星期四早晨在圣彼得教堂举行。距那天只有两三天工夫的星期一早晨才知道这件事。和刚刚分手的罗密欧欢愉的气息,依然留在唇上。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朱丽叶脚下的土地仿佛被水冲跑一般,她只好找些理由要求延期,例如:年纪太小,表兄刚刚去世,总不能哭着去结婚等等。但是,在直到现在还根本不知道她已悄悄结过婚的双亲看来,领主是世世代代的名门,有很好的领地,况且和才艺兼备的帕里斯成亲,不仅是小姐之福,而且是家门的荣誉,凯普莱特大人说过,朱丽叶如果不答应这门亲事,就该自缢,就该死于荒野之地,亲子之缘至此已尽,因为在气头上,话说得很严厉,实际上就是强迫她结婚。即使是朱丽叶心腹之人的乳母,也认为和帕里斯比起来,罗密欧只是条抹布。事到如今,朱丽叶能依靠的只有劳伦斯神父一个人了。

  "为了保持女人的贞操,即使伴着干燥得哗啦哗啦响的骸骨,腐朽得已成黄色的死骸,从夜晚直到天明,即使睡在新坟里刚刚下葬的死尸旁边,即使是足以让汗毛竖起的恐怖,我一概不在乎。"朱丽叶的表白,为爱情敢于赴死的精神,老神父是相信的,尽管后果危险,但他最后不能不把秘方授给她了。尽管那是一种可怕的手段,但是苦恋中的姑娘是无惧的。

  朱丽叶一从教堂回来,就轻松地说:等到星期四未免太长了,声称自己愿意明天就同帕里斯举行婚礼,所以一家立刻高兴万分,凯普莱特夫妇为了安排明天的盛大宴会,已经忘了睡觉。筹备工作的纷纷攘攘还没平静下来,就到了大喜日子的早晨。他们想催朱丽叶快起来,催她梳洗打扮,说是帕里斯已经带着乐队来迎娶新娘了,等等。到她房间一看,只见幔帐低垂,她穿着新娘服装躺在床上,花一般的容颜已经褪色,朱丽叶已成一具僵尸。

  喜乐变成了丧钟之声,婚礼的颂歌改唱葬礼的挽歌。往新娘头上撒的花改撒在停尸的灵床上了。贺喜的人成了吊唁的人,而且,朱丽叶再也不是为了新的未来而生活的人,而是作为对这个人世的希望已告终结的死人,必须运往教堂。失去了堪称自己生命也堪称宝贝的独生女的凯普莱特夫妇,当然既哀叹自己的命运,也哀叹这无常的人世。这些暂且不提,在流放之地惊闻朱丽叶已死的罗密欧是怎样了?

  罗密欧被流放到曼多亚,他心急火燎地等待神父的信。昨夜梦见自己已经死了,朱丽叶出现于梦中并和他接吻使罗密欧苏醒过来当了皇帝,他但愿那梦成为事实。他的仆人仆仆风尘来见他的时候,他先是以为是使他心动的好消息,但是告诉他的却是朱丽叶已经死了,而且不论如何吻她也不能使她复生了。他只能怨自己的命运之星,同时在狂乱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药材商的形象:卖毒药虽是死罪,但是他这样的药材商,因为贫穷所以敢于犯法的事。当他拿到能使力敌二十条汉子的人只要吃了便立刻倒地而死的毒药时,他罗密欧便快马加鞭,直奔维洛那的凯普莱特家族墓地而来。

  在这纷纷扰攘之中,劳伦斯神父倒是十分沉着。但是,当知道曼多亚罗密欧那里送重要信件的神父,因为半路上受阻只好回来的时候,劳伦斯神父才大惊失色。他说:

  "那信送不到,不知道要闯多么大的祸。在这个时候,朱丽叶大概醒了吧?这可麻烦了。小姐是成了活的尸首之后埋在死人坟墓里的。如果不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让罗密欧明白,小姐一定怨我,重新向曼多亚送一封信,在罗密欧回来之前,把小姐停在庵堂里吧。"他说罢便赶紧去了凯普莱特家的墓地。

  正如劳伦斯神父所担心的那样,这对恋人的悲剧已经接近更加让人悲痛和落幕的时刻了。这悲剧就以满是凯普莱特的骸骨,也埋着浑身血污的提伯乐特,鬼火乱飞,死灵哭叫,充满死气的墓穴为舞台,而且是在半夜里展开的。

  "我亲爱的花一般的妻子啊!把花给撒在你这新床上,要给这撒的草花每夜浇一些香的水吧。如果水用完了,就用被长叹挤榨出来的眼泪浇。和新娘夜夜共处的惟一办法只有给坟墓撒上花痛哭一番而已。"第一个来朱丽叶的坟墓的,就是携带草花和火炬,有侍童跟随的帕里斯。但是,当他怀着一颗真诚的心祭完妻子往回走时,听到对面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这伙人拿着火把照亮带着鹤嘴镐和撬棍,结伙而来,领头的就是罗密欧。他把下人们打发回去。同时把墓地的门撬开。当帕里斯知道他就是敌人蒙太古家的,而且当他知道此人就是从维洛那城流放出去的罗密欧时,就知道朱丽叶是因他而死,提伯尔特是被他杀的,于是大声吼道:

  "喂,你这蒙太古家小子,你跑这里来是想污辱尸体吧?把两家之怨发泄到骸骨上,这是下地狱的畜牲干的。不能放过你,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决不能让你活下去!"

  "正因为我活下来了所以才来到墓地。请不要惹我生气,让我罪上加罪!"

  自杀之前的罗密欧,已经不管什么蒙太古家或者凯普莱特家了,只求对方快快离开此地,但是帕里斯不听他说:

  "我得抓住你这个犯了重罪的家伙!"

  "你是决心让我发火啦?那你就别想活!"两人拔剑交手之中帕里斯渐渐支持不住了。

  "如果通情达理,请打开家庙,把我和朱丽叶埋在一起吧!"他痛苦地说着话就断气了。

  "噢,当然知道!"罗密欧哀怜对方,仔细看看对方的脸,这才知道原来是帕里斯。从曼多亚出来,纵马飞驰的路上就听说是帕里斯和朱丽叶举行婚礼。现在总得埋了他才是。

  "你也和我一样,应该并列在时运很差者的名单上。现在就把你埋在这崇高的坟墓里。"他边说边把他抱进朱丽叶的墓里。他看到整个墓穴像一座充满光明的欢宴的华堂。他为朱丽叶光彩照人不禁大吃一惊。

  "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啊,把你气息之蜜吸尽了的死神也赶不上你艳丽多姿。你根本没有苍白之色,有的却是堪称美的标志的鲜艳红唇和双颊。噢,提伯尔特,你也血染此地。你的敌人我这个人哪,现在就用我自己的手杀了我自己而向你谢罪。噢!我亲爱的朱丽叶呀,你依然那么美丽,那个只剩骨头的死神可能仅仅迷恋你的色香,甚至于想把你美艳的身姿藏匿于这黑暗之中。眼睛啊,最后一次瞧瞧你的恋人吧。手臂呀,最后拥抱一下你的恋人吧。可怕的毒药啊,让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疲于奔命的小船赶快撞碎在chuan岩巨石下面吧。"他说罢一仰脖把毒药喝下去,跌倒在朱丽叶身旁。

  啊,晚了。劳伦斯神父为了从墓中救出朱丽叶,拿着鹤嘴镐和锹跑来。此时的朱丽叶从假死状态中醒了过来。

  "由于不可知的力量,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了。"确实如老神父哀叹的一样,罗密欧死了之后,劳伦斯神父以为声音即使漏了出去,朱丽叶反而会以为生是临时的生命,死才是永恒的生命,他并不想从墓里出来。朱丽叶看了看罗密欧喝了毒药之后的那只杯子,她说:"全喝光了,不给追随于后的我留下一滴,是不友好的人哪,既然如此,我就吸你嘴唇吧,那是沾着毒药的嘴唇哪!"她要吸那尚有余温的嘴唇时,众多的人声越来越近,她想必须赶快自己处理自己,便用罗密欧的匕首刺进自己的前胸,从刚刚醒来又回到永久的长眠了。

  因为帕里斯的传童跑回去报告,不论是领主,也不伦凯普莱特大人夫妇,蒙太古大人,都带领许多随从,番卒赶来,他们无不悲痛地呼叫。经过领主一番审讯,劳伦斯神父全都如实陈述,人们这才知道这是两个仇家发生的恋爱故事。朱丽叶奇妙的假死,是为了把她从和帕里斯二次结婚救下来,劳伦斯神父给了她安眠药的结果。同帕里斯结婚的前夜,朱丽叶喝了药以后被当作死人安葬,42个小时之后苏醒过来。罗密欧再到墓地来迎接。两人逃走。然后神父和领主再为两家调停。罗密欧因没有得到神父的这个计划,就来到了墓地时,悲剧发生了。领主从帕里斯的侍童和罗密欧的仆人得到证实神父说的不错,就对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二位大人说:

  "看一看你们两家结怨所得到的惩罚吧。天让你们的子女相爱,好像因为相爱却夺走了你们的喜悦。我也因为没有注意你们之间的争执,失去了两个亲戚。"

  凯普莱特深深地低着头,想握蒙太古的手说这就是给他女儿的聘礼了。被他紧紧握住手的蒙太古说:

  "用纯金给她铸一座像,只要维洛那存在下去,作为忠贞的标志,朱丽叶的像比任何金像都该受到尊崇。"

  "也要造一座罗密欧金像,和我女儿的像放在一起。它象征着我们之间因仇恨造成的牺牲。"

  领主目睹两家的和解,非常高兴地说:

  "在这凄凉的早晨,太阳也愁绪万端不愿露面。大家都回去吧,说说为什么会有这无穷的叹息。尽管悲恋的故事很多,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恋爱故事,因为它特别动人心魄,必然流传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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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9 15:28: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还是算比较喜欢川端康成的文章的,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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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7 22: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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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0 07:1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他的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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