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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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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4 12:39: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看过《菊花香》
       

第一节:等待孩子如花般绽放
    
         上午10点41分。漆成蓝和白的医院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两名护士和一个男人推着活动担架床向手术室飞奔而来,床上躺着一个即将手术的孕妇。

  那个男人,面容憔悴,神色疲惫,却掩不住俊秀的长相,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引人注
目的。他的嘴唇已然干裂,仍不停地对躺在床上的女人小声喊着什么。女人紧紧抱住隆起的肚子,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双眼紧闭,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中了。

  男人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女人瘦削的手。女人突然清醒过来,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像在说什么,男人赶忙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叫我别担心?好,我不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我相信,你和我们的孩子一定能挺得住!”

  男人对着眼泪汪汪的女人点了点头,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手瘦骨嶙峋,像枯枝一样,好像只剩下了骨头。女人用另一只手摩挲着男人的手背,默默地深情凝望着他的脸,嘴角隐隐露出微笑。但突然间,她扭动身体,皱着眉头惨叫一声,似有一阵剧痛袭遍全身。

  活动担架床停了下来,护士打开手术室的门。男人用颤抖的手捧住女人的脸,女人的眼泪流下来,流进了他的手掌。

  男人哽咽了一下。

  “美姝呀!我……我……就呆在这里。别忘了。我在这儿守着,一切都会好的。知道吗?一定要加油啊!”

  女人紧紧咬住干裂的嘴唇,点了两下头。床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男人无奈地松开女人的手,女人望着男人,视线模糊。男人咬紧牙关,努力做出坚强的表情,向着女人竖起拇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女人突然神情无比慌张地欠起身子,向着男人伸出双手,男人赶忙朝着女人伸出的手跑了几步,但霎时间载着女人的担架床就消失在手术室门里边了。

  看着门在自己的眼前关上,男人顿时变得茫然失措。手术室里传来人们忙碌行动的声音。男人僵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到了墙上。

  他跟刚才判若两人,一副马上就要垮下去了的样子,双手交握,举向天花板,无声地蠕动着嘴唇,似在祈祷。

  “麻醉时间四十分钟。”

  “太短了,得一个小时吧。”

  “这是产妇的要求。吴护士,快点检查,尽快开始手术,明白吗!”

  手术室里传出女医生急切而不失尊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穿着手术服的女医生扶着半开的门向走廊里张望,男人立刻像弹簧一样跳了过来。

  “许前辈!”

  “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是……是。”

  “你别走开,就在这儿等着。”

  “当……当然了。美姝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承宇。知道了……”

  女医生语气沉重地重复着,一边戴上蓝色的口罩,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在品味刚才说过的话。之后她留心看了一下男人焦虑的双眼,自己痛苦地微闭了闭眼睛,就匆忙转身进去了。

  男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停在对面的拱形窗户前。从窗户看出去,碧蓝的天空似乎被料峭的春风吹得有些倾斜了,花坛里,几朵耀目的白色丁香花苞缀在枝头。这些花苞吸足了空气中滟滟的春光,好像沾满水的羊毫笔头一样紧绷着,眼看就要绽放了。它们凭借战胜漫漫寒冬的惊人的生命力,就要绽放成如天使翅膀一样洁白无瑕的花瓣了。

  男人一动不动,好像一棵树,只有濡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美姝呀,这么长时间以来,让你吃了那么多苦的孩子终于要绽放他的生命之花了,像那株丁香一样。我们孩子的微笑将会比丁香花更芬芳,可是……

  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那棵树为什么不长叶子先开花呢?叶子和花一起傲立在枝头,蜜蜂飞来飞去,那该多好呀……哪怕只是花开的这一段时间能够共同度过也好呀。是的,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在一起”!你、孩子和我,只要能在一起……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在一起”更温暖、更令人向往、更催人泪下的词语了。

  男人脸上隐约显现出笑意。

  孩子呀!你能不能像花瓣绽放那样温柔美丽地从妈妈身体里出来呢?你妈妈现在太辛苦了,爸爸甚至怕得发抖,但一想到你,爸爸就忍不住心情激动。你在妈妈肚子里的这段时间,知道我们多么惦念你吗?过会儿妈妈就能看见你了。像花朵一样把你紧紧抱在身体里养育了十个月的妈妈……亲爱的孩子,爸爸是多么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啊,可是爸爸也很担心你妈妈,担心得快要疯了。你不要把妈妈弄得太累了!希望你能像花开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妈妈身体里绽放出来,不出任何问题——

  爸爸真的很希望会那样啊!

  男人的表情好似一个刚刚穿越沙漠的人,脸上惟一活动的是湿漉漉的眼睛。但现在,他的眼里既看不到树,也看不到倾斜的天空。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在透视自身,眼球的周围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好像正在汲取深藏在头脑和心底的记忆与情感,投射到大而明亮的眼球上。

  十年前的一幕幕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第二节:初闻菊花香
  
      承宇从家里出来,在新林站上了地铁。

  他的学校在新村,常常乘坐地铁二号线。现在是上午11点左右,已经过了上班高峰,地铁里空荡荡的。终于不用在爆满的地铁里遭受折磨了,承宇的脸上透出一丝悠闲的表情来


  他穿着仔裤和蓝色的短袖衫,前面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下来,自然地遮着额头。一米八零的个子,如玉树临风,再加上五官清秀,肤色白净,这些都足以吸引人们的目光。

  车厢里只有三分之二的坐位有人。承宇坐在坐位上,顽皮地把双腿分开,又并起来,重复了好几次,似乎是在尽情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不时露出微笑,因为今天是他首次参加大学联合社团CDS聚会的日子,聚会地点在某女子大学附近的“Magic Number”咖啡屋。

  一个盲人拉着手风琴走过来,承宇往他的塑料袋里放了一张一千韩元的纸币,然后打开放在膝盖上的书读起来。

  书名叫《哲学和影像文化的联系》,是一位美国电影记者写的。书中认为,表面看起来很浅显的影像文化,其起源实际上贯穿着哲学发展的始终,可以上溯到神话时代;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神话换上了影像这件外衣。书中有很多图片,承宇完全被吸引住了,看得全神贯注,遇到不明白的单词时,他就用红笔在下面画一条线。

  承宇的父亲是位外交官,他跟着父亲在英语文化圈国家中生活了六年,英语水平相当不错,但书中有不少哲学和电影方面的专业术语,还是需要划出来回家查字典。

  过了新道林站以后,车厢里的空坐位一个个地坐上了人。等过了堂山站,就有不少人拉着扶手站在过道上了。

  车到了合井站,承宇坐位附近的门开了,上来三个人:一位是从早上就出门工作的疲倦的推销员,一位是背已经开始驼了的老奶奶,还有一位是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孩。女孩大约一米六一的个子,身材苗条,穿着白色T恤衫和黑色裤子,脚穿运动鞋,面容端庄,目光炯炯。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看起来很重的书捆,似乎都是小册子,开始全都提在手里,后来把大的那个放到了地上。

  到弘大站之前,老奶奶虽然抓着扶手,可是由于个子太矮,感觉很不方便,于是松开扶手想要找点别的东西扶着。就在这时,车突然开动了,老奶奶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跄了几步。看到眼前的情景,女孩回头盯着稳稳当当坐在老奶奶面前的承宇,眼里写满批评: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孩,居然看着老奶奶在眼前踉踉跄跄还不起来让座!其实,自从过了堂山站以后,承宇就完全沉浸到书中了,对于书以外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

  女孩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承宇面前。

  “劳驾!”

  “……哦?啊,是……”

  承宇看到女孩一只手里提着的书捆,以为要自己帮忙拿着呢,慌忙伸出了手。可是那女孩冷冷地低头看着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没看到面前站着的老奶奶吗?”

  “啊……”

  承宇发出一声既非呻吟又非叹息的惊叫,急忙合上书站了起来。

  “对不起,老奶奶,请坐这儿!”

  老奶奶一句话不说,表情冷淡地坐下了。这时承宇才不好意思地搔起后脑勺来,脸红到了脖子根。那个坐位虽然不是残疾人和老年人专坐,可要是知道有位老奶奶站在面前的话,承宇一定会马上站起来让座的。今天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承宇咎由自取,他一旦埋头到什么东西中,就心无旁骛,根本察觉不到其他东西的存在了。老奶奶不高兴地盯了承宇一会儿,然后转头向着女孩伸出了手,说要帮她拿东西,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姑娘不但人长得俊,而且真懂礼貌!

  “不用了,我下一站就到了。”

  车减速了,承宇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站台上的站名,不知不觉已经到新村了。如果不是那个女孩的举动唤醒了自己,肯定要多坐三四站,把自己搞得慌里慌张的了。

  承宇站到那个提着书捆等在门前的女孩后面,两个人之间靠得很近。车晃来晃去,承宇突然闻到女孩的头发上散发出菊花的香味,就像是晴天绿色原野上绽放的那种野菊花的清香。这真令人吃惊,在这么多人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车厢里,根本不可能闻到什么香味,可是,承宇分明闻到了女孩头发上的菊花香!因为这个发现,承宇感到自己心里突然生起了异样的颤动。

  身材适中、直发披肩的女孩提着看起来很重的书捆,目视前方。因为刚才被她责备了一顿,承宇也不好意思说要帮她提。

  承宇把鼻子凑到女孩的头发附近,轻轻深吸了一口气,没错,就是菊花的香味!似乎能让人感受到野生的清新和花粉在阳光里灿烂飞舞,柔和而清淡。

  真令人吃惊,最近新研制出了菊花香的洗发水吗?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呀!

  车停下来了。门一开,那个女孩就匆匆走了出去。承宇虽然不是特意跟着她,但因为是同一个出口,同一个方向,也只能跟她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迄今为止,承宇还从来没有去过相隔几个街区的那所女子大学附近,因此,从地铁站出来,过了一个人行横道之后,路就变得很陌生了。承宇回想着画在小组黑板上的地图,应该是跟眼前这条路差不多宽窄的一条胡同,可是,图上说通向“Magic Number”的胡同口有一个叫“黄金假面”的店,承宇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店。

  他向路过的行人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他突然注意到距自己二十多米处提着书捆匆匆赶路的女孩,从她走路的样子来看,似乎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很可能知道。

  头发散发着菊花香的女孩……身高腿长的承宇顾不上多想,连跑带跳地追了过去。

  “麻烦您,跟您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儿?”

  “您知道附近有个叫‘黄金假面’的店吗?好像是个啤酒屋。”承宇怕对方误会自己要报复她,赶忙说明情况,“那个啤酒屋所在的胡同口上有个叫‘Magic Number’的咖啡屋,我们社团今天在那儿有聚会。”

  听到承宇的解释,女孩的表情变得很微妙,既不像是哭,也不像是笑--眉头和鼻子先皱起来,然后又像熨平了一样舒展开,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书捆,突然一松手丢到了承宇面前的地上。“提上!”

  “……?”

  “你是新生吧?”

  “啊?是,是的。”

  承宇这才仔细看了看面前两包印刷物的封面,“Cinema Dream Soldier”的缩写字母CDS映入眼帘,正是汉城十二所大学影像联合社团正式名称的缩写。

  转瞬间那个女孩又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四根手指拼成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叫承宇往里看。承宇不明就里地透过女孩手指间的方框看过去,视线所及的地方挂着一个英语辞典大小的木头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黄金假面”几个金色的字。

  我的天,就是这条胡同呀!就在眼前,竟然找了半天,今天真是什么事都不顺利。

  承宇站在含笑的女孩面前,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吧嗒吧嗒嘴,挠挠后脑勺。

  那女孩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走去,承宇双手提起地上的书捆跟在后面,书捆确实很重。

  “您是前辈吗?”

  “是。我读三年级,现任CDS会长,叫李美姝,就在附近的女大读书。”

  “是……是吗?我是Y大经济系的新生金承宇。刚才真对不起!”

  美姝似乎存心不放过越来越惶恐的承宇,悄悄忍住笑,说道:

  “别装模作样了,就地铁里的表现来看,你也不是那么讲礼貌的人吧?”

  “您误会了,不是自夸,其实我很明白事理的。”

  承宇快走几步,跟美姝并肩,然后带着被冤枉了的表情转头看着美姝。美姝听到承宇的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以后有你受的,你撞到我手里,算是倒霉了,我做什么事可都是一根筋的。”

  美姝一边想,一边在心里暗笑。

  CDS虽然是多个大学的联合社团,可一旦加入进来,举行入会仪式之后,就完全消除了各大学间的界限,人人都要遵守前后辈的制度,对这一点,承宇也早就知道了。他觉得真是很冤枉,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住了辫子,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处心积虑加入的联合社团的前辈,还是会长!虽然穿着很随便,但容貌和身材都很出众,而且头发上还散发着菊花香!

  这条胡同也像承宇郁闷的心情一样,又乱又长。一直顺着路走了很长时间,才看到胡同尽头出现了一面粉刷过的墙,漆成绿色的破旧的推拉门上写着“Magic Number”。美姝一只手抓住门把手,抬起另一只手看了一下手表,回头看着承宇问道:

  “你能读英文书,英语水平应该不错吧?”

  “是的,英语会话我就更拿手了。”

  “哦,那太好了。你就站在这儿,给每个进来的会员发一本小册子,大概要三十分钟,没问题吧?”

  英语水平高和当门神发小册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承宇感到被美姝捉弄了,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傲气。

  “当然。前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

  “从地铁里出来时,我闻到您的头发上散发出菊花香,您今天用的是什么洗发水呢?”

  听到这么意外的问题,美姝一瞬间有点儿莫名其妙,但马上就微笑了,似乎感到很有趣。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那种香味很好闻。”

  美姝瞟了一眼双手对握、表情谦逊的高个男孩,一边微笑着把“Magic Number”的木门推向旁边,一边说:

  “真没办法,只能让你失望了,我用的是香皂,而且……说起来不太好意思,我已经有四天没洗头了。”

  美姝进去之后,承宇放松下来,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面对前辈女孩,自己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讲什么香味!对这一点,他心里感到很吃惊。可能因为自己的身高和容貌都非常出众的缘故,迄今为止,他还从来都没有先对女孩子表示过好感呢。

  之前遇到的小麻烦并没有影响他轻松愉快的心情,一个人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哼唱起自己喜欢的歌曲《七朵水仙花》来。两位年长的大学生一出现,他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他们打招呼,并把小册子递了过去。

  “欢迎!是CDS会员吧?在这儿。”

  他们一边接过小册子,一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带着“这是谁呀?怎么从来没见过?”的略微有点疑惑的表情开门进去了。

  串起流泻下来的月光,

  为你做一串项链。

  我要带你看千山之上的清晨,

  还要吻你,

  送你七朵水仙花!

  ……

  承宇在心里回想着歌词,用优美而低沉的声音哼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还轻轻晃动身体跳着舞。他的男低音听起来既甜美又细腻。

  承宇这个时候的心情,用菊花表现似乎比用水仙花表现更贴切。

  承宇狂热地喜爱流行音乐、棒球和电影,潜水、篮球和保龄球也是专业水平。因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他很早就开始接触外国文化,并浸染其中。在菲律宾马尼拉度过的青少年时期,他打工赚来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用来买电影票以外,百分之七十都用在买CD上了,最终收集的LP和CD几乎有上千张。他之所以常常抽出时间来打工,也是为了享受用自己赚的钱买齐专辑的喜悦。

  在西方流行音乐中,用于衬托声音的乐器演奏手法非常了不起,能够使每种乐器发挥出自己独特的深度和独有的华丽音色,从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歌手的音量和音色。虽然承宇也喜欢韩国的大众音乐,但因为这个原因,他更喜欢西方的流行音乐。

  承宇的父亲几年前结束了自己持续二十多年的外交官生涯,投身于言论机关。虽然承宇是他的独生子,但他从没有把承宇关到自己的圈子里,而是小心地引导儿子开辟他的独立生活。当然也有痛惜不堪的时候,但他还是尽可能把儿子放到一个自由成长的环境中,让他按他自己的意愿做事。幸运的是,承宇终于成长为一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了。独立精神很强的承宇跟具有家长权威的父亲之间自然会有摩擦,但最重要的是,儿子尊敬父亲,父亲爱儿子。

  即便是对外貌不特意修饰打扮,承宇内心的自信和端正的人品也自然而然地写在他纯净的面容和表情上。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一群大学生涌过来,承宇停下他的歌舞,轻快地把小册子分发给他们。

第三节:生死一线间


      上午10点51分。美姝裸身躺在手术台上,护士长和另两名护士熟练地清理着她的身体,用浸透了聚烯吡酮碘和酒精的纱布快速地擦拭着从胸部到膝盖之间的皮肤。心电监测设备已经连接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的心脏跳动情况显示出来了。


  这时,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和被疼痛折磨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痰一样浓的唾液,卡在美姝的喉咙里,护士赶忙帮她抽出喉咙里的异物。

  女医生虽然预料到正常分娩很困难,还是尝试了一下,但美姝的体力早就已经耗尽了,可怕的产痛已经令她束手就擒,一点劲儿也使不上了。现在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剖腹产。

  但是……女医生犹豫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但马上又意识到,如果再耽误时间的话,很可能造成根本无法挽回的后果,或许产妇和孩子两个人都救不了也未可知。她转头看了看美姝,似乎从美姝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来,于是下定了决心,掉头让护士长快去打电话叫人来。

  “静……静……岚……呀!”

  美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叫出朋友的名字。静岚那带着手术手套的手紧紧握住美姝的手,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她亲眼目睹了美姝在病魔面前表现出来的超人忍耐力和勇敢拼搏精神,以及她炽烈的爱情,一想到这些,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了。

  “我……我的孩子呀!……承……承宇呀!”

  “知道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美姝呀,坚持住!再怎么难受你也要坚持住呀!往后剩下的就只有好日子了,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是吗?”

  “当然!”

  这段时间,护士们已经把含有全身麻醉成分的硫喷妥钠注射到了美姝的血管里。美姝呼呼地喘着气,好像她的喉咙里安了一个打气筒一样。她的体内似乎一分为二,天国和地狱两股势力不停地为扩张领土而大打出手。她的额头上滚下了滴滴汗珠,瘦长的脖子上也汗漉漉的,静岚亲自替朋友擦去汗水,虽然这本该是护士们的工作。

  麻醉很快扩散到了全身,美姝的视线渐渐模糊,失去了焦点。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嘴角露出微笑。使肌肉松弛的药已经注射过了,吴护士开始处理美姝的口腔,吸出口里的异物之后把输氧管放进去。

  就在这时,两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匆匆走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带着银边眼镜,另一位大约三十多岁。他们先跟静岚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开始察看美姝的心电图、血压以及氧气供给情况。

  “什么时候做的静脉注射?”

  “三分钟前。”

  护士长回答。

  银边眼镜瞥了一眼时间,手托着下巴看了看深深陷入麻醉状态中的美姝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然后回头转向静岚。

  他的眼神很复杂。静岚完全清楚他在想什么,禁不住在口罩后面轻叹了一口气。

  这两位医生是在手术和缝合方面无人匹敌的专家,是静岚的同事,静岚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美姝,提前就请求这两位专家随时做好手术准备了。

  两名护士手法敏捷地擦去美姝身上残留的少量酒精。

  呵!加油吧!

  银边眼镜显然感觉到时间紧迫,他走到患者面前,又回头看了看掩不住焦虑的静岚。

  “许大夫,备用的血已经准备足了吗?”

  “是……但……”

  “我知道!”

  “我们别无选择,是不是?”

  “胎儿情况怎么样?”

  三十多岁的医生问静岚。

  “很令人担忧。”

  “患者的情况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吗?哪怕只耽误一秒钟,就很可能使胎儿陷入极度危险的状态中。我们要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切开来看看,就算孩子平安也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听了银边眼镜的话,身为妇产科专科医师的静岚也无话可说了。对静岚来说,胎儿的健康状况跟美姝是同样重要的,而现在无论说什么话,下什么诊断,都还为时过早。

  银边眼镜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病人的面孔,然后回头看着身边站着的另两位医生。

  “这么困难,她居然做到了,真了不起!”

  静岚沉重地点了点头。

  银边眼镜又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举起双臂,轻轻晃动双肩,进行手术开始前的准备活动。麻醉已经过了八分钟了,他接过护士长递过来的手术刀,回头看了看紧张地贴在自己身后的静岚。静岚站得太近,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便。

  “许大夫,请往后一点儿!”

  “啊!对不起!”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许大夫这么慌张呢。对了,麻醉时间多长?”

  “……四十分钟。”

  “什么?许大夫,你疯了吗!”

  “对不起。这是患者的请求,实在太恳切了,让人无法拒绝。非常抱歉。”

  “这……真是!”

  银边眼镜似乎很困惑,紧紧皱着眉直摇头。如果是一般的产妇,凭银边眼镜高超的技术,在二十分钟内肯定能够结束剖腹产手术,但现在面前这位产妇情况如此糟糕,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麻醉时间。如果还没有完全缝合,患者就从麻醉中醒来,那么情况就不堪设想。银边眼镜对此很不满意,但他也听说过患者的故事,所以也能理解。

  无论自己的身体承受多大痛苦,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还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母爱呀!

  银边眼镜把锋利的手术刀放到美姝凸起的肚子上,对准突出的肚脐下边三指的位置。

  他选择了竖切。一般来说,为了尽可能减小留下的刀痕,接受剖腹产的产妇们会选择横切,但横切时涌出的血太多,会加大缝合的难度,耗时更长;竖切则比较快,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减少血液的消耗量。他的这种意图虽然不一定能奏效,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别无选择。

  手术室里六个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美姝庞大的肚子和锋利的手术刀上,静岚闭上眼睛,虔诚地仰天祈祷:

  “如果世上真有奇迹的话,请帮助我们吧!如果上帝真知道美姝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苦痛的话,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请您一定要帮助她!”

  手术刀尖划开美姝的皮肤,白色的肉刚刚露出来,马上就被红色的血吞没了。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承宇白净冰凉的额头顶着墙站在那里。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手术室紧闭着的门,手按在胸口上,拼命按捺住焦躁期待的心情。“承宇!”

  是父亲的声音。

  承宇朝摆放着十几把桔黄色椅子的门口方向转过头去,跟在父亲后面的是面色冷峻的母亲。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自己谁也来不及告诉呀!或许是许前辈通知他们的吧。但这并不重要,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已经完全飞进紧闭着门的手术室里去了。

  父亲穿着灰褐色阿玛尼西装,母亲穿着PRADA的套装,他们慢慢朝着一直在地狱中挣扎到今天的儿子走过来。

  “孩子怎么样了?”父亲问道。

  承宇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道父亲问的是正在分娩的妻子还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子。

  “……正在动手术。”

  母亲似乎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或许看到儿子像风干的桔皮一样的脸色和清瘦的面庞,她肝肠寸断,紧紧咬着嘴唇。

  但承宇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到母亲身上。从一开始到现在,母亲一直坚决反对自己跟美姝的婚事,不但没有出席婚礼,而且自始至终不肯承认美姝是自己的儿媳妇。母亲的面容是慈祥而有教养的,真没想到那样的一张脸居然会生出那么顽固的愤怒。虽然一个母亲对独子的期待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仅仅因为儿子娶了心爱的女人,父母就跟孩子恩断义绝,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父亲慈祥地凝视着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放弃希望!”

  听了父亲的话,承宇的脸上掠过好似白色粉末飞舞般飘渺的微笑,他的脸因为彻骨的疼痛而变形了。

  希望?您指的是什么呢?您知道美姝和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吗?绝望和希望带给我们的伤害已经有成百上千次了。求您了,什么都别说了。

  这些话,承宇都是用目光说的,他干裂的嘴唇一直紧闭着。母亲一直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该看哪里,茫然的目光在医院的天花板和墙之间转来转去,过一会儿就回过头去用手绢轻轻擦擦眼角。

  母亲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过去无情对待美姝的事吗?还是在想不许儿子踏进家门一步的盛怒?或者……在为手术室里的儿媳而感到自责吗?又或者……小子,瞧瞧你现在的处境吧,瞧瞧你那样子!作为母亲,而且还是独生儿子的母亲,难道会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吗?我之所以反对,都是有理由的。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呢?况且这个女人还年过三十了!结婚四年都没怀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吧,结果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不是早就说了嘛:女人要想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二十多岁是最好的,这是自然法则。况且你还是个独生子,把你养这么大,父母提这么点儿要求,还不是应该的吗?这世界变化再大,本质的东西还是不会变的。家庭的本质就是保守性!你必须明白,家庭和社会之所以能延续到今天,就是因为这种保守性的作用。

  母亲很早就为承宇看好一门亲事,对方是承宇父亲在菲律宾做领事时的上司——大使——的女儿英恩。英恩比承宇小一岁,她对承宇一见钟情,十年间,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一样追随在承宇的左右。英恩活泼,健康,娇媚,善于交际,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好。她在马尼拉大学学医的时候,每年都要回韩国两次,希望能博取承宇的欢心,但承宇一直把她当成妹妹,始终没有同意跟她恋爱。

  承宇结婚一年以后,英恩跟菲律宾马尼拉大学的一位韩侨教授结婚了,听说已经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十分幸福。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母亲都说不出地伤心。

  父亲是中立者,在他的两边分别是剑拔弩张的妻子和儿子,他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是巨大的。父亲、母亲和儿子都受到了伤害,而美姝,就站在这个三角形的顶点上。

  戴安娜

  这个女孩大我几岁,

  但我从来都无所谓。

  戴安娜,留在我身边!

  当你拥我入怀,

  我知道你是我的最爱。

  你为何不懂我的心?

  我愿与你永不离分。

  只有你,能占据我灵魂,

  只有你,能撕裂我的心,

  当你拥我入你爱的怀抱,

  我感受到你无上之美好。

  ——Diana

  Paul Anka十五岁时唱的歌。1987年夏,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承宇曾为美姝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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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4 12:46:22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很多啊  想看  回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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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4 13: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节:海向我走来

           三十一个年轻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清凉里登上了去江陵的无穷花号火车,他们是大学联合电影社团——电影梦想战士(Cinema Dream Soldier)的会员,一个个像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样,背着巨大的背包,带着拍摄电影短片的摄影器材。


  这既是一次电影拍摄活动,也是一次新会员训练活动。

  有三个已经毕业了的老会员也来参加活动——广告片助理导演成浩、在电视台做撰稿人的民善、在忠武路电影圈里打基础的祺洙。

  “天这么闷,每人喝罐啤酒吧!”

  无穷花号开始加速以后,美姝用手里的圆珠笔指着承宇命令道,然后对着全体会员画了一个大圈。

  “好嘞!会长英明!”

  承宇把装罐装啤酒的纸箱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放到地上,敏捷地撕开外面的密封膜。

  “喂!金承宇,先给我们!”

  “喂!你怎么敢把啤酒扔给前辈!应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才对。”

  “小子!不管是递过来还是扔过来,随你的便。可你这么慢慢腾腾的,我们这些坐在边上的人岂不是要渴死了!”

  于是,附近跑过来两个人,罐装啤酒马上像棒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承宇拿了两罐,递给会长美姝和自称是电影广告导演的成浩。

  “谢了!还是承宇好呀!”

  “您是说作为干活的人呢,还是说作为男人呢?”

  “这孩子……还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那还用说吗!毫无疑问是前者了!”

  “真的吗?为什么听了您的话,我就好像被人在头上狠狠打了一棒呢?您说‘毫无疑问’,太残酷了吧!”

  “是吗?那就算是‘有一点点疑问’吧。行吗?”

  “谢——谢——!”

  “哎呀呀,快被你折腾死了!不过呀,要是缺了这么和气、能干又可爱的承宇,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说得太对了!”

  “哎,就此打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跟成浩兄有事要商量。”

  美姝举起啤酒罐喝了一口,留着络腮胡子的成浩也喝了一口,接过美姝递过来的短篇剧本,放在膝盖上。剧本的题目是《逃离地球》,乍一听跟富兰克林导演的《逃离星球》挺像的,内容却截然不同,跟航空旅行和外星人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故事是讲一对恋人到海边做分手前最后一次旅行的经历,结局稍微有些灰色。

  “是不是从中间部分开始有点沉闷?本想保持一种轻快的基调的,但不知道从哪个场景开始走偏了……前辈请认真看看。”

  “呀,这我怎么知道?”

  “别摆架子了!让你们这些老会员白吃白喝,不就为了这事儿吗?”

  “嗬,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我当会长的时候,曾经买了内衣送给前辈,祝愿他们清清白白地活着,你连这种诚意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借此机会出来走走,结果你却让我做这么伤脑筋的事!”

  “可是,说到电影感觉,谁也赶不上前辈您哪!您把电影的基调调整好了,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花钱给前辈买套内衣吗?”

  “嗯,这还差不多,那就看看吧。这是谁写的?”

  “梗概和轮廓是开会时大家讨论的结果,剧本是我执笔的。我们需要的可是一针见血的批评!”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吧。”

  成浩翘起二郎腿,把剧本放在腿上,一手拿着笔读起来。美姝神色紧张地坐在他身边,小口喝着啤酒。

  “你到底想表现什么呢?”

  “重点集中在男主人公身上,主要表现男人的心理。他爱的人离开了他,提出分手的也是女方,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男人失恋以后,感觉地球变得极其冷清,再也无法在这个日渐萧索的星球上继续生活下去,于是选择了离开。内容就是这样,虽然结尾有点儿凄凉,但希望能用喜剧的手法表现出来。”

  “这样啊!那可不太容易表现呀。又不能拍什么宇宙飞船升天的场景。”

  “最后的几个场景做了一些心理暗示——爆炸声、鞋子、脚印、空荡荡的大海、闪烁的星星、男人的笑声等。男人和女人一起喝过的空啤酒罐在海里浮沉,这个场面跟夜空重叠起来。前辈请帮我们看看,这些场景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呢?”

  “呀!太难了。我这次可真是自投罗网了。”

  成浩翻开剧本的封面,美姝连忙指出有疑问的台词或安排,向他请教。

  他们坐位的斜对面坐的是承宇和静岚。静岚是CDS会员中惟一的医科生,跟美姝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她加入CDS也是因为美姝的劝说,实际上她从来也没有从事过什么电影活动,只是偶尔参加社团的聚会而已。

  静岚的下巴偏尖,戴着小眼镜,看上去有点冷淡,本人也不善于交际,即使来参加聚会,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悄悄地消失。在CDS的众多会员当中,静岚比较愿意接触的人,除了美姝,就是承宇了。

  在承宇身上,她总是能感觉到阳光的气息。这个男孩的行动和言谈,总是如同清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这大概是因为他在富有而和睦的家庭中长大,因而具备了一种自然天成的平和心态吧。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带一点儿言不由衷或遮遮掩掩,这是承宇的优点。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比别人更守信,比别人更眼明手快,这些承宇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无论对方怎么松懈,都能坚持自我,替对方扫除后顾之忧,这种给人温暖的性格也是承宇的一大优点。

  承宇加入CDS以后,对静岚来说,在看到直率、热情的美姝的快乐之外,又增加了看到承宇的喜悦。静岚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承宇这样的男孩子,性格开朗,既有能力,又对什么事都积极努力,从不放弃,而且品行端正,这样完美的男孩子是不容易遇到的,尤其在充斥着浮躁和无知的傲慢的所谓电影艺术人当中。

  承宇比自己小三岁,这对静岚来说会是一个交往上的大问题,但性情孤僻的静岚现在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对男人并不太关心。

  静岚没打开啤酒,只是放在手里摆弄着,眺望着车窗外阳光辉映的田野和绿油油的远山。承宇已经喝完了第一罐,第二罐也见底了,他的目光不时地投向美姝。

  “静岚前辈!”

  “嗯?”

  “您跟成浩前辈很熟吗?”

  “还可以吧。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已经毕业两年了。大学在校时曾获过世界大学生电影短片大赛的优秀奖,题目……是《蟑螂一家》吧。”

  “《蟑螂一家》?什么内容呢?”

  “这个……怎么说呢?影片中把生活在油纸炕下面的蟑螂和生活在天花板下面的人进行对比,影射了人就像蟑螂一样,他的试验精神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虽然大部分画面表现的都是褴褛不堪的日常生活,但依然很有诗意,可见他的导演才能确实很厉害。”

  “那他为什么不进入真正的电影界,却进了广告界呢?是为了拍一个灭绝蟑螂的广告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就坐在那儿,你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吗……你有点儿奇怪呀,干嘛对他那么关心?是我看错了吗?”

  “什么关心呀?哈哈,喝着酒随便聊聊而已。”

  “简直都不像你了。别喝了,上次看你也不怎么能喝。”

  “别担心!喝三罐没问题。况且坐在像少女一样怀着丁香愁思的许前辈身边,心情好得不得了!”

  “少女?真不知道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怎么可能损您呢。我把人分为两类,一类像扎根在纯粹大地上的树,另一类则像动物,或者说像野兽。这是根据人的心,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倾向来划分的。当然这种分类并不像黑与白那么简单,分不出谁好谁坏。我觉得许前辈属于前者。”

  “是吗?那你呢?”

  “我?我虽然很喜欢运动,也很擅长运动,但就为人来说,还是更接近一棵树——一旦在哪里扎下根,就久久不会移动。”

  “喔,那我们属于同一科了,是同类项。”

  “对呀。”

  承宇一脸孩子气地笑出声来。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美姝那边,每次视线转回来时,承宇的表情都显得很惆怅。他的身体似乎喷出一丝焦虑,好像树木暗中吐出信息素一样。

  这时,静岚第一次隐隐约约觉察到承宇在喜欢美姝。

  承宇“唉”地叹了一口气。

  “许前辈!您学过关于人体的知识吧?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女孩,她的头发上总是散发出菊花香,但她并没用什么洗发水,而且性格也大大咧咧的,三四天才洗一次头发,神奇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野菊花的香味,她用的香皂也就是洗澡用的普通香皂,可是……这种现象可以用医学来解释吗?否则,难道是我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承宇的问题跟医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倒不如去问造香的造香师或心理学家呢。

  “其他人也认为那个女孩的头发有那种香味吗?”

  “没有。就我一个。”

  “那你是狗鼻子啦。”

  “前辈!这对我来说可是很严肃的问题。”

  承宇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人体散发出的、无法验证的一种磁场的作用吧。比如说,在被命运牵引的人们之间就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现象:其他人眼中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其他人听起来像金属摩擦声似的嗓音在某些人的耳中却是阳刚气十足和充满魅力的。

  或者说,这是心理上的魔术,尤其是对心里爱着的人会产生这种现象,那个人进入心中,引起很多美丽而甜蜜的幻想,像神奇的魔法。

  静岚这样说给承宇听,他听着听着脸微微泛红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斜对面坐着的成浩用圆珠笔头敲着旁边的美姝的额头,他似乎认为,如果改掉原来剧本中的时间顺序和几个场景的话,就能更加简单明了地体现出导演的意图和目的。

  美姝耐心地标出有问题的场景,认真听着成浩的意见,在空白处记下来。

  “呀,美姝,你也太热心了吧!”

  “当然啦。我打算一毕业就让韩国电影界瞧瞧我的厉害!之前呢,就在国际电影短片节上拿一两个大奖吧。”

  “哎呀!志向远大呀!韩国电影界要是那么好进哪,我就去忠武路拍电影了,何必像现在这样为女孩子拍照呢?”

  “那是因为呀,前辈太急于求成了。我不在乎花多少时间,情愿一步一步地前进,从最底层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提高,一点儿也不放松,总是做好准备,随时抓住靠近的机会。”

  “哈!真酷!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不出几年,忠武路上就会‘唰’地升起一颗女导演新星了!”

  “前辈就替我倒计时吧!”

  “我?”

  “都知道前辈神通广大,替有发展前途的后辈介绍一下,总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吧?”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超人呢?不过,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学习编剧和导演,我就甘心被你踏在脚下。”

  “前辈莫不是在朗诵金素月的诗①?”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把头转向承宇,晃着手里的空啤酒罐。

  “承宇!还有吗?”

  “没有了。”

  “什么?两箱呢,全都喝光了?”

  “看我们多少人吧。一人连两罐都摊不上。哈哈哈,虽然我喝了三罐。”

  “看你挺机灵的,还想提升你做我的副导演呢,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为了上司,应该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偷偷藏起两罐,留着导演喝。要是连这点儿忠心都没有的话,或许可以成为电影迷,但绝对成不了电影人!”

  一听这话,承宇傻呵呵地笑了笑,站起来,说:“哎呀……去把肚子里的啤酒倒掉吧,要不要装点儿回来呢?”然后拿着两个空罐迈着八字步朝车厢接合处的卫生间走去。

  这孩子,干嘛拿着空啤酒罐去?不知道。不会真的去小便了然后盛回来吧?怎么会呢……随便说说的吧。

  静岚和美姝嘻嘻哈哈笑着,并不真的恼他。静岚把剩了一半的啤酒递给美姝。

  “还有一半呢,你喝吗?”

  “不要了。成浩前辈也忍着呢。”

  过了一会儿,承宇随着火车晃动的节奏一步一摇地走过来,在美姝坐位旁边停住了。他的个子那么高,正在重新翻看剧本上的标记的美姝抬起头来看他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又怎么了?”

  “我要证明一下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精神。”

  “这孩子怎么又这样?别把无聊当可爱啦!”

  也不知道承宇听没听到她的话,只见他从牛仔裤的裤腰里像拔双枪一样拔出两罐啤酒来,跟从汉城拿来的啤酒牌子不一样,不是事先藏好的,分明是到火车上的售货处买来的。美姝满意地接过两罐啤酒,装作没有发现。

  “呀!果然还是承宇有本事让人开心!”

  “嗯,果然忠心耿耿。”

  成浩摸着胡须说。

  “不管怎么说,谢了,承宇!”

  “您真是太客气了!”

  承宇心情愉快地回到静岚旁边的坐位坐下。美姝把一罐啤酒给了成浩,两个人像点礼炮一样嘭地打开啤酒,大口喝了下去。看他们的表情简直爽得不得了,可能因为啤酒冰镇过的缘故。

  承宇看着两个人,扑哧笑出声来。

  “前辈!贴过我的屁股的啤酒味道怎么样?”

  “呀,不错!”

  “绝了!原来承宇的屁股是冰块屁股呀!”

  “啊呀,这您怎么知道的?我要是脱掉衣服的话,简直就是一尊冰塑。大卫的雕像要是看到我呀,非嫉妒得爆炸了不可。”

  “真拿你没办法。静岚呀,你在干什么?你可得好好管住这孩子,别让他继续得意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了,否则,一不小心掉下来摔碎了的话,可就成冰棍了!”

  “要是那样的话,就该捡起来舔着吃掉了吧?啊呀,我都想到哪里去了呀?”

  成浩嬉皮笑脸地看着美姝。

  “啊呀!前辈真是的!怎么能拿一年级的新生开这种玩笑呢!成浩前辈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形象!”

  大家相互开了几句玩笑之后,美姝又重新翻看起剧本来,热烈的气氛沉静下来。

  静岚看了一会儿车窗外的风景,突然调过头来看着承宇,低声说:

  “承宇,你刚才说的散发菊花香的女孩是不是美姝?”

  承宇好像冷不丁被人打了一棒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心里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就像心里还没有成熟、没有发酵的一部分被撕裂开来了似的。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还以为静岚前辈猜不出来呢。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承宇突然对自己火冒三丈。

  “对吧?嗯?”

  “……是。”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静岚轻声惊叫出来。这声惊叫中不仅包含着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奇,也潜藏着对朋友美姝的羡慕。

  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配着随随便便的衣着,由此可以看出美姝对外表的漫不经心,对美姝来说,最重要的是火一样的热情和雄心。虽然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对自己要走的路有了坚定的信念,因此而表现出一种美来,那是惟独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会拥有,才会散发出来的光彩,无关性别。

  静岚看了看美姝,她正打着手势满怀激情地说着什么。

  美姝的父母都是教师,她排行第二,家里既不十分贫困,也不十分富有,她生活在一个非常平凡的环境当中,却从高中开始就拥有了十分确定的自我世界,简直令人怀疑她强烈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美姝的信念是不囿于女性的性别,堂堂正正地活着,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哪怕要燃烧自己的生命。

  美姝的目标是电影,她想成为一个制作人,希望能在世界五大城市的几百个电影院同日同时上映自己拍的韩国电影。作为状元考入戏剧电影系就是她实现自己愿望的第一步。

  静岚看看身旁坐着的承宇,又看看美姝。承宇对美姝的爱到底有多深,现在还很难判断,但错开的坐位给人一种不太顺利的感觉。美姝喜欢的男人是跟她自己完全相同的类型——拥有不屈服于现实、奋勇前进的力量,即使面对挫折也能像乞力马扎罗峰一样岿然挺立的那种男人。略过承宇比美姝年幼这一点不谈,作为男人,承宇的优点确实很多,但要美姝选择他,这些恐怕还不够充分。

  承宇似乎看透了静岚的心思,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着有升降台的车厢连接处走去。

  这时,美姝依然在埋头修改剧本,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跟成浩几乎头顶着头,为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而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你是我的世界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呼吸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举止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树枝的手臂伸向太阳

  我的手伸向你,我的爱

  若你手覆于我手之上

  便会产生神圣的力量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日夜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祈祷

  若我们的爱宣告止息

  我的世界便看到末日

  世界末日

  ——You誶e My World

  Helen Reddy的歌,承宇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为美姝唱过。

第五节:初吻,海松为证

        电影短片《逃离地球》描述的是为分手而在夏天来到海边的一男一女的故事,拍摄足足持续了两个星期。美姝戴着宽檐帽和太阳镜,穿着短裤和宽大的衬衫,不要命地奔走指挥。拍摄刚开始四天,她的嗓子就哑了。承宇则为在当地找到片中所需的物品而四处奔走,一次也没能好好地跳进海里玩耍,脚上还起了五六个水泡。

  拍摄日程紧得简直不可能实现,而美姝凭着常人无法想像的热情竟一点也没有拖延。
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只蟹叼着一小块香肠爬过男人留在海边的字迹,拍摄这一个场景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这个场景拍完之后,美姝才终于肯说“OK”,宣布拍摄结束。

  她的话音刚落,三十多名拍摄成员和演员就齐声高喊着“嗷嗷”冲进了碧波荡漾的大海。一下子从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的美姝太疲倦了,仰面躺在沙滩上,手脚张成一个大字。

  “前辈,您要不要来个沙浴?”

  “是承宇呀,你也去海里玩吧。啊呀,随便啦,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现在我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消除疲劳最好的方法就是沙浴了!”

  承宇把夏日阳光晒暖了的沙子堆到美姝的身上,一会儿美姝的身体就像一个小山包一样凸起来了,只露出帽檐遮住的脸和脖子。

  “哎呀,埋得真够深的!看来你这孩子一门心思想谋杀我呀!”

  “现在感觉怎么样?”

  “暖乎乎的,很舒服。就是有点儿重。”

  “以后我还可以用别的东西盖住您。”

  “别的东西?什么?”

  “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树叶,是不是很浪漫?”

  “听你这么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这样的事应该为你的恋人做才对。你的毛病就是有时候会把握不住分寸,做事有点儿过火!”

  那天晚上,在沙滩上,举行了彻夜狂饮的庆祝活动。他们把剩下的经费全部拿出来,去附近的生鱼片店买来了生鱼片,还买了几箱烧酒。

  祺洙和成浩给美姝讲了很多关于拍摄剪辑的建议,又把能借到好设备的企业及其位置、技术人员的电话号码等告诉美姝,美姝不停地做着记录,直到夜深了,海滩上点起了篝火,美姝才把记事本塞进包里,坐到成浩旁边喝起了酒。一到子夜时分,被称为好管家的新会员承宇又为收拾打扫而重新忙碌起来。

  美姝喝醉了。团团围坐的老会员和CDS的中坚会员们就电影这个话题展开了无休止的讨论和血气方刚的热烈辩论,慢慢一个接一个地醉倒了。美姝叫住经过附近的承宇,让他坐下,递给他一个酒杯,然后倒得满满的。

  “承宇,辛苦了!要是没有小承宇的话,我们的拍摄恐怕要因为物品不足而搁浅了。”

  “说得对,似乎这孩子最热心了。其他人全都怕累,不好好干,只有这孩子口吐白沫地四处奔走。”

  一位刚从军队回来复学不久的男前辈说。

  美姝举起杯,用手掌拍着呆站在那儿的承宇的背。

  “一口干了!我刚才看见你去那边吐了。本来嘛,喝酒这事,就是要死命地吐过一次之后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这样下次再喝的时候,无论怎么喝也没关系了。呀!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紧张呀?放松点儿,把腿伸开来坐下!这里又不是什么黑社会组织!你这家伙真奇怪!明明挺能开玩笑的,可一到关键时刻往回缩,这是你惟一的缺点!”

  美姝伸出胳膊,想搭上承宇的肩,结果因为承宇坐着也高出她很多,胳膊绕不过去。

  “承宇!”

  “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的?身为上帝的同班同学的前辈我心情不错,想搭一下你的肩,你的个子竟敢顽强抵抗!弯一下腰!”

  旁边那位刚复员的前辈插话了。

  “啊呀!我们会长又没当过兵,居然也会借用这些属于军人用语的词儿呀!”

  “那当然!好东西要大家一起用嘛!”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看着承宇。

  “承宇,对不对?”

  “喂!你现在的行为可是违法的呀!滥用职权加上性骚扰。怎么能把一个大男人随便拉过来推过去呢!”

  “嗬,成浩前辈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滥用职权,而是历任CDS会长的神圣的权利和义务。不是有人说过吗,为了鼓舞新会员的能力和士气,些许皮肤接触是必要的。这是谁说的呀?分明是我刚入会时成浩前辈说的!怎么现在又换了一种说法呢?哪个国家的法律上规定,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就不可以做呢?我一看就知道,等承宇这孩子上了三年级,一定能当上会长,把我们CDS发扬光大的。”

  把一只胳膊当枕头躺在沙滩上、嘴里还叼着一支烟的成浩狡黠地笑了。

  “美姝!你就放了那孩子吧,古语不是说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嘛。”

  “什么!我和承宇?根本不可能!别看我和这孩子只差两学年,但因为我大学重考了一年,实际上差三岁。他人确实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

  “跟承宇恰恰相反。……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虽然长得很难看,但很有冲劲的那种。要说跟猪八戒有什么不同,就是在冲劲和勇猛之外还要加上一些知性的内涵。”

  美姝确实喝醉了,但这真的是她内心坦白的声音。她所喜欢的是能够跟她一起在丛林般的电影界披荆斩棘、奋勇前进的斗士型的男人。

  这些话听在承宇耳中,却好似黑沉沉的波涛不断击打着脆弱的心。他也知道,美姝说这些话根本没什么恶意,可是,这令他明白了美姝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的事实,那种苦楚就好似吃了生熊胆一样直苦到舌头尖。承宇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幸好是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人发现。

  这就是爱!深沉的爱!

  承宇喝干了美姝倒给他的酒,悄悄站起来,向着没有人的海边走去。

  静岚一直离开人群,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滩上,面朝着大海,她看到了承宇远去的孤单背影,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那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突然她的鼻子好像被一股巨浪击打了一下似的变得酸酸的。

  据说,通过男人的背影能够看出他丝毫不加掩饰的感情波澜。承宇的背影是深蓝色的,是一个被爱情伤害了却只能微笑着回过头去独自疗伤的男人的背影。

  静岚同情承宇,不仅如此,她甚至感到一丝嫉妒。如果承宇爱的不是美姝,而是自己,那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心情激荡,慌乱地摇了摇头——恐怕自己不会感到恐惧,倒会觉得幸福吧。横在爱情面前的障碍越大,爱反而越热切,越感人肺腑,这不就是二十多岁的爱情赋予年轻人的伟大而美丽的特权吗!

  静岚感受到了一个正直的男人所散发出的感情的气息,这是一个男人朝向一个女人的心。静岚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承宇的爱可能将经历不少曲折和反复!

  两个星期以前,在开往江陵的火车上,承宇不是说了吗:自己是属于树木科的。树一旦扎下根就决不会挪动,即使自己干枯至死。承宇是不是已经开始了他的绝对无法回头的爱情了呢?但问题是,美姝根本就没把他作为一个男人来看待,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需要关心和鼓励的有才能的后辈而已。

  静岚轻轻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恋爱的双方女方比男方年龄大已经不是什么希奇事了,但也还是令闻者摇头的。要是说到结婚的话就更不得了了,明明是正常的爱情,也会带上一抹不伦和犯忌的色彩。

  背后突然飘过来一股淡淡的烟味,是美姝过来了,她扑通一下坐到静岚身边。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海。”

  “哪里看得见海呀?天和海全都变成黑黢黢一团了,全都给黑夜吞没了。”

  “你没看到前面碎成粉末的波浪吗?你至少知道这波浪是越过重洋来到这里的吧。后浪推前浪,这就是波浪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旅程之后,只余下一些泡沫和刷的一声,然后就倏的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正是波浪生命的最后一刻。”

  “啊呀,静岚!你真不该上医科大学,应该上哲学系才对。”

  “我现在不想开玩笑。”

  “啊呀!还这么感性!”

  美姝呼地喷出一口烟,把手搭在静岚的肩膀上。如果是平时,静岚肯定会紧紧抓住美姝放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但这次,静岚把身体蜷起来,浑身硬梆梆的,表情十分复杂。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死丫头,你简直像个在全国高中生文学大赛上获奖的文学少女。”

  “……!”

  “呀!你别这样了,咱们俩儿喝一杯吧!”

  “你要想喝酒的话,找承宇喝吧。”

  “承宇?干嘛跟他喝?”

  “你真的不知道吗?要不就是装模作样?”

  “到底怎么啦?”

  “那孩子好像喜欢你,好像爱上你了!”

  “你是说承宇?”

  “怎么了?”

  “我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那孩子……那孩子跟你这么说的?说爱我?”

  “他没那么说,可是……连沙浴他不都给你做了吗?不管怎么说,肯定没错。他说有个女孩的头发散发出菊花香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问那个女孩是不是美姝你,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好了,还回答说的确是你。”

  “啊,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要说菊花香啊,我们联合社团第一天聚会的时候,我偶然在地铁里遇到了承宇,那时他就说了,说什么我的头发上有菊花香,听起来像首诗似的。他也就是把我当成姐姐吧。反正不管怎么说,香味什么的也不是秘密了。”

  “看来你根本不是一个做好导演的材料。”

  “什么?”

  “电影最重要的主题不就是人的情感和心理吗?可是这个男人的情感,连我都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身为当事者的你居然没有察觉?”

  “男人?静岚你今天怎么了?干嘛非要把简简单单的关系搞复杂?那孩子……跟我……你觉得这可能吗?”

  “算了,你喝醉了。”

  “瞧瞧你吧,明明是你自己挑起的话头。刚才你没听到我叫他到那儿坐着,跟成浩前辈说的那些话吗?那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也是有意的了?你知道承宇心里有你才那么做的,是不是?”

  “真受不了你!拍摄总算结束了,心情好得不得了,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你却非要跟我坐在海边讲这些无聊的话,我可真是‘事先没有想到’啊!好吧,实话告诉你,我也察觉那孩子的心事了。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不知道呢?可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你我不也经历过吗?刚进大学时,如果社团或系里有稍微过得去的男性前辈,不是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了吗?”

  “说清楚点儿,那是你,可不是我。”

  “好,这不重要。反正等熟悉了校园气氛之后,这些感情就跟被水冲洗过一样,霎时间就了无痕迹了。我敢说,虽然承宇这孩子现在因为爱情变得盲目,眼里只有我,但不出几个月,肯定会挽着苗条漂亮的同年级女孩在校园里或街上压马路的。说实话,大学三四年级的女孩还叫女孩吗?在学校里简直就被当成古董了,这你不也知道吗?”

  静岚想说,承宇那样的男孩决不会那么想,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虽然美姝坚持说自己很清醒,但几瓶烧酒下肚,她肯定是醉了,说什么都没用,她根本听不进去。

  “哈!瞧这家伙!因为他活干得好,我才对他另眼相看的,结果一不小心竟害得自己变成了别人嚼舌的对象了。他在哪儿?这家伙!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不可,叫他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前辈就是天,他怎么胆敢盘算着爬到前辈的头上!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他长了个大个子,可不过是个刚进大学、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居然敢针对我!这口气我是咽不下去了。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美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美姝!你冷静点儿!”

  “怎么了?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吗,你刚才叫我去跟他喝一杯的!”

  “你还是回帐篷去吧。身为会长,你总得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吧!”

  “喝了酒还神志清醒,那才叫奇怪呢。别担心,你先回去吧。我去跟那小子喝一杯再回来。”

  “哎!哎!美姝呀!”

  美姝没有停下脚步。篝火已经熄灭了,余烬附近有几个烧酒瓶,美姝俯身拾起一个,然后朝着承宇所在的方向走过去,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海边。

  静岚感到很不安,承宇的确是个有自制力的人,可是他喝了那么多酒,又处于感情丰富而难以自控的年龄段,而且还是在深夜的海边,原初的黑暗和夜里的波涛声极易唤醒人心中潜藏的原始性。

  承宇独自一人斜躺在一个沙丘上,周围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夏夜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淡淡的松香。他侧过头,看着最大的那棵松树上挂着的星星,那些星星好像开在松树上的白花。星光从天上照射下来的时候发出刷刷的声音,好像沙子被波涛扫过时的声音一样。

  爱情走进心里去的时候,是不是就像走在海边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呢?承宇突然想起英恩来,她曾在菲律宾的海边忧伤地对承宇说:

  “哥,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的内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每次醒来都特别想哭,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哭出来了,有时候真的希望不要从梦中醒来。哥,你相信吗?我悲伤的时候好像总是做蓝色的梦。”

  那时承宇十六岁,英恩十五岁。大使馆所有工作人员带家属一起去翡翠蓝环绕的海边度假,当时英恩已经长成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了,有着女人独有的美丽曲线。

  承宇曾经看着英恩想:真漂亮呀,真想摸一摸。但他做事情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跟英恩一起做的愿望。英恩则相反,无论是打网球,还是打羽毛球,无论是煮汤喝,还是烤面包吃,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最喜欢说的话就是“真想跟哥哥一起做”。

  年初,英恩又回来过一次,她已经完全长成淑女了,美得耀眼,连虎牙都让人联想到美丽的梨花。但承宇对英恩仅仅是欣赏,英恩越是主动靠近他,他越是大步后退。

  这不是因为承宇的父亲是领事,而英恩的父亲是大使,而且承宇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自己讨厌英恩的理由。承宇显然是喜欢英恩的,但在喜欢和爱之间,存在着一把神秘的钥匙,就是那种“总想在一起”的愿望。承宇面对英恩的时候,恰恰缺少这种感觉。

  “英恩,我知道你的心……对不起,我不能照你希望的那么做。我认为爱情应该是——我的表达可能有点儿幼稚——但我确实这么认为:爱情就像是打开心灵的珠宝箱,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如果这种光彩消失了,心灵就会变成一片废墟。真的很对不起,英恩,我不可能成为你的人。”

  英恩仰起脸看着承宇,一句话都没有说。承宇避开她的目光,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当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像下了蒙蒙细雨一样湿漉漉的。

  “哥,你还不知道,我是一颗闪耀最久的宝石,我会带给你没有人能带给你的幸福,因为,我是那么爱你,为了哥哥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哥。我会一直等你,直到我的爱慢慢渗入哥哥的心里,成为你心里的宝石。”

  回菲律宾之后,英恩给承宇写了一封短信,信纸上有几处泪水打湿的痕迹。

  男女间的爱情真的是阴差阳错,常常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结果却岔开了。承宇和英恩、美姝的关系就是这样,无论谁都认为聪明漂亮、出身好的英恩更出色,但承宇就是不把英恩当成女人,而怪异的是,承宇所爱的女人偏偏也不把他当成男人。

  何必非要爱上一个大自己三岁的前辈呢?可是,爱情这东西,就像是一个新手开着一辆根本无法驾驭的、没有方向盘的汽车一样。努力要开向幸福的王国,心里一直想着要开向幸福的王国,可是无论怎么拼了命想要往那个方向开,最终还是战胜不了感情的力量,一步步陷入到无法自拔的哀伤或孤独的泥沼中。即便是这个时候,依然是指尖都无法抖动一下,嘴唇都无法蠕动一下。承宇感到哀伤像针一样刺着自己的心窝。

  “承宇!承宇!你在哪儿?”

  从海之涯地之尽头,不,是从大海和陆地起始的海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个女人,是美姝!美姝一路走过来找承宇,她把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脚腕都被浪花打湿了。

  “美姝前辈!我在这儿!”

  “呀!你走得可真远哪!跑这么远干什么?要不是有天上挂着的月亮,我早就折回去了。”

  银白的月光下,朦朦胧胧看得到美姝笑着在挥舞手里的酒瓶。不胜酒力的美姝扑通一下子坐到沙滩上,承宇赶忙跑到她身边。

  美姝仰面躺下了。她之所以这么随意,是由于坚持认为两人的关系是超越性别界限的,是前后辈的关系,是出于对后辈的信任。其中当然也包含着自己的小算盘:她要使承宇,也使自己不把自己当女人。

  “呀,星星可真多!夏天的晚上,星星是不是到处产卵,所以才会这么多呢?”

  “也许吧。有个比喻说:星星似乎要掉到人的眼睛里一样,这种说法用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承宇的声音变得愉快起来。

  美姝放下酒瓶,把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伸展开来,用两只手抓着沙子玩。

  “你也躺下来试试,沙子贴在身上的感觉真好,又细腻又凉爽。”

  “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呀,你这小子!看见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做什么了吗?我们呀……不过是躺在这里看星星而已,前辈和后辈躺在这里,一起看看城市里看不到的、好似整个大海里所有的贝壳都被挂在了天上一样的星星,难道有什么问题吗?别顶撞我了,赶快躺下吧!”

  “领旨。”

  “嗬,你还挺会凑趣儿。”

  他们并排躺在那儿,笑着,好像玉米粒在太阳这个烤炉上嘭嘭爆了之后变成星星时发出的笑声一样。这笑声穿透了黑暗,很快淹没在寂静中,接着传来波涛拍岸的声音。波涛声在星星下面一点一点地嵌到黑暗上,好似背着壳的小蟹的触角一样在夜空中移动。

  沉默在霎那间突然变得难堪了,美姝突然笑出声来,发出像蟹横着爬过裙带菜一样的声音。

  “怎么了?”

  “跟你这样并排躺在星空下面,我突然想起一部电影的场景。”

  “什么电影?”

  “《星星的故乡》。你看过吗?”

  美姝扭过头来问承宇,然后重新转过去望着星星说:

  “你在国外住的时间太长了,应该没看过吧。那部片子中的对白真的棒极了。”

  “怎么说的?”

  “主人公是申成一和安仁淑,你知道他们吗?”

  “我知道申成一。”

  “安仁淑长得很漂亮。电影中出现了申成一和安仁淑并排躺在一间屋子里的场景。当时申成一故意粗着嗓子对安仁淑说:‘好久没有躺在一起了。’然后安仁淑鼻音很重地说……说什么来着?呀,喝酒喝得怎么想不起来了。大致是这样:‘啊,太幸福了……女人的人生是什么呢?遇到好男人就会幸福,遇到不好的男人就会不幸……先生您是好人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给安仁淑配音的是高恩静,那女人混着鼻音的声音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真恐怖!”

  “看来我得租录像带看看。”

  “是很久以前的片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不管怎么说,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全都献给你》真的棒极了,你听过那首歌吗?”

  “没听过。”

  “也是啊,那可是一首不能唱给你这样的未成年人听的禁歌,我就不唱了。你给我唱一首吧,什么都可以。”

  虽然承宇已经上大学了,但他的年龄偏小,难免有时候被冠上未成年人的称号。

  “唱韩国歌还是英文流行歌曲?”

  “都可以。”

  承宇知道的英文流行歌曲可比韩国歌多得多。他先把脑海中的流行歌手像走马灯一样过了一遍,最后选中了Helen Reddy的歌。头枕着胳膊,凝视着美姝闪亮的双眼,承宇用甜美流畅的声音开始唱起《You’re My World》来。

  ……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

  承宇歌唱得很好,像高山流水一样流畅,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激起小小的波纹。美姝闭上眼睛,欣赏着承宇的歌。他对爱人的深情好像从心灵深处汲上来的一样,不容抗拒地渗进美姝的心里。

  “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怎么会越粘越紧了呢?”

  美姝故意要破坏这种气氛,猛地坐起来,把酒瓶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呀,你唱得真不错,盖帽了!上舞台去表演也毫不逊色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还有别的节目吗?”

  美姝径直说出自己的赞赏。

  接下去承宇轻轻晃动身体,唱了一首《戴安娜》。这首歌的节奏很欢快,因此,美姝也不时跟着节奏拍拍手,或是跟着哼唱几句。

  唱完歌以后,四周又被寂静占据了。承宇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美姝递给他的酒瓶,对着瓶嘴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是在胸中闷了很久的,已经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深呼吸了。

  美姝抓起沙子,撒向四周,然后拍了拍手,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正面凝视着承宇的脸。

  “承宇!”

  美姝的声音冷静地酝酿过。

  “……”

  “让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作为关系很好的前辈和后辈吧!”

  “……”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前辈和后辈的关系,以后也不例外。瞧,本来我就是你的前辈,你就是我的后辈嘛!”

  “嗯……”

  “刚才我听静岚说,你好像心里有我,听了这话,我一边高兴吧,一边觉得不舒服,所以就来找你了。我当然也喜欢你,但……”

  “好了。前辈不用再说下去,我知道前辈要说什么了。”

  承宇的语气淡淡的。

  “好!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太好了!”

  男女之间的关系阴差阳错,为了达成适度的理解或为了公平,常常会使两个人都在感情上变得幼稚或不快。

  美姝先站起来,拍了一下承宇的肩。

  “不走吗?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总得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承宇没有回答。

  美姝也不理他,往前走了几步。

  “前辈!”

  “嗯?”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可以吻你一下吗?”

  “什……什么?吻……?嘻嘻,这又是为什么呢?”

  承宇站起来,伸直了腰,朝着美姝走过来,语气轻松地说:

  “算是纪念照呗,跟这里的海和那边天上的星,还有那棵巨大的松树一起照张纪念照。”

  “这可有点儿为难啊,你的感情不是那么轻松的,现在的气氛也不太合适。”

  “没关系。就一次!”

  承宇走到美姝面前停住了。

  高大的承宇突然挡在前面,美姝霎那间有点惊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承宇有力的臂膀搂住了。承宇的嘴唇盖住了美姝的,可能因为身高差异太大,美姝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尖。

  承宇的嘴唇滚烫又冰凉。如果说上唇来自太阳,那么下唇就是月亮养育的。它们都像吸足了海水的沙滩一样柔润。

  过了一会儿,美姝被松开了,承宇像海边的松树一样耸立在那里。

  美姝的酒一下子醒了,是不是要给他一个耳光或使劲踢他的小腿呢?美姝的心里确实有被冒犯的感觉,但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气愤。这次就原谅他吧,如果下次再发生这么无礼的事,就决不能善罢甘休了。扔几句什么话刺刺他呢?美姝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对这件事显得不在意是维持前后辈距离的最佳方法了。

  “快去睡吧!明天早上要早点动身。”

  “是。”

  “今天你犯了个错误!”

  “……”

  “我走了!”

  “美姝前辈!”

  “嗯?”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像那棵高高的松树一样。”

  美姝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然而她的心里吹起一股风。他是什么意思?永远在这里?像松树一样?不,没必要多想这句话的含义了,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阵海风吹过而已。

  美姝朝着一行人住的帐篷走过去,回头一瞥间,发现承宇还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沙滩上的树一样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直聚集在美姝身上。美姝似乎感受到了承宇深切而沉重的心,这还真难办。

  美姝干咳起来。

  安妮

  你在我心中

  似山林之夜

  似春之山脉

  似雨中漫步

  似沙漠暴雨

  似深寂碧海

  你占据了我的心。

  回来,让我爱你吧

  回来,让我给你我的生命

  让我沉浸在你的笑里

  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让我躺在你的身边

  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让我爱你吧!

  再爱我吧!

  接纳我吧!

  ——Annie誷Song

  约翰·丹佛的歌。承宇成为电台的节目制作人后常常通过电波在全国范围内播放。

  
第六节:冰封的日子  


         璀璨的东西消逝得也最快。虽然爱情是光辉灿烂的,但只有那些对待爱情像对待黄铜器一样耐心细致地擦拭的人才能嗅出这种光辉余韵中的香味。七年过去了。电影短片拍摄结束后承宇和美姝在海边的初吻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美姝1989年2月毕业之后进了忠武路一家电影公司,在纷繁复杂的宣传现场工作了约一年后当上了助理导演。


  1991年,美姝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完成的低预算独立影片因种种原因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直接就做成录像带销售了。这令美姝深切地感受到了电影界的重重关卡。

  她经过深思熟虑,在心里确定了一个很清晰的脉络,打算首先亲自动笔写出一部兼具大众性和艺术性的剧本,吸引到资本之后组织拍摄队伍,自己做导演,一炮打响,杀进电影界。于是,她于1992年初从家里搬出来,租了一间房子蜇居起来,潜心写剧本。

  在那些战胜自我的艰难日子里,美姝连CDS资深会员的聚会也不去参加。那段时间,有两次爱情好像涨潮一样来到,又像退潮一样离开了。两个男人都是美姝在自己的圈子里遇到的,都是具有强烈的热情、不断战胜自己的人,正是美姝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与美姝所追求的热烈不同,他们反而在寻求一个安逸的休息地。两段关系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了,一个是男人首先提出分手,另一个则是美姝先离开的。对于美姝来说,陷入一个男人的世界,倒不如埋头干自己的工作更舒心。她认为把自己的时间和感情耗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很愚蠢的事情,所以,决心选择一个人生活,哪怕因此而不得不忍受心灵的孤独和寂寞。

  下雨的日子或阳光明媚的日子,煮咖啡的时候或打开窗户的时候,美姝偶尔会想起承宇来:这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肯定毕业了,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仅此而已,美姝从来也没有刻意去打听承宇的消息。在美姝的心中,承宇依然只是一个有才能、为人好的英俊后辈。

  妈妈一月一次带着做饭的用品来看美姝,每次都拿着一些男人的照片,希望说服女儿去相亲,这已经成了固定节目了。在美姝二十九岁之前,妈妈一直不停地拿照片来,但美姝从来没有动摇过,因为对于美姝来说,结婚就意味着放弃电影事业。

  后来,弟弟在美国计算机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叔叔在美国的事业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美姝父母也跟着移民去了美国。家里人都劝美姝一起走,但美姝坚决留下了。

  明年美姝就三十岁了。三十岁让女人明白,放弃是安逸的代名词。适当地放弃一些自己的梦想,生活就会变得更舒适,这个年龄的女人很自然地就能学会这种妥协的技巧。

  但美姝一点儿也不肯放弃自己的雄心,剧本改了一遍又一遍,常常通宵达旦地修改。美姝清楚地知道,在忠武路的电影界,如果剧本没有很高的大众性和艺术性,不能让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感叹其奇思妙想,都认为兼具思想深度和感情深度的话,就根本拿不出手。

  夏天的脚步慢慢近了,在一年半的隐居生活之后,美姝完成了两部足以吸引国内顶级电影公司的剧本,一部是拨动年轻人心弦的感情情节剧,另一部是绝妙地描绘了剑侠生涯的武侠剧。

  美姝从六月中旬开始怀揣这两部电影剧本重新回到忠武路。一直企盼能使人们大吃一惊刮目相看的她,一次又一次地递上剧本,结果那些电影资本家们只是说:“还可以。”“还是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合适的机会。”“挺有意思的,我们一起再看看吧。”

  大学里的电影是艺术,但社会上的电影就完全是机会和资本明争暗斗的、由媒体操纵的一个巨大的商品。投资价值是由市场决定的,在电影开拍之前,早就做好了关于观众人数的预期和分析。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像电影界这样的地方,一部电影投入几十亿,而有关的议论也同样众多和复杂。美姝不停地去见电影公司的人,慢慢地,她觉得厌倦了。

  美姝制作出的商品虽然比其他商品受到的关注多一些,但没有一个投资者肯高喊着“就是它了!好!马上开拍!”掏钱买下。

  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如果年满三十岁,就肯定摆脱不了老姑娘的帽子了。美姝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虚度了几个月,不,几乎是两年的时光。留在准备跨入三十岁的美姝面前的,只有被翻看得脏兮兮的两部剧本了。

  美姝毕业的时候,承宇从CDS的正式会员升级为资深会员,在此之前,他一直协助美姝工作。CDS参加世界电影短片节的几部作品都是他翻译的,CDS在汉城主办亚洲大学生电影短片节的时候是他做的口译。美姝去加拿大温哥华参加独立电影短片节的时候,他寸步不离,使美姝能够顺利与人交流。

  承宇一直在美姝的身边工作,但从来没有让美姝感到过不方便。无论美姝的感情如何,承宇已经把美姝当成了自己不变的爱。像英恩对承宇那样,承宇真心希望美姝的梦想能够实现,因为那会给美姝带来幸福。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依然不计后果地燃烧自己的热情,这恐怕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特权。为了使美姝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承宇不遗余力地提供了最真诚、有效的帮助。

  美姝一毕业,承宇就辞去了CDS企划的工作,也不参加聚会了。对于承宇来说,时刻要面对美姝离开之后留下的空荡荡的位子,是一件无法承受的事情。承宇选择了休学,去军队服兵役了。复员之后,他拿出一年时间,一个人背着行囊周游了十几个国家,然后重新回到学校,1993年春天从经济学系毕业了。

  承宇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美姝。大学毕业之后,承宇有意识地在谈到美姝时去掉了名字后面的“前辈”。现在,同样作为社会人,承宇不再把美姝当成前辈,而是当做自己所爱的特别的女人。

  承宇没有进大企业工作,而是选择了电台。大学四年级时,他看到MBC招聘调频广播制作人的广告,就去参加考试,很轻松地过了三关。他流利的英语口语、敏锐的音乐感觉以及渊博的音乐知识,令有着二十年音乐节目主持经验的考官连声惊叹。当然,承宇俊秀的面孔、正直的形象和坦荡而谦和的表情、自信的行动也都是最终面试时考官给他打了高分的原因。

  这次总共录取了两名新闻节目主持人和四名音乐节目制作人,在这六个人当中,承宇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承宇是FM电台创办以来最快当上制作人的人,而且还是电台的招牌节目《午夜流行世界》的制作人,该节目在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钟的黄金时间播放。承宇被选中的消息一传出,整个电台一片混乱。虽然这件事的起因是由于原来负责的制作人因个人原因辞职了,但怎么能把这个深夜招牌节目交给一个新手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实际上,只要这些人见过承宇一次,就绝不会怀疑他的能力了。

  《午夜流行世界》的主持人不是专业人士,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歌星。前任制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已经从事电台工作达十三年之久了,却根本无法控制天马行空惯了的主持人,因此,很多好事的人不免要猜测年纪轻轻的承宇将会遭受什么样的羞辱了,甚至有人下了赌注,要看看第一次广播时承宇会犯多大的错误,主持人会给他多大的难堪,因为作为歌手红遍全国的主持人根本天不怕地不怕,曾宣言说“想开除我就开除了试试”。

  结果,事实证明,这些全都是杞人忧天。一看到承宇,主持人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首先伸出手跟他握手,甚至邀请他一起去喝酒。那些好事者如果知道了这种情况,就该马上明白自己打的赌和磨的牙是多么可笑的了。

  快乐的信

  我对你的思念总是那么细微,诸如你背后的夕阳西下微风轻拂,但若有一天,你彷徨于无边苦痛中时,我会用这些深埋心中的细微小事呼唤你。——选自黄东奎《快乐的信》



第七节:银冬里的盛夏

        美姝开着台灯坐在桌子旁敲键盘,突然感到肚子饿了,可能晚饭吃得太早了,肚子空空的。她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晚上十点五十一分。调到静音的电视上,一群小丑扮成鸭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


  这时的美姝素面朝天,秀发在脑后胡乱扎成马尾,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完全是一副居家打扮。她走进厨房,打开壁橱门,方便面和面包都没有了,再看看冰箱,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有……方便面、面包,咖啡也没了,还要买牙膏,纸巾也是必需的,美姝一边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钱包,一边想了一下所需的物品。

  美姝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套上件毛衣,穿着拖鞋就去了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拿起便利店门口的黄色购物筐,美姝开始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看一下面包的保质期,放到筐里,辛拉面、三洋拉面、盒装方便面各拿两个,放到筐里,突然,美姝取东西的手停住了。

  便利店内播放着FM电台的广播,主持人好几遍提到一个自己非常耳熟的名字。

  从今天开始,指挥《午夜流行世界》的制作人换了,换成了金承宇制作。我本来想请金制作亲自问候一下各位热心收听我们节目的听众的,但……哈哈哈,金制作说我主持得太好了,他实在没有勇气站出来。于是我就请金承宇制作挑选一首歌,作为就职纪念曲,结果金制作选中了这首Helen Reddy的《你是我的世界》。之所以挑选这首歌,应该是有什么缘由的吧,但我问他时,他却只是笑,不肯回答。好,下面就请各位听众欣赏这首有着一段故事的感人歌曲!

  一开始听到“金承宇”这个名字的时候,美姝还想不会这么巧吧。等听到《你是我的世界》的曲名时,美姝就感觉像是被谁打了一记闷棍。

  这首歌就是承宇斜躺在有一棵高大松树的沙滩上用大海一样碧蓝的音色为美姝唱过的那首。肯定是承宇!美姝突然笑出声来,拿着购物筐走向柜台的时候还忍不住连连摇头。

  这家伙!歌唱得好,居然就当上音乐节目的制作了!曾经听说他退出了CDS,还以为学经济专业的他早就成了某大公司的职员了呢。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凭自己的实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美姝带着一点微妙、一点快活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小屋,打开收音机,调到FM频道,一边听着,一边煮好方便面,就着泡菜,呼呼吹着气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既然是第一次广播,索性一直听完吧,就算是祝愿他越办越好。

  美姝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如果没有FM音乐广播的话,简直不能学习,常常开着收音机,直到深夜。上大学以后,录像机取代了收音机的位置,很久很久都没有听FM音乐节目了。美姝一边听着与午夜气氛丝丝入扣的抒情摇滚歌曲,一边勤奋地敲击着电脑键盘,继续加工剧本。

  接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那位最近深受年轻一代喜爱、而实际上声音不见得有多好的主持人留下了联络地址和传真号码,请听众把有趣的故事和听后感寄给他们。

  美姝觉得这个节目既然是承宇负责的,应该会很有意思,于是在电脑上敲下了《午夜流行世界》的传真号码,打算以后找个机会,像中学时寄明信片那样,作为一个听众点播一两首歌曲。

  几年前那个海边的夏天悄悄地浮现在美姝的脑海中,她想起承宇的脸和他突如其来的行动。那些纯真的时光?不,更恰当地说,是壮志凌云、野心勃勃、热情奋斗的青涩而豪迈的时光。美姝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她脸上的表情变换着,不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或发出轻声叹息。

  美姝微笑的表情似乎在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碰上这么有趣的事!”但一会儿工夫,她就重新回到剧本上,快速地修改起主人公的台词来,她的眼神也变得非常严肃了。

  “希望您能做个决定,我已经照您的意思改动了主人公的性格了。上次您看了剧本之后不还说正合您的口味吗!”

  这时已经是新一年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了。

  “我也想拍一部李导演的作品呀。剧本确实无可指责,但不是还有日程安排的问题嘛。我不是告诉过你上周刚确定了一部作品的开拍日程了吗?李导演不也看过那个剧本吗?”

  “您是说那个警匪片吗?就是金振洙导演在公开征集的时候挖出来的那部吗?您不是说不拍了吗?”

  “啊,事情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们开了几次企划会,结果所有人都说那个本子不错,很可能会创造很高的票房纪录。大家都这么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同意了呗。”

  美姝突然感到很生气。这位电影公司的老板曾经说过,只要按他的意思改动主人公的性格,就肯拿出钱来照她的想法组织演员和拍摄队伍,现在竟然完全变卦了。虽然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她真的觉得实在太过分了。

  美姝似乎马上就要被气得全身发抖了,这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那位老板瞥了美姝一眼,手摸着下巴,毫无诚意地说:“等等看吧。你拿着好的作品,有什么可着急的?我觉得李导演的东西可以明年用。明年肯定没问题了,明年我们无论如何都先从你的东西开始。”

  “……明年?”

  “是啊。这段时间你再把好的想法补充到剧本里,做到最好。”

  也就是说,虽然这位老板曾经对美姝的剧本垂涎三尺,但现在,对于坐在面前的老板和电影公司来说,美姝花了两年多时间改过无数次的剧本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到这个时候,美姝也该起身告辞了,然而,残酷的现实生活令弱者在强者面前只能弯下腰来,美姝已经三十岁了,再也不想跟远在美国的父母要生活费了。

  “那么……社长!您愿不愿意先把我的剧本买下来?我会少收导演费的。”

  “真是的,电影界的事你又不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李导演你也知道,一旦开拍一部电影,简直就是花钱如流水了。这次拍片子,又没有大企业的赞助,我现在已经伤透脑筋了,正在考虑银行贷款呢。”

  美姝已经忍无可忍了。这时候,如果一口痰吐过去,转身就走,当然很解气,但要是那么做的话,就等于宣告从此不在忠武路电影界拍电影了,而且美姝还只不过是个拍过一部电影、不为人知的无名导演而已。

  “明年吧!拍一部出彩的,拿到戛纳去!明白了吗?明白了吧,李导演!”

  他的这些话对美姝来说如同耳旁吹过的风,她站起来走出宾馆的咖啡厅,紧紧咬住嘴唇,真想倒满一大扎啤杯的烧酒,咕咚咕咚一口喝光,然后大声地喊叫,把喉咙喊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美姝强忍住,好似拿什么东西摁住眼球一样。

  美姝站在人行横道上等放行信号,绿灯亮了,她走过马路。

  在她后面,承宇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承宇刚才正好也在那个咖啡厅跟人见面,他发现了面色沉重的美姝。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但承宇从美姝的表情上看出她遇到不顺心的事了,所以无法快活地站到美姝面前。

  承宇跟美姝保持一定距离,跟着她,打算找机会假装跟美姝不期而遇。美姝到简易售货亭买香烟,正翻着钱包的时候,承宇慢慢走过去,把一张五千韩元的纸币递进半圆形的窗口。

  “请给我十张彩票,要五百元一张的。”

  “啊?!”

  “啊?!”

  “你……不是承宇吗?”

  “啊呀,这么巧!居然在这儿遇到了!真是的!”

  承宇摇着头笑了。

  承宇穿着合身的西装,跟他高挑的个子和白净英俊的脸正相配。美姝虽然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承宇真的长成了一个美男子啊!她高兴地伸出手去,承宇快活地握住美姝的手,晃了几下。美姝看到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长条的彩票,似乎感到很可笑,用下巴指了指。

  “瞧你仪表堂堂的样子,非得买彩票吗?”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进猪圈了①。”

  “看见猪了吗?”

  “没有。”

  “那肯定没戏,一张都中不了。”

  “我们一人一半刮刮看,要是中了就买酒喝吧。”

  美姝确实心情好多了。承宇总是能让人开心起来,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美姝一边接过承宇递给她用来刮彩票的硬币,一边说:

  “要是刮出两千万的话,难道都拿来喝酒不成?”

  “那得由刮出来的人决定了。”

  “要是我刮出来的话,我就都留着。”

  “当然了。”

  美姝刮着刮着突然停下来。

  “喂……等一下……你从一开始就没对我用敬语③?”

  “我们都是社会人了,就别去计较这些了吧!”

  “呀,就算是那样,前辈也还是前辈呀!别惹我生气了!”

  “我们又不是什么一日水兵终身水兵……哎,我一个都没中!美姝你呢?”

  “什么?美姝?这……要搁以前,我第一回合就叫你粉身碎骨了!”

  “嗬!你用起军事用语来比我这个当过兵的人还熟练呢。”

  “啊呀!……出来一个五千块的……又出来一个五百块的。哈!白赚了五千五百块钱。”

  “呃嗬,说话算话啊,那是我们的公共资金。不是说两千万以下就全用来喝酒吗?”

  “就拿这点儿?我可没钱。”

  “我有啊!走吧!”

  两个人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同样生活在汉城的天空下,电影和流行音乐又同属文化圈,他们居然一次都没见过面,可以说是很神奇了。一路走着去找喝酒的地方时,美姝似乎又回到从前,用力击打着承宇的胳膊。

  “喂!你,再也不许用非敬语了!”

  “从现在开始,就算是打死我也要用。在军队里我学到的惟一的东西就是宁死不屈。”

  “嗬!看来你是去了个了不起的地方呀。特种兵,还是水兵?”

  “都不是,是一个更厉害的地方。”

  “还有那样的地方吗?保安司?安全部?情报机关?”

  “不是,国土……防卫!”

  “防卫?我的天!伟大的CDS还从来都没出过去‘防卫’的男人呢!你是第一个!真丢人!离我远点儿!”

  “什么,CDS?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特种部队呢!”

  “当然了,难道不是吗?S不就是Soldier(战士)的缩写嘛!”

  两个人一刻也不停地聊着,笑着。

  承宇虽然表面上好似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但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她居然在自己的身边说着、笑着!六年间自己一个人多少次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啊!承宇平时根本就不买彩票,刚才他把纸币递过去的时候,手微微抖着,因为感情激荡的内心如同炸药不断爆炸一样。为了见面之后从一开始就使用非敬语,他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知练习了多少次!承宇之所以不惜被指责为无礼而坚持使用非敬语,是因为他想首先超越语言的障碍。语言中蕴含着社会习俗,使人们之间的距离和上下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稳定。

  上大学时,承宇一直很有礼貌地称呼美姝为“美姝前辈”,他担心在社会上与美姝重逢的时候,自己不自觉地又加上“前辈”的称呼,或美姝用非敬语,自己用敬语,以致重新恢复大学时严格的辈分关系。因此,尽管美姝警告他“不许用非敬语!”,他还是在不惹恼美姝的前提下坚持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美姝成为自己的爱人,为了使美姝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

  可能有人要问,你为什么爱这个女人爱得这么深呢?作为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她确实挺漂亮,但性格过于天马行空了。或许还有人会问,过了三十岁的女人还算是女人吗?你宝贝似的藏在心中、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对待的就是这个女人吗?你说喜欢苗条的女人,可是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也是因为这个女人吗?这实在令人费解,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如果有人对承宇提出上述问题的话,恐怕承宇真的无法做答。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一想起她来,就似触动了心里最敏感的部位。除了这个女人,无论是谁都不行。如果能跟美姝一起生活,哪怕只有几天,我情愿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承宇想要大声呼喊:这难道不就是爱情吗?

  “……呀!承……承宇!静……静岚还没……来吗?”

  美姝喝醉了,她趴在承宇背上,伸直了胳膊,嘴里唠叨着,像梦话,也像醉话。

  “没来。静岚前辈刚才不是打电话说来不了了吗!她在值班,刚想出来一会儿,恰好一个病人因交通事故需要急救。你忘了吗?你醒醒!”

  承宇背着美姝去打出租车,走到车道边,举起手来。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了,暮冬的街道冷冷清清的,出租车飞驰而过。偶尔有车停下来,马上被那些独自一人行动比较敏捷的酒客抢先占领了。

  美姝开始放心畅饮是从跟静岚第一次通话之后,因为静岚说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可以出来。但等到十点半,静岚又打来了电话,承宇接的。

  “真的很高兴,非常想见你,本来已经找了一个人替我值几小时的班……嗯……她来是来了,但突然一下子来了两个急救病人。今天不行了,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时间了。我不上班的时候一定约个时间见见面吧。美姝怎么样了?……醉得很厉害?她跟你好长时间不见了,可能想起以前当CDS会长的时候吧。反正……她的情况不太好。美姝因为相信你,才喝了那么多,怎么办呢?恐怕只能拜托你了。真不好意思,替我好好照顾美姝一次吧。”

  静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们喝酒的地方距静岚工作的医院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但美姝已经酩酊大醉了,根本不可能带着她去找静岚。

  承宇好不容易打到一辆车,半扶半抱着美姝坐了进去。美姝根本坐不稳,即使承宇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还是一会儿就软绵绵地滑到前面坐位的靠背上或倒向对面。承宇索性把手搁在美姝的额头上,把她的头固定住。

  他们喝了两瓶洋酒,美姝比承宇干得更快,喝成这个样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承宇的个人情况,诸如做什么工作、在哪儿住、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女朋友等等,美姝一概不问,承宇也是一样。两个人只是开着杂七杂八的玩笑,都打心眼里觉得开心,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酒也越喝越有兴致。静岚跟美姝说好一定会来之后,美姝喝酒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美姝,你喝得太快了!”

  “臭小子!酒这东西不就是为了喝醉才喝的嘛!嘻嘻,静岚会照顾我的,她是这方面的专家,无论我醉得多厉害,她都知道怎么对付我。”

  “静岚前辈还没结婚吗?”

  “结婚?”

  这个话题对美姝来说好像触动了雷管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拿这么老套的问题来烦我!你们这些男人呀,平白无故地拿女人的年龄说三道四,这是我最受不了的。为什么要结婚?结婚对谁好?你们这些男人,应该坦白点儿。女人没有男人也能活,但你们这些男人,大部分没有女人连几天也坚持不下去。你们有什么可狂妄的?经济能力?嘘——难道女人就没有这个能力吗?都是你们这些雄性动物,把经济大权夺到手,就趾高气扬地大呼小叫,说什么‘你们就在家里做做饭看看孩子’罢了!”

  美姝很快喝醉了,一度忘记了的愤怒开始爆发出来,因为那个在宾馆咖啡厅里见过的无人性的社长,承宇也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仅仅因为他也是个男人。

  “哎呀,美姝!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从事女权运动了?你说得对,我国在男女平等方面确实还有待提高,你用的词虽然有点儿过,倒是实情。”

  “哦……你倒是做好了忏悔的准备呀!”

  “美姝,只要你让我做,我就做。要是能让你开心的话,我马上就可以做,哪怕是去找那些坏男人,把眼睛瞪在头顶上的那些家伙的下巴打飞,然后高呼‘女性万岁!’或高喊‘呀!要是你再敢瞧不起女性的话就要你的命!’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去揍那边那个胖子,怎么样?”

  “哎呀,你真是!这件事就算了吧!现在……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搞清楚,其他的都无所谓。”

  “什么事?”

  美姝用手指着承宇的脸,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说话也有点儿吐字不清了。

  “你……这家伙!真气人!”

  “呵,怎么啦?为什么?”

  “你这是势利眼吗?不……不是吧?那……你……对前辈实行区别对待吗?嗯?你叫静岚前辈,可是叫我什么呢?……美姝?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叫我美姝!美姝!我们又不是什么校园情侣,你……怎么能对我直呼其名呢?因为我好欺负吗?嗯?到底为什么有这种差别呢?”

  “……”

  “呃,瞧!你不回答?你……真的要惹火我吗?你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吗?你……今天什么都好,就是你从一开始就不用敬语,让我听着不顺耳。快点儿,快叫‘前辈’!”

  但承宇自始至终不肯答应她的这个要求,而是调转话头,为给美姝解气而说了三十多分钟的废话。

  承宇让出租车等一下,自己跑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帮助消化的酸奶和解渴的饮料。解酒药已经装在他的口袋里了,美姝酩酊大醉的时候,他出去在附近的药店买了对付醉酒的药和头痛药、恢复疲劳的饮料和胃药等。上大学时,如果美姝喝了太多酒,第二天早上肯定会头痛和胃疼的,每次美姝都要吃酸奶和头痛药,承宇把这些事记得一清二楚。

  秋叶

  片片落叶飘过窗前有红有黄的秋叶我看见你的唇留着夏日吻过的迹痕我看见你的手在太阳下晒得黝黑那是我牵过的手你走以后日子变得漫长不久我又会听到那古老的冬日歌谣我是如此思念你我的恋人在这秋叶飘落时——Autumn Leaves

  Eve Mongtong的歌,是在美姝的梦中飘扬的旋律。

第八节:银白杨、秋天、爱
  
   “美姝!美姝!”

  承宇把美姝放到床上,轻轻晃动,美姝依然昏睡不醒。承宇背着美姝乘宾馆电梯的时候,她咳了几声,吐了。美姝的衣领处和承宇西装的肩背部都有呕吐物留下的痕迹。

  承宇低头看着美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替她脱掉外衣,弄湿了毛巾
,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几把脸,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又洗了几次毛巾,轻轻按摩她的双眼、鼻子和嘴唇。不管怎么说,美姝喝得确实太多了,她心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脸也红红的,额头甚至有点儿烫。

  这可真糟糕!

  承宇神情严肃,焦急万分,看了看手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于是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双手握住美姝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的美姝的脸。他现在特别后悔在美姝闹着要点第二瓶洋酒时没拦住她。

  你不要痛,心和身体都不要。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每天不知多少次拿起话筒,每次又都在犹豫中放下。为什么……为什么……让我那么想你?我相信总会有你我相见的这一天的,因为有着这种信念,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美姝……你好像还是不能理解我。

  承宇抬起抚摸美姝手背的右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忍住了眼里那滴似乎马上就要滴下来了的泪。一旦这第一滴泪流出来,其余的眼泪恐怕就会像决堤的江水那样奔涌而出了。

  是啊……坦白地说,我也不明白你的什么地方这么吸引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舍命地爱你,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我的爱远远超越了这种不明白。美姝,现在……向我敞开你的心扉吧!……似乎你现在仍然因为我们是前后辈关系而拒绝我成为你的男人,也不肯让自己成为我的女人……可是,从今天起,再也不要这样折磨我了!

  我能对你负责,我能给你幸福,只要你能接受我的爱,什么大三岁,什么前辈后辈,全都见鬼去吧!我……我爱你的一切,从你的脚尖到你的每一缕头发,都让我爱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第一次吻你的那一天,不,嗅到你头发里散发出菊花香的那一天,我已经预感到并认定了你就是我的心上人……但如果你依然因为什么理由不肯接受我,我决心相信命运的安排,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们重新像今天这样不期而遇。至少在我听到你跟什么男人结婚了,生了可爱的孩子,幸福地生活着的消息之前是决不会放弃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很消极,像个傻瓜?我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我这种傻瓜——在结局出现之前一直等待的人。事实上……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她叫英恩……就像我对你的感情一样,她对我也是那样。一想起英恩来,我就觉得抱歉和心疼,可能我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从英恩身上学到的,或者可能因为她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所以我就要为你受同样多的苦,作为报应。我说起英恩来,你不高兴吗?但我爱的只有你,我的爱是永不改变的。

  承宇低头看着美姝,情不自禁地说着这些话,一面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过美姝的头发和面颊,又双手捧起美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这时,美姝稍微有点儿清醒了,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了睁,又微微合拢,朦胧中看到了用双手握着自己的手、忧虑地看着自己的承宇。

  承宇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头发,是那样的深情;抚摸自己的面颊,是那样的轻柔……那手热乎乎的,似在抚慰自己疲倦的心灵。美姝从来不曾感受过这么温情的抚摸,从这抚摸中,她感觉到了承宇心中涌动着的爱情。但紧接着种种顾虑掠过心头,美姝皱起眉,翻过身去,背对着承宇,手很自然地从承宇的手中抽了出来。

  承宇替美姝把毯子拉到肩部盖好,然后把大灯关了,只开着一盏台灯,拿起双人床上的另一床毯子,走到沙发跟前坐下,盖上毯子,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听不到承宇的声息后,美姝小心地把承宇握过的手贴到脸颊上,她感到承宇温柔的手指传到自己的脸上的微热似乎还留在那里。

  这孩子现在真的打定主意把我……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了。原来那晚他在海边说的那些话,什么会像高大的松树一样,一直等待……是……是在向我表明他爱我的坚强意志!哦,这是一个固执的家伙!不管你怎么样,我可不接受比自己小的男人。跟像弟弟一样的男人谈恋爱?不可能!就算别人可以,就算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我也会说:“那又怎么样?不挺好吗。”可是轮到自己头上,我可不能接受。那种情况我连想都没想过,居然要我承认和接受,简直是开玩笑!

  当然,我承认,承宇确实是一个能给女人带来幸福的非常优秀的男人。……幸福?在目前我的这种情况下,目前我的这个年龄,这真是一个令人落泪的词。每当看到生了可爱的孩子,推着婴儿车出门招着手接送丈夫上下班的女人,自己的眼泪就会涌出来。曾经摇着头说过那种生活烦死人的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法完全变了,这可真是我的悲哀…………如果,我跟承宇一起……生活……不行,我可没有那种自信,根本不可能!

  美姝快速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闭着眼睛。酒劲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地从脚尖升上来,她又重新睡过去了,睡梦中看到了一棵树,无论站在哪里都光彩夺目的高大的树。是不是承宇轻轻抚摸美姝面颊的时候,这棵树就在美姝的心里扎根了呢?

  把自己的根也扎到他的心里去不行吗?这真的比死还要难受吗?承宇具有很多值得女人爱的优点,但……为什么自己要说不行呢?在后辈当中,最招人喜欢的就是承宇,但为什么一说到爱,自己就总是踌躇和后退呢?到底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恐惧过爱,但这一次,分明就是恐惧。或许自己很怕拥有像承宇这么优秀的男人吧。

  在梦中,美姝靠着她梦见的那棵树坐着,低头看着打湿自己脚尖的江水,不停地自言自语着。打湿了脚尖的江水带过来的是哀愁,高远的天空留给人们的是孤独和苦涩。

  我所感到的那种恐惧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呢?梦境逐渐变得暗淡,夜幕降临了。

  在夕阳的余辉中,一颗颗星星闪烁起来了,好像书写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奏出优美的旋律。不知不觉中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气息,变化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女人伸长了脖子,翘首企盼着什么,她的心随着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好似男人淡淡的烟草气味伴着男人的气息,幽幽随风而来。

  落叶飘零,清风吹拂,夕阳西下。美姝低垂着头,已不再是一个激情奔放的女人,她变成了一个少女,在梦中幽幽哭泣,因为树叶全落了,因为夜深了,因为他没有来。是啊,这是一个梦,就由着她在这梦中哭个痛快吧!早上打开门出去时,不会有人知道昨晚的一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船歌

  只要你拂过我的心,

  只要你的唇贴到我的胸口,

  你纤柔的唇,你雪白的牙齿,

  似红箭的你的舌,

  只要拂过我遍布伤痕的心跳的地方,

  你哭的声音,

  随风飘进海边我的心中,

  我的心就会发出黑暗的声音,

  发出睡梦中火车滚滚的车轮声,

  如同荡漾的水波,

  如同渗入叶子里的秋意,

  如同鲜血,

  发出燃烧天空的璀璨火花的声音,

  像梦像枝条或像雨,

  或像冷清渡口的汽笛声

  响起,

  若你随风飘进海边我的心里,

  似白色幽灵,

  在泡沫边际,

  在风之中央。

  ——巴勃罗·聂鲁达的《船歌》

第九节:求婚  


          那天以后,美姝一直躲着承宇。承宇打过来两次电话,美姝都借口自己太忙,没有时间。

  到第三次时,承宇好像喝了酒,听到美姝的借口后,他勃然大怒,脱口而出:“你要是总这样的话,我就去跟别的女人结婚了!电话两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哦,是吗?你说的话中数这句顺耳。”美姝首先打破了沉默,“这么想就对了。大学时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哭着闹着要跟你吧?个子又高,长相又好,出身也不错,还有才气,为人也好,简直是十全十美呀!即使现在,围着你转的女孩子也多得很吧。别太挑剔了,要结婚就赶快结吧,你现在不正是结婚的好年龄嘛。”

  “那我真的结了?”

  “好!你结婚以后我马上就见你。上次欠了你那么多酒债,这次你要喝多少,我就买多少给你。所以呀,你尽快吧!”

  “唉!跟你真是说不通。到底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呢?”

  “这个嘛,就是不行。你怎么敢盯上我呢?做事情该有分寸的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怎么可以盯上三十岁的女人呢!”

  听完美姝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承宇才扑哧笑出声来,似乎刚反应过来。美姝也笑了,虽然他耍赖似的说了那些话,但最后那句“多保重!”的祝福听起来像平时一样情深意重。

  放下电话以后,美姝打开窗户,外面在下雨。这家伙真让人放心不下。说要结婚?哎呀,看样子他这下子决心摊牌了,居然敢用那种话来威胁我!时代真是不一样了,像弟弟一样的孩子,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窗外,汉城雨夜的天空下,似有谁在哭泣,美姝间或发出一声干咳。

  1994年8月17日

  从跟承宇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开始,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每天晚上美姝都按时收听承宇制作的音乐节目。节目时间共两个小时,一个小时播放制作人选择的歌曲,另一个小时则从听众寄来的信或明信片、传真中选出一些来,播放他们点播的歌曲。

  虽然《午夜流行世界》中从来都没有出现承宇的声音,但选取的歌曲和听众的故事都带着他独有的味道,那些沁人心脾的故事和音乐,都是干干净净的,透着一种幽幽的蓝色,明净、悲伤又隐含着美丽和微笑。

  从不期而遇一起刮彩票的那天起,美姝发现承宇每天都给自己发送一个信息——在交给主持人的故事中偷偷放入一个写给自己的东西。

  《可爱的酒鬼》、《海边沙滩上》、《给知道加拿大温哥华橡树酒吧的人》、《来自迷路的孩子凯撒》、《不可一世的女导演,快诞生吧》、《想你,CDS前任会长!请回答》、《给朋友是妇产科医生的三十岁女人》……看了这些题目,只有美姝才能猜出发信人是谁。

  大部分故事非常好笑,但贯串其中的是不变的爱情。

  美姝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跟包括承宇在内的CDS主要会员去加拿大参加了温哥华电影短片节。当时美姝和承宇曾在路上发现过一个迷路的七岁男孩,叫凯撒,他们带他找到了警察。“加拿大温哥华……”和“来自迷路的孩子……”等故事就是从回忆的匣子里翻出来的很久以前的事,然后用幽默的语言讲述出来。美姝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一下子怀念起跟承宇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来。

  承宇通过电台发送的午夜信息总是给美姝带来很大的安慰。除了最近替一个公司改编剧本拿到一笔预付款之外,美姝没有任何进展,她的未来也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美姝的愿望是自己写剧本自己导演,搞出一部令电影界震惊的作品,她有这个自信。但事情一点儿进展都没有,美姝的剧本在抽屉里或在忠武路的壁橱里腐烂,美姝自己似乎也烂透了,像把汉城市中心变成了蒸笼的闷热天气一样。

  美姝打开窗户,做了一杯冰咖啡,小口喝着,一边沉浸在收音机流出的音乐中,正在播放的是Henry Mancini的《月亮河》。

  主持人突然惊呼起来:

  “啊!有点奇怪?……似乎来了个特别的故事呀?真的哎,乍一看好像是求婚……信上说,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不是在听收音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发信人是……哈哈,真有趣!嗯,是‘刮彩票的男人’!收信人是‘打了九次电话也不肯见我一次的女人’。这位朋友好像就是每天都用不同的名字写故事来点播歌曲的那位朋友……既然说刮彩票的,那就是游手好闲的人吧?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女人会去见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了。收信人、发信人的名字都有点儿滑稽,但他们之间的故事如此深情,实在少见,或许也是因此而被制作人选中的吧。下面我就为大家念一下他们的故事。

  散发着菊花香的人啊,

  我每天都因为对你的思念而存在,今天是,昨天是,前天也是。我每天都在你家附近徘徊,就这样度过每一天。天天都一直等呀等,直到你出现,转眼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别人可能会问我,你傻呀,闲得没事做吗?或许你也会这么说。可是,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活着的,我一个人的时候,就连最耀眼的太阳也失去了色彩。在你家附近徘徊七八个小时才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一般都是你在家里工作,为了买必需品才穿着拖鞋出来的时候,也有你外出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

  每到这种时候,我马上像傻瓜一样躲起来。只要能见到你,我已经被幸福包围了,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不再站到你面前或不再打电话,不是因为我对你的爱不够,而是担心会给你造成负担。就是现在这一刻,我依然很担心这篇文字会不会给你造成负担。

  我感激你,喜欢你,爱你!爱你!爱你!

  我泪流不止,

  散发着菊花香的人啊,

  请接纳我的心吧!

  请跟我结婚吧!

  我已经迷失在你的香气中,听不见,也看不见。八年来,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女人。你的漫不经心对我来说是难耐的折磨,但我依然能忍受,哪怕再等十年,二十年……然而,我之所以这么匆忙地表白我的心,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可以帮助你,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有不懈追求的事业,有热情,有能力,但我相信,两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一定能比你一个人更快实现你的梦想。因为,我对你的工作,包括你工作时的样子都无限热爱。拜托了!请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接纳我吧!你现在是不是在听收音机呢,还是已经入睡了,抑或是在勤奋地工作?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我相信我真诚的心你一定会接收到的。如果你到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吻过你的海边,看到那棵高大的松树,你就会明白,从那时开始,我的心已经永远留在那里了。

  我的爱不会因任何人而动摇,我的爱也绝不会转移。因为,我是一棵树,只有扎根在你那里才能活下去。

  散发着菊花香的人啊,

  跟我结婚吧!

  听着广播,美姝好像触了电一样发起抖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再也不能否认了,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啊……承宇就是我的另一半哪!

  啊,他,真的是我丢失的另一半啊!

  这么长时间,他从未改变过,一直都是那么真诚。他不就是穿越亿万年来到我面前的我命中注定的男人吗?只是比我晚了三年到达,而这点时间,在永恒的时间长河里也不过是霎那而已。

  美姝感到双腿无力,瘫坐在地上,不是因为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而是因为一直欺骗自己,现在已经疲倦了。从现在开始自己要朝着他走来的方向迎上去,跟他面对面。

  虽然决心已定,美姝的心中还是有两股力量在交战,又经历了无数次犹豫和颤抖。

  美姝整夜都无法入睡,天一亮,就开车朝着江陵方向出发了。这是为了确认“如果你看到海边那棵高大的松树的话,你就会明白,从那时开始,我的心已经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句话。

  不到四个小时,美姝就站在镜浦台旁边的沙滩上了。虽然是旅游旺季,但因为时间还早,而且也不是很出名的地方,人并不多。海上生出的雾气只吞没了防波堤那边的帐篷,蓝色的大海依然如故,在红色太阳下面铺出一条水平线,平静地躺在那里。

  美姝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近承宇说的那颗松树。

  一人合抱的松树树干上刻着醒目的几个字:

  “美姝!爱你!永远!”

  美姝的手指拂过那些字迹。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让他吃那么多苦呢?真正重要的不是年龄,也不是什么前辈后辈的差别,而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彼此深深相爱。我真的好傻!

  美姝心痛不已,双手捧住胸口,踉跄着走向沙滩。第一次跟承宇接吻的那一天,CDS一行天一亮就朝着江陵车站出发了。承宇剥掉松树厚厚的皮,打着手电筒,在树干上整齐地刻下这么多字,肯定跟松树斗争了一整个晚上。可是在回汉城的火车上,美姝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对了,当时承宇似乎故意想引起她的注意,曾跟成浩前辈挽着胳膊开玩笑。想到这些,美姝不禁深吸一口气,失声痛哭起来。

  美姝面对着大海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此时此刻,朝着承宇迎上去的美姝,已经完全是一个女人了。

  那天下午四点钟,美姝走进邮局,动笔开始写一封信,是要寄到《午夜流行世界》的信。开始写了“承宇”,又加上了一个“君”字,变成“承宇君”,后来又去掉了,还是写了“承宇”,然后又加了上去,最后还是擦掉了。美姝这才发现,简单的一个称呼里隐含着那么多的感情,她对此感到非常吃惊。犹豫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当的称呼。

  《午夜流行世界》的制作人:

  我是一名听众,听到了十七日晚节目里的求婚故事。我就是故事中的女人。请您转告“刮彩票的男人”:我已经接纳他作为我的男人了。我现在在有松树的海边,您一跟他联系上,就请告诉他来这个地方,我在这里等他。拜托了。

  散发着菊花香味的女子里

  玫瑰

  有人说,爱是一条河

  吞没了柔软的芦苇地

  有人说,爱是一把刀

  让灵魂滴血

  有人说,爱是饥饿

  痛苦的渴求永不止歇

  我说,爱是一朵花

  而你,就是惟一的种子

  害怕离别的心

  学不会翩翩起舞

  担心醒来的梦

  不能抓得住机会

  不懂给予的人

  也不见得会得到

  害怕逝去的灵魂

  永远学不会生活

  当夜太寂寞

  而路太漫长

  当你觉得爱只为

  幸运和强壮的人准备

  请别忘了,冬天

  积雪下深埋的种子

  在太阳的光芒照耀下

  春来化为玫瑰

  ——The Rose

  Bette Midler的歌,是美姝为承宇唱的第一首歌。


第十节:睡在大海的怀抱里


 美姝原本已做好等一整个晚上的心理准备了。即使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的现场直播节目结束后,承宇马上就开车来这里,大概也得凌晨四五点钟到。但结果是,七点四十分,美姝在邮局里发完传真后刚过了三小时三十分,承宇就来了!

  接到美姝传真的时候,承宇正在准备节目,他立刻找到人替班,之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电台。


  太阳已经下山了,附近生鱼片店透出的灯光和天上的星光把海边照得朦朦胧胧的。美姝眺望着大海,抽着烟,陷入沉思中。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女人被爱着的那种心情……她正想把烟掐了的时候,身后传来石破天惊似的呼唤:

  “美姝!”

  承宇的声音好像一束光,穿透了黑暗。美姝一激灵,倏地回过头,只见承宇大张着双臂从大道上朝沙滩狂奔而来。美姝含笑站起身,盯着承宇姗姗迎上去,眼里噙着泪。他来了!这么快!简直像一阵旋风一样飞来了!美姝的双手背在身后,交叉握在一起,嘴翘着,脚步缓慢得像是有些迟疑,不难看出,她内心还是有些尴尬。这也难怪,要从指手画脚的女前辈转变为后辈的女人,还需要一点时间。

  两人相距只有五米的时候,一起站住了。承宇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气喘吁吁地问道:

  “是真的吗?”

  美姝含蓄地点了点头。

  他“啊——”地大叫一声,跳起来,朝着栗色天空挥动拳头,好像要给老天爷一记重拳似的。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又问道:

  “那……那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恋人了?”

  “是啊。”

  “叫你美……美姝也可以吗?叫‘你’也可以吗?”

  “嗯。”

  “咿呀嗨!那么现在我也可以摸你了吗?”

  “什么?”

  “我……就是……我很想很想抚摸你!可以吗?一定要跟我说可以!”

  “还没学会走你就想跑啦!”

  “可以吧?我们是恋人了!是不是?”

  “这个……有点儿……”

  美姝的话还没有说完,承宇就在沙滩上跪下去,对美姝行起大礼来。美姝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说“喂!你干什么!快起来!”承宇就又像皮球一样弹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跳着只有原始人才会跳的舞蹈,在美姝的身边转起圈来,又用脚踢起沙子,翻滚着,闹个不停。

  “咿呀啊!呜嗷呜嗷哇哇!啊嚓啦咖啪啦!呃哇哇哇萨萨!萨啦比啊呃啪啪!呜酷酷!呜喂喂,苏哇苏喂!”

  真是又好笑,又令人吃惊。要搁在以前,美姝肯定会说:“你这孩子,疯了吗?还不给我好好坐着!”但现在,看着扯起嗓门大声喊叫着又蹦又跳的承宇,美姝全身心都被感动了。

  据说非洲部落的男人们就是这样,一旦得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发出怪声,把枪插在地上,像战士一样,像狮子一样凶猛地跳起舞来。这种行动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是我的,谁也不许碰她,恶魔也绝不能靠近。

  他怎么会高兴成这样呢……美姝第一次体验到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快活到这种程度。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这个电台节目的制作人,现在好似在举行什么仪式,像一个少年一样,动用全身的每个细胞表现自己的快乐!

  承宇在沙滩上转了几十圈,把沙子向四方撒去,就像求爱时不遗余力地向雌性炫耀自己力量的雄性动物一样。后来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走到一动不动的美姝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谢谢,美姝,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倒是你,不去找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而是喜欢我,我才该说谢谢呢!”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直担心抓不住你,不知多么……呃……”

  似乎自己一个人坚持过来的日子变成了一把刀,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承宇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胳膊搂住美姝的脖子,咆哮般地痛哭起来。这是用言语、行动都无法淋漓表现的自狂喜中爆发出来的感慨。

  对你来说,我居然是这么不可被取代的人,过去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明明知道,却总是不假思索地轻轻一带而过。承宇,你一个人真的吃了很多苦!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被承宇的泪水和哭声感染了的美姝想到这里,跟承宇一起哭起来。像我这么没有女人味的、自由任性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你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搞得我都流泪了。一看到美姝的眼泪,承宇暴风雨般的欢喜泪水和痛哭就更加剧烈了。

  “哎呀,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呢!你哭什么?”

  “我?因为你哭了。”

  “我嘛,是因为欢喜在心里像氢弹一样爆炸了,根本没法控制。”

  “是吗?那就继续哭吧!现在我不哭了,静下心来听你说。”

  “我也好了。现在已经像大海一样平静了。”

  大海……是啊,世上还有这种爱,像大海一样!说我的爱像天那么高,像地那么广,这也可以是真心话啊!霎那间,幸福感像涨潮的潮水一样激荡着美姝的胸膛。

  “你肚子不饿吗?”

  “不,一点儿也不。现在需要平静的,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你肚子饿的话,我们就去吃点东西。要不就在这儿待会儿,然后去吃生鱼片。”

  “好啊,就在这儿坐会儿再走吧。”

  两个人面朝着黑灰色的大海并肩坐下,离哗啦啦的波涛稍微远了一点儿。承宇搂住美姝的肩,美姝把脸靠在承宇的胸上。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内心深处作为女人的那种感情。看来,当男人像个真正的男人的时候,当爱情最接近爱的真谛的时候,女人就变得更有女人味了。由此看来,爱情是那么的新奇,如同它的深沉。

  但美姝还是没有完全摆脱内心的不安。这个男人的爱是不是也会最终沾染污秽呢?或许到一定时候,仅仅因为自己的不足就会使这个接近透明的男人的心变得污浊起来。了解一个人的过程通常也是一个逐渐失望的过程。进入爱情的那一刻,通常也是远离爱情的开端。尤其是结婚之后,面对琐碎的生活,失望和厌烦的情绪在瞬间就会把爱的香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如果承宇变成那样,美姝将会感到极度恐惧。爱情这东西,越是深沉,一旦失去,所带来的失落感和绝望也就越深。

  “到底……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美姝一边点烟一边问道。听了美姝的问话,承宇也从美姝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吐出蓝白色的烟。

  “你怎么会提这种问题?这就好像是问松树你为什么是绿的,问太阳你为什么发热一样。就因为是你,必须是你,只有通过你,我的心中才能产生爱的感情,我也没办法啦。”

  “那也是……你要是对我失望的话怎么办?像我这么自私自利、冒冒失失、固执己见的女人也很少见呢。对此你不也很清楚吗?”

  “哈哈哈,美姝你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不了解我的心的缘故。你知道吗,那天在这里吻过你之后,我走进了大海里。你肯定不知道。”

  “是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虽然只有一次,但的确吻了你,我感觉太幸福了,真想就那么死去。但结果没有死,不是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心里突然产生了希望,想到或许有一天,会发生像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而且,我实在舍不得你,要是就那么死了,真的太冤枉了!”

  “你真是个疯子!”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喊你一声‘美姝’,最终还是没有实现。”

  “唉呀,那你现在简直掉进蜜罐里了,可以随便叫我的名字,一口一个‘美姝’‘美姝’的。”

  “是啊,你这才算了解我的心了。最好不要把我对你的感情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要把我当做专为你出生的男人。去参加CDS聚会的路上,在地铁里碰到你之后,我整整一个星期,滴水不沾,烧得像个火球,这你不知道吧?”

  “……是吗?你那是生病了吧?”

  “病?对了!说得对。你是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的药,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但你为什么六年当中一次也没找过我?”

  “我是怀着对神灵的信仰一天一天坚持下来的。我相信,如果有人给我带来这种烈火焚身一样的苦痛,那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如果神灵存在的话,我一定能跟你相见。如果能跟你分享爱情,哪怕随之而来的是再大的苦痛,我也甘心承受。这些想法在我的日记里处处可见。”

  “呵呵,那么说,我是神灵送来的神圣的女人了?”

  “当然了。”

  “糟了!等你了解以后才发现,我其实是世上少见的彻头彻尾的俗人呢,那是不是马上就会七窍生烟了呢?”

  “俗人?嗯,这些无关紧要的,我就忍着点儿吧。”

  “什么?你简直是得寸进尺了!那样的话……要是我真的是神灵送来的女人,有一天神又要把我收回去怎么办?”

  “不可能有那种事,绝对不会!因为神灵是公平的。”

  “哦……”

  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夜空的星星。

  一颗流星在夏天的夜空中闪耀着光芒划着抛物线消失了,那是一颗燃烧着的灿烂的星星。美姝用手指着星星,然后慢慢把手收到胸前。

  “看到那颗星,我突然想起一首歌,电影《玫瑰》里Bette Midler唱的那首《玫瑰》。”

  “那首歌很完美地表现了爱情,是一首难得的好歌,称得上经典名曲。”

  “是首悲伤的歌,甚至可以说是凄凉。”

  “爱情是纯粹的,也是哀伤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但那首歌的歌词其实是对爱着的人们的鼓励和希望。”

  “果然流行音乐专家的解释不同凡响!我来唱唱怎么样?”

  “太感谢了!”

  美姝和承宇喝了美味的海鲜汤,吃了生鱼盖饭,还喝了烧酒。然后在沉沉黑夜的驱赶下,住进了紧靠海边、好似一只脚踏在海里的旅馆的三层。旅馆是一栋蓝色瓷砖覆盖的建筑物,几乎跟大海没有丝毫距离。在波涛不断冲击的坚硬的礁石上建起这样一座宾馆,真是一个奇迹。

  “你,不许闹事!警告你!”

  美姝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严厉地对承宇说。

  承宇问她要不要淋浴。

  “你先洗吧。你呀,刚才在沙滩上跳得那么起劲,现在身上都是一股汗臭味。”

  “的确是。今天好像一整天都在蹦着、跳着。”

  承宇穿着条纹T恤衫,脖子上挂着毛巾,笑着进了淋浴间。

  美姝没有买到干的内衣,心里有些遗憾,他肯定被汗湿透了,但商店全都关门了。面对为男人的内衣担心的自己,美姝不由觉得有些陌生,暗自吃惊。

  波涛的声音不停地传进来。白布窗帘的一角,画着可爱的贝壳。美姝拉开朝着大海方向的窗帘,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向着大海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黑色的水平线和波涛起伏的海面,以及银色的月光,恰似一幅油画一样挂在那里。夜晚海上的水平线大概到美姝的胸部那么高。紧贴在窗户上,往左看得见远处白色的灯塔,往右则看得见挂满了集鱼灯的渔船好似海上飘浮的太阳一样在远处作业。灯塔永不止歇地向着黑沉沉的大海送出温暖的目光。

  美姝叼起一支烟。她从大学开始就是个烟鬼,但现在突然觉得烟味苦得难以忍受,抽了两三口之后,她就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

  “真舒服!”

  “你可真凉快啊!”

  洗完澡出来的承宇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穿着无袖的跨栏背心和棉布的休闲裤,裤腿挽到膝盖。他指着自己的裤子说:

  “我,没有穿内裤。嘻嘻!”

  “真拿你没办法,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你也洗洗吧。这里有两个喷头,一个喷头里出来的是海水,是不是棒极了?”

  “是吗?那我也得洗洗。”

  美姝从衣柜里拿出轻薄干净的睡袍和干毛巾,走进浴室。承宇已经把T恤衫和内裤洗了,晾在晾衣台上。美姝从浴室里伸出头来,说:

  “承宇,把背心给我吧。”

  “背心?”

  “反正我也要洗,就一起洗了吧。”

  “真的?这可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你可别动什么坏心眼啊!”

  承宇和美姝洗完澡,并排躺在床上。

  “睡吧!”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着?那肯定不是人吧!”

  “把空调关了吧,有点儿冷。”

  “那我给你暖一暖,过来。”

  美姝没说什么,把头枕到了承宇伸出来的胳膊上。能感觉得到他睡衣下面皮肤的温度,好像白净好看的额头上散发出来的清爽的热气。承宇把鼻子凑到美姝湿漉漉的头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因为用海水洗过的缘故,散发出的是海草的味道,而不是菊花的香味。

  “你没用淡水冲吗?”

  “冲过了。”

  “是吗?”

  “有菊花香吗?”

  “没有。有美人鱼鳞片的味道,还有裙带菜的味道。”

  “因为在海边,所以才这样的吧。”

  “就是嘛。要是你的头发全部都是菊花的话,那可就太棒了。是不是?跟你很般配吧?”

  “那,要是年纪大了,菊花岂不是全都凋谢了?哎,那可就不怎么样了。”

  “那我每天用喷雾器喷水浇灌不就成了。”

  “好了啦,你这个人!不拉上窗帘睡也没关系吗?”

  “那又怎么样?除了大海,没有别的,鱼能看得见我们吗?”

  “倒也是,反正我们在三层。嘿嘿……这么躺着好像我们在渔港里一样。你看那边,水平线在那儿起伏着。”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独自住进来,肯定会梦到美人鱼的。”

  “波涛汹涌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船上……”

  承宇温暖的嘴唇轻轻盖住了美姝的嘴唇。承宇的舌头很柔软,令人联想到花瓣和随波飘荡的莼菜,它沿着美姝嘴唇的缝隙溜了进去。

  承宇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美姝,从头发开始,沿着颈部、瘦削的肩膀一直往下,那种感觉像树叶拂过一样。他的指尖触及的地方,美姝身体里的细胞就一个个睁开眼睛,感受着清风、明媚的春光、夜里的水声和一点儿眩晕。

  美姝感到自己不断地下坠,她把眼睛睁得很大,感觉像是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树叶都看到了远处逼近来的山火,吃惊地一齐站起来飘摇……

  承宇还是第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如果他这么跟美姝说,美姝可能会半信半疑,但这的确是事实。如果不是刚进大学就遇到了自己惟一的爱--美姝,他可能也会有一两次陷入情欲之中,像轻易开始轻易分手的无数分分合合一样,受伤的将不是肉体,而是保存爱情的心匣——从未打开过的心灵的宝物匣子。

  承宇只想在美姝面前打开这个匣子,或许这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但拥有只有美姝才能打开的这个宝物匣子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寻找完整的爱情的路上,当肉体迷路的时候,匣子里会出现明灯或烛光,这是走过世上漫长黑暗的路时照亮一切、永不熄灭的那盏灯。

  美姝把承宇的眼睛、闪亮的面孔、微湿的头发慢慢记到自己的眼中,然后闭上了眼。她张开十指,抚摸承宇好似白桦树一样的身体,从他的皮肤和动作也可以看出他的内心。突然,美姝泪如雨下。

  他的唇在她的全身绽放。

  耸立的灯塔……挂满集鱼灯、载着璀璨光亮的渔船……大海和风的朋友——松树……寻找爱的非洲战士的舞蹈……所有这一切好像同时全部涌向美姝,波涛一刻不停地撞击着蓝色瓷砖建筑物的底部,某个瞬间,美姝突然“啊!”地惊叫着睁开眼睛,近乎透明的蓝色海洋正涌进屋里来。

  像背上鳞片泛着蓝光的鱼一样,他们自由了。

  墓志铭

  预言家们写满预言

  当字从墙壁的接缝处裂开

  死亡的工具上面

  闪耀着太阳的光芒

  当每个人都在

  噩梦和梦想中被撕裂

  再也没有人戴上月桂冠

  沉默淹没了叫喊声

  混乱就是我的墓志铭

  因我走过的路枝蔓横生而支离破碎

  如果我们万事如意

  便可坐下欢笑

  但我忧虑明天

  我会哭泣

  是的,我担心明天我会哭泣

  在命运的铁门之间

  智者和名士的行为

  播下了时间的种子

  并加以浇灌

  知识是致命的朋友

  如果没有人定下规则

  我看到所有人的命运

  掌握在傻瓜的手里

  ——Epitaph

  King Crimson的代表作,是美姝跟静岚见面以后在路上听到的歌曲。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我也得看看人气  这么长你门会不会,没有兴趣看啊  我怕太少你们看的不过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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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4 14:47:47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是菊花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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