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书香》系列之《恍惚的人（十四）》

华南虎

        十四
       
        立花家自从在一个下雪天死了老太太之后就坏事连连，从没遇到过什么好事。然而，当冬去春来，院子里的瑞香花在枝头缀满花蕾的时候，总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敏在高考模拟考试中取得了出类拔萃的好成绩。虽然这也并不等于敏明年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但还是让昭子感到了一股与春天一起来到的暖意。她心想，如果婆婆还在的话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而现在只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公公茂造了。可茂造老人听了嘴里只是哼啊哈的，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茂造老人这一阵子倒也还安分，晚上服用了镇静剂后一觉睡到大天亮，只是昭子又多了两项工作：晚上替公公洗假牙、早晨替他换尿布。
        要说人的适应性也是很强的，很多事只要日复一日的去做，最初刺激性和抵触感就会逐渐弱化，最后变成一项平平淡淡的日常事务。就连昭子戴眼镜的事也是这样的，刚开始时她只在打字时戴，后来觉得还是带着眼镜做事方便，往往一戴上就忘了取下来了。
        转眼间到了五月的黄金周。在以前，遇到这样的连休，昭子他们一家三口经常外出旅行，今年要看护公公，自然就只能在家休息了。丈夫信利得了轻微的感冒，昭子就十分关切地给他做了用生牛蒡（中国古代也常食用这种蔬菜，现在好像没人吃了。传到日本后，被培育成优良品种，被当做极富营养和保健价值的高档蔬菜，风靡日本、韩国，有“东洋人参”之美誉，说不定过几年又会倒过来传入中国的。）和生酱冲的汤给他喝。这是昭子从敬老会馆里的老太太那里学来的偏方，但她没有将此秘密告诉信利，只是半开玩笑地跟他说，这汤不仅能治感冒还能壮阳呢。
       
        一切都似乎风平浪静了。但是，估计读者也猜得到，这种平静的局面是不可能维持很久的。不要说老这样子书就写不去了，事实上，人的衰老、病（老年痴呆症）情的恶化也是不可能停顿的，只是在某个阶段不那么明显罢了。
       
        这天半夜里，昭子被人压醒了，起先她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丈夫喝了壮阳的牛蒡汤太兴奋了呢（毕竟昭子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么），可睁眼一看，见骑在自己身上的竟是自己的公公茂造！吓得昭子大声惊呼起来。
        茂造老人似乎也吃惊不小，不过他受惊的原因不在于昭子的大呼小叫，而是他脑子里所产生的幻觉：家里进了贼了。
        昭子自然不会理会公公的胡言乱语，粗手粗脚地将他塞进被窝后，又给了他两片面包，因为茂造老人只要有东西吃就不闹了。
        昭子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推醒了丈夫信利，唠唠叨叨地将公公极端无礼也极端无耻的行为跟丈夫诉说了一通。
        可信利只想睡觉，根本听不进去，最后竟然没好气地说：“你去弄死他好了么。”
        昭子道：“这怎么行，这可是委托杀人罪啊。”
        随后她又说：“要杀死他的话也该你去杀啊，这叫尊属杀人罪（杀害直系长辈亲属罪），我在一旁不予阻止只是‘默认’。反正我不下手。”
         说完以后，昭子自己先是一惊：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了二十来年的自己自然是能够如此熟练地运用法律用语的，可在半夜三更里用如此专业的术语来跟丈夫探讨杀死公公的方式方法，岂不叫人毛骨悚然？
        昭子还想继续唠叨下去，可看到丈夫已经陷入了沉睡，睡得又是如此酣甜、深沉，简直就像一个听着摇篮曲入睡的婴儿。昭子只得悄无声息地下楼去了。
       
         更可怕的事情在第二天的半夜里发生了！
        昭子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动静惊醒后，发现公公茂造从佛龛处取下了婆婆的骨灰坛子，他已经打开了骨灰坛子的盖，伸手从坛子里掏出了一截白骨！
        昭子大叫一声，赶紧扑过去从茂造老人的手里夺下了白骨和骨灰坛子。
       
        “不好了，你快起来！”
        信利被妻子叫醒后也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看到妻子正紧紧地抱着骨灰坛子站在他的跟前。
        昭子跟他诉说了刚才所看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强烈要求他下楼去照看老人。信利只得不情愿地下楼去了。可是，信利下楼后不久也高声大叫了起来。
        茂造老人不见了——第四次离家出走。
       
        尽管这一次是在半夜里失踪的，但大家似乎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昭子叫醒了儿子敏后，就让他骑自行车去青梅街方向寻找，而叫丈夫信利在附近寻找。
        不一会儿，信利回来了，当然什么都没找到。回家后，信利就上二楼去睡觉了，说明天公司里要开会，不睡好不行。
        昭子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也太没有心肝了，自己的父亲半夜里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他竟然还能睡得着觉？！
        正当昭子犹豫着要不要跟丈夫大吵一架的时候，儿子敏打电话回来了：他一直找到了上次昭子打的追上他们的地方也没看到爷爷的身影。他还建议妈妈打110报警（这种时候孩子的成熟之快和冷静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昭子打通了110报警电话（包括日本在内，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报警电话都是110），心急火燎语无伦次地跟值班K札讲了公公茂造的姓名、年龄、外貌特征以及前几次离家出走时的情形，但K札的提问和答复非常沉着冷静，透着一股专业精神，叫人觉得非常值得依赖。
        随即昭子又叫醒了信利——一会儿K札来了，他这个当户主的还睡着，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信利再次被妻子从睡梦中叫醒，显得很不耐烦，甚至说出了“到底是谁让他离家出走的”之类的话来，意思是说，正是因为昭子抱着骨灰坛子上楼，父亲没人看着，才跑掉的。这话虽然也是事实，但觉得他是将公公离家出走的责任一股脑地都推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怎么接受得了呢？昭子再也按捺不住，终于跟丈夫信利大吵了起来。
        然而，即便是夫妻吵架也不可能吵个痛快淋漓，因为他们还没吵上几句K札就送茂造老人回来了。
        K札是在新宿那边找到茂造老人的，这和他第二次离家出走（也就是京子去追赶他的那次）的方向是一样。
       
        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茂造老人出走的方向并没有一定，这说明他并没有什么心结。或许是看日本的推理小说太多的缘故吧，先前我还以为茂造老人的离家出走是潜意识在作怪，说不定还会引出另一段故事来，现在看来这样的猜测是错误的。
       
        这时，敏也回来了，年轻K札那种不顾辛劳，真心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以及英姿飒爽的举止行为把他给看呆了。
        不过，茂造老人对K札的行为却大为光火，他不停地嚷嚷着：“我又没做什么坏事，K札干嘛要抓我？”
        可是，K札走后，茂造就开始叫肚子饿了。面包已经吃光了，昭子只好下了三个人吃的面条。信利跟昭子的架被K札打断了，还没吵完呢，但现在也没心思继续吵下去，就在昭子、敏和茂造老人三个开始吃面条的时候，信利默不作声地出门上班去了。
        这倒让昭子有了一个可以质问敏为什么不跟爸爸信利提出让爷爷住进老年公寓去的机会。
        敏说，早就跟爸爸说过了，是故意不当着妈妈的面说的（孩子自有孩子的心计），可爸爸听了没吱声。
        昭子说，他还是觉得把自己的父亲送到那种地方去脸上挂不住吧。
        敏说，也许吧，如果要我将爸爸妈妈送到那种地方去，我也会有所顾虑的。
        敏这么说或许出于体量父母的心思，但听在昭子的耳朵里就犹如一记响亮的警钟：不管敏将来跟什么样的女人结婚，自己也总会衰老，总会有让孩子面临艰难选择的一天的。
        敏上学去后，昭子心想公公折腾了大半夜也累了，就让他在家里休息不去松之木敬老会馆了。同时，她决定自己也请假一天，既看护公公，也抽时间好好地补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