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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香香的橙子

艺伎回忆录(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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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6: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先生(3)

   “豆叶,”男爵说,“我想你应该穿着这身去参加我下周在箱根的赏花会。那肯定会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当然很想去,”豆叶回答说,“但我恰好和医院有个预约,恐怕不能去参加这个聚会了。”

   我看到男爵不高兴了,他眉头一拧,像是关上了两扇窗户。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点点头说,“那好吧,不过你必须把小百合送来代替你。”

   豆叶说我正在排练舞蹈,男爵这下可生气了,粗声大气地斥责豆叶,她只好应承下来。

   我真替豆叶感到难过。但我一想到要去参加男爵的宴会,说激动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因为董事长也会去参加。坐在人力车上返回祗园的途中,我每一想起就觉得耳根发热。我非常害怕会被豆叶发现,但她只是望着外面,一句话都不说。下车后,她转过身对我说:“小百合,你在箱根要多加小心。”

   “是,小姐。我会的。”我回答说。

   “记住,即将进行‘水扬’的学徒就像桌上的一道饭菜。如果男人听说已经有人啃过一口,是不会再想吃它的。”

   她说完这话,我几乎没有看着她的眼睛。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指男爵。

   抵达箱根后,男爵的司机把我送到他的避暑山庄,那是在湖边的一片美丽树林中。我身着京都艺伎学徒的盛装,走下车来的时候,许多男爵的客人都转身朝我瞧。接着男爵和几位客人从林间小径大步走来。

   “啊,这就是我们都在等的东西!”他说。“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从祗园来的小百合。我敢保证你们以后绝对看不到像她这样的眼睛。你们要等着看她走路的样子……小百合,请你过来,这样每个客人都有机会看到你,你的任务很重要啊。你得到处转转,走到屋子里,走到湖边,走进林子里,哪里都要去!来,现在就工作起来吧!”

   我开始照男爵的吩咐在别墅里走动起来,向客人们鞠躬行礼,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在寻找董事长。到了下午,我几乎已放弃希望,可当我走进屋里去找个地方稍事休息时,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在这里,和另一个人边谈话边从一间榻榻米房间里出来。董事长转身看到了我。

   “小百合!”他说,“男爵用什么法子把你一路从京都弄来了?我真没想到你和他认识。”

   我知道我应该把眼睛从董事长身上移开,不过那就像把钉子从墙上拔出来一样难。我向他鞠了一躬,说道:“豆叶小姐让我代替她来。很荣幸见到董事长,我太高兴了。”

   “是啊,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能给我出出主意。来看看我给男爵带来的礼物吧。”

   我跟他进了榻榻米房间,觉得就像风筝被线拉了进去。他从桌上拿了一件东西来给我看。董事长告诉我,这件是江户时期的艺术家新田权六制作的。这是一个镀金的枕形盒子,上面用柔和的黑色绘着飞翔的仙鹤和跳跃的兔子。

   “你觉得男爵会喜欢吗?”他说。

   “董事长,你怎能以为男爵会不喜欢它呢?”

   “唉,那个人什么藏品都有,他很可能把它当成三流货色。”

   我向董事长保证,没有人会这么想。他点点头,朝门口走去,示意我跟他一起走。在门口,我帮他穿鞋。我用手指帮他把脚套进去时,发觉自己在想象我们将共度一个下午,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这个想法让我发怔,等我回过神来,不知已过了多久。董事长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但我自觉太不应该,急忙穿上木屐,这也穿得比平时慢得多。

   来到湖边,我们看到男爵正和三个东京艺伎坐在樱花树下的垫子上。他们都站了起来,不过男爵有点儿举动不稳,他喝多了酒。

   “我是来向你道谢,也是来道别的,但首先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把化妆盒递过去。男爵已经醉得连绸布都解不开了,他交给一个艺伎,让她解开。

   “多么漂亮的东西!”男爵说,“哦,董事长,它可能比站在你身边的小可爱都漂亮呢。你认识小百合吗?如果不认识,我来介绍一下。”

   “哦,我们很熟,小百合和我。”董事长说。

   “有多熟,董事长?有熟到叫我嫉妒的程度吗?”男爵说完笑话,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怎样,小百合,这件慷慨的礼物让我想起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但我要等到这些艺伎都走了才给你,免得她们也想要。所以你一直得留到别人都走完。”

   如果男爵不是醉得这么厉害的话,我肯定他会想自己送董事长出门。两人互相道别后,我跟随董事长回到别墅。他的司机替他开门,他正要上车,又停步了。

   “小百合,”他开口说,接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豆叶是怎么对你说男爵的?”

   “说得不多,先生。或者至少……嗯,我不知道董事长的意思。”

   “豆叶是你的好姐姐吧?她有没有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事?”

   “啊,是的,董事长。豆叶对我的帮助,我真是一言难尽。”

   “哦,”他说,“如果我是你,有男爵这样的人要送东西给你,我会小心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说男爵对我很好,一直顾念着我。

   “是,我相信他对你很好。你自己要多小心。”他说完,认真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上车。

   下一个钟头,我在剩下的几位客人之间周旋,一次次回想我和董事长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每句话。直到天色向暮,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前厅里。十分钟或一刻钟后,男爵终于跨进前厅。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他身上只穿了件棉布浴衣,显然他刚洗完澡。我站起来向他鞠躬。他手里拿着一扁平盒子,用亚麻纸包着。我不用细瞧就知道是件和服。

   “那天我看出你有多喜欢这件袍子。你想把它送给你。”他说。

   男爵把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绳子,打开包裹。我本以为这是那件绣着神户风光的和服,但男爵打开包装时,我看到的却是件华丽的黑色织品,上面有银色漆线的刺绣。男爵把袍子提起来,比在肩上。他告诉我,这是一件博物馆里的和服,制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是为最后一位幕府将军德川庆喜的侄女制作的。袍子上的花饰是飞翔在夜空下的几只银鸟,衣摆下沿是一片带有神秘色彩的黑色树木和岩石。

   “你得跟我过来,穿上试试,”他说。

   我别无选择。男爵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一间宽敞的榻榻米房间,一面墙壁设了整排的镜子,这是他的穿衣室。

董事长先生(4)

   他让我站在镜前,把我的手举到他唇前,把我的衣袖褪到手腕,嗅着我皮肤的味道。接着他绕到我背后,开始解我的腰带。我意识到男爵当真要给我脱衣服,就用手阻拦他,但他推开我的手。我的嗓子干得要命,好几次开口,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看见董事长的手帕从衣服里掉了出来,飘落在地上。终于腰带解开,从男爵的手指间滑过,坠落在地。我双腿战栗,他捏住我衬袍的前襟向两边拉开,房间里一片模糊,我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手。
   “小百合,别担心!”男爵轻声对我说,“老天爷作证,我不会对你做不该做的事。我只想看看你,你懂吗?这没有什么要紧的。”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油亮的髭须触着我的耳朵,我只好把头转到一边。我想他把这个动作当成了同意的表示,因为他动手更急切了。我的和服内衣敞开了,从胸口往下露出一线皮肤。然后他忙着解我的腰卷,拽了几下后终于拉松了带子。丝绸在我皮肤上滑过时,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有一个啜泣般的声音。我用手抓住腰卷,男爵把它拉过来扔在地上。他就像给一个熟睡的孩子脱衣服般,屏住呼吸,缓缓地打开我的内衣,仿佛正在拉开神圣之物的覆盖。我觉得嗓子眼里一阵灼热,我忍着眼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镜子。我当然从未见过自己这样一丝不挂的样子。虽然我脚上还穿着足袋,但我觉得现在内衣大敞的样子比在浴室里什么都不穿还赤裸得厉害。我看到男爵的目光在镜子中的我身上到处逗留。起先他把衣服又敞开了些,咂摸我腰部的曲线。接着他垂下眼睛,观察我到京都以后这几年才繁茂起来的一片黑色。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最后慢慢向上移,经过我的胸部,顺着肋骨到达一对深红色的圆圈,先看一边,然后另一边。

   有一刻男爵的呼吸缓了下来,他终于脱掉我的内衣。我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但很快男爵就出去了。他一走,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拼命往身上穿衣服,一边跪在地上收拾我的各种装束。好像一个饿急了的孩子在攫取各种食物。

   我用颤抖的手尽力把衣服穿好。但是没有帮忙的话,我只能穿上衬袍,束好腰带。只过了几分钟,男爵就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帮我穿上和服,然后像矶田先生一样给我系和服腰带。他手臂挽着我长长的和服腰带,一圈圈地丈量长度,好给我围上。我就像雨中的一幢房子,雨水在我面前倾盆而下。男爵一定看到了,他离开房间,过一会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块手帕,上面有他姓名字母缩写。他让我留着它,但我用完后就放在了桌子上。

   不久,他把我带出门外,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司机把我送回旅馆。矶田先生一眼看到我,就抓了抓下巴,好像他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楼上房间给我脱和服腰带时,他说:“男爵脱了你的衣服吗?”

   “对不起。”我说。

   “他脱了你衣服,在镜子里看你,但他没有享用你。他没有碰你,或者趴到你身上,对吗?”

   “是的,先生。”

   “那就好。”矶田先生说,直直地看着前方。我们再没说别的话。

   两周后,季度舞蹈拉开了序幕。第一天在“歌舞练场”剧院的更衣室里,我简直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因为豆叶告诉我,董事长和伸江会来观看。化妆的时候,我把董事长的手帕塞在衬衣里,紧紧贴着肌肤。

   一小时后,我和其他学徒一起站在舞台侧面,准备表演开幕式舞蹈。我们穿着统一的红黄两色和服,腰带是橙色和金色,每个人看起来都仿佛熠熠闪光。音乐奏起,鼓一声,三味线数弄,我们像一串珠子依次踏着舞步上台,舒开双臂,打开折扇。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参与感。开幕那场过后,我立刻到楼上去换和服。我要表演的独舞是“朝日映波”,表现的是一位少女晨起在海中沐浴,爱上了一头被施了魔法的海豚。我换装很快,还剩下几分钟可以向观众席里张望一番。我跟着时断时续的鼓声来到舞台侧面,其他几个艺伎和学徒已经凑在滑动门上的雕花缝隙往外瞟了。我也过去看,发现董事长和伸江坐在一起。从音乐里我知道豆叶的舞蹈开始了。

   井上派的绝大多数舞蹈都是表演某个故事,这一支“朝臣返妻”是从一首中国诗改编的,说的是一位朝臣与宫廷中的女子有一段长久的恋情。一天夜晚朝臣的妻子躲藏在皇宫的外面,想知道丈夫是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的。终于,次日清晨,她从灌木丛中看到丈夫和情妇辞别,可是她因受寒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不知是因为豆叶舞姿优美还是故事动人,总之我看着她,心里感到悲伤,觉得我自己就是这场可怕的背叛下的牺牲品。舞蹈末尾,阳光充溢了舞台,豆叶穿过一片树林,跳起她的死亡之舞。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而且无论如何我也该回后台去准备自己的登场了。

   我等在舞台侧面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整个建筑物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这当然是因为悲伤对我来说总是重得出奇。终于我听到鼓声和三味线的奏乐,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我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舞动得如此娴熟、流畅。我把这支舞蹈练习了无数次,我想我一定是练到家了,因为尽管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舞蹈自如,毫不紧张。

   “古都之舞”过后,这事终于发生了。那天豆叶来到艺馆,告诉我说我的“水扬”竞价已经开始了。接着第三天,妈妈要我上楼找她。

   我刚踏上第一级阶梯,就听到门拉开了,南瓜突然一头冲了下来,就像一桶水倒出来,奔得脚不沾地,她看来沮丧万分。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却冲进过道,跑出去了。

   我进门后,妈妈告诉我医生就要来了。我以为她说的是螃蟹医生,不料几分钟后,上来的根本不是螃蟹医生,而是一个年轻得多的人。

   “就是这个姑娘。”妈妈对他说。

   我向年轻医生鞠了一躬,他也还了一礼。

   “夫人,”他对妈妈说,“我们在哪……?”

   妈妈对他说这间屋子就好。我看到她关门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开始来松我的腰带,接着她又脱下我的和服,让我穿着衬袍到铺上躺着。

   医生跪在我脚边,道了声歉,卷起我的衬袍,露出我的双腿。我忐忑不安,难道竞价结束了吗?这个年轻医生是胜利者?那螃蟹医生和伸江呢?我甚至想到会不会是妈妈故意阴谋破坏豆叶的计划。年轻医生调整了一下我腿的位置,把手伸进我双腿之间,我已经发现他的手和董事长的一样光滑优雅。我觉得羞愧难当,无处躲藏,简直就想把脸遮起来。我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屏住呼吸。感觉就像“多久”喉咙里卡了一根针,阿姨扳开它的嘴,妈妈把手指伸进它喉咙去。医生终于把手拔了出来,盖好我的袍子。“姑娘白璧无瑕。”他说。

   “噢,是个好消息!”妈妈回答说。

   年轻的银发医生走后,妈妈帮我穿上衣服,命我坐在桌旁。她突然二话不说,揪住我的耳垂用力拉,我叫了起来。“小姑娘,你是个非常值钱的货色。我低估你了。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你一定要知道以后我会牢牢看着你的。男人想要你,就得付一大笔钱。听明白了吗?”

   “是,夫人。”我说。当然啰,她把我耳朵拉得这么惨,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说“是”的。

   我打算告退,但妈妈叫住我,说道:“我决定了。你在艺馆的地位要变动一下了。”

   我吃了一惊,正想说些什么,但妈妈阻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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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6: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先生(5)

   “下周你和我要举行一个仪式。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决定收养你了。有朝一日,艺馆就是你的。”
   我听了这话,又兴奋又伤心。兴奋是因为从此以后可以摆脱初桃的威胁,而伤心是为了南瓜,难怪她刚才那样冲下来,想必是得知这个消息了。

   “妈妈,”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很高兴,可是……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能同时收养南瓜和我吗?”

   “哦,你现在算是懂生意经了,是吧?”她回答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怎么管这个艺馆呢?”

   次日豆叶回到镇上,听说妈妈决定收养我,倒不像我预料的那么高兴。

   “螃蟹医生和伸江之间的竞价正如我所愿,”她对我说,“最后会是个很大的数目。我刚知道这事,就听说仁田夫人要收养你。我实在没法更高兴了!”

   这是她说的话,但后来几年我慢慢了解到,真相并不如此。首先,竞价根本不是在螃蟹医生和伸江之间展开的,而是螃蟹医生和男爵。我没法想象豆叶对此有何感受,但我想有段时间她突然对我特别冷淡,这肯定是个原因,因此她也没有把实情告诉我。

   我的意思不是说伸江毫无涉足此事,他确实来势汹汹地竞争我的“水扬”,但几天后价格超过了八千,他就收手了。他退出也许不是因为价格太高。从一开始,豆叶就知道,如果伸江愿意的话,他可以击败任何人。问题是,豆叶没有料到,伸江对我的“水扬”兴趣并不大。几个月前,如果你记得的话,豆叶曾说,如果不是意在“水扬”,没有一个男人会和一个十五岁的学徒发展关系。那次她还告诉我,“你别以为是你的谈吐吸引了他。”我不知道她这句关于我谈吐的断言是否正确,但我吸引伸江之处,也不是我的“水扬”。

   至于螃蟹医生,如果让像伸江这种人把一次“水扬”从他手里夺走,他可能是会选择自杀这种古老方式的。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手是男爵,还以为是伸江,而一力茶室的老板娘铁了心要把他瞒到底,想尽可能地抬高价格。最后,螃蟹医生同意为我的“水扬”支付一万一千五百日元。这在当时的祗园,是“水扬”有史以来的最高价,也许在日本的其它艺伎区也是最高的了。要知道那时候,一个艺伎每小时陪客只有四元,一件精致的和服大概是一千五百元。听起来似乎不多,但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工人的全年收入。

   不消说,这就是妈妈要收养我的原因。我“水扬”的费用除了还清我在艺馆的债务外还有富余。如果妈妈不收养我,部分钱就会落到我手里,你能设想妈妈对此有何感受。我成为艺馆的女儿后,我的债务就一笔勾销了,但我所有的收入也归艺馆所有,不仅是我“水扬”的费用,也包括以后的一切收入。

   下一周举行了收养仪式。我的名已经改成小百合了,现在我的姓也改了。在海崖上的醉屋里,我是坂本千代,现在我叫仁田小百合。

   在一个艺伎的一生中,“水扬”当然是最重大的事件。我的“水扬”发生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初,当时我十五岁。下午,螃蟹医生和我在仪式上共饮清酒,这就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这个仪式的缘由是,虽然“水扬”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但螃蟹医生今生今世都是我“水扬”的恩客,而不是拥有其它的特权。仪式在一力茶室举行,妈妈,阿姨和豆叶都在。一力茶室的老板娘也参加仪式,还有我的穿衣人别宫先生。穿衣人总是参加这类仪式的,他们代表艺伎这一方的利益。我穿一套最正式的学徒装:带五个纹印的黑袍和红色的衬袍,这个色调代表新的开始。

   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水扬”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确实不一样了。南瓜还没有经历过“水扬”,虽然她比我大,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她不懂事、孩子气。妈妈和阿姨,还有初桃和豆叶当然都是过来人。“水扬”后,学徒要换新发式,束在发髻底端的是一条红绸带,而不是印图案的发带了。有段时间,我走在街上,或在小学校的过道里时,除了留心哪些学徒用红发带哪些用图案发带外,我很少注意别的。对于那些经历过“水扬”的人,我有种新的敬意,对于没有经历过的,我自觉比她们更见多识广。

   在我“水扬”之前,我想妈妈根本不关心初桃是否在祗园给我惹麻烦,但如今我有了高价标签,她就主动让初桃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自从我亲母病后,我的生活一直很艰难,但眼下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顺顺当当的。我不是说我从不感到疲倦感到失望,事实上,我经常觉得累。女人在祗园讨生活不是件轻松事。但脱离了初桃的威胁,总是轻松多了。同样在艺馆里,生活也几乎充满乐趣。作为养女,我可以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原先是南瓜挑好和服才能轮到我挑。我不在乎初桃的愤恨,但南瓜在艺馆里经过我身旁时,眼中带着忧伤,我们面对面时她也不看我,这让我非常痛苦。

   豆叶已经赢了她和妈妈的打赌,但她仍对我的未来担着干系。因此后几年,她总设法让我结识她最好的顾客,还有祗园的其他艺伎。当时,我们刚刚从大萧条中缓过劲来,正式的酒会不多。她就带我去许多非正式的聚会,不仅是茶室的宴会,也有远足游泳,观光旅游,歌舞伎表演等。

   祗园许多盛大宴会都有知名艺术家、作家、歌舞伎演员来参加。但是一般的艺伎宴会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领导,贵宾则是他的供应商,或者他刚提拔的一个雇员,诸如此类的人。一些艺伎常时不时地好意告诫我,作为一个学徒,我的任务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着听别人讲话,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擅长谈吐的人。唉,不过我在聚会上听到的大部分谈话都并不聪明。一个男客或许会对身边的艺伎说,“天气很暖和,不是吗?”艺伎就会这样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着她就和他划酒令,或想法让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来,很快,和她说话的客人都醉得忘记自己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开心过。在我看来,这总是可怕的浪费。

   当然,我也不时会听到一位真正聪明的艺伎的谈话,豆叶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从她的谈吐中学得不少东西。比如,如果客人对她说,“天气暖和,不是吗?”她至少准备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对方是个老色鬼,她可能会说,“暖和?大概是因为您身边围了这么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个傲慢的年轻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许会杀杀他的威风,“您身边可坐着祗园里六个最好的艺伎,您只能谈谈天气啦,别的事可别想。”一次我碰巧在观察她,只见她跪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身边,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岁,要不是他的父亲是聚会的主人,他大概不会来参加艺伎宴会。当然,他不知道在艺伎中间该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我肯定他觉得紧张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转向豆叶,对她说:“暖和,不是吗?”她压低声音,这样回答道:“哦,暖和,您当然说对了。你真该看到今天早上我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通常裸着身子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凉快轻松。可今天早上,我浑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还有……嗯,还有其它地方。”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时,他的手指在发抖。我肯定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次艺伎聚会。


董事长先生(6)

   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十八岁,该“换领子”了。学徒用的是红领子,而艺伎用的是白领。虽然如果你看到一个艺伎和一个学徒在一起,你是不会去注意她们的领子的。学徒穿着精致的长袖和服,围着拖曳的阔腰带,可能会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艺伎外表也许更朴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换衣领后不到三周,妈妈来告诉我,下个月我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妈妈,我才十八岁……”

   “这个我来拿主意,”妈妈说,“只有傻瓜才会放过伸江利一给出的条件。”

   我一听之下,心跳差点停止。我想,伸江终有一日会提出要当我的旦那,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几年前他就竞争过我的“水扬”,而且自那以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频繁地邀我去陪宴。我和伸江初次相遇在相扑竞技场的那天,我的黄历是这么说的,“吉凶守衡,开启命运之门。”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多少会想起这句话,所谓吉与凶……嗯,是豆叶与初桃,是后果——我被妈妈收养,与前因——“水扬”,当然还是董事长与伸江。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伸江,恰恰相反。只是成为他的情妇,我的人生就和董事长永远无缘了。

   到了下午,我开始觉得头晕,脑子里奇怪地嗡嗡作响,我就到豆叶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时值盛暑,我坐在桌边,小口喝着她凉好的大麦茶,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为着能接近董事长,才经受种种训练,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有伸江、舞蹈表演,在祗园的夜复一夜,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奋斗。

   豆叶已经等了很久来听我来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花了几分钟来让自己镇静,最后咽了下唾液,勉强说道:“妈妈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可能就会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这位旦那就是伸江利一。”

   我一直在拼命忍着不哭出来,几乎已经说不了话了。

   “伸江先生是个好人,”她说,“而且非常喜欢你。”

   “是的,我也喜欢伸江,但是……”

   “但是因为你想要静枝那样的命运。是吗?”

   静枝虽然不是个大红大紫的艺伎,但祗园里人人都认为她是最幸运的女人。三十年来,她都是一位药剂师的情妇。他不是很有钱,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纵观京都都不会找到像他们这样情深意笃的一对。和往常一样,豆叶总是能一语说中我不愿承认的实情。

   “小百合,你十八岁了,”她又说,“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并不总像晚宴的散场。有时候,它只是挣扎度日罢了。”

   “可是,豆叶小姐,这太残酷了!”

   “是的,很残酷,”她说,“但我们谁都逃不过命运。”

   “我不是要逃脱我的命运。正如您说的,伸江先生是个好人。对于他的关爱,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应该有其它想法,但是……我还有很多梦想。”

   “所以你担心一旦伸江碰了你,梦想就会破灭?说真的,小百合,你对艺伎的生活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生活美满,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来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

   “唉,豆叶小姐……我这样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怀着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会对各种各样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发饰,姑娘们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后,即使只戴一种都看着很蠢。”

   我竭力忍住眼泪,但还是有几滴淌了出来,好似树上渗出几滴树汁。

   “小百合,回你的艺馆吧,”豆叶对我说,“为眼前的今晚做好准备。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绪。”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后恳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绷紧了漂亮的鹅蛋脸,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皱。接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看着她的茶杯,这种目光我觉得是苦涩。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茶室的门厅里,豆叶提到该是她和妈妈清算赌注的时候了。我相信你还记得她俩打过赌,赌我能否在二十岁前偿清债务。当然,我才十八岁,债务已经偿清了。

   过了几日,我被叫到我们艺馆楼下的会客厅,看到豆叶和妈妈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聊着夏天的气候。豆叶身边坐着生形夫人,她是豆叶的经纪人。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镜,从放在膝盖上的包里拿出一本账本。她把账本摊开在桌上,逐条向妈妈说明,豆叶和我则默然而坐。

   “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妈妈插嘴说,“天哪,真希望我们像您想得这么运气!这比我们艺馆的总收入还多。”

   “是的,数字很惊人,”生形夫人说,“但我相信这是确切数目。我已经在祗园登记处仔细核对过了。”

   最后她们商定妈妈应该付给豆叶的数额时,妈妈却矢口否认曾经答应要付双份。

   我们默默坐了半晌。最后生形夫人说:“仁田夫人,我现在处境很为难。我记得很清楚,豆叶对我不是这么说的。”

   “您当然记得,”妈妈说,“豆叶有她的记忆,我也有我的记忆。我们要的是第三方,好在这里正有一个。虽然小百合当时年纪小,但她对数字很有头脑。”

   “我相信她的记忆力强,”生形夫人说道,“但没人能说她就没有私人利益。毕竟她是艺馆的女儿。”

   “是的,她有,”豆叶说,这是她长时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但她也是个诚实的姑娘。我准备接受她的说法,如果仁田夫人也接受的话。”

   “我当然接受。”妈妈说。

   在祗园所有的女人之中,豆叶和妈妈是我生活中影响最大的两位,而显然我要得罪其中一个了。我心里对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面,我还得继续和妈妈在艺馆住下去。当然,豆叶为我做的事比祗园里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妈妈的立场来反对她。

   “怎么样?”妈妈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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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6: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先生(7)

   “我记得的是,豆叶确实答应只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后给她双份。妈妈,对不起,我记得的就是这样。”
   一阵沉默,然后妈妈说:“唉,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的记性出错也不是第一次了。”

   最后,她们谈到了旦那的事。最后豆叶居然说服妈妈,让鸟取准之介将军来当我的旦那。我不知道豆叶是改变心意,想把我从伸江那里救出来,还是有其它目的。妈妈开始不答应,认为军人从来都不如商人或贵族待艺伎这么好,但听说将军刚得了“军需处采办”的新职位后,就开始动摇了。无论战争是否在短期内结束,鸟取将军都能为我们艺馆提供一切物资,因为他是照管军队资源的人。这个优势在物资短缺的战争年代是相当有利的。

   接下来的一周,妈妈在祗园到处转悠,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想方设法了解鸟取将军。她干得太投入了,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都好像没有听见。我想她正忙于转念头,她的头脑就像一辆拖着过多车厢的火车头。

   这段时间,伸江一来祗园我就见到他,我尽量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为他的情妇。当然我也这么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谈判似乎没有结果。后来几周,我好几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带着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过一力茶室老板娘身边,竟连头都没有点一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老板娘一直把伸江当老主顾,她看了我一眼,又是惊讶,又是担心。我参加伸江举办的聚会时,难免注意到他愤怒的表现——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进嘴里。我并不责怪他有这种感觉。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无情无义,他对我这么好,我却不把他当回事。想着这些,我就心情沉郁,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轻响把我惊醒。抬眼看去,伸江正望着我。他周围的客人都笑语喧哗,只有他坐在那里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我俩就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炭火中的两个湿湿的印记。

   那年九月,鸟取将军和我在一力茶室举行的仪式上共饮清酒。这个仪式与最早我和豆叶结拜姐妹以及后来螃蟹医生成为我“水扬”恩客的仪式是一样的。随后几周,人人都祝贺妈妈找到了一个好靠山。

   许多艺伎有了旦那之后,生活就大变样,但我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每晚我仍然在祗园转悠,下午我仍然不时要出门。而我盼望的那些变化——旦那为我举办重要的舞蹈表演,送我贵重的礼物,请我过一两天休闲时光——唉,都没有出现。正如妈妈说的那样,军人不会像商人或贵族那样对艺伎好。

   也许将军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但他作为艺馆的靠山,当然是无价之宝,至少妈妈是这样认为的。就像一般的旦那,他也为我支付许多开销,包括我的上课费用、我的年度登记费、医药费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正如豆叶所说,他那军需处处长的新职位就是一切,他为我们艺馆做的事是别的旦那做不到的。举个例子,一九三九年三月,阿姨得了病,我们都焦急万分,但医生束手无策。但给将军打了电话后,上京区军事医院就来了一位重要的医生,他给了阿姨一包药就把她治好了。因此,虽然将军没有送我去东京参加舞蹈表演,也没有送我珍贵的珠宝,但没人能说我们艺馆没有得他好处。当然,妈妈说战争六个月就会结束是错了,我们当时还不相信,但已经隐隐看到黑暗的日子就在眼前。

   将军成为我旦那的那个秋天,伸江不再邀请我了。不久我得知,他也不再去一力茶室了。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开我。我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待我好的男人,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更有甚者,伸江离开我后,岩村电器公司的聚会也不再邀请我了,那就是说,我几乎完全失去了见到董事长的机会。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为参加“古都之舞”化妆,学徒高津子突然跑来找我,求我帮忙。她说她最近一直在粟住茶室给伸江陪酒,但伸江却很不喜欢她。

   “他对你很严厉,是吗?”

   可怜的高津子没有回答,她抿紧了颤抖的嘴唇,眼角一下子就湿了。

   “有时候伸江先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刺耳,”我告诉她,“不过他定是喜欢你的,高津子小姐。否则,他为什么要请你呢?”

   “我想他请我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像个什么人。”她说。

   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她,最后我建议她去读一本伸江或许会感兴趣的历史书,然后把历史故事讲给他听。

   我既然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伸江,我就决定去见他。麻烦的是,没有受到邀请,我是不能去粟住的,因为我和这家茶室素无正式往来。于是我最后决定,只要我晚上有空,就去伸江经过的路上转转,希望能够遇见他。

   我的计划执行了八周或九周,终于有天傍晚,我在前面一条幽暗的巷子里发现了他,他正从豪华轿车的后座里出来。我知道是他,外衣一边空荡荡的袖子别在肩上,这样的侧影绝不会错。我停在巷子的路灯光下,轻轻地吁了口气,伸江朝我这边望来。

   “好,好,”他说,“都忘了一个艺伎会有这么漂亮呢。”他的口气是如此随意,我简直要怀疑他是否认出了我。

   “啊,先生,听上去您像是我的老朋友伸江先生,”我说,“但您不会是他,因为据我的印象,他已经彻底从祗园消失了。”

   司机关上了门,我们默默站着直到车开走。

   “我算是放下了心,”我说,“终于又见到了伸江先生!我真幸运,他是站在阴影里而不是路灯光下。”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百合。你定是跟豆叶学的。要么所有的艺伎都是这样学的。”

   “伸江先生站在阴影里,我就看不见他脸上的怒气了。”

   “我明白了,”他说,“你以为我生你气了?”

   “如果一个老朋友失踪了那么长时间,我还能怎么想呢?我想您会告诉我,您忙得不可开交,来不了一力茶室。”

   “你为什么说得好像这完全不可能似的?”

   “因为我碰巧知道,您一直常来祗园。但请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会告诉您,除非你答应和我散一会步。”

   “好吧,”伸江说,“因为今晚夜色不错……”

   “哦,伸江先生,别这么说。我宁可您说,‘因为我碰到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除了和她散一会步,我想不出来还能干些什么。’”

   “我会和你散步,”他说,“随你去想什么理由。”

董事长先生(8)

   我微微欠身,表示同意,然后我们一起沿着巷子朝丸山公园的方向走。“如果伸江先生想让我相信他没有生气,”我说,“他应该表现得更友好,而不是像头几个月没喂食的豹子。难怪可怜的高津子那么怕您……”
   “原来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伸江说,“唉,如果她不是个这么让人生气的姑娘……”

   “如果您不喜欢她,为什么您每次来祗园都邀请她呢?”

   “我从来没有请过她,一次也没有!是她姐姐硬把她推给我的。你今晚碰到我,就想利用这个机会,拿我喜欢她的话头来羞辱我?”

   “伸江先生,其实我根本不是‘碰到’您的。我已经在巷子里转悠了好几周,就是为了找到您。”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后,他说:“我不该感到惊讶。我知道你是个狡猾的人。”

   “伸江先生!我还能怎么做?”我说,“我以为您彻底消失了。要不是高津子哭着来告诉我您对她怎么不好,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您。”

   “嗯,我想我是对她厉害了点。但她没你聪明,或者也没你漂亮。如果你认为我生你的气,你说得很对。”

   “我能不能问一下,我做了什么让一个老朋友这么生气?”

   伸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神悲哀莫名。“我已经不再尊重你了,因为我知道你的旦那是个穿着制服的小人,没人尊敬他。”

   “伸江先生这么说,好像我能选择谁做我的旦那似的。我唯一能选择的是穿哪件和服。”

   “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得到部门职位的吗?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办什么要紧事。小百合,我非常了解部队。连他自己的上司都觉得他没用。你等于是找上了一个乞丐当靠山!说真的,我曾经非常喜欢你,但是……”

   “曾经?难道伸江先生不再喜欢我了?”

   “我不喜欢蠢人。”

   “这种话太冷酷了!你是要把我弄哭吗?哦,伸江先生!我成了蠢人就因为你看不起我的旦那?”

   “你们艺伎!没有比你们更讨厌的人了。你们到处查黄历,说‘啊,我今天不能往东走,我的命相说不吉利!但是如果是件关系终身的大事,你们的看法又不一样了。”

   “说是改变看法,不如说是对没法阻止的事情只能闭上眼睛。”

   “小百合,你是艺馆的女儿。你不能说你毫无影响力。你有责任运用你的影响力,除非是你自己想随波逐流,就像一条鱼在溪水里翻起肚皮。”

   “我希望我真能相信生活不只是一条溪流,我们不只是翻起肚皮,随波逐流。”

   “好吧,如果是条溪流,你仍然能够自由选择在这里或在那里,不是吗?水流会一再分岔。如果你撞击、扭打、争斗,利用一切有利条件……”

   “哦,那敢情好,我相信,如果我们确有有利条件的话。”

   “你处处都能找到,如果你曾费心找过!拿我来说,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啃过的桃核,或者这一类的东西,我也不会浪费。该是时候扔出去,我一定会把它扔到我不喜欢的人身上去!”

   “伸江先生,你是在教我扔桃核吗?”

   “少开玩笑。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小百合,我们很像。我知道别人叫我‘蜥蜴先生’之类的,你呢,是祗园最漂亮的人物。但我多年前在相扑竞技场刚见到你时,你是什么?十四岁?即便是在那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聪明女孩。”

   “我一直认为伸江先生高估了我。”

   “小百合,我觉得你应该更有成就。但是看来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何方。把自己的命运和将军这种人捆在一起!我曾想好好照顾你,你知道。想到这个,我就很恼火!一旦将军离开了你的生活,他不会留下什么值得你记住的东西。你就想这样浪费青春?”

   如果经常摩擦一块布料,它很快就会被磨穿。伸江的话狠狠地折磨着我。但也许是我的沉默暴露了自己,他用他那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过一个角度,让灯光照在我脸上。他看着我的眼睛,长叹一声,起初听起来像是失望。

   “小百合,我为什么觉得你老多了?”他顿了一顿说,“有时候我都忘记你还是个孩子。你现在要说我对你太厉害了吧。”

   “伸江先生就是伸江先生,我不能指望他变成其他人。”我说。

   “小百合,我失望的时候态度很恶劣,你应该知道。你让我失望了,无论是因为你太年轻,还是因为你不是我想的那种女人……总之你让我失望了,对不对?”

   “伸江先生,求您了,您说的这些话让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按照您对我的判断标准来做事……”

   “我希望你睁开眼睛去过日子!如果你心里有目标,生活中每一刻都是靠近目标的机会。我没法指望像高津子这种笨姑娘有此觉悟,但……”

   “整个晚上伸江先生不都在说我笨吗?”

   “你知道我生气时候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那么伸江先生不生气了吧。那么他会到一力茶室来看我吗?或者会请我去见他吗?其实我今晚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现在就能去,如果伸江先生请我的话。”

   那时我们已绕过了一个街区,正站在茶室门口。“我不会请你。”他说罢推开了门。“我不喜欢眼前放着我得不到的东西。”

   我还没有说话,他就跨进了茶室,关上了身后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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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6: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先生(9)

   豆叶相信初桃是个一心要自我毁灭的女人,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把她诱上一条她迟早要走的路罢了。确实,我“水扬”后那几年,初桃渐渐显露出性格中的某种缺陷。比如说,她已经无法控制酗酒,也无法控制乱发脾气。以前她发狠是有针对性的,正如武士拔剑不是为了胡劈乱砍,而是为了刺向敌人。但是现在初桃似乎已经分不清谁是敌手,有时甚至冲着南瓜发作,乃至她陪宴时都会冒犯客人。另外,她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她皮肤蜡黄,五官浮肿,至少我看来是如此。一棵树也许总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虫蛀、树梢泛黄的话,就是枝干的秀色也会减损三分的。
   豆叶想让初桃的日子更难过,坚持要我们在祗园跟踪初桃。“如果你要打碎一块木板,”豆叶说,“从中间开个裂缝不过是第一步。你用尽全力锤击木板,直到它一折为二,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请约外,豆叶总在傍晚时分到我们艺馆,初桃一出门,就跟在后面。第一天晚上我们这么做,初桃假装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眯缝起双眼对我们怒目而视,伺候起客人来也是强颜欢笑。到了下星期的周一或周二,她突然在巷子里一个转身截住了我们。拉住豆叶就打,我尖叫起来,这让初桃停下手来。她怒火燃烧的眸子瞪了我一阵子,没等火冒出来就走了。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有几个就走过来查看豆叶是否无恙。她说她没事,又难过地说道:“可怜的初桃!一定是医生说的那样,她脑子出问题了。”

   当然,没有医生这么说过,但豆叶的话如愿奏效。不久谣言传遍了祗园,说是有个医生说初桃的精神不稳定。

   几年来,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员坂东正次郎六世过从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说他总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杂志的访谈中,他说初桃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经常模仿她的姿态,以便自己显得更有魅力。因此正次郎每次来镇上,初桃都会去拜访他。

   总之,当晚九点左右,我们渡河到先斗町。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会还是设在户外的一条木敞廊上。我们走进玻璃门时,没人特别注意我们。敞廊上点着纸灯,颇有情调,对岸一家酒店的灯火映着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间,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讲故事,大家都在听着。初桃一见到我们,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里拿过的一只烂梨,在欢笑的脸庞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块难看的淤肿。

   豆叶走过去跪在初桃旁边的垫子上,我走在敞廊的另一头,跪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身边,他原来是筝乐演奏家橘花善作,我还藏有他嘎吱作响的老唱片。我那晚发现,橘花是个盲人。我本想抛开此行目的,好好与他倾谈一番,因为他是个有趣而亲切的人。但我们还没说上话,大家突然就大笑起来。原来正次郎极具模仿才能。他扮成猴子,足以让猴群以为他是真的猴子。那时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后的一名大约五十岁的艺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动,摆出种种女子的腔调,像极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该大笑出声,还是该惊讶地捂住嘴。

   最后剧院院长说:“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点力气明天表演吧!不管怎么说,你不知道你身边正坐着祗园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吗?我提议我们请她跳支舞。”

   当然,院长说的是豆叶。

   “老天,不要吧。现在我不想看什么舞蹈。”正次郎说。我明白,他是说他要成为公众焦点。“再说,我正高兴着呢。”

   “正次郎先生,我们不能放过看有名的豆叶的机会,”院长说。几个艺伎随声附和,正次郎终于同意邀请豆叶跳舞,但他像个小男孩似的一脸不悦。我已经看到初桃不高兴了。她又给正次郎斟酒,他也给她斟酒。他们长久地对视了一会,像是在说他们的宴会被搅了。

   豆叶站到茶室布景前,表演了几个小片断。几乎人人都认为豆叶漂亮,但极少有人认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难说是什么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许是由于他喝多了清酒,或许是豆叶出众的舞姿,毕竟正次郎自己也是个舞蹈家,不管怎样,豆叶回到桌边时,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欢她,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坐下来时,他为她斟了杯酒,把背对着初桃,仿佛她只是另一个心存仰慕之情的学徒罢了。然后有个艺伎问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鲁先生的来信。

   “巴吉鲁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种戏剧化的腔调说道,“已经把我抛弃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说的是谁,老演员橘花好心向我低声解释说,“巴吉鲁”就是英国演员巴塞尔•拉斯本,虽然当时我对此人闻所未闻。数年前,正次郎去过伦敦,在那里举办过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员巴塞尔•拉斯本对演出大为赞赏,他们通过翻译建立了友谊。正次郎也许会很眷顾初桃或豆叶这样的女子,但其实他是个同性恋。自从英国之旅后,他就闹出了一连串的笑话,说他的心注定要碎了,因为巴吉鲁先生对男人没有兴趣。

   “我和巴吉鲁先生的区别在这里,我表演给你们看。”正次郎说着起身,邀请豆叶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带到屋子一头的空地。

   “我是这样干的。”他说罢,大摇大摆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灵活的手腕挥着一把折扇,头像跷跷板上的球一般来回滚动。“而巴吉鲁先生是这样干的。”他一手挽住了豆叶,不顾她一脸惊讶,把她放到地上,这动作看似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满头满脸地吻她。屋子里所有人都欢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干什么?”橘花悄悄问我。我想没有别人听见这句话,但我还没回答,初桃却叫道:“他在丢人现眼!这就是他干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说,“你嫉妒了,是吗?”

   “她当然在嫉妒!”豆叶说,“您得给我们表演你们俩是怎么干的。来吧,正次郎先生。别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样地吻她!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样。”

   正次郎一开始有些为难,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他搂住初桃,让她向后仰。但突然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捂着嘴唇。初桃咬了他,虽然没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骇了。她呲牙站着,愤怒地眯着眼,接着挥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运转不灵,一下打在他头侧而不是脸上。

   “出了什么事?”橘花问我。屋子里一片静寂,他的话清晰得像撞钟声。我没回答,但他听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声,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叶说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帮我个忙……尽量冷静点吧。”

   我不知道是豆叶的话神机妙算似的起了作用,还是初桃的精神已经崩溃,初桃扑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乱打一气。我确实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是疯了,这不是因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头脑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联系。剧院院长从桌边站起来,跑过去制止她。此间豆叶不知怎么溜了出去,片刻后带了茶室老板娘回来,那时剧院院长正从后面抱住初桃。正次郎开始朝初桃大喊大叫,回音穿过屋子,越过河面,传到了祗园。


董事长先生(10)

   “你这个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室老板娘头脑冷静,我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她柔声安慰正次郎,同时示意剧院院长带初桃离开。我后来得知,他不是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楼下的前门,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没有回艺馆。次日回来时,身上气味难闻,好像呕吐过了,头发也是一团糟。她立刻被叫到妈妈房间。

   数天后,初桃离开了艺馆,只穿着妈妈给她的一件棉布单袍,头发胡乱披在肩上,这样子我从未见过。她不是自愿离开的,是妈妈把她赶出去的。事实上,豆叶相信妈妈这些年一直想摆脱初桃。无论是真是假,我肯定妈妈是很高兴少一张嘴吃饭的,因为初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能赚钱了,而食物也越来越难买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对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后,还是会有别的艺馆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好的都会烫手。祗园里人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太清楚初桃后来怎样。战后几年,我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不会长久在那里的,因为那晚我听到聚会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会去找她,并让她到自己那边去工作。他确实去找过了,但是找不到。这些年,她或许已经因酗酒而死,这样收场的艺伎她不是第一个。

   整个三十年代,大多数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们在祗园仍然能够晒到一点阳光。我相信我不必说明原因,内阁大臣和海军军官的情妇们,总是大笔金钱的受惠者,她们又会把这些金钱给其他人分享。可以说,祗园就像山顶上的一个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汇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来得更充足些,但整个池塘水面总是在上升。

   由于鸟取将军的关系,我们艺馆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几年,周围的情况每况愈下,但即使是配给制度实行后很久,我们仍能按时得到食物、茶、日用织品、甚至化妆品和巧克力这样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继续笼罩日本,终于,我们赖以维生的一线光明也熄灭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吃早饭,来了一个军警,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宣布我们艺馆的一长串罪名。我都记不全了——囤积棉料、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和橡胶物品,配给券的不正当使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确实犯了这些事,可祗园的每家艺馆都犯了。我猜测,我们的罪名无非是比大多数艺馆享有更多财产,不但没有过早倒闭,景况还颇为良好。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跟我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

   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它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道。”

   回艺馆的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到豆叶现在居住的寓所里,因为她和男爵的关系几个月前结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个小得多的地方。我以为她可能知道我该怎么办,但其实她和我一样惊惶失措。

   “男爵什么都不帮我,”她说,脸色因担忧而苍白,“我想不到还能找其他什么人。小百合,你要想个人出来,尽快去找他。”

   我和伸江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于董事长……唉,我会抓住每个机会和他说话,但我不能去求他帮忙。尽管他在门厅里对我态度友好,却从来不请我去他的宴会,即使艺伎很少的时候也不请。我觉得受了伤害,但我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即使董事长想帮我,他和军政府的争吵最近见报了,他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

   那天晚上,一力茶室到处都是饯别会。有意思的是,艺伎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各异。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被摧毁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萨,镇静漂亮,但却抹上了一层悲愁。后来女仆说,有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带我来到茶室的后室。她拉开一间小榻榻米房间的门,这屋子我从未进去过。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边上坐着伸江。

   “进来吧,让女仆关门。不过先让她再送一杯啤酒进来。你和我得为一件事情喝点什么。”

   我照办了,然后我跪到桌子的一头,我们隔着一个桌角。我觉得伸江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我的脸,我脸红了,正如一个人会在暖日底下红了脸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赏是多么惬意的事。

   这时女仆拉开门,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当时,啤酒已是稀罕物,于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注满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仆走后,伸江说:“我是来这里为你的旦那干杯的。”

   我听了这话,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说,伸江先生,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实在不多,但要我想出来您为我旦那干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几个星期呢。”

   “我应该说得详细一点。我是为你旦那的愚蠢干杯的!四年前我告诉过你,他不值分文。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就算他还是你旦那,他也没法为你做什么,是不是?我知道祗园就要关了,人人都在发慌。今天早上,有个艺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但你就想不到吗?她问我是否能在岩村电器公司为她找个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对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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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6:27:50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先生(11)

   “我没法给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连董事长大概也很快要失业了,如果他再不听政府的号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们说,我们生产不了刺刀和弹夹,但现在他们居然让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
   “伸江先生小声点说吧。”

   “谁在听我们?你的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去见过他了。”

   “他没帮你,是不是?”

   “是,他说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影响力。”

   “他的影响力不持久。他为什么没有为你保留一点儿影响力呢?”

   “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你四年多没有见到我了。我却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之前你不来找我?”

   “我总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伸江先生,看看您的样子!我怎么能来找您呢?”

   “你怎么不能来找我?我能让你不进工厂。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难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极了,就像一只鸟的鸟窝一样。小百合,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但我不会给你,除非你承认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错。你的确说对了,我生你的气!我们可能还没能见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你不仅仅把我晾在一边,你还把你最青春的岁月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那个男人连欠国家的债都还不清,怎么能还欠你的债。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得好好的。”

   伸江扔出来的话就像石头一样。不是这些话本身,也不是这些话的含义,而是说话的方式。起初我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识到,伸江先生就是想让我哭。这感觉很容易,好比让一张纸片从指缝间划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脸庞的泪珠都有不同的含义。伤心事太多了!我为伸江哭,为我自己哭,为我们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还为鸟取将军哭。然后我照伸江的要求,从桌旁挪开了一点,一躬到地。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哦,起来吧。只要你说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伸江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董事长。

   “这就对了。”伸江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伸江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祗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有禅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伸江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伸江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伸江先生!您也许本该是个诗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无诗意。”

   “这些甜蜜的话可是说您要离开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气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门口吧,我们在那里道别。”

   我陪伸江走到街上。若是几年前,外面会有一辆车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车,因为几乎已经没有汽油来开车了。我建议送他到电车车站。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伸江说,“我要去会见我们的京都批发商。我放在心上的这类事情很多。”

   “伸江先生,我得说,我更喜欢你在楼上说的告别词。”

   “这样的话,下次再上那儿去好了。”

   我向伸江鞠躬道别。大多数男人大概会回头再看一眼,但伸江只是在雪中缓缓行去,拐个弯转上四条大街就消失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岚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视着身边纷纷扬扬的雪,看着伸江一直延伸到拐角处的脚印,突然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烦恼。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伸江?见到董事长?或者再见到祗园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被人从家里带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忆,让我感觉如此孤单。

   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它城市那样重建起来。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许多夜晚,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有时,我们见到灰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我为董事长和伸江心忧如焚,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狂风过后,我们看到是原形毕露的自己。举个例子,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儿,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她日渐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孩子,彷佛抓着悬崖边缘,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董事长先生(12)

   既然历经磨难,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换言之,在华丽的衣裳,娴熟的舞姿,机智的谈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复杂,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董事长的心。日复一日,我看着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然后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董事长也许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董事长也许是会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其中或许不会有我。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从未有过一丝迹象,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想着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万一董事长一直都对我无动于衷呢?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董事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一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可是有一种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

   为了让我的皮肤好过些,到了夏天,岚野先生让我去采集鸭跖草。鸭跖草是种花,汁能用来浸丝。它们一般生长在雨季时节的河塘边。采集花草听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但我很快发现,鸭跖草很是鬼精灵,它就像一条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虫。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虫就会来袭击我。收集花草这悲惨的一周过去后,我着手做一项轻松得多的工作,挤花汁。但如果你从来没有闻过鸭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周末,我非常庆幸又能回去烧染料了。

   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觉时,总想起祗园。投降后不出数月,日本所有的艺伎区都重新开放了,但妈妈没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艺品和日本刀倒卖给美国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所以现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农场里,还开了家店,而我继续和岚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战后三年,十一月的一个寒冷下午,伸江来了,他一见我就问我为何还不回去。

   “说实话,决定权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着妈妈重开艺馆。”

   “那么打电话给你妈妈,说时候到了。我已经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诉她,你的好朋友伸江要你回祗园。”说罢,他一手拿了个小盒子,扔到我身边的垫子上。

   “我带来的礼物。打开吧。”

   “如果伸江先生送我礼物,我先得把我的礼物给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里,从我的物品箱里找出一把折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送给伸江。一把扇子对他而言,似乎太轻了,但对艺伎来说,用于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当我达到井上派舞蹈师匠级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我从未听说艺伎会放弃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我决定把它送给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块方形棉布包好,过去递给他。他打开来看,脸上现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会如此,便把原委尽力解释了一番。

   “真是谢谢你,”他说,“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给比我更会欣赏舞蹈的人吧。”

   “我不会送给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经把它送给伸江先生了。”

   “那么,我非常感谢,也会好好珍惜它的。现在打开我给你的盒子吧。”

   解开外面的纸包和绳子,又打开几层报纸,里面是块拳头大小的水泥。我相信我收到水泥的困惑程度和伸江收到扇子时不相上下。

   “你手里拿的是我们大阪工厂的一块瓦砾。”伸江对我说,“我们四个工厂给毁了两个。整个公司能否撑过未来几年都很难讲。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里给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

   “如果这是伸江先生的一部分,我会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给你来珍惜的,这是块水泥!我要你帮我把它变成一块漂亮的珠宝,让你来保存。”

   “要是伸江先生知道该怎么做,请告诉我。我们都会发财了!”

   “我要你在祗园办一件事。如果顺利,我们的公司就会在一两年内重振雄风。当我问你要回这块水泥,把它换成珠宝时,就是我终于要成为你旦那之时。”

   我一听之下,浑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伸江却告诉我,一个叫佐藤的人刚被任命为财务副大臣,被美国人派来审查岩村电器公司的案子――

   整个战争中,董事长都拒绝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终他答应合作时,战争都快结束了,虽然他们制造的东西没有一样用于战场,但美国人还是把岩村电器列为和三菱一样的财阀。如果无法在此案上说服美国人,岩村电器就会被查封,设备都会被当作战争赔款出售。伸江希望我能去给佐藤陪宴,让他倾向我们这一边。

   “你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岩村电器一日不复苏,我就不能当你旦那。或许公司注定是会复苏的,就像我注定会遇见你。”

   战争最后几年,我已经学会不去想什么是注定,什么不是注定了。我常对邻家妇女说,我不肯定自己能否会祗园,但事实上,我一直知道我能回去。无论我的命运是什么,它在那里等我。这些年里,可以说,我学会让我性格里的水凝滞结冰。唯有用这种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动,我才能忍受这等待。如今听到伸江提到我的命运……哦,我感觉他粉碎了我体内的冰,再次唤醒我的夙愿。

   “伸江先生,”我说,“如果给副大臣留个好印象很要紧的话,陪宴的时候,你也许应该把董事长请来。”

   “你还是关心自己怎么去吧。如果这个月底你还没有回到祗园,我会很失望的。”

   伸江起身离开,他得在晚上之前赶回大阪。我陪他走到门口,帮他穿上大衣和鞋子,又给他戴上呢帽。之后他久久地站着看我。我以为他会说我很美,因为他有时无缘无故地看我后,就会这么说。

   “天哪,小百合,你看上去真像个农妇!”他说。他转身走时,脸上带着一丝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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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6:32:46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先生(13)

   那天晚上,我就给妈妈写信。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还是妈妈本来就打算重开艺馆,总之一周后,我回了艺馆。
   回来后一个星期之中,我打扫了住处,拜访了豆叶,东奔西走为自己选购化妆品,终于准备重操旧业了。

   一天晚上,我和豆叶一起参加了一个美国军官的宴会。我们到的时候,他们的翻译官被灌了太多酒,已经不行了,但是军官都认得豆叶。我略带惊讶地看到他们哼着歌,舞着胳膊,做手势请她跳舞。我以为他们会静静坐着看她跳舞,不料她一起舞,数名军官也起来在四周蹦跶开了。我们最后一起玩游戏,豆叶和我轮流弹奏三弦琴,美国兵则围着桌子跳舞。音乐一停,他们就得冲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最后一个坐到的就要喝干一杯清酒。

   聚会中,我对豆叶说,大家语言不同,却彼此都很尽兴。但奇怪的是,我早先和伸江还有佐藤一起聚会,情形却糟糕透顶。无论我怎么想方设法活跃气氛,他们两个都没法高兴起来,最后佐藤几乎喝得不省人事。

   “三个人当然太少,”豆叶听完后说,“特别是其中一个伸江还心情不佳。”

   “我建议他下回带董事长来,我们再找个艺伎,您说呢?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

   “是啊,”豆叶说,“我大概会过来看看……但我想如果你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你应该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我到一力茶室的时候,里面一片混乱。仆人房间里的一个水烟袋烧了起来,女仆们东奔西忙,没人来注意我。我就自己走过门厅,来到上周款待伸江和大臣的那个房间。我没想过这么早就会有人在里面,可是房门拉开,只见董事长坐在桌前,双手持着一本杂志,从老花眼镜上方看着我。我看到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总算勉强能开口了:“天哪,董事长!谁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老板娘一定要生气了。”

   “就是她把我丢在这里的。”他合起杂志说道,“我正在想她出了什么事。”

   “您连喝的东西也没有。我去给您取清酒来。”

   “老板娘就是这么说的。你这样会一去不回,我就得整夜读杂志了。你还是陪着我吧。”

   我起身走到董事长身边,觉得浅黄丝缦覆壁的宽敞屋子变得很小,因为我想没有一间屋子大得足以装下我的情感。隔了这么久又见到他,我原以为自己会喜出望外,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悲哀莫名。我曾经担心董事长会在战争中过早衰老。从门口走过来时,我就注意到他眼角的鱼尾纹比我记忆里深多了。嘴边的皮肤也开始松弛,虽然我觉得这样一来,他线条分明的下颚更显尊贵。我跪到桌边时,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打量我。我正想说话,他却先开口了。

   “小百合,你还是个漂亮女人。”

   “哦,董事长,”我说,“我不信您的话。今晚我在梳妆台上花了半小时,才让脸颊上的凹陷看不出来了。”

   “我相信你过去几年吃了不少苦,我也一样。”

   “董事长,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我从伸江先生那里听说了一点您公司的困境……”

   “是啊,唉,我们不用谈这个吧。有时候我们能熬过逆境,完全是因为心里想着梦想实现后,世界有多美好。”

   他朝我凄然一笑,这表情好美,我浑然不觉地看着他嘴唇完美的弧度。

   “现在你有个机会,用你的魅力来扭转局面。”

   我还没说话,门就拉开了,进来的是豆叶,南瓜跟在后面。我们聊了几句,伸江和大臣也到了。大臣朝南瓜咕哝了几声,把头一偏,让她挪动一下,好让自己挤到我身边。彼此介绍后,南瓜和大臣攀谈起来。

   片刻后,三个女仆送来他们的晚餐。我有点饿了,只好不去看盛在漂亮的青瓷盘里的银杏蛋奶沙司。之后女仆又送上铺在松针上的烤热带鱼。伸江定是注意到了我有多饿,坚持要我尝尝。后来董事长也让豆叶尝了一口,还叫南瓜也尝,但她拒绝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碰这鱼的,”南瓜说,“我看都不想看一眼。”

   “这鱼怎么啦?”豆叶问。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没有人会相信的。”

   “大骗子!”我说。

   我不是真的说南瓜在撒谎。还在祗园关门前,我们玩过一个叫做“大骗子”的游戏。游戏里每人都要讲两个故事,一真一假。听故事的人就要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猜错了就要被罚喝一杯清酒。

   “故事是这样的。我是在札幌出生的,那里有个老渔夫,一天捕到一条奇怪的鱼,会说话。”南瓜开始说。

   豆叶和我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想笑就笑吧,”南瓜说,“但这千真万确。”

   “好吧,说下去,南瓜。我们听着。”董事长说。

   “嗯,事情是这样,那个渔夫把鱼拿出去洗干净,它发出的声音像人在说话,但渔夫听不懂。他叫来了一帮渔夫,大家一起听了一阵。很快鱼就奄奄一息,因为出水太久了,于是他们决定杀了它。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说,他听懂这条鱼说的每个字,它说的是俄语。”

   我们都失声大笑,连大臣也咕哝了几声。我们平静下来后,南瓜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但确实是真的。”

   “我想知道那条鱼说的是什么。”董事长说。

   “它快死了,所以……说话声音很轻。老人俯身把耳朵贴在鱼的嘴唇上……”

   “鱼没有嘴唇!”我说。

   “是啊,贴到鱼的……不管怎么叫,”南瓜接着说,“嘴边。鱼就说:‘让他们把我洗干净。我已经不想活了,那边刚死不久的鱼是我的妻子。”

   “这么说鱼结婚了!”豆叶说,“它们也有夫有妻的!”

   “那是战前的事,”我说,“战后他们就结不起婚了,只是游来游去找活干。”

   “这是战前的事了,”南瓜说,“对,战前,那时我妈妈都还没出生呢。”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伸江说,“当然不是那条鱼告诉你的。”

   “那条鱼当时当地就死了!我还没出生,它怎么可能告诉我?再说了,我也不懂俄语。”

   “好吧,南瓜,”我说,“所以你认为董事长的鱼也是会说话的?”

董事长先生(14)

   “我可没这么说。但它看起来很像那条说话的鱼。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它的。”
   “如果你还没有出生,”董事长说,“连你妈妈都还没有出生,你怎么知道那条鱼长得什么模样?”

   “那条鱼在我老家很出名。我妈妈向我描述过它,现在我告诉您,它就像桌上那东西!”

   “南瓜,感谢老天有你这种人,”董事长说,“你让我们都成了十足的傻瓜。”

   “好啦,我的故事完了,我就不说另一个了。如果你们谁想玩‘大骗子’,就让另外一个人开头吧。”

   接着豆叶和伸江都讲了两个故事,南瓜被罚了一杯酒后,脑筋开始迟钝,又把伸江的故事给猜错了。

   后来轮到我了。“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几年前的一天晚上,歌舞伎演员阳五郎喝得烂醉,跟我说他觉得我很美。”

   “这不是真的。”南瓜说,“我了解阳五郎。”

   “我相信你了解。但他说我美貌。从那晚起,他时不时给我寄信,每封信的一角都粘了一根小小的黑色卷毛。”

   伸江却坐直了身子,忿形于色,说:“说真的,这些歌舞伎演员真是讨厌!”

   大家都等我讲第二个故事。游戏刚开始时,我还没想要说这个,我有点紧张,不知该不该这么说。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开始说道,“一天心情非常不好,就走到白川溪边哭了起来……”

   故事一开头,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越过了桌子,握住董事长的手。在我看来,屋子里其他人都听不出我的话中有何异样,只有董事长才会明白这个秘密。至少,我希望他明白。我觉得仿佛在和他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亲密交谈,说着说着,身上便暖和起来。我正要讲下去,又抬头看了董事长一眼,希望他正愕然看着我。可是,他好像一点也没有上心。突然我一阵空虚,就像一个姑娘想在人群中摆首弄姿,却不料街上空无一人。

   我知道屋里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豆叶说:“嗯?下面呢?”南瓜也嘟囔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楚。

   “我另外讲个故事,”我说,“你们还记得艺伎冈尾智吗?她在战时出事故死了。许多年前,有一天她和我说起,她常常害怕会有一个很重的木头箱子掉到她头上把她砸死。而她就是这么死的。一个装满铁制零件的板条箱从架子上掉下来。”

   我一直心神恍惚,这时才发现我的两个故事都是半真半假。这我倒是无所谓,因为大多数人玩这个游戏时都在骗人。我等着董事长选,结果他猜阳五郎和卷毛那个故事是真的,我就宣布他猜对了。南瓜和大臣只好喝罚酒。

   接下来轮到董事长了。

   “我担心南瓜,就讲简单点吧。如果她再喝一杯,我想她就要不行了。”

   南瓜确实连眼神都不济了。我觉得她压根没有听见董事长说话,直到他叫了她名字。

   “南瓜,听好了。这是第一个故事。今天晚上我参加了一力茶室的聚会。这是第二个,几天前,一条鱼走进我的办公室——唔,这个不算,你可能会相信鱼走路。这个怎么样。几天前,我打开桌子抽屉,一个穿军装的小人跳了出来,又唱又跳。好了,哪个是真的?”

   “您不是想让我相信一个人从您抽屉里跳出来吧?”南瓜说。

   “挑一个吧。哪个是真的?”

   “另外一个,我都记不得是什么了。”

   “董事长,您得为此喝罚酒。”豆叶说。

   南瓜一听到“罚酒”,就定是以为自己又猜错了,因为接着我们看到她喝下去半杯酒,然后情形就不太妙了。董事长是第一个注意到的,立刻从她手里把杯子夺下。

   “南瓜,你不是排水管。”董事长说。她茫然盯着他,他问她是否听见他说的话。

   “她可能听见了,”伸江说,“但肯定看不见你。”

   “走吧,南瓜,”董事长说,“我陪你回家。如果有必要的话,拖你回家。”

   豆叶说要帮忙,于是这两人把南瓜扶出去了,留伸江与大臣和我坐在桌边。

   “呵,大臣,”伸江终于说,“你觉得今天晚上怎么样?”

   我看大臣喝得和南瓜一般醉了,但他喃喃说今晚非常快活。“很尽兴,真的,”他又说,点了好几下头。说罢,他又举杯让我给他斟酒,但伸江一把抢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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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3 10:3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看 好看

为什么没有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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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年春天(1)

   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伸江每周都会带大臣来祗园一两次。其实大臣从来都不注意别的事,除了关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边,他的酒杯是不是满的。他对我的这种关注让我有时候很为难。我对大臣过分殷勤,伸江就会脾气暴躁。因此董事长、豆叶和南瓜在场,对我来说就分外宝贵,他们的作用就好比垫在板条箱里的稻草。
   二月底的一个晚上,南瓜患了感冒,没法来一力茶室。那晚董事长也迟到了,所以前一个小时,只有豆叶和我在伺候伸江和大臣。

   豆叶先跳了几曲短舞,我用三味线为她伴奏。后来我们换过来。正当我摆出第一支舞蹈的开始动作时,滑门拉开,董事长进来了。我很高兴他的到来,因为虽然我知道他见过我的舞台表演,但从未在如此亲密的场合看我跳舞。起初我想表演一支名叫“闪光的秋叶”的短舞,如今我改变主意,请豆叶改奏“残酷的雨”。“残酷的雨”讲述的是一位年轻女郎的情人在雨中脱下自己的和服外套,为她挡雨。女郎深受感动,因她知道他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精灵,一旦沾湿,躯体就会渐渐消失。我的老师屡次表扬我,说我表现出了这个女郎悲哀的心情。井上派的舞蹈,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同等重要。因此为了使舞蹈更有感觉,我一心想着最让我伤心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旦那也在这屋子里,但他不是董事长,而是伸江。我一有这个念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面坠去。外面的花园,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沉重得仿佛玻璃珠子。甚至连垫子也紧压着地板。我提醒自己,我要表现的不是年轻女郎失去精灵爱人的悲伤,而是最终失去我最爱的东西时,我所感到的痛苦。我发觉自己同时也在想左津,我为我们最后离别的苦痛而舞。到了后来,我几乎要被悲哀压垮了,但当我回身去看董事长时,我没有预料到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坐在离我最近的桌角,这个角度只有我才能看见他的脸。我想他的表情先是惊诧,因为他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然后嘴角抖动了两下,往常都是因为忍笑,而这次却有别样的情绪。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他眼里蓄满了泪。他看着门,装着要摸摸鼻翼,借机用一根手指在眼角一抹,他还抚着眉毛,好像他这个样子是眉毛出了什么问题。看到董事长痛苦的表情,我惊讶万分,一时间不知所措。我走回桌边,豆叶和伸江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董事长插口说:“今晚南瓜去哪里了?”

   “哦,董事长,她病了。”豆叶说。

   “你什么意思?她不能来了吗?”

   “是啊,不能来了,”豆叶说,“这是好事,要知道她得了流感。”

   豆叶回头继续说话。我看见董事长瞧了眼手表,用还没有完全镇静下来的声音说:“豆叶,请你原谅。今晚我不太舒服。”

   董事长拉上滑门时,伸江说了句好笑的话,大家都大笑起来。但我却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在舞蹈中着力表现的是情人不在身边的痛苦,我自己自然是忧伤难过,但竟也让董事长难过了。有没有可能他正想着南瓜呢?毕竟,她也是不在场的人啊。我没法设想他是为了南瓜生病这种事情而泪水盈眶,但或许我激起他心底某些更为深沉复杂的情感。我所知道的是,我跳完舞后,董事长就问起南瓜,听说她病了就离开。如果我发现董事长对豆叶有感情,我一点也不会奇怪,但南瓜?董事长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缺乏品味的人?

   也许任何有点常识的女人,到了这般地步也该放弃希望了。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去找算命先生算命,查黄历也比平时更仔细,想要找出一些迹象来说明我的确应该向我无法逃避的命定屈服。当然,我们日本人生活在一个希望破灭的时代,如果我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慢慢绝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另一方面,很多人相信这个国家终有一日会复兴,但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瓦砾堆中,这是绝无可能的。每当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家小店,比方说,一家战前生产自行车零部件的厂家,如今重新开业,似乎战争从未发生一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整个国家能从黑暗的低谷里重生,那么,我也完全可以从我黑暗的低谷里重生。

   从三月开始直到春末,豆叶和我都忙于准备“古都之舞”。碰巧,董事长和伸江这几个月来忙得不可开交,只带大臣来了两次祗园。后来六月的一天,我得知当晚岩村电器公司请我去一力茶室。我到的时候,只有伸江和大臣在。而且他们看起来又很不高兴。我们没说几句话,伸江就把大臣送走了。他转回来,生了半天闷气,才开口。

   “小百合,我们认识当然很久了。大概……十五年了吧!对吗?”他说,“不,别回答。我有件事要说给你听,这话我早就想告诉你,现在是时候了。我希望你听仔细了,因为我只说一遍。事情是这样:我不太喜欢艺伎,这个你大概知道的。但我总觉得你,小百合,和其他艺伎不大一样。”

   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等了几年。我已经等过了你和将军的胡闹。每次我想到他和你……好吧,我连想都不愿想。说到这个蠢大臣,真是再糟糕也没有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当你旦那,他就像一堆尘土似的坐了很久,后来说:‘我以为你说过我能当小百合的旦那。’唔,我可没这么说过!‘我们已经尽力了,大臣,但是还是没办法。’我对他说。接着他说:‘你不能只安排一次吗?’我问:‘安排一次什么?安排一次你做小百合的旦那?您是说,只一个晚上?’他点了点头!好,我说,‘大臣,您听我说!到茶室老板娘那边去要求让您这样的人来当小百合这样的女人的旦那,已经够为难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这不可能。但要是您想……’”

   “您没有这么说!”

   “我当然这么说了。我说:‘但如果您想我会替您安排,哪怕是四分之一秒……您凭什么要她?再说,她不是我的东西,可以随便送人,是不是?想想我去跟她说这种事!’”

   “伸江先生,我希望大臣没有怪罪,要知道他为岩村电器公司做的事。”

   “等一等,不要以为我没有心存感激。大臣帮助我们是因为这是他的责任,这几个月来,我招待他这么周全,而且以后还会继续招待他。但这并不是说我会放弃已经等了十多年的东西,而去让给他!如果我如他要求的那样来问你,你怎么说?难道你会说:‘好啊,伸江先生,我为您做这件事’?”

   “好了……我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

   “简单。只要告诉我你绝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伸江先生,我欠你这么多……如果您请求我,我是不能轻易拒绝的。”

   “嚯,这可新鲜!小百合,难道是你变了吗?还是这本来就是你的一个方面,而我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认为伸江先生过于抬举我了……”

   “我不会看错人。如果你不是我想的那种女人,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的那样。你是说,你能够考虑把自己献给大臣那种人?难道你感觉不到这世上有对错好坏之分吗?还是你在祗园里呆的时间太长了?”

   “天哪,伸江先生……我很多年没见你这么愤怒……”

那年春天(2)

   这句话必然是说错了,因为伸江的脸一下子就气得通红。他用一只手抓起玻璃杯,狠狠地砸了下去,杯子碎了,冰块洒了一桌。伸江翻过手来,掌上有道血痕。
   “啊,伸江先生!”

   “回答我!”

   “我现在没法想这个问题……求您,我要去拿点东西来给您止血……”

   “不管是谁要你做,你都会把自己交给大臣吗?如果你是个会做这种事的女人,我要你马上离开这屋子,再也不要和我说话!”

   我不明白今晚的情势怎会急转而下,但我非常清楚,我只能给出一个答案。我急着去找块布头来给他包扎,他的血已经滴到桌上了。但他逼视着我,我不敢动。

   “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我说。

   我以为这句话能让他平静下来,不料过了一段长长的、可怕的时间,他还是盯着我,最后终于叹口气。

   “下次,不要等我弄伤了自己再说话。”

   我冲出去找老板娘。她带着几个女仆过来,拿来一碗水,还有毛巾。伸江不让她请医生,而且说实在的,伤口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老板娘离开后,伸江奇怪地陷入了沉默。我试着打开话题,但他表示没有兴趣。

   “我先是没法让您镇静,”我终于说,“现在又无法让您说话。我不知道是该让您喝更多酒,还是正是这酒惹的麻烦。”

   “小百合,酒我们已经喝够了。这该是你把那块石头拿回来的时候了。”

   “哪块石头?”

   “去年秋天我给你的那块。工厂里的水泥。去,把它带来。”

   我听后,浑身冰冷,因为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伸江要当我旦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六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在我送还石头将近一个月后,妈妈拿来一张报纸,给我看一篇题为《岩村电器公司从三菱银行获得资助》的文章。文章说,联军占领当局已经改变了对岩村电器的处置,从哪一级降到了哪一级。

   “岩村电器的命运完全扭转了,”妈妈说,“难怪这几天我们从伸江利一那里听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经提出要当你旦那。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这几个礼拜都心神不宁了!好吧,你能放松一下了。终于来了。我们都知道这许多年来,伸江有多么喜欢你。”

   我继续盯着桌面看,就像一个端庄的女儿。但我相信自己脸上一定挂着痛苦的表情,因为片刻后妈妈又说:“伸江要你上床时你可不能这么无精打采。可能你的身体不太对劲。你从天见回来后,我送你去看大夫。”

   妈妈接着又告诉我,一力茶室的老板娘当天早晨接到岩村电器公司的电话,说是下周末去天见度假。我和豆叶,南瓜都在邀请之列。

   “但是妈妈……这不可能啊,”我说,“到天见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这么回事。岩村电器已经安排你们坐飞机去。”

   周五早晨,我们搭火车去大阪。又从大阪火车站坐小巴士去机场。

   男人们已经在飞机上了,正在尾座上谈生意。除了董事长和伸江,大臣也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后来才知道是三菱银行的分行行长。

   飞机起飞后,我拉起窗帘,读起一本杂志,不久,豆叶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抬眼看到伸江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还好吧?”他轻声说道,以免吵醒豆叶。

   “伸江先生以前可没这么问过我,”我说,“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从未有过的光明!”

   豆叶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伸江不再多言,走过通道去上厕所。开门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觉得他有一种特别专注的神情。当他的目光朝我闪来时,我想他也许捕捉到了我脸上一丝担忧,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忧,而他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想到此处,觉得很是奇怪,伸江并不怎么了解我。当然,艺伎也不该指望旦那的了解。再说,伸江只把我当作艺伎看待,而我的真实自我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样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发现我的是伸江,他会怎么做?他当然就径直走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活得轻松许多。我不会夜夜思念董事长,不会一次次去化妆品店闻着空气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肤,也不会勉力去想象在某个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问我,为何我需要这些东西,我就会回答,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好?为什么燃烧的木头有焦味?

   片刻之后,厕所门开了,灯光熄灭。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无疑地摆在脸上。我不想让伸江看到我这个样子,于是我把头靠在窗上,假装睡觉。他过去后,我才睁开眼睛。我发现我靠窗的动作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我向窗外望去,这在起飞后还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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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年春天(3)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断了与伸江相连的命运纽带,眼看着他一路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猛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当然不是真要把伸江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桩事,知道怎样才能永远结束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董事长,伸江就是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障碍。是伸江自己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就在几周前,在一力茶室割伤手的那晚,他说,如果我是那种会把自己交给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离开屋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

   我想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湿漉漉的。我庆幸豆叶还在我边上睡着,否则她看到我喘着气,用指尖擦着额头,肯定会奇怪发生了什么。我有了这个想法,但我能做这种事吗?但我能对伸江做这种事吗?用这么可怕的办法来回报他的爱意?和让艺伎们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伸江也许是个非常称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过着一种永远没有希望的日子吗?这几周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可以过,但我真能吗?我想,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初桃会这么狠心,奶奶又会这么吝啬。就连南瓜,她快三十岁了,许多年来脸上一直有种失望的神色。我没有变成那样,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有希望,如今为了保住这个希望,我会做出令人厌恶的事来吗?我说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伸江的信任。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穿过热带丛林去到附近的海崖,我们旅馆的溪流流到崖边,形成一道小瀑布冲入大海,景象如诗如画。从山顶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块起皱的青绿色毯子,上面有点点暗蓝。下午,我们在小村庄的泥土路上蹓跶,看到一幢很像仓库的旧木房子,斜屋顶上盖着稻草。我们停下脚步,绕到房子后面,伸江走上几级石阶,打开角落里的一扇门,阳光照在一个木板铺设的舞台上,满地积尘。显然,它曾被用作仓库,但现在是村子里的戏院。我刚走进去时,还没想到什么。但是当门被砰地关上,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无处可藏,伸江不可能看不到我们。

   我们翻过小丘回到旅馆,我从袖子里掏手帕,于是落在了队伍后面。路上当然很热,下午的阳光直晒在我们脸上,不止是我在流汗。但是伸江走回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希望他以为是因爬山太过疲劳所致。

   “小百合,整个周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许你该留在京都。”

   “那么我怎能看到这个美丽的小岛?”

   “我相信这是你离家最远的一次,现在我们距离京都就像北海道离京都那么远。”

   其他人已经绕过了前面的转弯口。越过伸江的肩膀,我能看见树叶掩映下的旅馆屋檐。我想回答他,但我发现自己心里盘旋着飞机上困扰我的那个念头,就是伸江根本不了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伸江所说的养育我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我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凝视着他,一瞬间决定要做那件让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伸江,尽管他站在那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用颤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们继续爬山,一句话也不说。

   我到房里时,董事长和豆叶正在和银行行长坐在桌边下围棋。屋子那头的玻璃门开着,大臣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往外眺望,另一只手剥着他带回来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还没想好怎么让大臣和我一起去戏院,更不知道怎么让伸江在那里找到我们。也许南瓜会请伸江一起散个步,如果我请她这么做的话?

   有一阵子,我跪坐着凝视阳光下的树叶,希望自己能够欣赏这个美丽的热带午后。我不断地自问,我策划这个计划时神智是否清醒。但不管我有什么疑虑,都挡不住我去做这件事。很清楚,只要我不把大臣引开,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而在我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能让别人注意到我。

   “大臣,如果您没什么事情可做的话,”我说,“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在旅馆里转转?我很想到处看看,但一直没空。”

   我没有等他回答,就起身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到门厅里来找我,我不由松了口气。我们默默穿过走廊,来到一个拐角处,我四顾无人,就停下脚步。

   “大臣,请原谅,”我说,“但是……我们一起再去村庄里散散步好吗?”

   他看来很是疑惑。

   “下午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继续说,“我想起来,有样东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

   沉默很久,大臣说:“我得先去上个厕所。”

   “好的。”我对他说,“您去上厕所,完后到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去散步。我来找您前,您哪里也别去。”

   大臣好像答应了,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里。我觉得头晕得厉害——如今我的计划已经展开了——我把手放在门上,门推开,手指间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里翻找东西。我张了张口想说话,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只好清了嗓子再度开口。“南瓜,我想求你帮忙。”

   我等着她说她很乐意帮我,但她只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会介意我请你……”

   “说吧。”她说。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会把他带到老戏院里,然后……”

   “为什么?”

   “那样他和我就能单独相处。”

   “大臣?”南瓜难以置信地说。

   “我过后会解释,但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伸江带去那里,还有……南瓜,这听起来很奇怪,我要你们发现我们。”

   “你什么意思,‘发现’你们?”

   “我要你找个法子,把伸江带到那里,打开那扇我们早先看到的后门,这样……他就看见我们了。”

   “小百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问。

   “现在我没有时间解释。南瓜,但这非常要紧。说真的,我的整个未来就在你手里。搞清楚,只要你和伸江——不是董事长,也不能是其他人。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那年春天(4)

   她久久地看着我。“又要南瓜帮你忙了,是吗?”她说。我拿不准她这话什么意思,但她没有解释就离开了。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答应了帮忙,但我此刻只能指望她了。我在走廊上找到大臣,一起朝山下走去。

   “大臣,您能和我进来一会儿吗?”我说。

   他好像不解其意,不过我走上房子一侧的通道时,他也就跟在后面。我爬上石梯,为他开了门。他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如果他这辈子都在祗园里混,他当然会明白我的想法。因为如果艺伎把一个男人引到偏僻之处,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誉置于险地,一流的艺伎更不会轻易做这等事。但是大臣仅仅是站在戏院里的一块阳光地上,像是在等公交车。我把折扇塞回腰带,双手抖个不停,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计划坚持到最后。关门的简单动作耗尽我所有力气,接着我们站在屋檐间漏入的惨淡光线下。大臣仍然一动不动,脸朝着舞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垫。

   “大臣……”我说。

   我的声音在不大的厅里回响不绝,我之后就放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曾为我的事和一力茶室的老板娘谈过。是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大臣,如果可以的话,”我说,“我想告诉您一个关于艺伎和代的故事。她已经不在祗园了,但我曾经和她很熟。有个重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见到了和代,非常喜欢她,于是每晚都来祗园看她。几个月后,他提出要当和代的旦那,但茶室的老板娘却道歉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那个地方和这个空戏院很像。她对他说……即使他不能当她旦那……”

   我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大臣的神色就变了,好似云彩四散,阳光照遍山谷。他笨拙地向我走来。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面鼓在耳朵里敲。我禁不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闭上了眼睛。我再度睁开眼时,大臣已经近在咫尺,我们几乎肌肤相触,我觉得他脸上湿答答的肉都擦着我的面颊了。

   我躺倒在垫子上,这不是榻榻米,只是一片粗糙的草编垫,我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地板。我用一只手把和服和衬袍掀到一边,膝盖以下就露了出来。大臣衣服还齐整,但他立马躺到我身上,腰带结挤压我的背,我只好抬起一侧臀部让自己舒服一点。我的头也扭到一边,因为我梳的是散岛田发型,后面垂了一个硕大的发髻,稍一用力,就会弄坏。这个姿态当然很不舒服,但我的不舒服与心里的不安和焦虑比较起来,根本不足挂齿。突然我想到,我把自己置于这种窘境,头脑是否一直清醒?大臣用一条胳膊撑起身子,手伸入和服开始摸索,指甲挠着我的大腿。我没来得及想自己在干吗,就按住他肩膀把他推开……但我随即想到伸江成为我的旦那,我的生活中将永无希望,我又把手缩回来,垂到垫子上。大臣的手指沿着我大腿内侧往上蠕动。正在此时,我听到他腰带的哗啦声,接着是裤子拉链嘶地一响,片刻后他就挺入了我的身子。我怎么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那年,这种感觉奇怪地和螃蟹医生产生呼应。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啜泣声。大臣用胳膊肘撑着自己,脸靠在我的脸上,我只能从眼角瞥见他。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去,他朝我突着下巴,那样子不像人,倒更像一头野兽。这还不是最惨的,由于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个杯子似的盛满了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鱿鱼内脏的缘故,他的口水里有种灰色的黏稠物,这让我想起一条鱼被刮鳞后,留在砧板上的东西。

   我早上穿衣的时候,在腰带后面塞了几张吸水宣纸。我想如果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到了后来大臣可能会用它们来擦身子。目前看来,我得提前用它们来擦掉溅到我脸上的口水。可是他这么重的份量压在我臀部,我没法伸手去摸后腰带。我试着低低地喘了几口气,但恐怕大臣误会成我很兴奋,总之,他突然变得精力旺盛,嘴唇里的口水也汹涌而出,简直像溪水一样奔流不绝,不可遏止。我只能紧闭双眼等待。我头晕目眩,好似躺在小船底部,在风口浪尖上被抛来甩去,头不住地撞击船侧。突然,大臣发出一声呻吟,静止了一会儿,同时我觉得他的唾液淌在我脸上。

   我又想去拿腰带里的宣纸,但大臣跨在我身上,喘着粗气,好像刚进行完一场赛跑。我正要推开他,却听到外面一阵沙沙作响。我的厌恶感已经无以复加,几乎能淹没所有的东西。大臣好像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门看去,好像是想在那里看到一只鸟。接着门吱呀一声敞开,阳光倾泻在我们身上。我不得不眯起眼,辨出两个人影。一个是南瓜,她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来到戏院。但她身边探头张望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伸江,而是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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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3: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仁田小百合(1)

   我把部长带到空戏院去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就像只等刀子向断头台上砍来。我虽然快要被担忧、恐惧、厌恶所压垮,但还有一种兴奋之情。门推开前一刹那,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胀,仿佛河流在涨水。因为我从未采取如此极端的办法来改变我未来的人生轨迹。我就像个孩子,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但怎料到一个大浪袭来,把我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后来,我走回房间,头晕乎乎的,心里怕得要命。我看见南瓜走进了前面带顶棚的通道。她瞧见我就停下脚步,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条蛇发现了老鼠。

   “南瓜,”我说,“我让你带伸江来,不是董事长。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难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帆风顺?已经糟糕透顶了……你是搞错了我让你干什么吗?”

   “你就是觉得我笨!”她说。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当朋友。”我最后说。

   “我也把你当朋友,曾经。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得好像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没有,你从来不做这种事,是吗?完美的仁田小百合小姐从来不做!我想你夺走我艺馆女儿的地位也是无所谓的?小百合,你还记得吗?我不顾一切地帮你和那医生。我冒着惹初桃生气的危险帮你!你却背信弃义,偷走我的东西。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大臣的小圈子里来。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断她的话,“那你就不能不答应吗?你为什么要把董事长带来?”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对他的意思,”她说,“只要没人看见,你的眼睛就长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长在狗身上一样。”

   她愤怒地咬着嘴唇,我能看见唇膏染红了她的牙齿。我现在意识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伤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东西,现在你觉得怎样?”她说。她的鼻孔张开,满脸怒火,像着了火的树枝。仿佛这么多年来,初桃的灵魂一直困在她体内,现在终于挣脱出来了。

   那是个折磨人心的夜晚。大家都睡着后,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馆,走到海边悬崖,往黑暗里眺望,海水在我脚下咆哮。波涛轰鸣,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隐藏着一种我前所未知的残酷——这树,这风,甚至我脚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敌人初桃结为同盟。风声呼啸,枝叶摇摆,好像在嘲笑我。那晚我把董事长的手帕带着睡觉,望能得到最后一次安慰。现在我把它从袖子里拿出来,擦干脸,举到风中。我刚要让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给我的小小牌位。对于离我们远去的东西,我们总会留个纪念品。艺馆里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遗存,而董事长的手帕,也将会是我余生的遗存。

   天见回来三天后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说岩村电器公司打电话给一力茶室,让我晚上去陪宴。我以为伸江是来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前往一力茶室,一个女仆带我上楼,来到那间祗园关门那晚伸江与我相会的屋子里。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得知他为我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天堂,看来我们在同一间屋里庆祝他成为我旦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庆祝。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董事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董事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地醒了,但这并不是梦。董事长坐在伸江的座位上,伸江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董事长是来告诉我伸江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

   “伸江先生……很好吧,是吗?”

   “哦,是啊,”董事长说,“他很好。”

仁田小百合(2)

   听到这话,我如释重负,但同时又愧意上涌,非常难受。如果董事长不是为伸江带口信来的,那么一定别有目的,或许是来谴责我的行为。回京都后的几天,我一直尽量不去想象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裤子没有穿上,我的两条光腿伸在乱糟糟的和服外面。
   “董事长,请允许我说,”我竭力把话说得平静,“我在天见的行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好好坐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董事长,我糊涂了,”我开口说,“请原谅我,但……”

   “听着吧。你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个。你还记得一家叫积雄的饭店?它在大萧条末期时关门了,不过……哦,没关系,你那时候还很小。总之,很多年前的一天——准确说,十八年了,我和几个助手去那里吃午饭。有一位名叫严子的艺伎陪着我们。”

   我立刻想起了严子这个名字。

   董事长继续说,“我们吃完饭,碰巧时间还早,我就提议去散步,沿着白川溪走到剧院。”

   这时候,我已经把董事长的手帕从腰带里拿了出来,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铺平,他的姓名缩写清晰可见。过了这么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渍,颜色也已经发黄,但董事长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

   “董事长,”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个您说过话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剧《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给了我。你还给我一个铜板。”

   “你是说……你还是学徒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那个和你说话的人?”

   “我第二次见到董事长就认出来了,那是在相扑比赛上。说实话,董事长还记得我,真让我惊喜。”

   “哦,小百合,或许你该好好照照镜子。尤其是当你的眼睛哭湿了的时候,它们就变成……我说不清,我觉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时间都在和男人们周旋,他们从来不跟我讲真话,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见过我,却愿意让我看透她。”

   说着董事长打断了话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豆叶会当你姐姐?”他问我。

   “豆叶?”我说,“我不明白。豆叶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确实不知道,对吗?”

   “知道什么?董事长。”

   “小百合,是我请豆叶照顾你的。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一双令人惊讶的灰眼睛,如果她在祗园碰到你,就请她帮你。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钱由我来付。才过了几个月,她果然碰到了你。从这些年她告诉我的事情来看,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你是当不上艺伎的。”

   几乎无法形容董事长的话对我的影响。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豆叶是出于个人目的,想让自己摆脱初桃。现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实动机,她培养我是因为董事长……

   “小百合,我不能让你知道是有原因的。这也是我不让豆叶告诉你的缘故。这和伸江有关。”

   听到伸江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觉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董事长一直以来的缘由。

   “董事长,”我说,“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顾。上个周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认,”他打断我说,“天见发生的事让我心情很沉重。”

   我能感觉到董事长在看着我,我却没法看着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谈谈,”他继续说,“我整天都在想该怎么做。我一直想着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办法说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说的话。”

   我知道董事长在等我说话,但我没敢开口。

   “南瓜带我去戏院后,我非常生气,一定要她说出这么做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开口,后来她说,你是让她带伸江过去。”

   “董事长,求您别说了,”我不安地开口说道,“我犯了这样一个大错……”

   “好吧,小百合,”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么问的确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伸江的关系,你就不可能我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对待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时候确实难相处。但他是个天才。我对他的看重,超过一个工作班子。”

   “我刚认识你不久的一天,”他接着说,“伸江送你一把梳子,当着宴席上众人送给了你。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有多喜欢你。我一旦察觉到他对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样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这么想要的东西。这并没有减轻我对你的关心,事实上,过了这许多年,伸江每次说到你,我倒是越来越不能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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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9 13:1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啦!看的正是带劲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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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0 18: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仁田小百合(3)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欠了伸江很大的人情。我确实是公司的创办人,他的上司。但是岩村电器还年轻的时候,发生了资金流动的严重问题,公司差点倒闭。我不想放弃对公司的掌控,伸江坚持要引入投资者,我拒不接受。最后他赢了,但是我们之间有段时间有了隔阂。他提出辞职,我差点就让他走了。当然,他完全正确,错的是我。要不是他,我会失去整个公司。这样的人,你该怎么报答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是‘总经理’而是‘董事长’?因为我把这个头衔让给了伸江,虽然他本想推辞。所以,我一发现他对你的感情,就决定隐藏自己对你的心意,好让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对他太残酷了,他几乎没有幸福可言。”
   “我不想对你这么冷淡,”他接着说,“但你也知道,如果他发觉我感情的蛛丝马迹,一定会立即放弃你的。”

   自从我孩提时期,我就梦想有一天董事长会对我说,他喜欢我,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至少在这一刻,我能鼓起勇气向他倾述衷情。

   “请原谅我要说的话。”我终于开口。

   我想讲下去,但喉咙却不知怎么吞了口东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么,除非是我硬压下去的一小团感情,因为我脸上已经放不下了。

   “我对伸江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见的所为……”我不得不停顿了很长时间,抑止嗓子里的灼烧,“我在天见的所为,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董事长。自从我还是祗园的一个小孩子,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能接近您。”

   或许抬起眼睛看着董事长应该是很简单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紧张,即使我独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着我,我也没这么紧张。董事长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边,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领,把我拖向他。片刻间我们的脸靠得这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随即董事长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会奇怪,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鸟取将军当我旦那时,有时候会把嘴唇压在我嘴上,但那是毫无感情的。那时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来搁他的脸。这次亲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亲吻,对我来说比我体验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密。这种滋味销魂蚀骨,不同于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尝到这滋味,想起十几种不同的场景。我想起在艺馆的厨房里,厨子掀开米锅锅盖,一股蒸气直冲出来。我又想起在那条作为先斗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里,一天傍晚挤满了怀着良好祝愿的人群,来观看吉三郎从歌舞剧院退休当日的告别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几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绪的界限全都打破,记忆毫无阻隔地任意驰骋。接着董事长又往后靠了靠,离开了我的身子,一只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湿而光泽的嘴唇,闻到刚才亲吻的滋味。

   “董事长,”我说,“为什么?”

   “小百合,伸江放弃了你。我没有拿走他的任何东西。”

   我情绪混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里看到你和大臣时,你眼里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边看到的一样,”他对我说,“你看上去那么绝望,好像没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诉我你是想让伸江看到,我就决定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没法原谅你的作为,我很清楚,他永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现在,将近四十年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回顾和董事长在一起的那晚,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痛苦的声音全归于沉寂。自从我离开养老町以后,我一直在担心,命运之轮的每一次转动都会在我的道路上设置另一个障碍。当然,这种担忧和奋斗也总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当我们在汹涌的潜流中逆流而上时,每一个立足点都是至关重要。

   但自从董事长成为我旦那后,生活柔化成了舒适愉快的日子。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终于把根深深地扎进了沃土。我以前从不认为我比别人更幸运,但现在我这样想了。但我得说,我过了很长一段心满意足的生活后,才得以回顾从前,并发现生命曾经是一片荒芜。我想,只有当我们脱离苦境时,才能坦诚地倾诉苦痛。

仁田小百合(4)

   我从小就怀抱着这样愚蠢的希望,总是想象自己成为董事长的情妇后,生活就会尽善尽美。这是个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现在我长大了,仍然是这样想。我应该更清楚地知道:我有过多少次痛苦的教训,尽管我们希望能把扎进肉里的倒刺拔出来,但会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疤。我把伸江永远地摒弃在我生活之外,不仅失去了他的友谊,还把自己也永远摒弃在祗园之外了。
   原因很简单,我早该知道它会发生。一个人赢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东西,他就面临两难选择:如果能办到,就把东西藏到朋友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这就是我和南瓜之间的问题,我们的友谊在我被收养后再也没有恢复。因此董事长就当我旦那的事和妈妈谈判了几个月,最后达成协议,我不能再当艺伎了。但妈妈不同意,如果我不再是仁田家的人,她就再也无法从董事长那里收取年金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董事长答应每个月给艺馆一大笔钱,条件是妈妈同意让我不当艺伎。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住在艺馆,但不用早晨去那个小学校,不必在祗园转悠,出席一些特别的场合,当然也无须晚上去陪宴了。

   我成为董事长情妇后一年的春天,他在京都东北角买下一栋豪华住宅。它本是为招待公司的贵宾,但实际上董事长用得比谁都多。他和我每周有三四个晚上在那里共度,有时还次数更多。我们边聊边用晚餐,看着仆人点亮花园里的灯。

   通常董事长一来就会聊一阵子工作。他会跟我说一件新产品有什么问题,装载零件的卡车又出了什么事故,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当然是乐意安坐倾听,我很清楚,董事长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我知道,而是为了把这些事从头脑里清理出去。我听着听着,就发现他的音调柔和下去了。这时候,我就换过话题,不再谈工作上的正经事,而是随便讲些别的,比如他清早上班路上的事啦,几天前我们在疗养所看的电影啦,我从豆叶那里听来的趣事啦。

   董事长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想让大女儿嫁给一个叫西阪稔的人,让他入赘并继承他的事业,但到了最后关头,西阪先生改变了心意,告诉董事长他不想参加婚礼了。有一周多的时间,董事长心情恶劣,毫无缘由地训斥仆人和我。我从未见他如此心烦。

   虽然没人告诉我西阪变心的原因,其实我知道,他在答应继承董事长的事业之后,发现他有了个私生子……众所周知,董事长为膝下无子而苦闷,并深爱他的两个女儿。有没有可能他同样会疼爱一个私生子,并把一手创办的公司交给这个私生子呢?

   饭后,我们坐在“富真疗养所”户外的走廊上,望着长满青苔的花园。董事长在生闷气,自从饭菜送上来后就没有说过话。

   “我一直想着一力茶室,”我说,“说实话,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陪宴的日子。”

   “当然,我不能会祗园工作,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我想,旦那……能在纽约开一家小茶室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你想离开日本,真是莫名其妙。”

   “现在日本商人和政客去纽约,就和乌龟进池塘一样正常,”我说,“大多数都是我认识多年的人。确实,离开日本会很突然,但考虑到旦那将来在美国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我知道确实如此,因为他告诉过我他要在纽约开设分公司的设想。

   “小百合,我对此没有兴趣。”他说道。我想他还有话说,但我装着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

   “别人说,在两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会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我说,“所以当然啦,母亲要是带着她的孩子去美国这种地方,聪明的话,大概是会定居在那里了。”

   “小百合……”

   “那就是说,”我又说,“一个女人做了这样的选择,大概是永远不会带她的孩子回日本了。”

   到这时董事长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从日本除去了西阪稔成为他继承人的唯一障碍。他脸上顿时出现了惊诧的神色。接着,他大概脑海中浮现出我离他而去的情景,怒气就像鸡蛋一样被砸破了,眼角聚起一滴泪水。

   那年八月,我移民纽约,开办了我自己的一家小茶室,接待到美国旅行的日本商人和政客。我的小茶室座落在第五大街附近,几乎是一开张就生意不错。许多来自祗园的艺伎都到我这里来工作,豆叶也常常来访。现在只有当好朋友和老熟人来时,我才亲自去接待,平时我则有许多活动。上午我常去一群当地的日本作家和艺术家那里,学习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如诗歌、音乐,有一个月我们还学纽约历史。

   我掀开镜子上的锦缎罩子时,常想起我在祗园常用的乳白色化妆品。我真想回去看看,但我又怕看到种种变化。每次从京都来的朋友带照片给我看,我就常想,祗园已经像一个经营不善的花园一样,长满了野草。比如说,几年前,妈妈死了,仁田艺馆被拆除,原地建了一幢小水泥楼,底楼开书店,上面是两间公寓。

   我刚到祗园时,那里有八百名艺伎,现在则六十个都不到,学徒也不多。而且这个数字逐日递减。董事长最后一次来纽约时,他和我在中央公园里散步。我们偶尔谈到了过去,当时正走上一条松林小径,董事长突然停下脚步。他经常告诉我,在大阪城外,他老家门口道路两旁种满了松树。我看着他,就知道他想起了它们。他一双风烛残年的手撑在拐杖上,闭着眼,深深地呼吸着旧日的香味。

   “有时候,”他叹了口气,“我想,我记忆里的东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实得多。”

   我年轻时,曾相信激情会随年龄增长而淡漠,正如屋子里的一杯水会慢慢蒸发到空气中。但是,董事长和我回到公寓,我们互相干杯,彼此还是情深意切。我开始觉得,已经死去或离我而去的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消逝,而是一直活在我心中。

   几个月后,他过世了。我知道,他在高寿之年离开我,正如树叶飘零枝干,是自然而然的事。

   有时候我穿过公园大道时,也突然会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黄色计程车稳稳前行,按着喇叭,挎着手提包的妇女看到一个矮小的日本老妇,穿着和服站在街角,脸上也会显出好奇之色。但说回来,如果我回到养老町,难道就不会感到陌生吗?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带离醉屋,小小年纪的我,从不相信生活会是一场搏击。但如今我知道,我们的世界潮涨潮落,并无恒常。无论是怎样的奋斗和成功,无论何等的痛苦和磨砺,都会很快渗入浪涛中,就像水墨颜料泼洒在纸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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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17 20:5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等到看完了  谢谢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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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18 02:45:42 | 显示全部楼层
英文版中文版都看过了~~~~~拜托谁有日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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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18 04:58:0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不爱看章子怡, 爱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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