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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townking

[原创作品] 牛虻(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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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3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五章

  第五章

  牛虻显然知道如何为自己树敌。他是在八月到达佛罗伦萨的,到了十月底,委员会的四分之三成员赞同马尔蒂尼的观点。他对蒙泰尼里的猛烈抨击甚至惹恼了崇拜他的人。对于这位机智的讽刺作家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加利起先全力支持,现在却愤愤不平,开始承认最好还是放过蒙泰尼里。

  “正直的红衣主教可不多。偶然出现这么一个,还是应该对他客气一些。”

  对于暴风雨般的漫画和讽刺诗文,唯一仍旧漠然视之的人好像就是蒙泰尼里本人。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的那样,看来不值得浪费精力嘲笑一个如此豁达的人。据说蒙泰尼里在城里时,有一天应邀去和佛罗伦萨大主教一起进餐。他在屋里发现了牛虻所写的一篇文章,这篇讽刺文章大肆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读完以后,他把文章递给了大主教,并说:“写得相当精彩,对不对?”

  有一天,城里出现了一份传单,标题是《圣母领报节之圣迹》[圣母领报节为三月二十五日。《圣经》称天使迦勃里尔(Gabriel)在这一天奉告圣母玛利亚,她将得子耶稣。]。尽管作者略去了众人熟知的签名,没有画上一只展翅的牛虻,但是辛辣而又犀利的文风也会让大多数读者明白无误地猜出这是谁写的文章。这篇讽刺文章是用对话的形式写成。托斯卡纳充当圣母玛利亚;蒙泰尼里充作天使,手里拿着象征纯洁的百合花,头上顶着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宣布耶稣会教士就要降临。通篇充满了意在人身攻击的隐喻,以及最险恶的暗示。整个佛罗伦萨都觉得这一篇讽刺文章既不大度又不公正。可是整个佛罗伦萨还是笑了起来。牛虻那些严肃的荒诞笑话有着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那些最不赞成他的人与最不喜欢他的人,读了他的讽刺文章也会像他那些最热忱的支持者一样开怀大笑。虽然传单的语气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它却在城中大众的感情上留下了痕迹。蒙泰尼里个人的声誉太高,不管讽刺文章是多么机智,那都不能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但是有一段时间,事态几乎朝着对他不利的方向发生了逆转。牛虻已经知道应该盯在什么地方。尽管热情的群众仍旧会聚集在红衣主教的房前,等着看他走上或者走下马车,但是在欢呼声和祝福声中,经常也夹杂着:“耶稣会教士!”“圣信会奸细!”这样不祥的口号声。

  但是蒙泰尼里并不缺乏支持者。这篇讽刺文章发表以后两天,教会出版的一份主要报纸《教徒报》刊出一篇出色的文章,题目是《答〈圣母领报节之圣迹〉》,署名“某教徒”。

  针对牛虻的无端诽谤,这一篇充满激情的文章为蒙泰尼里作了辩护。这位匿名作者以雄辩的笔调和极大的热忱,先是阐述了世界和平及人类友好的教义,说明了新教皇是福音传教士,最后要求牛虻证明在其文中得出的结论,并且郑重呼吁公众不要相信一个为人所不齿的、专事造谣中伤的家伙。作为一篇特别的应辩文章,它极有说服力;作为一篇文学作品,其价值又远远超出一般的水平。所以这篇文章在城里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特别是因为连报纸的编辑都不知道作者的身份。文章很快就以小册子的形式分头印刷,佛罗伦萨的各家咖啡店里都有人在谈论这位“匿名辩护者”。

  牛虻作出了反应,他猛烈攻击新教皇及其所有的支持者,特别是蒙泰尼里。他谨慎地暗示蒙泰尼里可能同意别人撰文颂扬自己。对此,那位匿名作者又在《教徒报》上应答,愤然予以否认。蒙泰尼里在此逗留的余下时间里,两位作者之间展开的激烈论战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从而无心留意那位著名的传道士。

  自由派的一些成员斗胆规劝牛虻不必带着那么恶毒的语调对待蒙泰尼里,但是他们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

  他只是态度和蔼地笑笑,慢慢吞吞、磕磕巴巴地答道:“真—真的,先生们,你们太不公平了。在向波拉夫人作出让步时,我曾公开表示应该让我这会儿开个小—小的玩笑。契约是这样规定的呀!”[此句引自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中夏洛克的话。]蒙泰尼里在十月底回到了罗马尼阿教区。他动身离开佛罗伦萨之前,作了一次告别布道。他温和地表示不大赞成两位作者的激烈言辞,并且恳求为他辩护的那位匿名作者作出一个宽容的榜样,结束一场无用而又不当的文字战。《教徒报》在第二天登出了一则启事,声明遵照蒙泰尼里大人的意愿,“某教徒”将会撤出这场论战。

  最后还是牛虻说了算。他发表了一份小传单,宣称蒙泰尼里的基督教谦让精神缴了他的械,他已经改邪归正,准备搂住他所见到的第一位圣信会教士,并且洒下和解的眼泪。

  “我甚至愿意,”他在文章的结尾部分说,“拥抱向我挑战的那位匿名作者。如果我的读者像我和红衣主教阁下那样,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而且也知道了他为什么隐姓埋名,那么他们就会相信我这番话的真诚。”

  他在十一月的后半月向文学委员会宣布,他要到海边休假两个星期。他显然去了里窝那,但是里卡尔多很快就跟了过去,希望和他谈谈,找遍全城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十二月五日,沿亚平宁山脉的教皇领地爆发了异常激烈的政治游行示威,人们开始猜测牛虻突发奇想,在深冬的季节要去休假的理由。在骚乱被镇压以后,他回到广佛罗伦萨。他在街上遇到了里卡尔多,和颜悦色地说:“我听说你到里窝那找我,我当时是在比萨。那个古城真是漂亮,大有阿卡迪亚那种仙境的遗风。”

  圣诞节那个星期的一天下午,他参加了文学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会议的地点是在里卡尔多医生的寓所,即在克罗斯门附近。这是一次全会,他晚来了一点。他面带微笑,歉然地鞠了躬。当时好像已经没有了空座。里卡尔多起身要去隔壁的房间取来一把椅子,但是牛虻制止了他。“别麻烦了,”他说,“我在这就挺舒服。”说着他已走到房间那头的窗户跟前,琼玛的座椅就在旁边。他坐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把头靠在百叶窗上。

  他眯起眼睛,笑盈盈地俯视琼玛,带着深不可测的斯芬克斯式神态,这就使他看上去像是列奥纳多·达·芬奇肖像画中的人物。他原已使她产生一种本能的不信任感,这种感觉现在深化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这次讨论的议题是发表一份小册子,阐明委员会对托斯卡纳面临饥馑的观点,以及应该对此采取什么措施。这是一个很难决定的问题,因为如同往常一样,委员会在这个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琼玛、马尔蒂尼和里卡尔多属于激进的一派,他们主张强烈呼吁政府和公众立即采取切实的措施,以便解救农民的困苦。温和的一派——当然包括格拉西尼——害怕过分激烈的措词也许将会激怒而不是说服政府。

  “想要立即帮助人民,先生们,用心是很好的。”他环视了一下那些面红耳赤的激进分子,带着平静而又怜悯的口吻说道,“我们大多数人都想得到许多我们不大可能得到的东西,但是如果我们采用你们所提议的那种语气,那么政府就很有可能不会着手行动,直到真的出现饥荒他们才会采取救济措施。如果我们只是劝说政府内阁调查收成情况,这倒是未雨绸缪。”

  坐在炉旁一角的加利跳起来反驳他的宿敌。

  “未雨绸缪——对,我亲爱的先生。但是如果发生了饥荒,它可不会等着我们从容绸缪。等到我们运去实实在在的救济品之前,人民也许就已忍饥挨饿了。”

  “听听——”萨科尼开口说道,但是好几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大点声,我们听不清。”

  “我也听不清,街上闹翻了天。”加利怒气冲冲地说道,“里卡尔多,窗户关了没有?说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琼玛回过头去。“关了,”她说,“窗户关得死死的。我看是有一班玩杂耍的或是别的什么从这儿经过。”

  从下面街道传来阵阵的叫声和笑声,以及铃声和脚步声,夹着一个铜管乐队差劲的吹奏声和一面大鼓无情的敲击声。

  “这些日子没办法,”里卡尔多说,“圣诞节期间肯定会闹哄哄的。萨科尼,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是说听听比萨和里窝那那边的人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也许里瓦雷兹先生能够给我们讲一讲,他刚从那里回来。”

  “里瓦雷兹先生!”琼玛叫道。她是唯一坐在他身边的人,因为他仍然默不做声,所以她弯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看见这张沉如死水的脸,她吓了一跳。片刻之间,这像是一张死人的脸。过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才动了起来,怪怪的,毫无生气。

  “对,”他小声说道,“一班玩杂耍的。”

  她的第一直觉是挡住他,免得别人感到好奇。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意识到他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幻想或幻觉,而且这时他的身心全然为它所支配。她迅速站了起来,站在他和众人之间,并且打开了窗户,装作往外张望。只有她自己看见了他的脸。

  一个走江湖的马戏班子从街上经过,卖艺人骑在驴上,扮作哈里昆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披上节日盛装的人们开怀大笑,摩肩接踵。他们与小丑插科打诨,相互扔着如雨般的纸带,并把小袋的话梅掷向坐在彩车里的科伦宾。那位扮作科伦宾的女人用金银纸箔和羽毛把自己装饰起来,前额披着几缕假发卷,涂了口红的嘴唇露出做作的笑容。彩车后面跟着一群形态迥异的人——流浪汉、叫花子、翻着斤斗的小丑和叫卖的小贩。他们推推搡搡,乱扔乱砸,并为一个人拍手叫好。因为人群熙来攘往,所以琼玛起先没有看到是什么一个人。可是,随后她就看清了——一个驼子,又矮又丑,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头上戴着纸帽,身上挂着铃铛。他显然属于那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他做出可憎的鬼脸,并且弯腰曲背。

  “那儿出了什么事?”里卡尔多走到窗户跟前问道。“你们好像饶有兴趣。”

  他感到有点吃惊,为看一帮走江湖的卖艺人,他们竟让委员会全体成员等在一旁。琼玛转过身来。

  “没什么意思,”她说,“只是一帮玩杂耍的。可是声音那么嘈杂,我还以为是什么别的东西呢。”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仍然抹着窗户。她突然感到牛虻伸出冰冷的手指,充满激情地握住那只手。“谢谢你。”他轻声说道。他关上了窗户,重又坐在窗台上。

  “恐怕,”他淡淡地说,“我打断了你们开会,先生们。我刚才是在看杂耍表演,真、真是热、热闹。”

  “萨科尼向你提了一个问题。”马尔蒂尼粗声粗气地说道。

  牛虻的举止在他看来是荒诞不经的装腔作势,他感到气恼的是琼玛这样随便,竟也学他的样子。这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牛虻声称他对比萨人民的情绪一无所知,他去那里“只是休假”。他随即就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先是大谈农业收成的前景,然后又大谈小册子的问题。他虽然说话结巴,但是滔滔不绝,搞得其他的人精疲力竭。他好像从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了一些让人狂喜不已的乐趣。

  会议结束了,委员会的成员起身离去。这时里卡尔多走到马尔蒂尼的跟前。

  “你能留下来陪我吃饭吗?法布里齐和萨科尼已经答应留下来了。”

  “谢谢,可是我要把波拉夫人送回家。”

  “你真的害怕我自己回不了家吗?”她说着站了起来,并且披上了她的围巾。“当然他要留下来陪你,里卡尔多医生。换换口味对他有好处。他出门的次数可不多。”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送你回家吧,”牛虻插嘴说道,“我也是往那个方向走。”

  “如果你真的往那边走的话——”

  “里瓦雷兹,我看晚上你没有空过来了吧?”里卡尔多在为他们开门时问道。

  牛虻回头笑出声来。“我亲爱的朋友,是说我吗?我可要去观看杂耍表演!”

  “真是一个怪人,奇怪的是对卖艺的人这样情有独钟!”里卡尔多回来以后对他的客人说道。

  “我看这是出于一种同行之间的情感吧,”马尔蒂尼说道,“我要是见过卖艺的人,这个家伙就是一个。”

  “我希望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卖艺的人,”法布里齐表情严肃,在一旁插嘴说道,“如果他是一个卖艺的人,恐怕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卖艺人。”

  “危险在什么地方?”

  “呃,我不喜欢他那么热衷于短期旅行,这些意在取乐的旅行又是那么神秘。你们知道这已是第三次了。我不相信他是去了比萨。”

  “我看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是去了山里。”萨科尼说道,“他根本就不屑否认他仍与私贩子保持联系,他是在萨维尼奥起义中认识他们的。他利用他们之间的友谊,把他的传单送到教皇领地边境那边,这是十分自然的。”

  “我嘛,”里卡尔多说道,“想跟你们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有个想法,我们倒是不妨请里瓦雷兹负责我们的私运工作。建在皮斯托亚的印刷厂管理不善,在我看来效率很差。运过边境的传单总是卷在雪茄烟里,没有比这更原始的了。”

  “这种方法迄今可是非常有效。”马尔蒂尼执拗地说。加利和里卡尔多总是把牛虻树为模范,对此他开始感到厌烦。他倾向于认为在这个“懒散的浪人”摆平大家之前,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这种方法迄今也太有效了,所以我们就满足于现状,不去想着更好的方法。但是你们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被捕,没收了许多东西。现在我相信如果里瓦雷兹肯为我们负责这件事情,那么这样的情况就会减少。”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首先,私贩子把我们当成外行,或者说把我们当成有油水可榨的对象。可是里瓦雷兹是他们自己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他们的领袖,他们尊重并且信任他。对于参加过萨维尼奥起义的人,亚平宁山区的每一位私贩子都肯为他赴汤蹈火,对我们则不会。其次,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像里瓦雷兹那样熟悉山里的情况。记住他曾在那里避过难,熟记每一条走私的途径。没有一个私贩子敢欺骗他,即使他想那样做都不成。如果私贩子敢欺骗他,那也骗不过他。”

  “那么你就提议我们应该请他全面负责把印刷品运过边境——分发的渠道、投放的地址、藏匿的地点等等一切——抑或我们只是请他把东西运过去?”

  “呃,至于投放的地址和藏匿的地点,他很可能全都知道了,甚至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我看在这个方面我们教不了他多少东西。至于说到发行的渠道,这当然要看对方的意思。我考虑重要的问题是实际私运本身。一旦那些书籍运到了波洛尼亚,分发它们就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了。”

  “就我来看,”马尔蒂尼说,“我反对这项计划。第一,你们都说他办事如何老练,但是这些只是猜测。我们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做过走私过境的工作,而且并不知道他在关键时刻能否镇静自若。”

  “噢,对此你大可不必表示怀疑!”里卡尔多插了进来。

  “萨维尼奥事件的历史证明了他能做到镇静自若。”

  “还有,”马尔蒂尼接着说道,“从我对里瓦雷兹了解的情况来看,我并不倾向于把党的秘密全都交给他。在我看来他是一个轻浮做作的人。把党的私运工作委托给这样的人,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法布里齐,你有什么看法?”

  “如果我像你一样只有这些反对意见,马尔蒂尼,”教授答道,“我当然应该打消它们,里瓦雷兹这样的人无疑具备里卡尔多所说的全部条件。就我来看,我毫不怀疑他的勇气、他的诚实,或者他的镇定。他了解山里的情况,了解山民。我们有充足的证据。但是我还有一条反对意见。我相信他去山里并不是为了私运传单。我开始怀疑他另有目的。当然了,这一点我们只是私下说说而已。只是怀疑。在我看来,他可能与某个‘团体’保持联系,也许是最危险的团体。”

  “你指的是什么——‘红带会’吗?”

  “不,是‘短刀会’。”

  “短刀会!但那可是一个由不法之徒组成的小团体——里面大多是农民,既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政治经验。”

  “萨维尼奥的起义者也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有几位受过教育的人担任领袖,这个小团体或许也是这样。记住在这些比较过激的团体中,里面有萨维尼奥起义的幸存者。这一点广为人知。那些幸存者发现在公开的起义中,他们实力太弱,打不过教会的势力,所以他们专事暗杀。他们还没有达到可以拿起枪来、大干一场的地步,所以只得拿起刀子。”

  “但你凭什么去猜里瓦雷兹和他们有联系呢?”

  “我并不去猜,我只是怀疑。不管怎样,我认为在把私运工作交给他之前,我们最好查清此事。如果他试图同时兼任两种工作,他会给我们这个党造成极大的破坏。他只会毁了党的声誉,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我们还是下次再来讨论这事吧。我想跟你们说说来自罗马的消息。据说将会任命一个委员会,起草一部地方自治宪法。”

  (第二部·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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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4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六章

  第六章

  琼玛和牛虻沿着阿诺河边默默地走着。他那滔滔不绝的狂热劲儿好像已经消退了。他们离开里卡尔多寓所以后,他就没怎么说话。琼玛见他默不做声,心里着实感到高兴。和他在一起,她总是觉得难为情。比起平常来,她今天更是如此。因为他在会上的举止使她大为困惑。

  到了乌菲齐宫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看着她。

  “你累了吗?”

  “不累。为什么?”

  “今晚也不特别忙吗?”

  “不忙。”

  “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让你陪我散会儿步。”

  “上哪儿呢?”

  “没有什么具体的地方,随你喜欢上哪儿。”

  “可是为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下。

  “我——不能告诉你——至少是现在,很难说出口。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来吧。”

  他突然抬起原先望着地面的眼睛,她看见他那眼里的神情非常奇怪。

  “你是有什么心事,”她平静地说道。他从插在纽孔的那枝花上摘下了一片叶子,随后开始把它撕成碎片。奇怪的是他那么像谁呢?某个人的手指也有这个习惯,动作匆促而又神经质。

  “我遇到了麻烦,”他低头看着双手,声音弱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我——今晚不想一个人待着。你来吗?”

  “当然可以,你还是到我的寓所去吧。”

  “不,陪我找家餐馆吃饭去吧。西格诺里亚有家餐馆。请你现在不要拒绝。你已经答应了!”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他点了菜,但是根本就没有动他自己的那一份。他执意一句话也不说,一边在桌布上揉碎面包,一边捏着餐巾的边角。琼玛觉得很不自在,然后开始想她不该同意到这儿来。沉默越发变得尴尬,可是她又不能开口谈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那人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终于抬起了头,唐突地说道:“你愿意去看杂耍表演吗?”

  她吃惊地望着他。他怎么想到了杂耍表演?

  “你见过杂耍表演吗?”没等她回答他又问道。

  “没有,我看没有。我并不认为那有什么意思。”

  “很有意思的。我倒认为没有看过的人,想要研究人民的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回到克罗斯门去吧。”

  当他们到了那里时,卖艺人已在城门旁边支起了帐篷,刺耳的小提琴声和咚咚作响的大鼓声宣布演出已经开始了。

  这是最粗俗的娱乐形式。几名小丑、哈里昆和玩杂技的、一名钻圈的马戏骑手、涂脂抹粉的科伦宾和那个做出各种乏味而又愚蠢滑稽动作的驼背,这就组成了全部的阵容。总的来说,那些笑话既不粗俗又不恶心,但是平淡而又陈腐。整场表演都没有什么劲儿。观众出于托斯卡纳人那种天生的礼节,又是大笑又是鼓掌,但是实际上看得津津有味的还是那个驼子的表演,可是琼玛发现既不诙谐又不巧妙,只是扭腰曲背,动作古怪而又丑陋。观众却模仿他的动作,他们把小孩举到肩上,以便让小家伙们也能看见那个“丑人”。

  “里瓦雷兹先生,你真的觉得这有吸引力吗?”琼玛转身对牛虻说道。牛虻正站在她的旁边,胳膊搂着帐篷的一根木柱子。“在我看来——”

  她打住了话头,仍旧不声不响地看着他。除了那天她在里窝那的花园门口站在蒙泰尼里旁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张人脸,脸上表现出一种深不可测、毫无希望的痛苦。她在看着他时想起了但丁笔下的地狱。

  这会儿一个小丑踏了驼子一脚,驼子一个转身翻了一个斤斗,然后身体一瘫,怪模怪样地倒在圈子外面。两个小丑开始说话了,这时牛虻好像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们走吧?”他问。“抑或你还想再看一会儿?”

  “我想还是走吧。”

  他们离开了帐篷,穿过阴暗的草地走到河边。有一段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你认为表演怎么样?”过了会儿牛虻问道。

  “我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行当,有一段表演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不快。”

  “哪一段?”

  “呃,那些鬼脸,那样地扭腰曲背。简直丑陋不堪,没有一点高明之处。”

  “你是说驼子的表演吗?”

  她记得他对涉及自己身体缺陷的话题特别敏感,所以就避免具体提到这一段。但是现在是他自己触及这个话题,所以她就作了回答。

  “是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一部分。”

  “这可是人们最欣赏的表演。”

  “没错,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

  “因为它没有艺术性?”

  “不—不,确实没有艺术性可言。我的意思——因为它残忍。”

  他微微一笑。

  “残忍?你的意思是对那个驼子而言吗?”

  “我的意思——那个人当然是一点也不在乎。毫无疑问,对他来说只是谋生的手段,就像骑手或者科伦宾一样。但是这事让人觉得不开心。丢人,这是一个人的堕落。”

  “他很可能不比他开始干这行时更堕落。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堕落的,或在这个方面,或在那个方面。”

  “不错,但是这——我敢说你会认为是个荒唐的偏见,但是在我来看,一个人的身体是圣洁的。我不喜欢看见拿它不当回事,使它变得丑陋不堪。”

  “一个人的灵魂呢?”

  他停下脚步,手扶堤岸的石栏杆站在那里,同时直盯着她。

  “一个人的灵魂?”她重复了一遍,转而惊奇地望着他。

  他突然伸出双手,激动不已。

  “你想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许有灵魂——一个活生生、苦苦挣扎的人的灵魂,系在那个扭曲的身躯里,被迫为它所奴役吗?你对一切都以慈悲为怀——你可怜那个穿着傻瓜衣服、挂着铃铛的肉体——你可曾想过那个凄惨的灵魂,那个甚至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灵魂?想想它在众人的面前冷得瑟瑟发抖,羞辱和苦难使它透不过气来——感受到鞭子一样的讥笑——他们的狂笑就像赤红的烙铁烧在裸露的皮肉上!想想它回过头去——在众人的面前那样无依无靠——因为大山不愿压住它——因为岩石无心遮住它——忌妒那些能够逃进某个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个灵魂已经麻木——想喊无声,欲哭无音——它必须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说八道!你究竟为什么不笑出声来?你没有幽默感!”

  她缓慢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沿着河边继续往前走去。整个晚上她都不曾想过把他的苦恼,不管是什么苦恼,与杂耍表演联系在一起。他在突然之间发出了这样一番感慨,这就让她模糊地窥见到他的内心生活。她很可怜他,但又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他继续走在她的身边,调头俯视河水。

  “我想让你明白,”他突然开口说话,带着一种傲气,“我刚才跟你说的一切纯粹都是想象。我非常喜欢沉湎于幻想,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它当真。”

  她没有回答,他们默默地往前走去。当他们经过乌菲齐宫的大门时,他走过马路,停在一个靠在栏杆上的黑色包裹前。

  “小家伙,怎么啦?”他问道,她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和气。“你为什么不回家?”

  那个“包裹”动了一下,低声呜咽着说了一些什么。琼玛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脏,蹲在人行道上就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动物。牛虻弯着腰,手搭在那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上。

  “你说什么?”他把身体弯得更低,以便听清模糊不清的答话。“你应该回家睡觉去,小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你会冻坏的!把手给我,像个男子汉那样跳起来!你住在哪里?”

  他抓住那个小孩的胳膊,把他举了起来。结果那个孩子尖叫一声,赶紧缩回身体。

  “怎么回事?”牛虻问道,跪在人行道上。“噢!夫人,瞧这儿!”

  那个孩子的肩膀和外套都沾着血。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了?”牛虻继续带着亲切的口吻问道。

  “不是摔了一交,对吗?不对?有人打了你吗?我想也是!是谁?”

  “我叔叔。”

  “啊,是这样!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然后你碍了他的事——对吗?小家伙,别人喝醉酒时,你就不该妨碍他们。他们可不喜欢。夫人,我们拿这个小孩怎么办呢?孩子,到亮处来。让我看看你的肩膀。把胳膊搁在我的脖子上,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就对了。”

  他用双手抱起那个男孩,过了街道,把他放在石栏杆上。

  然后他拿出了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捅破的袖子。那个小孩把头伏在他的胸前,琼玛则扶着那只受伤的胳膊。肩膀已经肿了起来,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

  “给你这个小孩这么一刀,太不像话了。”牛虻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扎在伤口的周围,防止外套蹭疼伤口。“他用什么干的?”

  “铁锹。我请他给一个索尔多,想去拐角的那家店里买点米粥,然后他就用铁锹打了我。”

  牛虻不寒而栗。“哎!”他轻声说道,“小家伙,打疼了吧?”

  “他用铁锹打了我——我就跑开了——我就跑开了——因为他打我。”

  “然后你就一直四处游荡,饭也没吃?”

  那个小孩没有回答,开始痛哭起来。牛虻把他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行了,行了!马上就没事了。我想知道哪儿才能找到一辆马车。恐怕马车全都等在剧院门口,今晚那里可有一场盛大的演出。对不起,夫人,拖累你了。但是——”

  “我倒愿意和你一起去。你也许需要帮忙。你看你能把他抱到那儿吗?他很重吗?”

  “噢,我能行的,谢谢你。”

  他们在剧院门口只发现了几辆马车,它们全都坐了人。演出已经结束,大多数的观众都走了。张贴的海报醒目地印着绮达的名字,她就在芭蕾舞剧中演出。牛虻请琼玛等他一会儿,随后走到演员出口处,跟一位侍者搭上了话。

  “莱尼小姐走了吗?”

  “没有,先生。”那人回答。看到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小孩,他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我看莱尼小姐就要出来了,她的马车正在等她。对,她来了。”

  绮达走下了楼梯,倚偎着一位青年骑兵军官的胳膊。她显得绰约多姿,大红的丝绒披风罩着晚礼服,一把用鸵鸟羽毛编织的大扇子挂在腰间。她在出口处停下了脚步,从那位军官的胳膊里抽出了手,一脸惊喜地走到牛虻面前。

  “费利斯!”她小声地叫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在街上捡到了这个小孩。他受了伤,饿着肚子。我想尽快把他带回去。哪儿都找不到马车,所以我想借用你的马车。”

  “费利斯!不要把一个讨厌的叫化子带进你的屋子!找个警察来,让他把他带到收容所去,或者什么合适他的地方去。你不能把城里所有的乞丐——”

  “他受了伤,”牛虻重复了一遍,“如果必须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可以明天送嘛,但是首先我必须照顾他,给他吃点东西。”

  绮达做出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你就让他的头抵着你的衬衣!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脏死了!”

  牛虻抬起头,猛然发了火。

  “他可饿着肚子,”他怒冲冲地说,“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里瓦雷兹先生,”琼玛走上前来插嘴说道,“我的寓所离这儿很近。我们还是把孩子带到那儿去吧。回头如果你找不到一辆出租的马车,我可以让他在我那儿过夜。”

  他迅速转过身去。“你不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晚安,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女郎生硬地鞠了一躬,气呼呼地耸了耸肩膀。

  她又挽起那位军官的胳膊,撩起裙裾从他们身旁经过,上了那辆引起争执的马车。

  “如果你愿意的话,里瓦雷兹先生,我会让它回来接你和那个孩子。”她站在踏板上说道。

  “很好,我这就把地址告诉他。”他走到人行道上,把地址给了那位车夫,然后抱着那个孩子回到琼玛的身边。

  凯蒂在家等着她的女主人。听到出了什么事后,她跑去端来热水和其他所需的东西。牛虻把那个孩子放在椅子上,跪在他的身边,熟练地脱下那身破烂的衣服,给他洗了澡,并且包扎了伤口,动作轻柔而又娴熟。他刚好帮那个男孩洗完了澡,正用一条暖和的毛毯把他裹起来,这时琼玛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你的病人准备吃饭了吗?”她问,冲着那个陌生的小孩笑笑。“我已经给他做好了。”

  牛虻站了起来,把那身脏衣服卷成一团。“恐怕我们把你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他说,“至于这些,最好还是烧了吧。我明天会给他买些新衣服。夫人,你屋里有白兰地吗?我看他应该喝一点。如果蒙你同意,我这就洗个手。”

  等那个孩子吃完晚饭后,他立即就在牛虻的怀里睡着了,头发蓬松的脑袋抵着他的衬衣前襟。琼玛帮着凯蒂把乱成一团的房间收拾好了,然后坐在桌边。

  “里瓦雷兹先生,你在回家之前必须吃点东西——你就没怎么吃东西,而且天已不早了。”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愿意来杯英国式的茶。对不起,让你折腾到这么晚。”

  “噢!没关系的。把那个孩子放到沙发上,他会累着你的。等一等,我在坐垫上放上一条床单。你拿他怎么办?”

  “明天吗?除了那个酒鬼恶棍,找找看他还有什么亲人。如果没有,我看只得听从莱尼小姐的忠告,把他送到收容所去。也许最仁慈的做法是在他的脖子上拴上一块石头,把他投进河里去。但是那样就会使我遭受不快的后果。睡得真沉!你这个小孩,真是太不走运了——甚至都不能像只走失的小猫那样保护自己!”

  当凯蒂提着茶壶走进来时,那个男孩睁开了眼睛,带着惶惑不安的表情坐了起来。他认出了牛虻,已经把他当成了天然的保护人。他扭身下了沙发,拖着毛毯偎在牛虻的身上。

  现在他已完全有了精神,问这问那。他指着那只残疾的左手问道:“这是什么?”

  牛虻的左手拿着一块饼。“这个吗?饼。你想吃一点吗?我看你已经吃饱了。小男子汉,等到明天再吃吧。”

  “不——那个!”他伸手碰碰断指和手腕处的大疤。牛虻放下了饼。

  “噢,是这个!这和你肩膀上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我被一个比我更壮的人打了。”

  “疼得厉害吗?”

  “噢,我不知道——不见得比其他东西更疼。好了,再去睡觉吧。这么晚了,你就什么也别问了。”

  马车开来时,那个孩子又睡着了。牛虻没有叫醒他,轻轻地把他抱起来,然后出了房门走到楼梯上。

  “今天在我看来,你就像是服务天使。”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对琼玛说。“但是这不会阻止我们以后尽情大吵特吵。”

  “我可无意和任何人争吵。”

  “啊!但是我可会的。要是不吵,生活就没法忍受。吵得好可是难能可贵,比杂耍表演可要强得多!”

  他随即抱着那个沉睡的孩子走下楼梯,并且笑出声来。

  (第二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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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4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七章

  第七章

  一月份第一个星期的一天,马尔蒂尼发出了请柬,邀请大家参加文学委员会的月会。他收到了牛虻的一张短笺,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很抱歉,不能前来。”他感到有点懊恼,因为请柬注明了“要事”。在他看来,这个家伙一贯桀骜不驯,这样做真是无礼至极。此外,他那天分别收到了三封信,全都是坏消息。而且天上又刮着东风,所以马尔蒂尼感到很不高兴,脾气极坏。开会的时候,里卡尔多医生问道:“里瓦雷兹到了吗?”他绷着脸回答:“没有,他好像忙着某件更加有趣的事情,不能来也不想来。”

  “真的,马尔蒂尼,”加利气愤地说道,“你大概就是佛罗伦萨成见最大的人了。一旦你反对某个人,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病了还怎么来?”

  “谁告诉你他病了?”

  “你不知道吗?他已经卧床四天了。”

  “他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们原来约好在星期三见面,因为生病他只得取消了这次约会。昨晚我去了他那里,我听说他病得太重,谁都不能见。我还以为里卡尔多会照顾他呢。”

  “我一无所知。我今晚就过去,看看他想要什么。”

  第二天早晨,里卡尔多走进了琼玛的小书房,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倦容。她坐在桌边,正向马尔蒂尼口述一串串单调的数字。她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不要说话。里卡尔多知道书写密码时不能被人打断,所以他坐在沙发上,呵欠连天,像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2,4;3,7;6,1;3,5;4,1;”琼玛的声音就像机器一样平缓,“8,4;7,2;5,1;这个句子完了,塞萨雷。”

  她用针在纸上戳了一个洞,以便记住确切的位置。然后她转了过来。

  “早安,医生。你看上去可是一脸倦容!你身体好吗?”

  “噢,我身体还好——只是累得要命。我陪着里瓦雷兹熬了一夜。”

  “陪着里瓦雷兹?”

  “是啊,我陪了他一整夜,现在我必须回医院,照顾我那些病人。我过来看看你能否找到一个人去照顾他几天。他病得挺重。我当然会尽力而为,但是我没有时间。而且他又不让我派个护士去。”

  “他得了什么病?”

  “呃,病情相当复杂。首先——”

  “首先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谢谢。关于里瓦雷兹——无疑他的病情是因为受到很多神经刺激,但是主要原因是旧伤复发,好像当初治疗得非常草率。总而言之,他的身体是垮了,情况十分可怕。我看是南美那场战争——他在受伤以后肯定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可能就地胡乱地处理了一下。他能活下来就算万幸。可是伤势趋于慢性发炎,任何小的刺激都能引起旧病复发——”

  “危险吗?”

  “不、不,主要的危险是病人陷入绝望,并且吞服砒霜。”

  “当然是非常痛苦了?”

  “简直可怕极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够忍受。晚上我被迫给他服了一剂鸦片,以便麻木他的神经——这种东西我是不喜欢给一位神经质的病人服的,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有点神经质,我看他应该是吧。”

  “非常神经质,但是确也勇气过人。昨晚只要他不是真的疼得头晕目眩,他就显得镇静自若,着实让人感到惊奇。但是最后我也忙得够呛。你们以为他这样病了多长时间?正好五夜,除了那位傻乎乎的女房东,叫不到任何人。就是房子坍塌下来,房东也不会醒来。即使她醒了过来,她也派不上用场。”

  “但是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呢?”

  “是啊,这不是怪事吗?他不让她到他跟前去。他极其厌恶她。总而言之,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最让人感到不可理解——完全是一团矛盾。”

  他取出了手表,全神贯注地看着。“到医院去要迟到了,但也没有办法。我的助手只得独自开诊了。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这事——不该那样强自撑着,一夜接着一夜。”

  “但是他为什么不派人过来说他生病了呢?”马尔蒂尼打断了他的话。“他总该知道他病成了那样,我们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希望,医生,”琼玛说道,“昨天晚上你叫上我们一个人,那就不会把你累成了这样。”

  “我亲爱的女士,我想到了去叫加利,但是里瓦雷兹听了我的建议暴跳如雷,所以我就不敢派人去叫了。当我问他想把谁叫来时,他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是被惊呆了。然后他用双手掩住眼睛,并说:‘别告诉他们,他们会笑话的!’他好像受困于某种幻想,觉得人家会笑话什么。我搞不清是什么,他老是讲西班牙语。话又说回来,有时病人总会说些奇怪的东西。”

  “现在谁在陪他?”琼玛问道。

  “除了女房东和她的女佣,没有别的人。”

  “我立即就去,”马尔蒂尼说道。

  “谢谢你。我天黑以后还会过去。靠近那扇大窗户有张桌子,你会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写好的医嘱。鸦片就在隔壁房间的书架上。如果病痛又发作了,就给他服一剂——只能服一剂。但是别把瓶子放在他能拿到的地方,不管你做什么。他也许会禁不住诱惑,服下过量的药。”

  当马尔蒂尼走进那间阴暗的屋子时,牛虻迅速转过头来,并且伸出一只发烫的手。他又开始模仿往常那种轻率的态度,只是模仿得很拙劣。

  “啊,马尔蒂尼!你来催我交出那些清样吧。你不用骂我,昨晚的会我不就是没去参加嘛。事实上我的身体不大好,而且——”

  “别管开会了。我刚见过里卡尔多,过来看看能否帮上一点忙。”

  牛虻把脸绷得就像是一块燧石。

  “噢,真的!你也太客气了,但是犯不着这么麻烦。我只是有点不大舒服。”

  “里卡尔多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我相信他昨晚陪了你一夜。”

  牛虻使劲咬着嘴唇。

  “我挺好的,谢谢你。我什么也不要。”

  “很好,那么我就坐在隔壁的房间。也许你会觉得非常孤单。我就把房门虚掩着,以防你叫我。”

  “你就别麻烦了,我真的什么也不要。我会白白浪费你的时间。”

  “伙计,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马尔蒂尼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骗我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吗?你就尽量躺下睡觉吧。”

  他走进隔壁的房间,把房门虚掩着,拿着一本书坐了下来。他很快就听到牛虻烦躁不安地动了两三次。他放下了书,侧耳倾听。出现短暂的寂静,然后又烦躁不安地动了一下。然后喘着粗气,呼吸急促,他显然是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哼出声来。他走回那间屋子。

  “里瓦雷兹,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没有回答,他走到了床边。牛虻脸色发青,像个死人一样。他看了牛虻一会儿,然后默不做声地摇了摇头。

  “要我给你再来点鸦片吗?里卡尔多说如果疼得厉害,你就服一剂。”

  “不,谢尉。我还能挺一会儿。回头也许会疼得更厉害。”

  马尔蒂尼耸了耸肩膀,然后坐在床边。他默默地望着,过了漫长的一个小时,他起身拿来鸦片。

  “里瓦雷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果你能挺住,我可挺不住。你一定要服下这东西。”

  牛虻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它服下去了。然后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马尔蒂尼又坐了下来,听到呼吸声逐渐变得沉重而又均匀。

  牛虻太累了,一旦睡着了就难以轻易醒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白天和黑夜里,马尔蒂尼好几次走到他跟前,看望这个平静的身躯。但是除了呼吸以外,丝毫看不出他还活着。脸上那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最后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要是给他服了太多的鸦片该怎么办?那只受伤的左臂放在被面上,他轻轻地摇了摇这只胳膊,试图把他叫醒。在他摇的时候,没有扣上扣子的袖子褪了下去,露出多处深深的疤痕,从手腕到胳膊肘全都是这些可怕的疤痕。

  “刚刚落下这些伤口时,这只胳膊一定好看得很。”里卡尔多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

  “啊,你总算来了!瞧瞧这儿,里卡尔多。这人不会长眠不醒吧?我还是在十个小时之前给他服了一剂,自那以后他就没动过。”

  里卡尔多弯腰听了一会儿。

  “不会,他的呼吸十分正常。只是累了——撑了一夜,他是顶不住了。天亮之前还会发作一次。我希望有个人彻夜守着。”

  “加利会来守夜,他已经派人捎了话,说他要在十点过来。”

  “现在快到了。啊,他醒了!看看佣人把水烧热了没有。轻点——轻点,里瓦雷兹!行了,行了,你不用跟谁斗了,伙计。我可不是主教!”

  牛虻突然惊醒了,露出畏缩、害怕的表情。“轮到我了吗?”

  他用西班牙语急忙说道。“再让他们乐一会儿。我——噢!我没有看见你,里卡尔多。”

  他环视房间,把手搭在额头上,好像有些茫然。“马尔蒂尼!噢,我还以为你已走了。我一定睡着了。”

  “你睡了十个小时,就像神话中的睡美人一样。现在你要喝些肉汤,然后接着再睡。”

  “十个小时!马尔蒂尼,你肯定不是一直在这儿吧?”

  “我一直都在这儿,我开始纳闷是否该给你服鸦片。”

  牛虻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不会那么走运的!那样委员会在开会时不就安静了吗?里卡尔多,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就不能慈悲为怀,让我清静一下吗?我就讨厌被医生折腾。”

  “那好,喝下这个,然后我就走开,让你清静一下。可是过一两天,我还是要来,准备给你彻底检查一下。我看现在你已经过了危险期。你看来不像是盛宴上的骷髅头。”

  “噢,我很快就会没事的,谢谢。那是谁——加利吗?今晚我这儿好像是宾客盈门。”

  “我过来是陪你过夜的。”

  “胡说八道!谁我也不要。回去,你们都走,即使还会发作,你们也帮不了我的忙。我不会服鸦片了。偶然服一下倒是挺管用的。”

  “恐怕你说得对,”里卡尔多说,“但是坚持不服可不那么容易。”

  牛虻抬头微微一笑。“别担心!如果我会对那东西上瘾,我早就上瘾了。”

  “反正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里卡尔多干巴巴地说道,“加利,到另一个房间去一会儿,我想跟你说句话。晚安,里瓦雷兹。我明天会过来的。”

  马尔蒂尼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这时他听到牛虻叫他的名字。牛虻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谢谢你!”

  “噢,别废话!睡吧。”

  当里卡尔多走了以后,马尔蒂尼又在外间和加利聊了几分钟。当他推开房屋的前门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停在花园门口,并且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下了车,沿着小道走了过来。这是绮达,她晚上显然是上哪儿玩去了,这会儿刚回来。他举起了帽子,站在一旁等她过去,然后走进通往帝国山的那条黑暗的小巷。随后花园的大门咔嗒响了一下,急促的脚步迈向小巷这边。

  “等一等!”她说。

  当他转身面对她时,她停下了脚步,然后沿着篱笆缓慢地朝他走来,一只手背在后面。拐角的地方只有一盏路灯,他在灯下看见她垂着头,仿佛有些窘迫或者害臊。

  “他怎么样?”她问,头也没抬一下。

  “比今天早上好多了。他几乎睡了一天,好像不那么累了。我看他已脱离了险境。”

  她仍然盯着地面。

  “这次很厉害吧?”

  “我看是够厉害的。”

  “我想也是。当他不愿让我进屋时,那就总是很厉害。”

  “他常这样发作吗?”

  “也不一定——没有什么规律。去年夏天在瑞士他就很好,但是在这以前,冬天我们在维也纳时,情况就很糟。好几天他都不让我靠近他。他在生病时讨厌我在他的身边。”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垂下了眼睛,接着说道:“他感到病情将要发作时,总是打发我去跳舞,或者去听音乐会,或者去干别的什么,借口这个借口那个。然后他会把自己锁在屋里。我时常溜回来,坐在门外——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大发雷霆的。如果狗叫,他会把它放进去,但是他不会放我进去。我看他对狗倒更关心吧。”

  她的态度挺怪,好像气不打一处来。

  “呃,我希望病情再也不会恶化了,”马尔蒂尼和颜悦色地说,“里卡尔多医生对他的病情认真负责,也许能够把他彻底治好。不管怎样,这次治疗目前已使病情得到缓解。但是下一次你最好还是立即派人去找我们。如果我们早点知道,他也不会吃那么大的苦。晚安!”

  他伸出了手,但是她随即后退,表示拒绝。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想和他的情妇握手。”

  “当然随你的便了。”他不无尴尬地说。

  她一跺脚。“我讨厌你们!”她冲他叫道,眼睛就像是烧红的煤炭。“我讨厌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到这儿来和他大谈政治,他让你们彻夜守着他,给他吃止痛的东西,可我却不敢从门缝中看他一眼!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把他从我身边偷走?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

  她猛然抽泣起来,重又冲进花园,当着他的面使劲关上大门。

  “我的天啊!”在朝小巷那头走去时,马尔蒂尼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位姑娘真的爱他!真是怪事——”

  (第二部·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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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4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八章

  第八章

  牛虻恢复得很快。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里卡尔多发现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土耳其晨衣,正与马尔蒂尼和加利聊天。他甚至说要下楼去,但是里卡尔多听到这个建议只是笑笑,问他是否想要穿过山谷步行到菲耶索尔。

  “你不妨拜访一下格拉西尼夫妇,找他们散散心。”他带着挖苦的口吻,补充说道。“我相信夫人会很高兴见到你,特别是现在,这会儿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蛮有意思的。”

  牛虻握紧双手,做出一个凄惨的姿势。

  “天啊!我竟然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她会把我当成是意大利的烈士,对我大谈爱国主义。我得装出一个烈士的样子,告诉她我在一个地下土牢里被切成了碎片,然后又被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她会想知道在此期间我的确切感受。里卡尔多,你不认为她会相信吗?我拿我的印第安匕首赌你书房里的瓶装绦虫,我敢说她会全盘接受我所编造的谎话。这是一个慷慨的提议,你最好还是抓住这个机会。”

  “谢谢,我不像你那样喜欢杀人的工具。”

  “嗨,可是绦虫也能像匕首一样置人于死地,随时都能杀人,只是不如匕首漂亮而已。”

  “我亲爱的朋友,可是我碰巧不想要匕首,我就要绦虫。马尔蒂尼,我得赶紧走了。你来照顾这个任性的病人吗?”

  “只能待到三点,我和加利得去圣米尼亚托。我们回来之前,波拉夫人会到这儿来。”

  “波拉夫人!”牛虻沮丧地重复了一遍。“马尔蒂尼,那可不行!不要为了我和我这个病去打扰一位女士。而且她坐哪儿?她不会愿意到这儿来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好讲礼节?”里卡尔多笑着问道。

  “伙计,对我们大家来说波拉夫人就是护士长。她打小就照顾过病人,她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位慈善护士都强。噢,你也许是想到了格拉西尼的老婆吧!马尔蒂尼,如果她来我就不要留下医嘱了。哎呀,都已两点半了。我必须走了。”

  “现在,里瓦雷兹,你还是在她来前把药吃下去吧。”加利说道。他拿着一只药瓶走到沙发跟前。

  “让药见鬼去!”牛虻已经到了恢复期的过敏阶段,这个时候倾向于和护士闹别扭。“现在我已不疼了,你们为、为什么让我吞、吞下“这些可怕的东西?”

  “就是因为我不想让它再发作。你不想等波拉夫人在这儿时虚脱,然后只得让她给你服鸦片吧。”

  “我的好好先生,如果病要发作,那就让它发作好了。又不是牙—牙痛,你配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能把它吓跑。它们大致就跟玩具水枪一样,拿去灭火一点用也没有。话又说回来,我看非得照你的意思办不可了。”

  他左手拿着杯子,那些可怕的疤痕使加利想起先前的话题。

  “顺便说一下,”他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是在打仗时落下的吗?”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们是在秘密土牢里——”

  “对,这种说法是为格拉西尼夫人编造的。真的,我想你是在同巴西人打仗时落下的吧?”

  “是啊,我在那里受了一点伤,然后又在那些蛮荒地区打猎,这儿一下,那儿一下。”

  “噢,对了。是在进行科学探险的时候。你可以扣上衬衣的扣子,我全都弄完了。你好像在那里过着惊心动魄的生活。”

  “那当然了,生活在蛮荒的国度里,免不了偶尔要冒几次险。”牛虻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根本就不能指望每一次都轻松愉快。”

  “可是我仍然不懂你怎么弄成了这样,除非你在冒险时遇到了野兽——比如说你左臂上的那些伤口。”

  “噢,那是在猎杀美洲狮时落下的。你知道,我开了枪——”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一下。

  “马尔蒂尼,屋里收拾干净了吧?是吗?那就请你开门。真的非常感谢你,夫人。我不能起来,请你原谅。”

  “你当然不该起来,我又不是登门拜访。塞萨雷,我来得早了点。我以为你急着要走。”

  “我可以再待上一刻钟。让我把你的披风放到另外一间屋里去。要我把篮子也拿去吗?”

  “小心,这些是刚下的鸡蛋,是凯蒂今天早晨在奥利维托山买的。还有一些圣诞节的鲜花,这是送给你的,里瓦雷兹先生。我知道你喜爱鲜花。”

  她坐在桌边,开始剪去鲜花的茎根,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花瓶里。

  “那好,里瓦雷兹,”加利说道,“把那个猎杀美洲狮的故事给我们讲完吧,你刚开了个头。”

  “啊,对了!加利刚才问我在南美的生活,夫人。我正告诉他我的左臂是怎么受的伤。那是在秘鲁。我们涉水过了一条河,准备猎杀美洲狮。当我对准那头野兽开枪时,枪没有响,火药被水弄湿了。那只美洲狮自然没等我把枪收拾好,结果就落下了这些伤疤。”

  “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噢,还不太坏!当然了,要想享乐就得受苦。但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美妙的。比方说捕蛇——”

  他滔滔不绝,谈起一则又一则的轶闻趣事。一会儿谈到了阿根廷战争,一会儿谈到了巴西探险,一会儿又谈到了伙同土著一起猎杀猛兽和冒险。加利就像聆听童话的小孩一样津津有味,不时地提出问题。他具有那种易受影响的拿破仑气质,喜欢一切惊心动魄的东西。琼玛从篮子里拿出针织活,默不做声地听着,同时低头忙着手中的活儿。马尔蒂尼皱起了眉头,有些坐立不安。在他看来,牛虻在讲述这些轶闻趣事时的态度既夸张又造作。在过去一个星期里,他看见牛虻能以惊人的毅力忍受肉体的痛苦。他愿意钦佩这样的人,但他还是实在不喜欢牛虻,不喜欢他所做的事情和他做事的方法。

  “那一定是一种辉煌的生活!”加利叹了一声,带着纯真的妒忌。“我就纳闷你怎么就下定了决心,竟然离开了巴西。与巴西相比,其他的国家一定显得平淡无奇!”

  “我认为我在秘鲁和厄瓜多尔时最快乐,”牛虻说道,“那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天气当然很热,特别是在厄瓜多尔的沿海地区。谁都会觉得有点受不了。但是景色很美,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我相信,”加利说道,“在一个野蛮的国家能够享受自由的生活,这比任何景色更能吸引我。置身于拥挤的城市之中,永远也体会不到个人的人性尊严。”

  “是啊,”牛虻回答。“那——”

  琼玛从针织活上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打住了话头。接着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会又发作了吧?”加利关切地问道。

  “噢,没什么。谢谢你的镇、镇、镇静剂,我还骂、骂、骂了它一通呢。马尔蒂尼,你们这就准备走了吗?”

  “是啊。走吧,加利。我们要迟到了。”

  琼玛跟着他俩走出了房间,回来时端着一杯牛奶。牛奶里加了一个鸡蛋。

  “请把这个喝了吧。”她说,温和之中带着威严。然后她又坐了下来,忙她的针织活。牛虻温顺地喝了下去。

  在半个小时之内,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牛虻低声说道:“波拉夫人!”

  她抬起头来。他正在扯着沙发垫毯的流苏,仍旧低着头。

  “你现在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吧。”他开口说道。

  “我丝毫不怀疑你讲的是假话。”她平静地回答。

  “你说得很对。我一直都在讲假话。”

  “你是说打仗的事吗?”

  “一切。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至于探险,我当然冒了几次险,大多数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我并不是那样受的伤。你已经发现了一个谎言,我看不妨承认我说了许多谎言。”

  “你难道不认为编造那些假话是浪费精力吗?”她问。“我倒认为根本就犯不着那样。”

  “你要怎样呢?你知道你们英国有一句谚语:‘什么也别问,你就不会听到谎话。’那样愚弄别人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乐事,但是他们问我怎么成了残废,我总得回答他们。我索性编造一些美丽的谎言。你已看到加利多高兴。”

  “你不愿意讲出真话来使加利感到高兴吗?”

  “真话?”他把目光从手中的流苏挪开,并且抬起了头。

  “你让我跟这些人讲真话吗?我宁愿先割下我的舌头!”他有些尴尬,随即脱口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就告诉你吧。”

  她默默地放下针织活。她感到这个强硬、神秘、并不讨人喜欢的人有着某种悲戚的可怜之处,他突然要对一个他不很了解而且显然也不喜欢的女人倾诉他的心里话。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抬起了头。他正把左臂支在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用那只残手掩住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手指的神经紧张起来,手腕的伤疤在抽搐。她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猛然惊醒过来,并且抬起了头。

  “我忘、忘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带着歉意。“我正要、要给你讲、讲——”

  “讲——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如果让你感到为难——”

  “意外事故?噢,一顿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是被火钳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凝视着他。他抬起一只略微发抖的手,往后把头发抹到脑后。他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不坐下来吗?请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挪了。真、真的,这会儿我想起了这事,如果里卡尔多当时给我治疗,他会把我这个病例当成一个宝贵的发现。他具备外科医生那种热爱骨头的劲儿,我相信我身上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都给打碎了——除了我的脖子。”

  “还有你的勇气,”她轻声地插了一句,“但是你也许把它算在不能打碎的东西当中。”

  他摇了摇头。“不,”他说,“我的勇气是勉强修补好的,但是那时它也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只被打碎的茶杯。这是最可怕的事了。啊——对了。呃,我正要给你讲起火钳。

  “那是——让我想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利马。我告诉过你,秘鲁是一个适于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你会感到身心愉快。但是对碰巧落难的人来说,那里就不怎么好了。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到过阿根廷,后来又到了智利,通常是四处漂泊,忍饥挨饿。为了离开瓦尔帕莱索,我搭上运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杂。我在利马找不到活干,所以我去了码头——你知道,就是卡亚俄的码头——碰碰运气。呃,当然那些码头是出海的人汇集的下贱地方。过了一段时间,我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仆人。我得做饭,在弹子台上记分,为那些水手及其带来的女人端水送酒,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儿。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兴。那儿至少能有饭吃,能够看到人脸,能够听到人声——凑合吧。你也许认为这不算什么。但我刚得过黄热病,独自住在破烂不堪的棚屋外间,那个情形实在让我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赶走。他上岸以后把钱全都输光了,正在大发脾气。我当然得服从了。如果不干,我就会失掉那份工作,并且饿死。但是那个家伙力气要比我大两倍——我还不到二十一岁,病愈后就像只小猫一样虚弱无力。此外,他还拿着一把火钳。”

  他顿了一下,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显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给整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把事做绝——没有把我全给敲碎了,正好让我可以苟延残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不能管吗?他们全都害怕一个拉斯加人吗?”

  他抬起头来,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些赌徒和赌场的老板吗?噢,你不明白!我是他们的仆人——他们的财产。他们站在旁边,看得当然是津津有味。这种事情在那个地方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碰巧不是取笑的对象。”

  她战栗起来。

  “那么后来呢?”

  “这我就说不了多少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其后几天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轮船外科医生,好像在他们发现我没死以后,有人把他叫来了。他马马虎虎地把我缝合起来——里卡尔多好像认为这活干得太差,不过那也许是出于同行之间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来以后,一位当地的老太太本着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觉得奇怪,对吗?她常常缩在棚屋的角落,抽着一根黑色的烟斗,对着地上吐痰,一个人嘀嘀咕咕。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也许会平静地死去,不许别人打扰我。但是我心中特别矛盾,我还是选择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难啊,有时我想,费了那么大的劲不大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极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长时间?——在她那间棚屋里躺了将近四个月,时不时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其余的时间又像一头凶猛的熊,火气极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气很坏,小的时候给惯的。”

  “然后呢?”

  “噢,然后——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的时候,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一到下午,我就独自躺在那儿,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现在看到日落我就觉得难忍!”

  一阵长久的沉默。

  “呃,然后我就到处游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讲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又严肃。“请你不要这么说。”

  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垫毯的流苏。

  “要我往下说吗?”他在片刻之后问道。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忘了吗?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这个限度。”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犹豫不决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家中,然后我就离家跑走了。”

  “为什么?”

  他又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个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组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欺骗了我。嗨,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接着往下说。”

  “我发现我被人欺骗了,相信了一个谎言。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点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以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嘴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而且也没有一点糊口的本事,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习惯。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模样。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过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你不必把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事情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相当不错,直到那个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记号。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如果运用得当,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

  “你做什么工作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试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一无所获。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下狠心。”

  “为什么呢?”

  “噢,我想是人类的本性吧。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击。我终于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指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着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那副模样怪可怜的。

  “我——我当时饿着肚子啊。”他说。

  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话。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让我发疯,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糟。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干些什么。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拍桌子。琼玛抬起头来,关切地望着他。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她弯腰向前,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别再讲下去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贱。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篷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呃,天气很热,我饿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帐篷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还有吃的等等。后来——第二天早晨——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呃,那一行我干了两年。

  “呃,我学会了各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但是他们有办法,给我做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瓜装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烦是我经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

  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我疼昏过去了——在我醒来以后,那些观众围到我的身边——踢我,骂我,砸我——”

  “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话也没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慢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身体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他说,“我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  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语:

  喂,皮埃罗,跳舞吧,皮埃罗!

  跳一跳吧,我可怜的亚诺!

  尽情跳舞,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叹息,不要愁眉苦脸——

  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一听到这歌声,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身体直往后缩,并且低声哼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慢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试图到这儿来。如果她碰我一下,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

  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园里,手里伸出一束紫罗兰,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

  “莱尼小姐!”琼玛说道。

  绮达脸色一沉,就像是一块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说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说话小声点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Allez—vous—en!”[法语:滚开。]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语:我讨厌你们,先生们。]她缓步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已经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无法明白——”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恶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语:夫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不公平!”她说,“你无权对别人这样说她——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

  他转过身去,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

  她放下窗帘,关上了百叶窗,免得他看见日落。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户的桌旁坐了下来。重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

  “你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摇了摇头。

  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不清楚时,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把它放进篮子里。好一会儿,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身躯。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严峻、嘲讽、自负的神情,并且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由于勾起了一些怪诞的联想,她清晰地记起了为了纪念亚瑟,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

  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

  寂静之中又过一个小时。最后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她在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她顿了一会儿,以为牛虻睡着了。当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她说,随即放下了灯。

  “先放在那儿吧,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它是丑陋的。但是记住,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爱的女人,而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处。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某个实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这个,那是只值六个便士的地狱——我害怕的是内在的黑暗。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咬牙切齿。只有寂静——寂静——”

  他睁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静,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几乎没有喘气。

  “这对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吗?你明白不了——对你来说是件幸事。我是说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发疯——尽量别把我想得太坏。你也许把我想象成一个恶棍,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为你作出判断,”她答道。“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但是——我也陷入过困境,只是情况不同。我认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惧驱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至于别的——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就该诅咒上帝,然后死去。”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

  “告诉我!”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真正残忍的事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跌到他的手里。

  “告诉我!”他带着炽热的情感小声说道,并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告诉我吧!我已经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诉了你。”

  “是的——很久——以前。而且他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握她的那双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但是那双手并没有松开。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接着说,“我听信了诽谤他的谣言——警察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我以为他是一个叛徒,所以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走开了,然后投水自杀了。后来,两天以后,我发现了他完全是无辜的。这也许比你记忆之中的事情更加让人难受。要是能够挽回已经做下的错事,我情愿切腕自杀。”

  某种迅猛而危险的东西——某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闪现在他的眼里。他低下了头,动作诡秘而又突然,吻了一下她的手。

  她吃了一惊,赶紧抽回手。“别这样!”她叫道,声音里带着怜悯。“请你再也不要这样做!你这样会使我伤心的。”

  “你认为你没有使你曾经害死的那个人伤心吗?”

  “那个我曾经——害死的那个人——啊,塞萨雷在门外,他终于来了!我——我必须走了!”

  当马尔蒂尼走进屋时,他发现牛虻独自躺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他小声暗自咒骂着,一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他这样做并没使他得到满足。

  (第二部·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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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4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九章

  第九章

  几天以后,牛虻走进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他的脸仍然相当苍白,脚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张桌子旁边看书的里卡尔多抬起了头。他非常喜欢牛虻,但是无法理解他身上的这种特性——奇特的私人怨恨。

  “你是否准备再次抨击那位不幸的红衣主教吗?”他略带恼怒地问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总、总是觉得人家有什么不良的动、动、动机呢?这可没、没有一点基督教精神。我正在准备为那家新报纸撰写一篇有关当代神学的文章。”

  “哪家报纸?”里卡尔多皱起了眉头。新的出版法将要出台,反对派正在筹备一份将要震惊全城的激进报纸,这也许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这样,从形式上来说它还是一个秘密。

  “当然是《骗子报》,或者是《教会历报》。”

  “嘘——嘘!里瓦雷兹,我们打扰了别的读者了。”

  “那好,你去钻研你的外科学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让、让、让我钻研神、神学——那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干涉你治疗跌打损伤,尽管对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许多。”

  他坐了下来阅读那卷布道书,脸上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

  图书馆的一位管理员走到他跟前。

  “里瓦雷兹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亚马逊河支流的杜普雷兹探险队里吧?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难题。有位女士查询探险记录,可是记录正在装订。”

  “她想知道什么?”

  “只是探险队出发和经过厄瓜多尔的年代。”

  “探险队是在1837年4月从巴黎出发,1838年4月经过基多。我们在巴西呆了三年,然后去了里约热内卢,并于1841年复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发现的具体日期吗?”

  “不,谢谢你。就想知道这些。我已经把它们记下来了。贝波,请把这张纸条送给波拉夫人。多谢,里瓦雷兹先生。对不起,麻烦你了。”

  牛虻靠到椅背上,迷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想知道这些日期干什么?当他们经过厄瓜多尔时……

  琼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中。1838年4月——亚瑟死于1833年5月。五年——

  她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去几个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宁,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阴影。

  五年——一个“过分奢华的家庭”?——“某个他曾信任的人欺骗了他”——欺骗了他——他发现了……

  她停了下来,抬起双手捂住了头。噢,这简直是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真荒唐……

  可是,他们是怎么在港口打捞的?

  五年——在那个拉斯加人打他时,他“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从家中逃走时一定是十九岁。他不是说过:“一年半——”他从哪儿得到那双蓝眼睛?手指为何也是那样神经质地好动呢?他为什么那么痛恨蒙泰尼里?五年——五年……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见尸体,那么会有一天,那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首过去。

  她的全部青春毁于反思她所做过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毅然决然地与悔恨的恶魔进行斗争。她总是想记住她的工作是在未来。她总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阴魂不散的昔日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溺死的尸体漂向大海的情景从来也没有离她而去,她无法遏制的那声痛叫会在她的心头响起:“我杀死了亚瑟!亚瑟已经死了。”有时她觉得她的负担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

  现在她情愿付出半生索回那种负担。如果她杀死了他——那种悲伤是熟悉的,她已经忍受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不会被它压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赶到水里,而是把他赶到——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因为他死了!如果她没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她一步接着一步,沉着而坚强地走过他已往生活的地狱。

  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仿佛她曾经体验过。赤裸的灵魂之无助的颤抖,比死亡更加苦涩的嘲笑,孤独的恐惧,缓慢、难熬、无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间肮脏的印第安棚屋里坐在他的身边,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银矿、咖啡地、可怕的杂耍班子里受尽折磨……

  杂耍班子——不,她至少必须赶走那一幕。坐在这儿想起这事足以让人发疯。

  她打开写字台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不忍心销毁的几件私人纪念品。她并不热衷于收藏使人感伤的小物件。保存这些纪念品是屈从于她性格中较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坚定地克制住这一面。她很少允许自己看上它们一眼。

  现在她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件接着一件:乔万尼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时拿在手里的花儿,她那个婴儿的一束头发,还有她父亲墓上一片枯萎的树叶。抽屉的里头是亚瑟十岁的一张小照——仅存的他的一张肖像。

  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来望着那个漂亮孩童的头像,直到真正的亚瑟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她的面前。那么栩栩如生!

  嘴唇敏感的线条、那双诚挚的大眼睛、天使般纯真的表情——

  它们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似的。泪水慢慢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遮住了那张照片。

  噢,她怎么想起了这样一件事呢!就是幻想这个业已远去的光辉灵魂受缚于生活的污秽和艰辛,那也像是亵渎啊。神灵当然还是有点爱他,让他那么年轻就死去了!他进入了虚无缥缈之中,要比他像牛虻那样生活强一千倍——牛虻,有着无可挑剔的领带和可疑的诙谐,还有犀利的舌头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这简直是一种可怕而又愚蠢的幻想,这样沉湎于枉然的想象,她是自寻烦恼。亚瑟已经死了。

  “我可以进来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外问道。

  她吃了一惊,照片遂从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递给了她。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

  “对、对不起。也许我打扰了你?”

  “没有。我只是在翻检一些旧东西。”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小照递回到他手里。

  “你看这人的相貌如何?”

  “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说,“这张照片已经退色了,而且一个小孩的面貌总是很难判断的。但是我倒认为这个孩子长大后将是一个不幸的人,对他来说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轻生,不要长大成人。”

  “为什么?”

  “看看唇下的线条。他这、这、这种性格的人过于敏感,觉得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这个世界容、容、容不下这样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人。”

  “他像你知道的什么人吗?”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那张照片。

  “对。真是一件怪事!当然像了,很像。”

  “像谁?”

  “蒙泰尼、尼里红衣主教。顺便说一下,我就纳闷无可非议的主教阁下是否有个侄子?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

  “这是我的朋友小时拍的照片,我那天告诉过你——”

  “就是你害死的那个人吗?”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这个可怕的词说得多么轻松,多么残忍!

  “是的,就是我害死的那个人——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

  她盯着他的脸。

  “我有时表示怀疑,”她说,“从没发现过尸体。他也许从家里逃走了,就像你一样,逃到了南美。”

  “我们希望他不是吧。那样你就会噩梦缠身了。我这一生进、进、进行过几、几次艰难的战斗,也许把不只一个人打发到冥王那里去了。如果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曾把一个人打发到南美去了,那么我是睡不好觉的——”

  “那么你相信,”她打断了他的话,握紧双手向他走近几步,“如果他没有淹死——如果他经历了你那些磨难——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并且不咎既往吗?你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吗?记住,我也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看!”

  她把浓密的黑发从额头往后掠去。黑发之中夹着一大块白发。

  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认为,”牛虻缓慢地说,“死去的人最好还是死去。忘记某些事情是很难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会做、做、做个死人。还魂的鬼是丑鬼。”

  她把那张照片放回到抽屉里,然后锁上了写字台。

  “这是一个冷酷的理论,”她说,“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东西吧。”

  “我来是和你谈点小事,如果我可以——是件私事,我的脑子里有个计划。”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桌旁,然后坐了下来。

  “你对草拟之中的新闻出版法有什么看法?”他开口说道,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结巴。

  “我对它有什么看法?我看它不会有多大的价值,但是半块面包要比没有面包好。”

  “那是毫无疑问的。这儿有些好人正在筹备创办新的报纸,你想为其中的一份工作吗?”

  “这事我想过。创办一份报纸总是要做大量的实际工作——印刷,安排发行,以及——”

  “你这样浪费你的才智要到什么时候为止?”

  “为什么是‘浪费’呢?”

  “因为就是浪费。你知道得十分清楚,你远比与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聪明,你让他们把你当成一个常年苦工,整天打杂。从智力上来说,你强于格拉西尼和加利,他们仿佛就是小学生。可是你却像印刷厂的徒工一样,替他们校改清样。”

  “首先我并没把我的全部时间用于校改清样,此外我觉得你夸大了我的智力。我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么精明。”

  “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精明之处,”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我确实认为你的智力是健全而又可靠的,这一点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委员会召开的那些沉闷的会议上,总是你指出每个人逻辑上的缺陷。”

  “你这样说对别人就不公平了。比方说马尔蒂尼吧,他的逻辑能力就很强。法布里齐和莱嘉的才能也是毋庸置疑的。还有格拉西尼,对意大利经济统计数字的了解,他也许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官员都要全面。”

  “呃,这并不说明什么。我们还是不去谈论他们及其才能吧。鉴于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可以做些更加重要的工作,担任一个比目前更加重要的职务。”

  “我对我的处境感到十分满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许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我们都是尽力而为。”

  “波拉夫人,你我已经非常熟悉了,现在不必玩弄这套恭维和谦逊的把戏。坦率地告诉我,你承认你费力所做的工作,能力比你低的人也能做吗?”

  “既然你逼我回答——对,在某种程度上是吧。”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

  “因为——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

  她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望着他。“这么逼我也太不客气了——这不公平。”

  “但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因为我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我现在没有精力开始从事真正的工作。我大概只配当个革命的老黄牛,为党打点杂。至少我是诚心诚意的,而且必须有人来做这事。”

  “当然必须有人来做这事,但是不能老是让同一人来做。”

  “大概我适合吧。”

  他眯着眼睛望着她,神情令人费解。她很快也抬起头来。

  “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本来是要谈正事的。告诉你,所有这些工作我也做过,我敢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永远都不会再做这些事情。但是也许我能帮你构思你的计划。你有什么打算?”

  “你开始对我说我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又问我想做什么。我的计划要求在付诸行动时你要帮助我,而不仅是在构思的时候。”

  “让我听听,然后我们再来讨论。”

  “先告诉我有关威尼斯的起义,你都听到了什么。”

  “自从大赦以后,我就听到了起义的计划和圣信会的阴谋。恐怕我对这两件事都表示怀疑。”

  “大多数情况下,我也是表示怀疑。但是我所说的是为了反抗奥地利人,全省真的是在认真地进行起义的准备工作。教皇领地——特别是在四大教省里——有许多年轻人暗自准备越过边境,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这次起义。我从我在罗马尼阿的朋友那里听说——”

  “告诉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十分肯定你的那些朋友可靠吗?”

  “十分肯定。我本人就认识他们,而且还同他们共过事。”

  “这就是说他们是你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了?请原谅我的怀疑,但是对来自秘密团体的情报,我总是有点怀疑其准确性。在我看来——”

  “谁告诉你我属于一个‘团体’?”他厉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猜的。”

  “啊!”他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望着她。“你总是猜测人家的私事吗?”他在片刻之后说道。

  “经常这样。我爱好观察,而且习惯把事情凑在一起。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你还是谨慎一些。”

  “我并不介意你知道什么,只要不传出去。我想这——”

  她抬起头来,惊讶之余有些生气。“确实是个没有必要的问题!”她说。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向外人说些什么,但是我以为你也许会对别的党员——”

  “党务处理的是事实,而不是私人的推测和幻想。我当然从来没有把这事跟任何人提过。”

  “谢谢你。你碰巧猜出我属于哪个团体吗?”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话直率而生气。这话是你先说起的,你知道——我的确希望不是‘短刀会’。”

  “你为什么这样希望?”

  “因为你适合从事更好的工作。”

  “我们都适合从事更好的工作。你原该这么回答。我并不属于‘短刀会’,而是属于‘红带会’。他们更加坚定,工作更加认真。”

  “你指的是暗杀工作吗?”

  “这是其中的一项工作吧。就其本身来说,刀子挺有用的。但是必须有组织良好的宣传作后盾。这也是我不喜欢另一个团体之处。他们认为刀子能够解决世上所有的难题。这是错误的。它能解决许多难题,但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难题。”

  “你真的相信它能解决什么难题吗?”

  他诧异地望着她。

  “当然了,”她接着说道,“就目前来说,它能解决某个狡猾的暗探或者某个讨厌的官员所引起的实际难题,但是除去一个难题以后,它是否制造更加糟糕的难题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就像是那则寓言一样,把房子打扫装饰一新,却招来了七个魔鬼。每一次暗杀只会使警察变得更加凶狠,并使人们更加习惯于暴力和兽行,最后的情况也许会比原来更糟。”

  “你认为在革命到来之时将会发生什么呢?你想那时人们就不会习惯于暴力?战争就是战争。”

  “是的,但是公开的革命则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瞬间,它是我们为了一切的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无疑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每一次革命都会发生这些事情。但是它们将是孤立的事实——一个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乱动刀子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成了一种习惯。人们把它当成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他们对生命的神圣感变得麻木。我没去过罗马尼阿,但是从我的点滴见闻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人们已经或者正在沾染上行暴的机械习惯。”

  “就是这也比顺从和屈服的机械习惯要好。”

  “我并不这么认为。所有的机械习惯都是不好的、奴性的。而且这个习惯还是残忍的。当然了,如果你认为革命党人的工作只是从政府那里争取某些明确而又具体的让步,那么秘密团体和刀子在你看来一定是最好的武器,因为一切政府害怕的莫过于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认为胁迫政府本身不是目的,仅是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我们真正需要改革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定会以不同的方式去工作。让无知的人们习惯见到流血,这不是提升他们赋予生命价值的方式。”

  “他们赋予宗教的价值呢?”

  “我不明白。”

  他微微一笑。

  “我认为对于祸根的所在,我们有着不同的看法。你认为是对生命的价值重视不够。”

  “而是对人性的神圣重视不够。”

  “随你怎么说吧。我们的混乱和错误在我看来,主要原因在于叫做宗教的那种神经病。”

  “你是指特定的一种宗教吗?”

  “噢,不!这不过是个外部症状的问题。这病本身叫做宗教心理态度。它是一种病态的欲望,想要树立并且崇拜一个偶像,跪下身来尊崇某个东西。不管是基督或是佛陀,这都没有多大关系!你当然不同意我的观点。你也许是无神论者,或者是不可知论者,或者是你愿意成为的任何一种人,但是距离五码我就可以感到你的宗教气质。可是我们谈论这个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以为我把动刀子只看作是结果讨厌官员的一种手段,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它确实是一种手段,可我认为最好的手段是破坏教会的名誉,要使人们习惯于把教会的代理人看作是毒虫。”

  “等你达到了这个目的,等你唤起安眠在人们心中的野兽,把它放出去攻击教会,那么——”

  “那么我就完成了不虚此生的工作。”

  “这就是你那天谈到的工作吗?”

  “是的,就是这个。”

  她浑身颤抖,然后转过身去。

  “你对我感到失望吗?”他说,抬头微微一笑。

  “不,并不完全是这个。我是——我想是吧——有点怕你。”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带着平常那种谈论正事的口气说道:“这是无益的讨论。我们的立场迥然不同。就我来说,我相信宣传、宣传和宣传。等到时机成熟就举行公开的暴动。”

  “那么还是让我们再来谈谈我的计划吧,它与宣传有关,更与暴动有关。”

  “是吗?”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许多志愿人员正从罗马尼阿进入威尼斯。我们还不知道暴动多快就会举行,也许不到秋天或者冬天。但是亚平宁山区的志愿人员必须武装起来,并且作好准备,这样他们听到召唤以后就能直接开往平原。我已经着手帮他们把武器和弹药私运进教皇领地——”

  “等一等。你怎么和那个团体一起共事呢?伦巴第和威尼斯的革命党人全都拥护新教皇。他们正与教会中的进步势力携手推进自由改良。像你这样一个‘毫不妥协’的反教会人士怎么能和他们相处呢?”

  他耸了耸肩膀。“只要他们别忘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找个破布娃娃自得其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当然会把教皇当成一个傀儡。如果暴动正在筹备之中,我为什么要去管这个呢?棍子能够打狗就行,口号能够唤起人们反抗奥利地人就行,管它是什么口号。”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主要是帮我把武器私运过去。”

  “但是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恰是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我想过要在英国购买武器,把它们带过来困难很大。运进教皇领地的任何一个港口都是不可能的。必须通过托斯卡纳,然后运过亚平宁山区。”

  “这样就要两次越过边境,而不是一次。”

  “对,但是另一条路毫无希望。你无法把大批的货物运进没有贸易的港口,而且你也知道契维塔韦基亚的全部船只是三条划艇和一条渔船。如果我们一旦把东西运过托斯卡纳,我就可以设法把它们运过教皇领地的边境。我手下的人熟悉山里每一条道路,而且我们有许多藏匿的地点。货物必须通过海上运到里窝那,这是我面临的最大困难。我与那里的私贩子没有来往,我相信你与他们有来往。”

  “让我考虑五分钟。”

  她倾身向前,胳膊肘支在膝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默了几分钟以后,她抬起头来。

  “这方面的工作我也许能派上一些用场,”她说,“但是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之前,我想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能向我保证,这事与任何行刺或者任何秘密暴力没有关系吗?”

  “那当然了。我不会请你参加你所不赞成的事情,这一点无须赘言。”

  “什么时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作出决定。”

  “这个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让我看看——今天是星期四。有空。”

  “那么就到这儿来吧,这事我会再三考虑,然后给你一个最终的答复。”

  随后的那个星期天里,琼玛给玛志尼党的佛罗伦萨支部送去一份声明,表示她想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政治工作,这样在今后的几个月里,她无法履行她一直从事的党内工作。

  有人对于这份声明感到惊讶,但是委员会没有表示反对。

  这几年以来,党内的人都知道可以依赖她的判断。委员们认为如果波拉夫人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措,那么她很可能是有充足的理由。

  对于马尔蒂尼,她就直截了当。她说自己决定帮助牛虻做些“边境工作”。她已和牛虻讲好,她有权把这么多的情况告诉给她这位老朋友,以免他们之间产生误解,或者因为怀疑和迷惑而觉得痛苦。她觉得应该这样做,借以证明对他的信任。当她把情况告诉他时,他未作评论。但是她看得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个消息使他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他们坐在她的寓所阳台上,眺望菲耶索尔那边的红色屋顶。沉默良久以后,马尔蒂尼站了起来,开始踱来踱去,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显然这是心绪烦躁的确切迹象。她坐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

  “塞萨雷,你对这事放心不下,”她最后说道,“真是对不起,你竟然感到这样不高兴。但是我可以决定在我看来是正确的事情。”

  “不是这事,”他生气地回答,“对此我一无所知,一旦你同意去做这事,那么它可能就是对的。我只是信不过那个人。”

  “我看你是误解他了,我在深入了解他之前也信不过他。他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他的优点比你想的要多。”

  “很有可能。”有一段时间,他默不做声地踱着步,然后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边。

  “琼玛,放弃这件事吧!趁早放弃这件事吧!别让那个家伙把你拖进你会后悔的事中。”

  “塞萨雷,”她温柔地说道,“你都没有想想你在说些什么。没有人把我拖进任何事中。我是独自作出这个决定,独自反复考虑了这件事。我知道你个人讨厌里瓦雷兹,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政治,而不是个人。”

  “夫人!放弃它吧!那个家伙很危险,他既阴险又残酷,而且肆无忌惮——他爱上你了!”

  她身体往后一缩。“塞萨雷,你怎么这样胡思乱想呢?”

  “他爱上你了,”马尔蒂尼重复说道,“离开他吧,夫人!”

  “亲爱的塞萨雷,我无法离开他,我无法向你解释这是为什么。我们已被绑在了一起——既不是出于任何的希望,也不是出于任何的行动。”

  “如果你们已被绑在了一起,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尔蒂尼无精打采地答道。

  他说要忙着办事去,随后就走开了。他在泥泞的街上走了几个小时。在他看来,那天傍晚世界是那么黑暗。最心爱的人——可是那个滑头的家伙闯了进来,把她偷走了。

  (第二部·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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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5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十章

  第十章

  快到二月底的时候,牛虻去了一趟里窝那。琼玛把他引见给了在那里担任船运经理的一位英国青年。她和她的丈夫是在英国认识他的。他曾数次给玛志尼党的佛罗伦萨支部帮过小忙,还曾借钱应付意外的紧急情况,也曾允许使用他的商业地址收寄党的信件,等等。但是这一切都是通过琼玛去做工作,看在他和她的私人交情份上。因此根据党内惯例,她有权利用这层关系去做在她看来是有益的事情。至于这样做有没有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请求一位友好的同情者出借他的地址,收寄发自西西里的信件,或者在他的帐房保险箱的一角存放几份文件,这是一回事。请他私运武器旨在发动起义则是另外一回事。至于他能否同意,她不抱什么希望。

  “你只能碰碰运气,”她对牛虻说,“但是我并不认为会有什么结果。如果你带着介绍信去找他,请他借五百斯库多,我敢说他会立即借给你——他这个人特别慷慨——也许会在危急关头把他的护照借给你,而且也会把一个逃犯藏在他的地窖里。但是如果你提到诸如枪支这类的事情,他会瞪眼望着你,并且认为我们都在发神经。”

  “他也许会给我几个暗示,或者把我引见给一两位友好的水手。”牛虻回答,“反正值得碰碰运气。”

  月底的一天,他走进她的书房,穿得不像平常那样讲究。

  从他的脸上,她立即就看出他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啊,你终于来了!我开始以为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还是认为不写信要更安全,而且我也不能早点回来。”

  “你刚到吗?”

  “对,我下了公共马车就直接赶了回来。我过来就想告诉你一声,那事全都办妥了。”

  “你是说贝利真的已经答应帮助吗?”

  “岂止是帮助。他把全部工作都承担下来了——装货、运输——一切事情。枪支将被藏在货包里,直接从英国运来。他的合伙人威廉姆斯是他的好友,此人同意负责南汉普顿那边的启运,贝利会设法把货混过里窝那的海关。所以我在那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威廉姆斯刚刚动身去南汉普顿,我一直把他送到热那亚。”

  “途中讨论了细节吗?”

  “对,在我晕船不那么厉害时,我们就说个没完。”

  “你还晕船吗?”她赶紧问道。她想起了曾有一天,她的父亲带着他们去海上游览时,亚瑟因为晕船吃了不少苦头。

  “晕得厉害,尽管以前经常出海。但是他们在热那亚装船时,我们还是深谈了一次。我想你认识威廉姆斯吧?他真是一个好人,可靠而又明智。贝利也是这样的人。而且他俩都知道怎样才能做到不走漏风声。”

  “我倒觉得贝利这样做是有点冒险。”

  “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他只是面带怒色说道:‘这与你有何相干?’这正是我所希望他说出的话。如果我在廷巴克图见到贝利,我就会走到他跟前说:‘早晨好,英国人。’”

  “但我想不出你怎样才使他们同意的,我没有想到威廉姆斯也会同意。”

  “是啊,他先是表示强烈反对,并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这事‘这么不像回事’。但是花了一点时间,我还是把他争取过来了。现在我们就来谈谈具体事项吧。”

  当牛虻回到他的寓所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盛开的日本榅桲花垂挂在花园的墙上,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那么暗淡。他摘了几枝,把它们带进了屋里。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绮达从角落的一张椅子里一跳而起,朝他跑过来。

  “噢,费利斯,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回来了!”

  一时冲动之下,牛虻想要厉声问她在他的书房里干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已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于是他伸出了手,有点生硬地问道:“晚安,绮达。你好吗?”

  她扬起头让他亲吻,但是他走了过去,好像没有看见这个举动。他拿过一只花瓶,把榅桲花插了进去。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那只柯利狗闯进屋里,激动地围着他乱转,兴奋地叫个没完没了。他放下了花,弯腰拍拍那只狗。

  “呃,谢坦。老伙计,你好吗?对,真是我。握握手吧,应该像个好狗!”

  绮达的脸上露出生硬而又愠怒的表情。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冷冷地问道。“我在我那儿给你订了饭,因为你写信说你今天傍晚回来。”

  他迅速转过身来。

  “非、非、非常抱歉,你就不、不该等我!我要收拾一下,马上就过来。也、也许你不介意我把这些放进水里吧。”

  当他走进绮达的餐厅时,她正站在一扇镜子前,把一枝榅桲花系在她的裙子上。她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显出心情愉快的样子。她走到他跟前,手里拿着一小束扎在一起的鲜红色的花蕾。

  “这是给你的插花,让我把它别在你的外衣上。”

  他在吃饭的时候尽量显得和颜悦色,一直跟她闲聊着天儿,她则报以灿烂的微笑。见到他回来,她显然感到非常高兴,这使他有些尴尬。他已经习惯于认为她已离他而去,生活在与她意气相投的朋友和伙伴中间。他从没想过她会思念自己。现在她这么激动,那么在此之前她一定觉得百无聊赖。

  “我们上阳台去喝咖啡吧,”她说,“今晚十分暖和。”

  “很好。要我带上你的吉他吗?也许你会唱歌。”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对音乐非常挑剔,并不经常请她唱歌。

  沿着阳台的墙壁有一圈宽木凳子。牛虻选择了能够一览山间秀色的角落,绮达坐在矮墙上,脚搭在木凳上,背靠在屋顶的柱子上。她并不留意景色,她喜欢望着牛虻。

  “给我一支香烟,”她说,“在你走后,我相信我没抽过一支烟。”

  “好主意!我正想抽根烟,尽兴享受这融融之乐。”

  她倾身向前,情真意切地望着他。

  “你真的高兴吗?”

  牛虻那双好动的眉毛扬了起来。

  “对,为什么不呢?我吃了一顿饭,正在欣赏欧洲的美景,现在又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欣赏匈牙利的民歌。我的良心和我的消化系统都没出什么毛病,一个人还想希望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还希望得到一样东西。”

  “什么?”

  “这个!”她往他手里扔去一个纸盒子。

  “炒杏仁!你为什么不在我抽烟之前告诉我呢?”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嗨,你这个小宝贝!你可以抽完烟再吃。咖啡来了。”

  牛虻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吃着炒杏仁,就像一只舔着奶油的小猫那样神情专注,享受着这一切。

  “在里窝那吃过那种东西以后,回来品尝正宗的咖啡真是好极了!”他拖长声音说道。

  “既然你在这儿,回家歇歇就有了一个好理由。”

  “我可没有多少时间啊,明天我又得动身。”

  那个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

  “明天!干什么?你要到哪儿去?”

  “噢!要去两三个地方,公事。”

  他和琼玛已经作了决定,他要去亚平宁山区一趟,找到边境那边的私贩子,安排武器私运的事宜。穿过教皇领地对他来说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是想要做成这事只得如此。

  “总是公事!”绮达小声叹息了一声,然后大声问道:“你要出去很长时间吗?”

  “不,也就两三个星期,很、很、很可能是这样。”

  “我想是去做那事吧?”她突然问道。

  “什么事?”

  “你总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事情——没完没了的政治。”

  “这与政、政、政治是有点关系。”

  绮达扔掉她的香烟。

  “你是在骗我,”她说,“你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危险。”

  “我要直接去闯地、地狱,”他懒洋洋地回答,“你、你碰巧那儿有朋友,想要让我捎去常青藤吗?其实你不、不必把它摘下来。”

  她从柱子上用力扯下一把藤子,一气之下又把它扔了下来。

  “你会遇到危险的,”她重复说道,“你甚至都不愿说句实话!你认为我只配受人愚弄,受人嘲笑吗?总有一天你会被绞死,可你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总是政治,政治——我讨厌政治!”

  “我、我也是。”牛虻说道,并且懒懒地打着呵欠。“所以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东西吧——要不,你就唱首歌吧。”

  “那好,把吉他拿给我。我唱什么呢?”

  “那支《失马谣》吧,这歌非常适合你的嗓子。”

  她开始唱起那首古老的匈牙利民谣,歌中唱的是一个人先失去了他的马,然后失去了他的房子,然后又失去了他的情人,他安慰自己,想起了“莫哈奇战场失去的更多更多”。

  年虻特别喜欢这首歌,它那激烈悲怆的曲调和副歌之中所含的那种苦涩的禁欲主义使他怦然心动,那些缠绵的乐曲却没有使他产生这样的感觉。

  绮达的嗓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双唇唱出的音符饱满而又清脆,充满了渴望生活的强烈感情。她唱起意大利和斯拉夫民歌会很差劲,唱起德国民歌则更差,但是她唱起匈牙利民歌来却非常出色。

  牛虻听着她唱歌,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他从没听过她这样唱歌。当她唱到最后一行时,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

  啊,没有关系!失去的更多更多……

  她泣不成声,停下了歌声。她把脸藏在常青藤里。

  “绮达!”牛虻起身从她手里拿过吉他。“怎么啦?”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双手捂住脸。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温柔地说。

  “别管我!”她抽泣着,身体直往后缩。“别管我!”

  他快步回到他的座位,等着哭泣声停下来。突然之间,牛虻感到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就跪在他的身边。

  “费利斯——别走!不要走!”

  “我们回头再谈这个。”他说,并且轻轻地挣脱那只勾住他的胳膊。“先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心烦意乱。有什么事儿吓着你了吗?”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吗?”

  “没有。”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喉咙。

  “那是什么呢?”

  “你会被杀死的,”最后她轻声地说道,“那天有些人到我这儿来,我听其中有个人说你会有麻烦——在我问你的时候,你却笑我!”

  “我亲爱的孩子,”牛虻吃惊不小,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的脑子里装进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可能有那么一天我会被杀死——这是成为一位革命党人的自然结果。但是没有理由怀疑我现在就—就会被杀死。我冒的险并不比别人大。”

  “别人——别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这样走开,丢下我孤枕难眠,担心你被捕了,或者在睡着时就会梦见你已死了。你对我的关心程度,还不及你关心那只狗呢!”

  牛虻站了起来,慢步走到阳台的另一头。他没有料到会碰上这样的场面,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对,琼玛说得对,他使他的生活陷入一个他很难解脱的纠葛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坐下来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也说,“我看我们误解了对方。如果我认为你是认真的,那么我当然就不应该笑你。尽量清楚地告诉我,是什么使你感到心烦意乱。如果有什么误解,我们也许就能把它澄清。”

  “没有什么要澄清的。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毫不在乎。”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彼此之间最好还是坦诚相待。我总是努力抱着坦诚的态度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认为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

  “噢,的确没有!你一直都很诚实,你甚至从来都不装装样子,只把我当成一个妓女——从旧货店买的一件花衣裳,在你之前曾被许多男人占有过——”

  “嘘,绮达!我从来就不曾把一个活人想成这样。”

  “你从来没爱过我。”她气呼呼地坚持说道。

  “没有,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听我说,尽量不要以为我是存心不良。”

  “谁说过我以为你存心不良?”

  “等一等。我想说的是我并不相信世俗的道德准则,而且我也不尊重它们。对我来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只是个人喜好和厌恶的问题——”

  “还是一个钱的关系。”她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冷笑了一声。他直往后缩,犹豫了一会儿。

  “那当然是这个问题丑陋的地方。但是相信我,如果我认为你不喜欢我,或者对这事感到厌恶,那么我永远都不会提出我们处下去,而且也不会利用你的处境,劝说你同意我们相处。我这一辈子从没对任何女人做过这事,我也从没对任何一个女人虚情假意。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她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接着说道,“如果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独自一身,并且感到需要——需要一个女人陪在他的身边,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吸引他的女人,而且他并不觉得她讨厌,那么他就有权抱着感激和友好的态度,接受一个女人愿意给予他的喜悦,不必缔结更加密切的关系。我看这事没有什么坏处,只要公平对待双方,不要相互侮辱、相互欺骗。至于在我认识你之前,你曾与其他男人有过关系,我对此没有想过。我只是想过这层关系对我们两人都是愉快的,不会伤害谁。一旦这层关系变得让人感到厌倦,那么我们都有权割断这层关系。如果我错了——如果你已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层关系——那么——”

  他又顿了一下。

  “那么?”她小声说道,头也没抬一下。

  “那么我就使你受了委屈,我非常抱歉。但是我并不是存心这样。”

  “你‘并不存心’,你‘以为’——费利斯,你是铁石心肠的人吗?你这一生从没爱过一个女人,竟然看不出我爱你吗?”

  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已经很久没人对他说:“我爱你。”

  她随后跳了起来,张开双臂抱住他。

  “费利斯,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个可怕的国家,离开这些人,离开他们的政治!我们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走吧,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幸福的。我们去南美,到你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联想所引发的肉体恐惧使他醒悟过来,并且恢复了自制。

  他把她的双手从脖子上掰开,然后紧紧地握住它们。

  “绮达!请你明白我对你讲的话。我并不爱你,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开。我在意大利有我的工作,有我的同志——”

  “还有一个你更爱的人吗?”她恶狠狠地叫道。“噢,我真想杀死你!你关心的并不是你的同志们。我知道你关心谁!”

  “嘘!”他平静地说道,“你太激动了,尽想些并不真实的事情。”

  “你以为我想到了波拉夫人吗?我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你同她只谈政治,你对她并不见得比对我更关心。是红衣主教!”

  牛虻吓了一跳,好像被枪击中了一样。

  “红衣主教?”他机械地重复了一下。

  “就是秋天到这里来布道的蒙泰尼里红衣主教。在他的马车经过时,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的脸吗?你脸色煞白,就像我口袋里的手绢一样!怎么,因为我说出了他的名字,所以你现在就像树叶一样颤抖吗?”

  他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缓慢而又温柔地说道,“我——恨那位红衣主教。他是我最大的敌人。”

  “不管是不是敌人,你都爱他,爱他甚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看着我的脸,如果你敢的话,你就说这不是真的!”

  他调过头去,望着花园。她偷偷地看着他,有点害怕她所做的事情。他的沉默有点让人感到恐惧。最后她偷偷走到他跟前,就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孩,羞答答地扯着他的袖子。他转过身来。

  “是真的。”他说。

  (第二部·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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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但是我能、能、能在山里某个地方见他吗?对我来说,布里西盖拉是个危险的地方。”

  “罗马尼阿每寸土地对你都是危险的,但在目前对你来说,布里西盖拉要比其他地方更加安全。”

  “为什么?”

  “我马上就告诉你。别让那个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看见你的脸,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对,那场暴风雨真是可怕。好久没有见到葡萄的收成这么糟糕。”

  牛虻在桌上摊开他的双臂,并且把脸伏在上面,像是劳累过度或者饮酒过量。刚来的那个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迅速往四下扫了一眼,只有两个农民对着一瓶酒讨论收成,还有一个山民伏在桌上睡觉。在马拉迪这个小地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显然断定在一旁偷听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因为他一口把酒喝了下去,就晃悠悠地走到另一间屋子。他在那儿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和掌柜聊着天,时不时透过敞开的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坐在桌边的三个人。两个农民继续喝酒,并用当地的方言讨论天气,牛虻则打着呼噜,就像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那个暗探最后似乎断定不值得在这家酒店里浪费时间。

  他付完帐后出了酒店,晃悠悠地朝狭窄的街道那头走去。牛虻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他抬起身体,睡眼惺忪地用粗布褂子揉着眼睛。

  “装模作样可真不容易。”他说,随即拿出一把小刀,从桌上的黑面包切下一块。“米歇尔,让你担惊受怕了吧?”

  “他们比八月份的蚊子更毒。没有片刻的宁静。不管你走到哪儿,总有暗探在周围转悠。甚至山里都有,他们原先可不敢进去冒险,现在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去那里活动——吉诺,对吗?因此我们安排你在镇上和多米尼季诺见面。”

  “是啊,但是为什么要在布里西盖拉呢?边境小镇总是布满了暗探。”

  “布里西盖拉现在可是最好的地方。全国各地的朝圣者都汇集到这里。”

  “但是这里并不是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啊。”

  “这里离罗马不远,许多复活节的朝圣者要来这里参加弥撒。”

  “我并、并、并不知道布里西盖拉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儿有红衣主教啊。去年十二月他去了佛罗伦萨,你不记得吗?就是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他们说他在那儿引起了轰动。”

  “大概是吧,我从来不去听布道。”

  “呃,你知道他声望卓著,像是一位圣人。”

  “他是怎么出的名?”

  “我不知道。我想是因为他捐出了他的全部收入,就像一个教区神父一样,一年仅靠四五百斯库多生活。”

  “啊!”那个叫做吉诺的人插言说道。“但是远不止这些。他并不只是捐出他的钱,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用来照顾穷人,设法安排病人得到治疗,从早到晚聆听别人诉苦喊冤。我并不比你更喜欢神父,米歇尔,但是蒙泰尼里大人不像其他的红衣主教。

  “噢,我敢说与其说他是个坏蛋,倒不如说他是蠢蛋!”米歇尔说道。“反正人们对他如痴如迷,最近还有一个新的怪诞行为。朝圣者绕道请求得到他的祝福。多米尼季诺想过扮成一个小贩,挎上装着廉价十字架和念珠的篮子。人们喜欢购买这些东西,请求红衣主教触摸它们,然后把它们挂在小孩的脖子上辟邪。”

  “等一等。我扮成朝圣者——进去怎么样?我想这种装扮对我非常合适,但是扮成我上次到这儿来的形象可不—不行。如果我被抓了起来,这会成为对你们不利的证据。”

  “你不会被抓住的,我们给你准备了一套绝佳的装束,还有一份护照,一切都办齐了。”

  “什么样的装束?”

  “一位西班牙老年朝圣者的装束——一个悔过自新的土匪,来自锡拉斯。他去年在安科纳生了病,我们的一位朋友本着慈善之心把他带到一条货船上,送他去了威尼斯。他在那里有朋友,为了表示感谢,他把他的证件留给了我们。这些证件对你正合适。”

  “一个悔过自新的土、土、土匪?但是警察怎、怎么办?”

  “噢,那没事!他在多年以前就服完了划船的苦役。自那以后,他就去耶路撒冷和其他地方朝圣,以便挽救他的灵魂。他把他的儿子当成别人给杀死了,他悔恨交加,遂到誓察局自首了。”

  “他年纪很大吗?”

  “对,但是弄个白胡子和假发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地方,证件叙述的特征跟你极为相符。他是个老兵,像你一样瘸着腿,脸上有一块刀疤。他也是个西班牙人——你瞧,如果你遇见了西班牙的朝圣者,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交谈。”

  “我在哪儿与多米尼季诺见面?”

  “你跟随朝圣者走到十字路口,我们会在地图上指给你看。你就说在山里迷了路。然后到了镇上时,你就和其他人走进集市,集市就在红衣主教宫殿的前面。”

  “这么说来,尽管他是一个圣人,他还是没法住在宫殿里?”

  “他住在一侧的厢房里,其余的房子改成了医院。你们全都在那里等他出来为你们祝福。多米尼季诺会挎着篮子过来问你:‘老大爷,你是一位朝圣者吗?’你回答:‘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然后他放下篮子用袖子擦脸,你就给他六个斯库多,买一挂念珠。”

  “然后他当然就会安排谈话的地方吗?”

  “对。在人们张着嘴巴望着蒙泰尼里时,他会有足够的时间把见面的地址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但是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计划,我们可以告诉多米尼季诺,并且安排别的方法见面。”

  “不,这就挺好。只是务必要把胡子和假发弄得和真的一样。”

  牛虻坐在主教宫殿的台阶上,白发苍苍。他抬头说出了暗号,声音嘶哑而又颤抖,带有很重的外国口音。多米尼季诺从肩上取下皮带,把装着敬神小玩意的篮子放在台阶上。那群农民和朝圣者,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集市走动,全都没有注意他们。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不着边际地聊着天。多米尼季诺说的是当地的方言,牛虻操的是不大连贯的意大利语,中间还夹杂着西班牙语。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出来了!”靠近门口的人们叫道。

  “闪开!主教阁下出来了!”

  他俩也站了起来。

  “这儿,老大爷,”多米尼季诺说道,随即把用纸包的小神像塞进牛虻手里,“把这个拿着,到了罗马时你要为我祈祷。”

  牛虻把它塞进胸前,然后转身张望站在台阶最高一层的那个人。他身穿大斋期紫色法衣,头戴鲜红色的帽子,正伸出双臂祝福众人。

  蒙泰尼里缓步走下台阶,围在身边的人亲吻着他的双手。

  许多人跪了下来,在他经过时撩起法衣的下摆贴近自己的嘴唇。

  “祝你们平安,我的孩子们!”

  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牛虻低下了头,这样一头的白发就遮盖了他的面孔。多米尼季诺看见这位朝圣者的手杖在手中抖动,暗自佩服:“真会演戏!”

  站在他们附近的一位女人弯腰从台阶上抱起了她的孩子。“来吧,塞柯,”她说,“主教阁下将会赐福于你,就像上帝赐福于孩子们一样。”

  牛虻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噢,真是无法忍受!

  这些外人——这些朝圣者和山民——可以走上前去跟他说话,他会把手放在孩子们的头上,也许他还会对那个农民的男孩说“Carino”,以前他就常这样说——

  牛虻又坐在台阶上,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下去。如果他能缩到某个角落,捂住耳朵不再听到那个声音就好了!的确,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离得这么近,近到他可以伸出他的胳膊,碰到那只亲爱的手。

  “我的朋友,你不进去歇歇吗?”那个柔和的声音说道,“恐怕你受了寒。”

  牛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霎时间,他失去了知觉。他只是觉得血压上升,直犯恶心。上升的血压仿佛扯碎了他的胸,然后又降了下来,在他的身体里面振荡、燃烧。他抬起了头,看见了他的脸。上方的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充满了神授的同情。

  “朋友们,退后一些,”蒙泰尼里转身对人群说道,“我想和他说话。”

  人们往后退去,相互窃窃私语。牛虻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咬紧牙关,眼睛盯着地面。他感到蒙泰尼里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

  “你有过巨大的不幸。我能帮你吗?”

  牛虻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是一位朝圣者吗?”

  “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问题竟与暗号相符,这无疑成了一根救命草。

  牛虻在绝望之中机械地作了回答。他开始颤抖起来,那只手轻轻地按着,仿佛灼痛了他的肩膀。

  红衣主教俯下身来,靠得更近。

  “也许你愿意单独跟我谈谈?如果我能帮你——”

  牛虻第一次平静地直视蒙泰尼里的眼睛,他已经恢复了自制。

  “没有用的,”他说,“这事没有什么希望。”

  一名警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主教阁下,恕我打扰一下。我看这个老头神志不清。他绝对没有什么恶意,他的证件齐全,所以我们没有管他。他犯了大罪,服过苦役,现在是在悔过。”

  “大罪。”牛虻重复说道,缓缓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队长。请往旁边站点。我的朋友,如果一个人真诚忏悔,那么就没有什么是没有希望的。今晚你能来找我一下吗?”

  “主教阁下愿意接待一个杀死亲生儿子的人吗?”

  这个问题几乎带有挑战的语气,蒙泰尼里听了直往后缩,身体发抖,像是遇到了冷风。

  “不管你做过什么,上帝都禁止我谴责你!”他庄重地说道。“在他的眼里,我们全都是有罪的,我们的正直就像肮脏的破布一样。如果你来找我的话,我会接待你的,就像我祈祷上帝有一天也许会接待我一样。”

  牛虻伸出双手,突然作出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手势。

  “听着!”他说,“基督徒们,你们全都听着!如果一个人杀死了他的唯一儿子——热爱并且信任他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如果他用欺骗和谎言诱使他的儿子走进死亡陷阱——那么这人在人间或者天堂还有希望吗?我在上帝和凡人之前都已忏悔了我的罪过,我已承受了凡人加于我的惩罚,他们已经对我网开一面。但是什么时候上帝才会说出‘够了’呢?什么样的祝福才能从我的心灵之中解除他的诅咒呢?什么样的宽恕才会挽回我所做的那事呢?”

  在随后的死寂中,人们望着蒙泰尼里。他们看见他胸前的十字架起伏不停。

  他最后抬起眼睛,举起一只并不平稳的手为他祝福。

  “上帝是慈悲的,”他说,“在他的神座前放下你的重负,因为圣书上写道:‘你们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的、痛悔的心。’”

  他转身穿过集市,不时停下来和人交谈,并且抱一抱他们的孩子。

  根据写在神像包装纸上的指令,牛虻在晚上到了约好的见面地点。这是当地一位医生的家,他是“团体”的一名积极成员。大多数的革命党人都已到了,牛虻的到来使他们欢欣鼓舞。这给了他以新的证明,证明他作为一名领袖深孚众望,如果他需要这种证明的话。

  “能够再次见到你,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医生说道,“但是我们见到你后会感到更加害怕。这事极其冒险,让人感到害怕。我是反对这个计划的。你真的相信今天上午那些警察耗子没有注意上你吗?”

  “噢,他们够注、注意上我了,但是他们没、没有认出我来。多米尼季诺把这事安排得很好。但是他在什么地方?我没有看见他。”

  “他还没有到。这么说你一切顺利?红衣主教为你赐予他的祝福吗?”

  “他的祝福?噢,那没什么,”多米尼季诺走进门来说道,“里瓦雷兹,你就像圣诞节的蛋糕让人称奇不已。你有多少本领可以施展出来让我们叹服呢?”

  “现在又怎么啦?”牛虻懒洋洋地问道。他正靠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雪茄。他仍然穿着朝圣者的衣服,但是白胡子和假发放在身边。

  “我没有想到你那么会演戏。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精彩的表演。你差不多使主教阁下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怎么回事?说来让我们听听,里瓦雷兹。”

  牛虻耸了耸肩膀。他处于沉默寡言的心境,其他人看出从他那里打听不出什么东西,于是就央求多米尼季诺讲述事情的经过。讲完了集市上发生的那一幕以后,一位未和别人一起哄笑的年轻工人突然说道:“干得当然非常聪明,但是我看不出这番表演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只有一点好处,”牛虻插言说道,“那就是在这个地区,我可以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者小孩会想到怀疑我。到了明天,这个故事会传遍这个地方。在我遇到一个暗探时,他只会想:‘就是那个疯子迭亚戈,那个在集市忏悔罪行的家伙。’这当然是个有利条件。”

  “对,我明白。可是我仍然希望不必愚弄红衣主教就能做成这事。他这人非常善良,不该跟他玩弄这种把戏。”

  “我自己也曾觉得他是个正派人。”牛虻懒散地回答。

  “桑德罗,你别胡说八道!我们这儿不需要红衣主教!”多米尼季诺说。“蒙泰尼里有机会到罗马任职,如果当时他接受了那个职位,那么里瓦雷兹就不能愚弄他了。”

  “他不愿接受那个职位,因为他不想离开他在这儿的工作。”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并不想被兰姆勃鲁契尼手下的暗探毒死。他们对他有些意见,这一点我敢保证。一位红衣主教,特别是这样一位深孚众望的红衣主教,愿意留在这样一个被上帝遗忘的小洞里,我们全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里瓦雷兹,对不对?”

  牛虻正在吐着烟圈。“这也许是‘破碎的、痛悔的心’之类的事情,”他说。他随后仰起头来,观察那些烟圈飘散开去。

  “好了,伙计们,现在我们就来谈正事吧。”

  关于武器的私运和掩藏,已经制定了许多计划。他们开始详细讨论这些计划。牛虻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尖锐地纠正一些不正确的说法或者不谨慎的提议。大家发言完毕,他提出了几个切实可行的建议,这些建议大多没有经过讨论就被采纳了。然后会议就结束了。会上决定至少在他平安回到托斯卡纳之前,为了不要引起警察的注意,应尽量避免召开时间太晚的会议。到了十点以后,大家都已散去,只剩下医生、牛虻和多米尼季诺。他们三人开了一个小会,讨论具体的细节。经过长久的激烈争论,多米尼季诺抬头看了一下时钟。

  “十一点半了,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巡夜人就会发现我们。”

  “他什么时候经过?”牛虻问道。

  “约在十二点。我想在他到来之前回到家中。晚安,吉奥丹尼。里瓦雷兹,我们一起走吧?”

  “不,我看我们还是分开走安全一些。我还要会你一面吗?”

  “是的,在卡斯特尔博洛尼斯。我不知道我会扮成什么人,但是你已经知道了暗号。我想你是明天离开这里吧?”

  牛虻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戴上胡子和假发。

  “明天上午,同那些朝圣者一起走。后天我假装生病,住在牧羊人的小屋里,然后从山中抄近道。我会比你先到。晚安!”

  当牛虻朝那个巨大的谷仓门里望去时,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那个谷仓已被空了出来,用以充作招待朝圣者的住处。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身躯,大多数人都在使劲地打着鼾声,空气污浊,让人难以忍受。他有些发抖,直觉得恶心。想要在这里入睡是不可能的。他还是散会儿步吧,然后找个小棚或者草堆,那里至少干净而又安静。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一轮满月挂在紫色的天空。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沮丧地想起上午发生的那一幕。他希望当初不该同意多米尼季诺的计划,在布里西盖拉和他会面。如果他一开始就宣布这个计划太危险,那么就会选择另外一个地方。那样他和蒙泰尼里就不会遇上这出可怕的滑稽闹剧。

  神父变化多大啊!可是他的声音却一点也没变,还像过去那样。那时他常说:“Carino。”

  巡夜人的灯笼出现在街道的那头,牛虻转身走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走了几码以后,他发现自己来到大教堂广场,靠近主教宫殿的西侧。广场月光满地,周围没有一个人。

  但是他注意到大教堂的侧门半掩着。教堂司事一定忘了关上它。这么晚了那里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他或许可以走进去,躺在一条长凳上睡觉,从而不用在那个透不过气的谷仓里睡觉。

  早晨他可以在教堂司事进来之前溜走。即使被人发现了,他们自然会认为疯子迭亚戈躲在角落里祈祷,然后被关在里面。

  他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走了进去。瘸了腿以后,他还是保持了这种走路的姿态。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条条宽阔的光带。特别是在祭坛,月光之下一切都清晰可见。在祭坛的台阶上,蒙泰尼里红衣主教独自跪在那里,紧握双手。

  牛虻退到阴影之中。他应该在蒙泰尼里看见他之前走开吗?那样无疑是最明智的——也许还是最慈悲的。可是,只是走近一点——再次看上一眼神父的脸——又有什么坏处呢?既然人群已经散去,那就没有必要继续上午那出丑恶的喜剧。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神父不必看见他,他可以悄悄走上去,看上一眼——就这一次。然后他就会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他隐在柱子的阴影之中,摸到内殿栏杆跟前,然后停在靠近祭坛的侧门。主教宝座投下的阴影很宽,足以掩住他。他在暗中蹲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我可怜的孩子!噢,上帝。我可怜的孩子啊!”

  断断续续的低语充满了彻底的绝望,牛虻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然后传来低沉、深重、无泪的哭泣,他看见蒙泰尼里挥动双手,肉体好像忍受着剧痛。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像这样糟糕。他曾时常痛苦地安慰自己:“我不必为这事感到心烦,那个创伤早就愈合了。”现在,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创伤摆在他的面前,他看见它还在流血。

  现在治愈它是多么容易啊!他只需抬起手来——只要走上前,说道:“神父,是我。”还有琼玛,她的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

  噢,如果他能宽恕就好了!如果他能割断他的记忆,过去的经历已经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个拉斯加人、甘蔗园和杂耍班子!当然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愿意宽恕,渴望宽恕;知道那是没有希望的——他不能,也不敢宽恕。

  蒙泰尼里最终站了起来,画了一个十字,然后转身离开祭坛。牛虻往后退到阴影中,浑身发抖。他害怕他被看见,然后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蒙泰尼里已经从他身边走过,近到他的紫色法衣拂到了他的面颊。他走过去了,而且没有看见他。

  没有看见他——噢,他做了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个宝贵的时刻——而他竟让它失之交臂。他突然站了起来,走进亮处。

  “Padre!”

  他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又沿着拱形的屋顶消失。这个声音使他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恐惧。蒙泰尼里站在柱子边,瞪大眼睛听着,心中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他猛地一惊,然后醒悟过来。蒙泰尼里开始摇晃起来,好像就要摔倒下去。他的嘴唇动了起来,先是没有发出声音。

  “亚瑟!”他的低语终于可以听见。“对,水很深——”

  牛虻走上前去。

  “主教阁下,请您饶恕我!我还以为是位神父呢。”

  “噢,你就是那位朝圣者吗?”蒙泰尼里立即恢复了自制。

  他手中的蓝宝石闪闪发光。牛虻看得出来他还在发抖。“我的朋友,你需要什么吗?天已晚了,大教堂晚上要关门的。”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主教阁下,还请您多多原谅。我看见门开着,所以就进来祈祷。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位神父在默念,所以我等着请他为我祝福。”

  他举起锡造的小十字架,这是从多米尼季诺那里买来的。

  蒙泰尼里接了过来,重新走进内殿,把它在祭坛上放了一会儿。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放宽心吧,因为上帝是慈祥的,怜悯的。去罗马吧,请求他的使者圣父为你赐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头接受祝福,然后转身离去。

  “别走!”蒙泰尼里说道。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内殿的栏杆。

  “你在罗马接受圣餐时,”他说,“请为一个痛苦深重的人祈祷——在他的心灵上,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他几乎是含着眼泪说出这番话,牛虻的决心发生了动摇。

  转瞬之间,他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又想起了杂耍班子,就像约拿一样,他认为他恨得对。

  “我是什么人?上帝会聆听我的祈祷吗?一个麻风病人,一个被遗弃的人!如果我能像主教阁下一样,能在上帝的神座奉献圣洁的一生——奉献一个毫无瑕疵、毫无隐私的灵魂——”

  蒙泰尼里突然转过身去。

  “我只能奉献一样,”他说,“那就是一颗破碎的心。”

  几天以后,牛虻乘坐公共马车从皮斯托亚回到佛罗伦萨。

  他直接去了琼玛的寓所,但是她出门了。他留下一张条子,说他第二天上午过来。然后他又回家去了,真诚地希望不会发现绮达侵入了他的书房。她那些带着妒意的责备就像牙医锉刀的声音,如果今晚他还会听到她的责备,他的神经一定会受不了。

  “晚安,比安卡。”他在女仆打开房门时说道,“莱尼小姐今天来了吗?”

  她茫然地望着他。

  “莱尼小姐?先生,这么说她回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头说道,并且站在门口的垫子上。

  “她突然出走了,就在你走了以后,把她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她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

  “在我走了以后?什么,两个星期以前吗?”

  “是的,先生,就在同一天。她的东西还乱七八糟地放在那儿。左邻右舍都在谈论这事。”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门口。他匆忙地穿过小巷,来到绮达的寓所。在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动过。他送给她的礼物全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哪儿都找不到信或字条。

  “先生,打扰您一下,”比安卡把头探进门里说道,“有个老太婆——”

  他恶狠狠地转过身来。

  “你想干什么——竟然跟我到这儿来?”

  “一个老太婆想要见你。”

  “她想干什么?告诉她我不能—能见她,我忙着呢。”

  “自从你走了以后,先生,差不多她每天傍晚都要来的。

  她老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问她有什、什么事。不,不用了。我看我还是亲自去吧。”

  那个老太婆在他的门厅里等他。她穿得破破烂烂的,棕色的脸庞满是皱纹,就像欧楂果一样。她的头上围裹着一条亮丽的围巾。当他走进来时,她站起身来,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你就是那位瘸腿的先生吧,”她说,并且带着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我是替绮达·莱尼给你捎个口信的。”

  他打开书房的门,然后扶着门让她进去。他跟在后面把门关上,不让比安卡听见他们的谈话。

  “请坐。现、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不关你的事。我来是告诉你,绮达已经和我的儿子一起走了。”

  “和——你的——儿子?”

  “是,先生。如果你有了情人,却不知道如何管住她,那么其他的男人把她带走了以后,你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儿子是个热血男子,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牛奶和水。他可是一个吉卜赛人。”

  “噢,你是个吉卜赛人!那么绮达是回到她自己人那里去了?”

  她带着惊愕的鄙夷望着他。显然这些基督徒不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受到了侮辱竟不生气。

  “你是什么坯子做的,她为什么应该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女人也许肯把自己借给你们,这是出于姑娘的幻想,或是因为你们会给她们很多钱,但是吉卜赛人终究是要回到吉卜赛人中间的。”

  牛虻的脸庞仍旧那么冷漠、平静。

  “她是去了一个吉卜赛营地,还是仅仅和你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那个女人放声大笑。

  “你想去追她,并且企图把她夺回来吗?太晚了,先生。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她耸了耸肩膀,对这事竟然听之任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侮辱。

  “哼,真相就是在你走的那天,她在路边遇见了我的儿子。

  她用吉卜赛语和他攀谈起来,当他看见她也是我们的人,尽管她穿着华丽的衣裳,他就爱上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我们的男人就是这么个爱法。她把烦恼全都告诉了我们,她坐在那里哭个不停,可怜的姑娘,哭得我们都为她感到伤心。我们尽量安慰她,最后她脱下了那身华丽的衣裳,穿上了我们那些姑娘穿的东西,并且把她自己交给了我的儿子。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也成了她的男人。他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女人年轻时就想要得到男人。你是个什么男人?一个漂亮的姑娘用手搂你的脖子时,你竟不去吻她。”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说过给我带来了她的口信。”

  “对。我们的营地撤走了以后,我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给你捎个口信。她让我转告你,她已经厌倦了你们这些人,厌倦了你们的斤斤计较和冷酷无情。她想要回到自己的人那里,自由自在。‘告诉他,’她说,‘我是一个女人,我爱过他。因此我再不愿做他的婊子。’这个姑娘走是对的。一个姑娘能用美貌挣点钱没有关系——否则美貌又有什么用处。但是一位吉卜赛姑娘才不会爱上你们这一种族中的男人。”

  牛虻站了起来。

  “这是口信的全部内容吗?”他说,“那就请你告诉她,说我认为她做得对,我希望她幸福。我要说的就这些。晚安!”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她随手关上花园的大门。然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脸。

  又是一记耳光!他还有丝毫的骄傲——些许的自尊吗?他当然忍受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拖进烂泥之中,并遭路人践踏。他的心灵没有一处未被烙上受人轻视的印记,没有一处未被落下受人嘲笑的痕迹。现在这个吉卜赛姑娘,他在路边捡来的姑娘——甚至连她都握着鞭子。

  谢坦在门外呜呜地叫着,牛虻起身把它放了进来。那只狗像平常那样带着狂喜奔到主人跟前,但是很快就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于是躺在旁边的地毯上,并往那只无力的手里伸去它那冰冷的鼻子。

  一个小时以后,琼玛走到门前。她敲门没人答应。比安卡发现牛虻不想吃饭,于是溜去看望邻居家的厨子。走时她敞开了门,门厅里亮着一盏灯。琼玛等了一会儿,然后决定进去看看能否找到牛虻,因为巴利捎来一个重要的口信,她希望和他谈谈。她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牛虻从里面答道:“你可以走了,比安卡。我什么也不要。”

  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很黑,但是在她进去时,过道的那盏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光亮。她看见牛虻独自坐在那里,脑袋垂在胸前,那只狗睡在他的脚边。

  “是我。”她说。

  他惊醒了过来。“琼玛——琼玛!噢,我多么想见你啊!”

  还没等她说出话来,他就跪在她的脚边,并把他的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有他这样比看他流泪更让人难受。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无法帮他——一点也不能帮他。这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必须冷眼旁观——为了解除他的痛苦,她情愿死去。只要她弯下腰来,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用她自己的身躯使他不再遭受伤害和冤屈,那么他当然就会成为她的亚瑟,那么天就会放晴,阴影就会散去。

  噢,不,不!他怎么能忘记过去呢?难道不是她把他赶进了地狱——不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吗?

  她任凭这一时刻流逝。他赶紧起身坐在桌边,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并且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

  他很快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恐怕我吓着你了。”

  她向他伸出双手。“亲爱的,”她说,“我们现在的友情难道不足以使你有点相信我吗?出了什么事儿?”

  “只是我自己的个人烦恼。我看不出你应该为此感到担心。”

  “你听我说。”她接着说道,并且握住他的双手,想要止住他剧烈的颤抖。“我没有试图干涉过我不该干涉的事情。但是现在你已主动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那就再给我一点——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吧。继续戴着你的面具,如果它能给你安慰。但是为了你自己,不要在你的心灵上也戴上面具。”

  他把头垂得更低。“你必须对我耐心一些。”他说,“恐怕我是一个难以让人感到满意的哥哥,但是如果你能知道——上个星期我差点发疯,好像又到了南美一样。不管怎样,恶魔已经钻进了我的身躯——”他打住了话头。

  “我可以为你分担你的苦恼吗?”最后她小声地说道。

  他把头伏在她的胳膊上。“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第二部·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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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2: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一章

  第一章

  随后的五个星期里,琼玛和牛虻兴奋不已,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思考他们个人的事情。当武器平安地运进教皇领地以后,剩下的是一项更加艰难、更危险的任务,那就是把它们从山洞和山谷的秘密隐藏地点悄悄运到当地的各个中心,然后再运到各个村庄。整个地区到处都是暗探,牛虻把弹药交给了多米尼季诺。多米尼季诺派了一个信使到了佛罗伦萨,紧急呼吁派人帮忙,要不就宽限时间。牛虻曾经坚持这一工作必须在六月底之前完成。可是道路崎岖,运送辎重是件难事;而且为了随时躲避侦探,运期一再耽搁。多米尼季诺已经陷入绝望。“我是进退两难,”他在信上写道,“我不敢加快工作,因为怕被发觉。如果我们想要按时作好准备,我就不该拖延。要不立即派个得力的人来帮忙,要不就让威尼斯人知道我们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之前无法做好准备。”

  牛虻把信带到琼玛那里。她一边看着信,一边皱着眉头坐在地板上,并且用手逆抚小猫的毛。

  “这可糟糕了,”她说,“我们可不能让威尼斯人等上三个星期。”

  “我们当然不能,这事真是荒唐。多米尼季诺也、也许明、明、明白这一点。我们必须按照威尼斯人的步骤行事,而不是让他们按照我们的步骤行事。”

  “我看这不怪多米尼季诺,他显然已经尽了全力。无法完成的事情,他是做不成的。”

  “问题并不出在多米尼季诺身上,问题出在他身兼两职。我们至少应该安排一个人负责看守货物,另外安排一个人负责运输。他说得很对。他必须得到切实的帮助。”

  “但是我们能给他什么帮助呢?我们在佛罗伦萨没人可以派去啊。”

  “那么我就必须亲自去了。”

  她靠在椅子上,略微皱起眉头看着他。

  “不,那不行。这太危险了。”

  “如果我们找、找、找不到别的办法解决问题,那么只能这样。”

  “那么我们必须找到别的办法,就这样定了。你现在又去,这不可能。”

  他的嘴唇下角出现了一条固执的线条。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可能。”

  “你还是平心静气地想上一分钟。你回来以后只有五个星期,警察还在追查朝圣的事情,他们四处出动,想要找出一条线索。是,我知道你精于伪装,但是记住很多人看见过你,既见过扮作迭亚戈的你,也见过扮作农民的你。你既无法伪装你的瘸腿,也无法伪装你脸上的伤痕。”

  “这个世上瘸腿的人多、多着呢。”

  “对,但是你瘸了一只腿,脸上有块刀疤,左臂受了伤,而且你的眼睛是蓝色的,皮肤又这么黝黑。在罗马尼阿,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眼睛没关系。我可以用颠茄改变它们的颜色。”

  “你不能改变其他东西。不,这不行。因为你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去,你会睁眼走进陷阱里去。你肯定会被抓住。”

  “但是必须有、有、有人帮助多米尼季诺。”

  “让你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被捕,对他来说毫无帮助。你的被捕只会意味着整个事情宣告失败。”

  但是很难说服牛虻,他们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琼玛开始意识到他的性格极其固执,虽然言语不多,可就是宁折不弯。如果她不是对这件事感触很深,她很可能会息事宁人,作出让步。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的良心不许她作出让步。从拟议的行程中所得的实际好处,在她看来都不足以值得去冒险。她禁不住怀疑他急于想去,与其说是出于坚信政治上的迫切需要,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病态的渴望,想要体会危险的刺激。他已经习惯于拿生命去冒险,他易于闯进不必要的险境之中。她认为这是放荡不羁的表现,应该平静而又坚定地予以抵抗。发现争来争去都无法打消他那自行其是的顽强决心,她使出了最后的一着。

  “我们还是坦率地对待这事,”她说,“实事求是。并不是多米尼季诺的困难使你如此决意要去,只是你自己热衷于——”

  “这不是真的!”他激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也不在乎。”

  他停了下来,从她的脸上看出他的心事业已暴露。他们的眼睛突然相对而视,然后又垂了下来。他们都没有讲出心中俱知的那个名字。

  “我并、并不想挽救多米尼季诺。”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道,脸却半埋在猫的毛发里。“而是我、我明白如果他得不到帮助,我们的工作就有失败的危险。”

  她没有理会他那不值一驳的遁词,接着说了下去,好像她并没被打断过。

  “你是因为热衷于冒险,所以你才想去那儿。在你烦恼的时候,你渴望冒险;在你生病的时间,你想要得到鸦片。”

  “我并没索要鸦片,”他执意说道,“是别人坚持让我服的。”

  “大概是吧。你有点为你的禁欲主义而引以为豪,要求肉体的解脱就会伤害你的自尊。但是在你冒着生命危险去缓解神经的刺激时,你的自尊则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满意。不管怎么说,这种差别仅是一个惯常的差别。”

  他把猫的脑袋扳到后面,俯身望着那双绿色的圆眼睛。

  “帕希特,真的吗?——”他说。“你的主人说、说我的这些苛刻的话是真的吗?这是‘我有罪,我犯下大罪’的事情吗?你这只聪明的动物,你从来就不索要鸦片,是吗?你的祖先是埃及的神灵,没人会踩它们的尾巴。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截下你的猫爪,把它凑到烛火之中,你对人间罪恶的超然态度又会怎样。那你就会找我索要鸦片吧?抑或也许——寻死吧?不,猫咪,我们没有权利为了个人而去寻死。我们也—也许骂骂咧咧,如果这能安慰我们的话。但是我们不必扯下猫爪。”

  “嘘!”她把猫从他的膝上拿下来,然后把它放在一只小凳上。“你我可以回头考虑这些东西。我们现在必须考虑怎样才能帮助多米尼季诺脱离困境。凯蒂,怎么回事?来了一位客人。我忙着呢。”

  “赖特小姐派了专人送来了这个,夫人。”

  包裹封得严严实实,里面装着一封写给赖特小姐的信。信没有拆开,上面贴着教皇领地的邮票。琼玛以前的同学仍然住在佛罗伦萨,为了安全起见,比较重要的信件经常是寄到她们那里。

  “这是米歇尔的记号。”她说。她迅速瞥了一眼,信上似乎谈的是亚平宁山区一所寄宿学校的夏季费用。她指着信件一角的两处小点。“这是用化学墨水写的,试剂就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对,就是那个。”

  他把信摊在写字台上,拿着一把小刷子在信上涂了一遍。

  当信上的真正内容显现出来时,他看到了那行鲜艳的蓝字,然后靠在椅背上放声大笑。

  “怎么回事?”她匆忙问道。他把信递给了她。

  多米尼季诺已经被捕。速来。

  她拿着信坐了下来,绝望地凝视着牛虻。

  “呃——呃?”他最后说道,拖着柔和、嘲讽的声音。“你现在总该相信我必须去吧?”

  “是,我想你必须去,”她叹息一声回答,“我也去。”

  他抬起头来,有些吃惊。“你也去?但是——”

  “那当然了。我知道佛罗伦萨一个人也不留,会很不方便的。但是为了提供额外的人手,现在一切都要搁在一边。”

  “那儿有足够的人手。”

  “但是他们并不属于你能信任的人。你刚才自己说过必须有两个人分头负责,如果多米尼季诺无法做成这件事情,那么显然你也无法做成。记住,在做这种工作时,像你这样时刻都有危险的人会很不方便的,而且会比别人更需要帮助。如果不是你和多米尼季诺,那一定就是你和我。”

  他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

  “对,你说得很对,”他说,“而且是越快越好。但是我们不该一起出发。如果我今晚出发,嗯,你明天可以乘坐下午的马车。”

  “去哪儿?”

  “这一点我们必须讨论一下。我认为我最、最、最好还是直接去范查。如果我今天深夜出发,乘车到达圣·罗伦索,那我可以在那儿安排我的装扮,然后我接着往前赶。”

  “我看不出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她说,着急地略微皱起了眉头。“但是这样非常危险,你这样匆忙动身,委托博尔戈的私贩子给你找个伪装。在你越过边境之前,你至少应该安排三个整天来扰乱踪迹。”

  “你不用害怕,”他笑着回答,“再往前我也许被抓起来,但是在越过边境时不会被捕。一旦到了山里,我就像在这里一样安全。亚平宁山区没有一个私贩子会出卖我。我倒是不大清楚你怎样才能通过边境。”

  “噢,那很简单!我就拿上路易丝·赖特的护照,装作去度假。罗马尼阿没人认识我,但是每一个暗探都认识你。”

  “幸运的是,每一个私贩子也都认识我。”

  她拿出表来。

  “两点半。如果我们今晚动身,我们还有一个下午和一个傍晚。”

  “那么我最好还是回家,现在就把一切安排好,然后弄上一匹快马。我就骑马去圣·罗伦索,那样安全。”

  “但是租用马匹一点儿也不安全。马的主人会——”

  “我不会去租马的。我认识一个人,他会借我一匹马。他这个人可以信赖。他以前为我做过事。边境上的一个牧羊人会把马送回来。那么,我会在五点或五点半到这儿来。我走了以后,我想、想让你去找马尔蒂尼,把一切都向他解释一下。”

  “马尔蒂尼!”她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他。

  “对,我们必须相信他,除非你能想到另外一个人。”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在这儿必须有个能够信任的人,防止遇到任何特别的困难。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相信马尔蒂尼。里卡尔多当然什么事都愿为我们做,但是我认为马尔蒂尼的头脑更加冷静。不过,你还是比我更了解他。你看着办吧。”

  “我丝毫也不怀疑马尔蒂尼的可靠和各方面的能力,而且我也认为他可能同意尽量帮助我们。但是——”

  他立即就明白了。

  “琼玛,如果你发现了一位同志急于得到帮助,因为害怕伤害你的感情,或者害怕让你感到烦恼,他竟然没有请你给予可能的帮助,你有什么感想呢?你会说这样做是出于真正的好心吗?”

  “很好,”她沉默片刻以后说道,“我马上就派凯蒂去把他请来。在她出去以后,我去把路易斯的护照拿来。她答应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需要,她都会把它借给我。钱怎么办?要我上银行取出一些钱吗?”

  “不,别为钱浪费时间。我可以从我的存款里把钱取出来,这笔钱我们足以用上一段时间。如果我的存款用完了,我们回头再来动用你的存款。那么我们五点半再见。我当然能在这儿见到你,对吗?”

  “噢,对!那时我早就应该回来了。”

  约定的时间过后半个小时,他回到了这里,发现琼玛和马尔蒂尼一起坐在阳台上。他立即就看出他们的谈话不很愉快,两人显然进行过激烈的讨论。马尔蒂尼异乎寻常地沉默,闷闷不乐。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她抬头问道。

  “对,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钱,让你路上用。马也准备好了,半夜一点在罗索桥关卡等我。”

  “那样不是太晚了吗?你应该在清晨到达圣·罗伦索,那时人们还没起床。”

  “我那时应该已经到了。那是一匹快马,我走的时候不想让人看见我。我不回家了,有个暗探守在门口,他还以为我在家里。”

  “你出来怎么没有让他看见你?”

  “我是从后花园的厨房窗户钻出来的,然后翻过邻家果园的院墙。所以来得这么晚,我得躲着他。我让马匹的主人待在书房里,整夜都点着灯。当那个暗探看见窗户里的灯光和窗帘上的影子时,他会确信我今晚是在家里写作。”

  “那么你就待在这儿,到了时间从这儿去关卡吗?”

  “对,我不想今晚让人在街上看见。马尔蒂尼,抽烟吗?我知道波拉夫人不介意别人抽烟的。”

  “我不会介意你们在这儿抽烟。我必须下去,帮助凯蒂准备晚餐。”

  当她走了以后,马尔蒂尼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踱起步来。牛虻坐在那里抽着烟,默默地望着毛毛细雨。

  “里瓦雷兹!”马尔蒂尼开口说道,他就站在他的面前,但是眼睛却看着地面。“你想把她拖进什么样的事情之中?”

  牛虻把雪茄从嘴里取了出来,吹出了长长的烟圈。

  “她独自作的决定,”他说,“没人强迫过她。”

  “是,是——我知道。但是告诉我——”

  他停了下来。

  “我会尽力相告。”

  “呃,那么——我并不知道山里那些事情的细节——你要带她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吗?”

  “你想知道真相吗?”

  “是。”

  “那么——是吧。”

  马尔蒂尼转过了身,继续踱来踱去。他很快又停了下来。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选择不作回答,你当然就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回答的话,那么你就坦率地回答。你爱她吗?”

  牛虻故意敲掉雪茄上的烟灰,然后接着抽烟。

  “这就是说——你选择不作回答?”

  “不,只是我认为我有权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为什么?天啊,伙计,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吗?”

  “噢!”他放下雪茄,平静地望着马尔蒂尼。“对,”他最后和缓地说,“我爱她。但是你不要想着我会向她求爱,不要为此担心。我只是去——”

  他的声音变成奇怪、无力的低语,然后逐渐消失。马尔蒂尼上前一步。

  “只是——去——”

  “死。”

  他直愣愣地凝视前方,目光冷漠而又呆滞,仿佛他已死了一样。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毫无生气,平平淡淡。

  “你不用事先为她感到担心,”他说,“对我来说,我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事对大家都是危险的,这一点她和我都知道。但是私贩子会尽量不让她被抓住。他们都是好人,尽管他们有点粗俗。对我来说,绳索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在我通过边境时,我就扯紧了绞索。”

  “里瓦雷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有危险,对你尤其危险。这一点我也明白,但是你以前也曾通过边境,而且一向都是成功的。”

  “对,这一次我会失败的。”

  “但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牛虻露出倦怠的微笑。

  “你还记得那个德国传说吗?人要是遇到了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幽灵,他就会死的。不记得?那个幽灵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向他现身,绝望地挥动它的胳膊。呃,上次我在山里时,我见到了我的幽灵。在我再次通过边境时,我就回不来了。”

  马尔蒂尼走到他跟前,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椅背上。

  “听着,里瓦雷兹。这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我明白一点:如果你有了这种预感,你就不宜出发。既然坚信你会被捕还要去,那么被捕的可能性就最大。你一定是病了,或者身体有点不大舒服,所以这样胡思乱想。假如我替你去呢?那里该做的任何实际工作,我都可以去做。你可以给你的那些人写封信去,解释——”

  “让你去送死吗?这倒是挺聪明的。”

  “噢,我不可能死的!他们都认识你,但是却不认识我。此外,即使我被捕了——”

  他停了下来,牛虻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目光慢慢地打量着他。马尔蒂尼的手垂在他的身边。

  “她很可能不像思念你一样深深地思念我。”他说,声音平淡无奇。“此外,里瓦雷兹,这是公事。我们得从功利的观点看待这个事情——对于大多数人们的最大好处。你的‘最终价值’——这是不是经济学家的叫法?——比我的要大。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能看到这一点,尽管我并没有理由非要特别喜欢你不可。你比我伟大,我并不敢说你比我更好,但是你确有更多的长处,你的死比我的死损失更大。”

  从他说话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是在讨论股票在交易所的价值。牛虻抬起头来,好像冻得浑身发抖。

  “你愿让我等到我的坟墓自行张开把我吞下吗?

  假如我必须死,

  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引自莎士比亚的喜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朱生豪译文)]

  “你瞧,马尔蒂尼,你我说的都是废话。”

  “你说的当然都是废话。”马尔蒂尼气呼呼地说。

  “对,可你说的也是废话。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不要去做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就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一样[席勒悲剧《堂·卡洛斯》(DonCarlos)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堂·卡洛斯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的儿子,因有反政府倾向,被其父拘禁,后来死在狱中。波莎侯爵是堂·卡洛斯的好友,为了营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这可是十九世纪啊,如果我的任务就是去死,那么还是让我去死吧。”

  “如果我的任务就是活着,我想我就得活着。你是一位幸运儿,里瓦雷兹。”

  “对。”牛虻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以前一直都很幸运。”

  他们默默地吸烟,过了几分钟开始谈起具体的细节。当琼玛上来招呼他们吃饭时,他们俩的脸色或者举止都没有露出他们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吃完饭后,他们坐下来讨论计划,并且作些必要的安排。到了十一点时,马尔蒂尼起身拿过他的帽子。

  “里瓦雷兹,我回家去取我的骑马斗篷。我看你穿上它就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不像你这一身轻装。我还去侦察一下,确定在我们动身时附近没有暗探。”

  “你把我送到关卡那儿吗?”

  “对,要是有人跟着你,四只眼睛要比两只眼睛保险。我十二点回来。千万等我回来再走。我最好还是带上钥匙,琼玛,这样就不会因为摁铃吵醒别人。”

  在他常起钥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明白他找了一个借口,以便让她单独和牛虻待上一段时间。

  “你我明天再谈,”她说,“早晨等我收拾好了以后,我们还有时间。”

  “噢,对!很多时间。还有两三件小事我想问你,里瓦雷兹,但是我们可以在去关卡时再谈。你最好还是让凯蒂睡觉去,琼玛。你们俩尽量轻点。那么我们就十二点时再见。”

  他略微点了一下头,带着微笑走开。他砰的一声随手把门关上,以便让邻居听到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经离去。

  琼玛走进厨房去和凯蒂互道晚安,然后用托盘端着咖啡走了回来。

  “你想躺一会儿吗?”她说,“后半夜你可没有时间睡觉。”

  “噢,亲爱的,不!到了圣·罗伦索,在那些人为我准备装束时,我可以去睡觉。”

  当她在食品橱前跪下身来时,他突然在她肩膀上方弯下腰来。

  “你这儿有些什么?巧克力奶糖和英国太妃糖!怎么,这可是国王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她抬起头来,对其喜悦的语调报以淡淡的一笑。

  “你喜欢吃甜食吗?我总是为塞萨雷存上一些。他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什么糖都爱吃。”

  “真、真、真的吗?呃,你明天一定要为他再弄、弄一些,这些让我带走吧。不,让我把太妃糖装、装、装进我的口袋里,它会安慰我,让我想起失去的快乐生活。我的、的确希望在我被绞死的那天,他们会给我一点太妃糖吃。”

  “噢,还是让我来找一个纸盒子装着吧,至少在你把糖放在口袋之前!你会弄得粘乎乎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进去吗?”

  “不,我想现在就吃,和你一起吃。”

  “但是我不喜欢巧克力呀,我想让你过来,正儿八经地坐着。在你或我被杀之前,我们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静静地交谈,而且——”

  “她不喜欢巧克力!”他喃喃地说道。“那我就得独自放开吃了!这就是断头饭,对吗?今晚你就满足我的一切怪念头吧。首先,我想让你坐在这把安乐椅上,因为你说过我可以躺下来,我就躺在这里舒服一下。”

  他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胳膊肘靠着椅子。他抬头望着她。

  “你的脸色真白!”他说,“这是因为你对生活持着悲观的态度,而且不喜欢吃巧克力——”

  “你就严肃五分钟吧!这可是个生与死的问题。”

  “严肃两分钟也不行,亲爱的。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值得严肃。”

  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双手,正用指尖抚摸它们。

  “别这样神情庄重,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伸、女战神,又叫雅典娜。]。再这样一分钟,你就会让我哭出声,然后你就会后悔的。我真的希望你再次露出微笑,你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意外的喜、喜悦。好了,你别骂我,亲爱的!我们还是一起吃着饼干,就像两个乖孩子一样,不要为了吃多吃少而吵架——因为明天我们就会死去。”

  他从盘子中拿过一块甜饼,谨慎地比画成两半,一丝不苟地从中折断。

  “这是一种圣餐,就像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教堂里吃的一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而且你知道,我们必须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对,这就对了。为了缅怀——”

  她放下酒杯。

  “别这样!”她说,几乎哭出声来。他抬起头来,再次握住她的双手。

  “那就别说话!我们就安静一会儿。当我们中间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将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将会忘记这个喧闹而又永恒的世界,我们将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手拉着手。我们将会走进死亡的秘密殿堂,躺在那些罂粟花的中间。嘘!我们将会十分安静。”

  他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膝上,掩住了他的脸。她默不做声地朝他俯下身去,她的手放在那头黑发上。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了,他们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亲爱的,快到十二点了。”她最终说道。他抬起了头。

  “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马尔蒂尼很快就会回来。或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另一头。

  “我有一件要说,”他开口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一件事——是要告诉你——”

  他停了下来,坐在窗户旁边,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总算决定发点慈悲了。”她轻声说道。

  “我这一生没有见过多少慈悲,我以为——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在乎——”

  “你现在不这么想吧。”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站在他的身边。

  “你就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想一想,如果你被杀了,我却活着——我就得回顾我的一生,但却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肯定——”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它们。

  “如果我被杀死了——你知道,当我去了南美——噢,马尔蒂尼!”

  他猛然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话头,并且打开房门。马尔蒂尼正在门口的垫子上蹭着靴子。

  “一分—分钟也不差,就像平时那样准时!你俨然就是一座天文钟。那就是骑—骑—骑马斗篷吗?”

  “是,还有两三样别的东西。我尽量没让它们淋雨,可是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恐怕你在路上会很不舒服的。”

  “噢,那没关系。街上没有暗探吧?”

  “没有,所有的暗探好像都已回去睡觉了。今晚天气这么糟糕,我想这也不奇怪。琼玛,那是咖啡吗?他在出门之前应该吃点热的东西,否则他会感冒的。”

  “咖啡什么也没加,挺浓的。我去煮些牛奶。”

  她走进厨房,拼命咬紧牙齿,并且握紧双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当她端着牛奶回来时,牛虻已经穿上了斗篷,正在系上马尔蒂尼带来的长统皮靴。他站着喝下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宽边骑马帽。

  “我看该出发了,马尔蒂尼。我们必须先兜上一个圈子,然后再去关卡,防止发生万一。再见,夫人,谢谢你的礼物。那么星期五我在弗利接你,除非出现什么意外。等一等,这—这是地址。”

  他从小本子上撕下一页,拿起铅笔写了几个字。

  “地址我已有了。”她说,声音单调而又平静。

  “有、有了吗?呃,这也拿着吧。走吧,马尔蒂尼。嘘——嘘——嘘!别让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当临街的门咔嗒一声关上时,她走进屋里,机械地打开他塞进她手里的那张纸条。地址的下面写着:

  在那儿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第三部·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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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2:04:21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二章

  第二章

  这天是布里西盖拉赶集的日子,这个地区大小村庄的农民来到这里,带着他们的猪和家禽,以及他们的畜产品和不大驯服的成群山羊。市场里的人们川流不息,他们放声大笑,开着玩笑,为着晾干的无花果、廉价的糕饼和葵瓜子而讨价还价。炎热的阳光下,皮肤棕黑的儿童赤脚趴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母亲坐在树下,身边摆着装有奶油和鸡蛋的篮子。

  蒙泰尼里大人出来祝愿人们“早安”,他立即就被吵吵嚷嚷的儿童给围住。他们举起大把的燕子花、鲜红的罂粟花和清香的白水仙花,希望他接受这些从山坡上采来的鲜花。人们出于爱意,容忍他对鲜花的喜爱。他们认为这一小小的怪僻与智者十分相称。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受到众人的热爱,那么他把房间堆满了野草闲花,他们就会嘲笑他。但是“有福的红衣主教”可以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怪癖。

  “呃,马尤西亚。”他说,并且停下脚步拍着一个小孩的脑袋。“自从我上次见过你以后,你又长个儿了。你奶奶的风湿病怎么样了?”

  “她最近好多了,主教阁下,但是妈妈现在病得厉害。”

  “我很难过,告诉妈妈改天到这儿来,看看吉奥丹尼医生有什么法子。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她,换个环境对她也许会有好处。你的气色好多了,鲁伊吉。你的眼睛怎么样?”

  他一路走过,并和山民拉着家常。他总能记住儿童的姓名和年龄,以及他们的难处和他们父母的难处。他会停下脚步,抱着同情的态度,询问圣诞节得病的那只奶牛,以及上一次赶集时被大车轮子压过的破布娃娃。

  当他回到宫殿时,集市开始了。一个瘸子穿着蓝布衬衫,一头黑发垂到他的眼睛上,左脸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摊子跟前,操着一口蹩脚的意大利语,索要一杯柠檬水喝。

  “你不是这儿附近的人。”倒水的女人说道,同时抬起头打量着他。

  “不是。我是从科西嘉来的。”

  “来找活干?”

  “是啊。马上就到了收割干草的季节,有一位先生在拉文纳附近有一个农场,那天他去了科西嘉,告诉我这里有很多活干。”

  “我希望你能找到活干,我相信你能,但是这儿一带收成可不好。”

  “科西嘉更糟,大娘。我不知道我们这些穷人还有什么活头。”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和同伴一起来的。他在那儿,就是穿红衬衫的那个。喂,保罗!”

  米歇尔听到有人叫他,于是把手叉在口袋里,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尽管他戴着假发,可他打扮得很像一个科西嘉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至于牛虻,他这个扮相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他们一路闲逛,一起穿过了集市。迈克尔吹着口哨,牛虻肩上挎着一个包裹跟在一旁,拖着脚步,不让别人轻易看出他是个瘸子。他们正在等着送信的人,他们必须向他下达重要的指示。

  “马尔科尼在那儿,骑在马上,就在拐角。”迈克尔突然小声说道。牛虻仍然挎着包裹,他拖着脚步朝那个骑马的人走去。

  “先生,你想找个收干草的人吗?”他说,一边用手碰了一下他那顶破帽子,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去摸缰绳。这是他们原定的暗号。从外表上看,那位骑手也许是一个乡绅的管家。

  那人跳下马来,把缰绳扔到马背上。

  “伙计,你会干什么活儿?”

  牛虻摸索着帽子。

  “我会割草,先生,还会修剪篱笆——”他开口说道,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早晨在那个圆洞的洞口。你必须准备两匹快马和一辆马车。我会等在洞里——还有,我会刨地,先生,还会——”

  “那就行了,我只要一个割草的。你以前出来干过吗?”

  “干过一次,先生。注意,你们来时必须带枪,我们也许会遇到骑巡队。别从林子这边走,从另一边更安全。如果遇到了暗探,别停下来和他争辩,立即开火——我很高兴去干活,先生。”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懒散地朝他们走来,扯着凄凉单调的声音苦苦哀求。“可怜一个苦命的瞎子吧,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赶快离开这里,骑巡队正在开来——最神圣的天后,贞洁的圣女——他们是来抓你的,里瓦雷兹。他们两分钟后就到——圣徒或许就会报答你的——你赶紧逃吧,到处都有暗探。要想溜走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马尔科尼把缰绳塞到牛虻的手里。

  “快点!骑到桥上就把马放走,你可以藏在山谷里。我们都带了枪,我们可以抵挡十分钟。”

  “不。我不能让你们这些人给抓走。靠到一起,全都靠到一起,跟着我依次开枪。靠拢我们的马匹,它们就拴在宫殿的台阶上。把刀准备好。我们边打边撤,等我扔下帽子,就把缰绳砍断,随后跳上最近的马匹。这样我们全都可以到达树林那里。”

  他们说话时的语调相当平静,就连最近处的旁观者都没有怀疑他们谈的不是割草,而是更危险的东西。马尔科尼牵着他那匹母马的缰绳,走向拴马的地方。牛虻懒散地走在旁边。那个乞丐伸出双手跟在他们后面,并且一直苦苦哀求。米歇尔吹着口哨跟了上来,那个乞丐擦身而过时对他发出警告,并把消息从容地传给在树下啃着生洋葱的三个农民。他们立即站身来,跟着他走来。没等别人注意上他们,七个人全都站在宫殿的台阶上,每人都把手摁在掖在身上的手枪上。他们轻易就能够着拴在那里的马匹。

  “在我动手之前,不要暴露你们。”牛虻说道,语调平和,声音清晰。“他们也许认不出我们。在我开枪时,你们就顺序开枪。不要对着人开枪,打瘸他们的马脚——那样他们就无法追上我们。三个人开枪,其余的人装子弹。如果有人跑到我们和马匹之间,那就打死他。我骑那匹花马。在我扔掉帽子时,各人骑各人的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

  “他们来了。”米歇尔说道。牛虻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天真而又愚昧的惊愕表情。这时人们突然中止了讨价还价。

  十五名武装的士兵骑马缓慢地进入集市。他们很难从人群之中穿过,要是广场拐角没有那些暗探,他们七个革命党人就能悄然溜走。这时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些士兵身上。米歇尔略微靠近了牛虻。

  “我们现在不能走吗?”

  “不能,我们被暗探给包围了,有一个人已经认出了我。

  他刚才派了一人去找骑巡队的上尉,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我们唯一的机会是打瘸他们的马腿。”

  “那个暗探是谁?”

  “我开枪打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们全都作好了准备吗?他们已经清开了一条道路,就要向我们冲过来了。”

  “闪开!”那位上尉叫道。“看在圣父的份上!”

  人们往后退去,惊恐而又惶惑,士兵们朝着站在宫殿台阶上的那小群人冲了过来。牛虻从衬衫里抽出手枪开了一枪,不是对着前来的士兵,而是朝着接近马匹的暗探。那人被打断了锁骨,应声倒了下去。枪响以后,随后依次迅速响起了六下枪声。同时,七名革命党人从容地靠拢拴在那里的马匹。

  骑巡队的一匹马绊了一下,然后倒了下去。另一匹马一声惨叫,随即也栽倒下来。惊恐万状的人们发出了阵阵的尖叫。指挥官已经踩着马鞍站立起来,正把马刀举在头顶上。他气势汹汹,发出高声的断喝。

  “这边,弟兄们!”

  他在马鞍上晃了几下,然后身体往下一沉。牛虻刚才又开了一枪,把他打个正着。一股细小的血流从上尉的军服上淌了下来,但是他拼命稳住自己。他抓住了马鬃,恶狠狠地大声喊道:“如果不能活捉那个瘸腿的恶魔,那就杀死他。他就是里瓦雷兹!”

  “再给我一支枪,快点!”牛虻冲着他的伙伴叫道。“走啊!”

  他扔下帽子。这一招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些士兵现在已被激怒了,他们挥着马刀逼到他的跟前。

  “你们全都放下武器!”

  蒙泰尼里红衣主教突然出现在战斗双方的中间,一名士兵吓得大声叫道:“主教阁下!我的上帝,你会被杀死的!”

  蒙泰尼里却又上前一步,面对牛虻的手枪。

  五名革命党人已经上了马背,正在奔向崎岖的街道那头。

  马尔科尼跳上了他那匹母马。就在骑马离去的瞬间,他回头看看他的领袖是否需要帮忙。那匹花马就在跟前,转瞬之后大家就会平安无事。但在那个穿着大红法衣的身影跨步向前时,牛虻突然摇晃起来,拿枪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这一刻决定了一切。他立即就被包围了起来,并被摁倒在地。一名士兵挥起刀背敲落了他的手枪。马尔科尼踩着马蹬击打马肚子,骑巡队的马匹朝他追来,马蹄声在山坡上响了起来。待在这里他也会被抓住,不仅帮不上忙而且更糟。他在策马驰去的时候,回来对准最近的追兵开了最后的一枪。这时他看见牛虻满脸是血,被踩在马匹的蹄下和暗探的脚下。他听见追捕者恶毒的咒骂,以及胜利和愤怒的呼喊。

  蒙泰尼里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开了台阶,正在试图安慰受了惊吓的人们,当他在受伤的暗探跟前停下脚步时,人群的骚动使他不禁抬起头来。士兵们正在通过广场,他们拖着双手被缚住的俘虏。因为痛苦和疲劳,牛虻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气喘吁吁,模样实在怕人。但他还是转过身来望着红衣主教,苍白的嘴唇露出微笑。他低声说道:“恭、恭喜、喜你啊,主教阁下。”

  马尔蒂尼在五天以后到达弗利。他收到了琼玛邮寄的一包印刷传单。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表明发生了特别的紧急情况,需要他前去。他想起了在阳台上进行的谈话,立即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里瓦雷兹已经被捕,对吗?”

  他走进琼玛的房间时说。

  “他是上星期四被捕的,是在布里西盖拉被捕的。他拼死自卫,并且打伤了骑巡队的上尉和一名暗探。”

  “武装抵抗,这可糟了!”

  “这没有什么区别。他早就是重大嫌疑犯,多开一枪对他的处境没有多大的影响。”

  “你认为他们准备怎么处置他?”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我认为,”她说,“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查明他们想要干什么。”

  “你认为我们能够把他成功地营救出来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转过身去,把手背在后面,开始吹起了口哨。琼玛没有打扰他,让他想出法子来。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头靠在椅背上。她茫然地望着前方,目光呆滞,神情凄然。当她的脸露出这种表情时,她就像是丢勒的铜版雕刻《悲哀》中的人物。

  “你见过他了吗?”马尔蒂尼停止踱步问道。

  “没有,他原定第二天早晨在这儿见我。”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在什么地方?”

  “在城堡里,看得很严。他们说还带了手铐脚镣。”

  他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噢,那没关系。只要有把好锉子,什么锁链都能去掉。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

  “他好像受了轻伤,但是究竟如何我们并不知道。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听听米歇尔亲自给你讲一下事情的经过,逮捕时他就在场。”

  “他怎么没有被捕呢?他跑走了,竟然留下里瓦雷兹不管吗?”

  “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和别人一样战斗到底,并且严格执行了给他下达的指示。在这件事上,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唯一似乎忘记这一指示的人就是里瓦雷兹自己,要不就是他在最后的关头犯了一个错误,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事整个解释不清。等一会儿,我去叫来米歇尔。”

  她走出房间,很快就带着米歇尔和一位膀大腰圆的山民回来了。

  “这是马尔科尼。”她说,“你已经听说过他,他是一个私贩子。他刚到这儿不久,也许他能告诉我们更多的情况。米歇尔,这是塞萨雷,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人。你们能把所见到的情况告诉他吗?”

  迈克尔简要地叙述了与骑巡队遭遇的经过。

  “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在结束时说道,“如果我们认为他会被捕,那么我们没有一个会把他丢下。但是他的指示十分明确,在他扔下帽子时,我们没有想到他会等着他们把他包围起来。他就在那匹花马的旁边,我看见他砍断了缰绳。我在上马之前,递给他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我只能怀疑他在上马的时候失去平衡,因为他腿瘸。”

  “不,不是这么回事,”马尔科尼插了进来,“他没有试图上马。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我的母马听到枪声受了惊。我回头看他是否安然无恙。如果不是因为红衣主教,他就会逃脱的。”

  “啊!”琼玛轻声叫道。马尔蒂尼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红衣主教?”

  “对,他挡在手枪的前面——他真该死!我想里瓦雷兹一定是吃了一惊,因为他放下了持枪的手,另一只手这样举了起来——”他用左手腕挡住他的眼睛——“当然他们全都冲了上来。”

  “我弄不明白,”米歇尔说道,“这不像里瓦雷兹,他在关键时刻从不惊慌失措。”

  “他放下手枪,可能是害怕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马尔蒂尼插嘴说道,米歇尔耸了耸肩膀。

  “手无寸铁的人就不该把鼻子伸进战斗中来。战斗就是战斗。如果里瓦雷兹开枪打死主教阁下,不像一只温顺的兔子一样被人抓住,那么世上就会多一个诚实的人,而少一个教士。”

  他转过身去,咬着他的胡须。他气得快要落下泪来。

  “反正事已如此,”马尔蒂尼说道,“浪费时间讨论发生了什么与事无补。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安排他越狱。我想你们甘愿冒险吧?”

  米歇尔甚至不屑回答这个多余的问题,那位私贩子只是笑着说道:“如果我的兄弟不愿干的话,我会杀死他。”

  “那好。第一件事,我们弄到了城堡的平面图吗?”

  琼玛打开抽屉,拿出几张图纸。

  “我已经画了所有的平面图。这是城堡的底楼,这是塔楼的上层和下层,这是垒墙的平面图。这些是通往山谷的道路,这是山中的小道和藏身的地方,这是地道。”

  “你知道他被关在哪个塔楼?”

  “东边的那个,就是那个窗户装着铁栏杆的圆屋。我已在图上作了记号。”

  “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

  “是从一个绰号叫做‘蟋蟀’的人那里弄来的。他是那里的一名卫兵,是季诺的表兄弟。季诺是我们的人。”

  “这事你们做得挺快。”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季诺当即就去了布里西盖拉,我们已经弄到了一些平面图。藏身的地方是里瓦雷兹列出来的,你可以看到他的笔迹。”

  “看守的士兵是什么样的人?”

  “这我们还没能查出来,蟋蟀只是刚到这个地方,对其他士兵不了解。”

  “我们必须从季诺那里了解蟋蟀长得什么模样。知道政府的意图吗?里瓦雷兹可能在布里西盖拉受审吗?抑或他会被押到拉文纳?”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拉文纳当然是这个教省的省府。根据法律,重大的案子只能在那里审理,是在预审法庭受审。但是法律在四大教省无足轻重,这要取决于掌权者个人好恶。”

  “他们不会把他押到拉文纳去。”米歇尔插嘴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敢肯定。布里西盖拉的军事统领是费拉里上校,就是受伤的那位军官的叔叔。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恶棍。他不会放过对一个仇人泄愤的机会。”

  “你认为他会设法把里瓦雷兹留在这里吗?”

  “我认为他会设法把他绞死。”

  马尔蒂尼迅速瞥了一眼琼玛。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是听到这些话时,她的脸上并没有变色。显然这个念头对她来说并不新鲜。

  “不走走过场,他很难做到这一点,”她平静地说,“但是他可能设立一个军事法庭,寻找这个或者那个借口,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声称出于本城的安全需要。”

  “但是红衣主教呢?他会同意这样的事情吗?”

  “他无权过问军务。”

  “不会,但是他的影响力很大。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军事统领当然不敢采取这样的行动吧?”

  “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同意,”马尔科尼打断了他的话,“蒙泰尼里总是反对设立军事委员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只要他们把他关在布里西盖拉,那就不会有什么危险。红衣主教总是袒护任何一个犯人。我害怕的是他们会把他押到拉文纳。一旦到了那里,他就完了。”

  “我们不该让他们把他押到那里去,”米歇尔说道,“我们可以设法在途中营救他,但是把他从城堡里救出来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认为,”琼玛说道,“坐等他被转移到拉文纳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我们必须在布里西盖拉把他搭救出来,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塞萨雷,你我最好一起研究城堡的平面图,看看我们能否想出什么办法。我心中有个想法,但是有一个困难解决不了。”

  “走吧,马尔科尼,”米歇尔起身说道,“我们让他们研究计划。今天下午我得去福亚诺,我想让你陪我走一趟。文森佐还没有把那些弹药运来,他们应该昨天就到这儿。”

  在那两个人走了以后,马尔蒂尼走到琼玛跟前,默默地伸出他的手。她由着他握了一会儿她的手。

  “你总是一位好朋友,塞萨雷,”她最终说道,“患难之交。现在让我们来讨论计划吧。”

  (第三部·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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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2:0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三章

  第三章

  “我再次诚恳地向您保证,主教阁下,您的拒绝危及了本城的治安。”

  统领试图保持对教会一位高层人士应有的尊敬语气,但是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恼怒。他的肝脏出了毛病,他的妻子欠帐太多,他的脾气在过去三个星期里经受了严重的考验。公众愤怒而又不满,他们的危险情绪显然与日俱增;教区充满了阴谋,武器泛滥成灾;警备部队碌碌无能,他非常怀疑这支部队的忠诚;还有这位红衣主教,他已使他几乎陷入绝望。在对他的副官谈话时,他不无悲哀地把红衣主教描绘成“不折不扣的顽固化身”。现在他摊上了牛虻这个负担,牛虻活活就是一个恶魔的化身。

  那个“跛脚的西班牙恶魔”打伤了他心爱的侄儿和最有价值的暗探,现在又扩大了他在集市取得的战果,煽动那些看守,吓唬审问官,并把“监狱变成了要熊的场所”。他在城堡里已有三个星期,布里西盖拉当局对于这宗买卖深恶痛绝。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审问他。为了让他招供,他们动用了所能想出的各种手段,威胁、劝诱和计谋一齐而上。可是他仍旧像在被捕那天一样诡诈。他们已经意识到也许最好还是立即把他押往拉文纳,可是已经无法及时纠正这个错误了。统领在把捕获的报告呈交教皇特使时,曾经特意要求亲自监督这个案件的审理。这个要求已经承蒙批准,他现在撤回这个要求,就会丢尽脸面,承认他不是对手。

  正如琼玛和米歇尔所预见的那样,设立军事法庭来解决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唯一令他满意的途径。红衣主教蒙泰尼里非常固执,拒绝支持这个设想,这使他忍无可忍。

  “我认为,”他说,“如果主教阁下知道我和我的助手所忍受的一切,您对这件事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您凭着良心反对司法程序的不当之处,对此我完全理解并且表示尊重。但是这是一个特别的案子,特别的案子要求采取特别的措施。”

  “没有一个案子不要求公正,”蒙泰尼里回答,“如果根据一个秘密军事法庭的裁决来给一个平民定罪,那么这不仅是不公正的,而且也是非法的。”

  “这个案子非常严重,主教阁下,这个犯人公然犯下了数项死罪。他参加了臭名昭著的萨维尼奥暴动,如果他不是逃到了托斯卡纳,斯宾诺拉大人任命的军事委员会那时肯定就会把他枪毙,或者把他送去服划船的苦役。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停止密谋策划。据悉他参加了国内一个怙恶不悛的秘密团体,并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位重要成员。我们确实怀疑他即使没有唆使,那么他也是同意暗杀了不少于三名警察秘密特工。可以说他是在把武器私自运进教省时被当场抓获的。他竟然抗命持枪拒捕,并且重伤了两名执行任务的警官。现在他对本城的治安已经构成了永久的威胁。在这样一个案子中,设立军事法庭当然是正当的。”

  “不管这人做了什么,”蒙泰尼里回答,“他都有权依照法律来审判他。”

  “依照法律的正常程序就得耽搁时间,主教阁下,在这个案子中,片刻的时间都耽搁不得。此外,我还担心他会越狱。”

  “如果有这个危险,你就应该严加看管他。”

  “我会尽力而为,主教阁下,但是我得依靠监狱的看守,他们好像全被那个家伙给迷惑了。我在三个星期内四次更换了看守。我已不厌其烦地处罚了那些士兵,可是这一切全都没用。我不能阻止他们来回传递信件。那些傻瓜爱上了他,好像他是个女人。”

  “这倒非常奇怪。他肯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过人的邪恶之处——请您原谅,主教阁下,但是这个家伙确实足以让圣人也失去耐心。真是难以置信,但是我还得亲自主持审问,因为一般的军官再也忍受不了。”

  “怎么会这样呢?”

  “很难解释清楚,主教阁下,他信口雌黄,你一旦听过就明白了。别人还以为审讯官是犯人,而他却是法官。”

  “但是他有什么厉害之处呢?他当然可以拒绝回答问题,可是他除了沉默没有别的武器。”

  “刺刀一样的舌头。我们全是凡人,主教阁下,我们大多数人都曾犯过我们不愿公之于众的错误。这是人性使然,让他唠叨出二十年前犯下的小小过失,谁也受不了——”

  “里瓦雷兹兜出了审讯官的一些私人秘密吗?”

  “我们——真的——那个可怜的家伙还是一名骑兵军官时欠了债,于是就从团里的资金借了一笔钱——”

  “事实上是偷窃了交他保管的公款?”

  “这当然是错误的,主教阁下,但是他的朋友随后就把钱还了,这事就遮盖了下来——他出身很好——从那以后他是一身清白。至于里瓦雷兹是怎么获悉了这个事情,我就想象不出了。但是他在审讯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兜出这起丑闻——竟然当着下属的面!而且还摆出一副天真的表情,就像是在祈祷一样!这个事情现在已经传遍了教省。如果主教阁下能够出席一次审讯,我相信您就会认识到——这事不必让他知道。您可以在一旁偷听——”

  蒙泰尼里转过身来看着统领,脸上露出了不同寻常的表情。

  “我是宗教使者,”他说,“不是警察的暗探,偷听不是我的职责。”

  “——我并不是想惹您生气——”

  “我认为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把犯人送到这儿,我会和他谈谈。”

  “我斗胆劝告主教阁下不要这样做。这个家伙完全是死不改悔。应该不要拘泥于法律的规定,立即把他干掉,免得再让他去犯罪。这样不仅更加安全,而且更加明智。在您表达了意见以后,我还得斗胆恳请您接受我的观点。但是不管怎样,我要对特使大人负责,维护本城的治安——”

  “我呢,”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要对上帝和圣父负责,确保在我的教区内没有见不得人的行径。既然你在这个问题上逼我就范,上校,那么我就行使红衣主教的特权。我不许和平时期在本城设立一个秘密军事法庭。我要在这里单独接见犯人,明天上午十点。”

  “听凭主教阁下的吩咐。”统领带着愠怒的敬意回答,随后走开。一路上,他暗自嘟哝:“他们倒是一对,一样固执。”

  他没对任何人提及红衣主教将要接见犯人,到了时间才让人打开犯人的镣铐,然后把他押往宫里。他对受伤的侄子说,贝拉姆那头驴子的杰出子孙发号施令[出自《圣经》故事,贝拉姆是一位先知,他因诅咒以色列人,被他所骑的驴子用人语叱骂。这里上校是借此辱骂蒙泰尼里是一个固执的人。],就已够让人受不了,可是还要担当风险,防止那些士兵和里瓦雷兹及其死党串通一气,计划在途中把他劫走。

  当牛虻在严加看守下走进屋子时,蒙泰尼里正伏在一张堆满公文的桌子上写着东西。他突然想起一个炎热的仲夏下午,当时他坐在就像这间屋子的书房里翻着布道手稿。百叶窗关着,就像这里一样,不让热气进来。一个水果贩子在外面叫道:“草莓!草莓!”

  他愤怒地甩开眼前的头发,嘴上露出了笑容。

  蒙泰尼里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

  “你们可以在门厅里等候。”他对卫兵们说。

  “主教大人,请您原谅。”军曹小声说道,显然慌了神。

  “上校认为这个犯人很危险,最好——”

  蒙泰尼里的眼里突然露出了一道闪光。

  “你们可以在门厅里等候。”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

  军曹大惊失色,敬了一礼,结结巴巴地告辞,然后带着手下的士兵离开了房间。

  “请坐。”门关上以后,红衣主教说道。牛虻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里瓦雷兹先生,”停顿片刻以后,蒙泰尼里开口说道,“我希望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回答,我将不胜感激。”

  牛虻微微一笑。“目、目、目前我的主、主、主要职业就是被人提问。”

  “那么——不作回答吗?这我已经听说了,但是那些问题是调查你的案子的官员提出来的,他们的职责是利用你的回答作为证据。”

  “那么主教阁下的问题呢?”语调隐含的侮辱甚于言辞的侮辱,红衣主教立即就听出来了,但是他的面庞并没失去庄严而又和蔼的表情。

  “我的问题,”他说,“不管你回答与否,始终只有咱俩知道。如果问题涉及你的政治秘密,你当然不作回答。如若不然,尽管我们都是素昧平生,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就算帮我个人一个忙吧。”

  “我完、完、完全听凭主教阁下的吩咐。”他说罢微微鞠了一躬,脸上的表情就连贪得无厌的人们都不敢鼓起勇气求他帮忙。

  “那么,首先,据说你一直在把武器私自运进这一地区。它们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是、是、是杀、杀、杀老鼠。”

  “这个回答可真吓人。如果你的同胞和你的想法不同,在你的眼里他们就是老鼠吗?”

  “有、有、有些人是。”

  蒙泰尼里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了他有一小会儿。

  “你的手上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牛虻瞥了一眼他的左手。“一些老鼠牙咬的旧疤、疤、疤痕。”

  “对不起,我说的是另一只手。那是新伤。”

  瘦弱而又灵巧的右手布满了割伤和擦伤。牛虻把它举了起来。手腕已经肿了,上面有一道又深又长的黑色伤口。

  “小、小、小事一桩,这您也能看得出来。”他说,“那天我被捕时——多亏了主教阁下。”——他又微微鞠了一躬——“一个当兵的给踩的。”

  蒙泰尼里拿起手腕仔细端详。“过了三个星期,现在怎么还是这样?”他问。“全都发了炎。”

  “可能是镣铐的压、压、压力对它没有什么好处。”

  红衣主教抬起了头,眉头紧锁。

  “他们一直都把镣铐扣在新伤上吗?”

  “那是自、自、自然了,主教阁下。这就是新伤的用途,旧伤可没有用。旧伤只会作痛,你不能让它们产生正常的灼痛。”

  蒙泰尼里又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起身打开装满外科器械的抽屉。

  “把手给我。”他说。

  牛虻伸出手去,脸上绷得就像敲扁的铁块。蒙泰尼里清洗了受伤的地方以后,轻轻地把它缠上了绷带。他显然习惯于做这样的工作。

  “镣铐的事儿我会跟他们谈谈,”他说,“现在我想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这、这、这很容易回答,主教阁下。能逃就逃,逃不了就死。”

  “为什么要‘死’呢?”

  “因为如果统领无法枪毙我,我就会被送去服划船的苦役。对我来说,结、结、结果是一样的。我的身体受不了。”

  蒙泰尼里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牛虻没去打扰他。他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懒散地享受着解除镣铐以后的轻松感觉。

  “假设,”蒙泰尼里再次开口说道,“你逃了出去,以后你怎么办呢?”

  “我已经告诉过您,主教阁下。我会杀老鼠。”

  “你会杀老鼠。这就是说,如果我现在让你从这儿逃走——假设我有权这样做——你会利用你的自由鼓动暴力和流血,而不是阻止暴力和流血吗?”

  牛虻抬起眼睛望着墙上的十字架。

  “不是和平,而是宝剑[此语引自《圣经》。耶稣有一次曾对他的信徒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带着和平来到世上;我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剑。”]——至、至少我应该和善良的人们待在一起。就我本身来说,我更喜欢手枪。”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不失镇静地说道,“我还没有侮辱过你,也没有蔑视你的信仰和朋友。我就不能指望从你那里得到同样的礼遇吗?抑或你还是希望我假定无神论者不能成为谦谦君子吗?”

  “噢,我给忘、忘得一干二净。在基督教的道德中,主教阁下看重的是礼节。我想起了您在佛罗伦萨的布道,当时我和您的匿名辩护者展开了一场论、论战。”

  “这正是我想和你谈的话题之一。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原因吗?你好像对我怀有一种特别的怨恨。如果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便利的靶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你那一套政治论战的方法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现在不谈政治。但是我当时相信你对我怀有一些个人的仇恨。如果是这样,我乐于知道我是否让你受过委屈,或者在什么方面致使你引发了这样的情感。”

  让他受过委屈!牛虻抬起缠了绷带的那只手放在喉咙上。

  “我必须向主教阁下引述莎士比亚的话。”他说,并且轻声笑了一下。“‘就像那人一样,无法忍受一只无害且必需的小猫[典出莎士比亚的喜剧《威尼斯商人》,意为各人的好恶不同,有些事情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讨厌的就是教士。见到法衣我的牙、牙、牙齿就疼。”

  “噢,如果只是——”蒙泰尼里作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随即丢开了这个话题。“可是,”他补充说道,“辱骂是一回事,歪曲事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在答复我的布道时,你曾经说过我知道那位匿名作者的身份,这你就错了——我并不是指责你故意撒谎——你说的不是事实。直到今日,我对他的名字毫不知晓。”

  牛虻把头歪到一边,就像一只聪明的知更鸟,严肃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仰面放声大笑。

  “S—S—Sanctasimplicitas![拉丁语:多么圣洁啊!]噢,你们这些可爱而又天真的阿卡迪亚人——你猜不到的!你没、没有看出恶魔的象征吧?”

  蒙泰尼里站了起来。“我得明白,里瓦雷兹先生,论战双方的文章都是你一人写的吗?”

  “这是一件丑事,我知道。”牛虻抬起那双纯真的蓝色大眼睛回答。“而你竟然吞、吞、吞下了这一切,就像吞下了一只牡蛎。这样做很不应该,但是,噢,太、太、太有趣了。”

  蒙泰尼里咬着嘴唇,重又坐了下来。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牛虻想让他发脾气,他已经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克制自己。但是他开始为统领的恼怒寻找借口。一个人在过去三个星期里,每天都要花上两个小时审讯牛虻,偶尔骂上一句,确实可以原谅。

  “我们还是丢开这个话题,”他平静地说,“我想见你的具体原因是:我在这里担任红衣主教,在怎么处置你的问题上,如果我选择行使我的特权,我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我要行使特权的唯一用途是干涉对你动用暴力。为了阻止你对别人动用暴力,对你动用暴力不不必要的。因此,我派人把你带到这里来,部分原因是问你有什么抱怨的——我会处理镣铐一事,但是也许还有别的事情——部分原因是在我发表意见之前,我觉得应该亲眼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什么抱怨的,主教阁下。alaguerrecommeàguerre.[法语:在战争中,我们必须遵循战争的惯例。]我不是一个学童,把武器私自运进境内,竟还指望政府拍拍我的脑袋。他们使劲揍我,这是自然的。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曾听过我作的一次浪漫的忏悔。那还不够吗?抑或你愿—愿—愿意我再来一次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蒙泰尼里冷冷地说道,随即拿起一支铅笔在手中玩弄。

  “主教阁下当然没有忘记老迭亚戈吧?”他突然改变了他的声音,开始像迭亚戈一样开口说道,“我是一个苦命的罪人——”

  铅笔啪的一声在蒙泰尼里手中折断了。“这太过分了!”

  牛虻仰面靠在椅背上,轻声地笑了一下。他坐在那里,望着红衣主教一声不吭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里瓦雷兹先生,”蒙泰尼里说道,最终停下了脚步,“你对我做了一件任何一个出自娘胎的人对其不共戴天之敌都不肯做的事情。你窥探了我个人的悲伤,并且挖苦和嘲弄另一个人的痛苦。我再次恳请你告诉我:我让你受过委屈吗?如果没有,你为什么对我耍弄这样丧尽天良的玩笑呢?”

  牛虻靠在椅垫上,带着神秘、冷酷和费解的微笑望着他。

  “我觉得好、好、好玩,主教阁下。你对这一切那么在乎,这使、使、使我——有点——想起了杂耍表演——”

  蒙泰尼里连嘴唇都气得发白。他转身摇响了铃。

  “你们可以把犯人带回去了。”他在看守进来时说道。

  他们走了以后,他坐在桌边,仍然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来没有气成这样。他拿起了他这个教区里的教士呈交的报告。

  他很快就把它们推到一边。他靠在桌上,双手捂住了他的脸。牛虻好像已经留下了他那可怕的阴影,他那幽灵般的痕迹就在这间屋子里游荡。蒙泰尼里坐在那里,浑身发抖,直打哆嗦。他不敢抬起头来,以免看见他知道这里并不存在的幻影。那个幽灵连幻觉都算不上。只是过度疲劳的神经所产生的一个幻想。但是他却感到它的阴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那只受伤的手,那种微笑,那张冷酷的嘴巴,那双神秘的眼睛,就像深深的海水——

  他摆脱掉那个幻想,重又处理他的工作。他一整天都没有闲暇的时间,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烦恼。但是深夜回到卧室时,他在门槛前停下了脚步,突然感到一阵害怕。如果他在梦中看见它怎么办?他立即恢复了自制,跪倒在十字架前祈祷。

  但是他彻夜都没有入眠。

  (第三部·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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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5 12:4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快好快,继续看,世界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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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5 12:4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汗。。。这本书偶小学就有了。。。但到现在都米去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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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5 23: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四章

  第四章

  蒙泰尼里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忽视自己的承诺。他强烈地抗议给牛虻带上镣铐,那位不幸的统领现在毫无办法,绝望之余只得打开所有的镣铐。他牢骚满腹,对他的副官说:“我怎么知道下一步主教阁下将会反对什么?如果他把普通的一副手铐也称作‘残忍’,那么他很快就会惊呼不该在窗户上安装栏杆,或者要我用牡蛎和块菌款待里瓦雷兹。在我年轻的时候,罪犯就是罪犯,他们就被当成罪犯来看待,没有人会认为乱党要比小偷好,但是现在造反成了一种时髦,主教阁下好像有意鼓励这个国家的所有坏蛋。”

  “我看不出他凭什么要来干涉,”副官说道,“他又不是教省的特使,无权插手民事和军事方面的事务。根据法律——”

  “谈论法律有什么用?圣父打开了监狱的大门,把自由派的所有坏蛋全都放了出来。在这之后,你不能指望谁来尊重法律!这完全是胡闹!蒙泰尼里大人当然要摆摆架子。前任教皇在位时,他还算安稳。现在他可是妄自尊大。他立即就得到赏识,可以为所欲为。我怎么能反对他呢?他也许得到了梵蒂冈的秘密授权,谁知道呢。现在一切都是黑白颠倒。你闹不清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过去多好,人们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但是现在——”

  统领沮丧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变得太复杂了,使他无法理解。红衣主教竟然操心监狱规章,并且谈论政治犯的“权利”。

  至于牛虻,他在回到城堡时神经处于亢奋状态,近似歇斯底里,同蒙泰尼里的会面几乎使他再也忍受不了。绝望之中,最后他才恶狠狠地说到了杂耍表演,只是为了中止那次面谈。再过五分钟,他就会流出眼泪。

  当天下午他被叫去受审。对于向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只是发出阵阵抽搐似的狂笑。统领忍不住发了脾气,开始破口大骂,牛虻却只是笑得愈加没有节制。不幸的统领怒气冲冲,大发雷霆,威胁要对这位倔强的犯人动用无以复加的酷刑。但是最终他得出了杰姆斯·伯顿老早就得出的结论,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争辩只是白费口舌,徒伤肝火。

  牛虻再次被带回到他的牢房。他在地铺上躺了下来,陷入一种低落而又绝望的情绪之中,疯疯癫癫一阵之后他总是这样。他一直躺到黄昏,身体一动也不动,甚至什么也不想。

  经历过上午的冲动以后,他处于一种奇怪的冷漠状态,他自己的痛苦对他来说不过是沉闷的机械负担,压在某个忘了自己还有灵魂的木头物件上。事实上,结局如何没有多大关系。

  对于一个具有知觉的生物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免除难以忍受的痛苦。至于是从改变外部条件着手,还是从扼杀感觉着手,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许他能逃出去,也许他们会把他杀死。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再次见到Padre了,所以这使他的精神感到空虚和烦恼。

  一名看守送来晚饭,牛虻抬起头来,漠然地望着他。

  “什么时间了?”

  “六点。您的晚饭,先生。”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臭不可闻、半热不冷的馊饭,随即转过身去。他不仅感到情绪低落,而且也感到自己病了。见到食物,他心中作呕。

  “如果你不吃是会生病的,”那位士兵匆忙说道,“还是吃点面包吧,对你会有好处的。”

  那人说话时语调带着一种好奇的诚恳,他从盘子中拿起一块未曾烘干的面包,然后又把它放了下来。牛虻恢复了革命党人的机警,他立即就猜出面包里藏了什么东西。

  “你把它放在这儿,回头我会吃上一点。”他漫不经心地说。牢门开着,他知道站在楼梯的军曹能够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牢门又被锁上,他确信没人从窥测孔监视。他拿起了那块面包,小心地把它揉碎。中间就是他所期望的东西,一把截短的锉子包在一小张纸里,上面写着字。他小心地摊开那张纸,凑近略有光亮的地方。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纸又薄,所以字迹很难辨认。

  铁门打开,天上没有月亮。尽快锉好,两点至三点通过走道。我们已经作好一切准备,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他兴奋地把那张纸揉碎了。这么说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做好,他只需锉断窗户的栏杆。镣铐已经卸下,真是幸运!他不用锉断镣铐。有几根栏杆?两根,四根。第一根得锉两处,这就等于八根。噢,如果他动作快点,他在夜里还是来得及的——琼玛和马尔蒂尼这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伪装、护照和藏身之处?他们一定忙得不可分身——他们还是采用了她的计划。他暗自嘲笑自己愚不可及。究竟是不是她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个好计划就行!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高兴,因为是她想出了让他利用地道的主意,而不是让他攀着绳梯下去,私贩子们原先就是这么建议的。她的计划虽然更加复杂和困难,但是不像另外一个计划那样,可能危及在东墙外面站岗的哨兵生命。因此,当两个计划摆在他的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琼玛的计划。

  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那位绰号叫做“蟋蟀”的看守朋友抓住第一个机会,在他的同伴毫不知晓的情况下,打开院子通往垒墙下面的地道铁门,然后把钥匙挂在警戒室的钉子上。接到这个消息以后,牛虻就锉断窗户的栏杆,撕开衬衣编成一根绳子,然后顺着绳子落到院子东边的那堵宽墙上。在哨兵瞭望另外一个方向时,他沿着墙头往前爬;在那人朝这边张望时,他就趴着不动。东南角是坍塌了一半的塔楼。在某种程度上,塔楼是被茂密的常青藤支撑在那里。但是大块的石头坠落到里面,堆在院子的墙边。他将顺着常青藤和院子的石堆从塔楼爬下去,走进院子,然后轻轻打开没有上锁的铁门,途经过道进入与其相连的地道。数个世纪以前,这条地道是一道秘密走廊,连接城堡与附近山上的一个堡垒。地道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而且多处已被落进的石头阻塞。只有私贩子知道山坡有一个藏得严实的洞穴,他们掘开了这个洞穴,使它与地道相连。没人怀疑违禁的货物常常藏在城堡的垒墙下面,能在这里藏上数个星期,可是海关官员却到那些怒目围睁的山民家里搜查,结果总是劳而无功。牛虻将从这个洞爬到山上,然后乘黑走到一个偏僻的地点。马尔蒂尼和一个私贩子将在那里等他。最大的困难将是晚间巡逻之后,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打开铁门。而且在天气晴朗的夜晚不能爬下窗户,那样就有被哨兵发现的危险。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一个成功机会,那就不能使它失之交臂。

  他坐了下来,开始吃上一点面包。至少面包不像监狱其他的食物,让他感到厌恶,他必须吃点东西来维持体力。

  他最好还是躺一会儿,尽量睡上一会儿。十点之前就开锉可不安全,他得苦干一夜。

  这么说来,Padre还是想让他逃走!这倒像Padre。但是就他而言,他永远也不同意这样做。这种事就是不行!如果他逃走了,那也是靠他自己,靠他的同志们。他不会接受教士们的恩惠。

  真热!当然是要打雷了,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在地铺上翻来覆去,把缠了绷带的右手放在头后充作枕头,然后又把它抽了出来。它疼得发抖!所有的旧伤全都开始隐隐作痛。它们是怎么啦?噢,真是荒唐!只是雷雨天气在作怪。

  他会睡上一觉,在开锉之前休息一会儿。

  八根栏杆,全都是那么粗,那么坚硬!还有几根要锉?当然没有几根了。他一定是锉了几个小时——连续干了几个小时——对,那当然,所以他的胳膊才会这么疼——疼得这么厉害,彻骨的疼痛!但是不大可能使他的侧身也这么疼。那条瘸腿悸动的灼痛——这是锉削引起的吗?

  他惊醒了过来。不,他没有睡着。他一直是在睁着眼睛做梦——梦见锉削,可是这一切还没动手呢。窗户的栏杆碰都没碰,还是那么坚硬和牢固。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下,他必须动手干了。

  他透过窥测孔望去,没有发现有人在监视他。于是他从胸前取出一把锉子。

  不,他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全是想象。侧身的疼痛是消化不良,或者就是受了凉,要不就是别的什么。牢里的伙食和空气让人无法忍受,待上三个星期,这也不见为奇。至于全身的疼痛和颤抖,部分原因是紧张,部分原因是缺乏锻炼。对了,就是这么回事,毫无疑问是缺乏锻炼。真是荒唐,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他可以坐下歇一会儿,等到疼过这一阵再干。歇上一两分钟,疼痛肯定就会过去的。

  坐着不动更糟。当他坐着不动时,他疼痛难忍,由于害怕,他的脸色发灰。不,他必须站起来工作,驱除疼痛。感觉疼痛与否取决于他的意志,他不会感觉疼痛,他会迫使疼痛收缩回去。

  他又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声音响亮而又清晰。

  “我没病,我没有时间生病。我要把这些栏杆锉断,我不会生病。”

  他随后开始锉起来。

  十点一刻——十点半——十点三刻——他锉了又锉,锉动铁条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就像是有人在锉他的躯体和大脑。

  “真不知道哪个先被锉断,”他暗自小声笑了一下,“是我还是栏杆?”

  十一点半。他仍在锉着,尽管那只僵硬而又红肿的手很难握住工具。不,他不敢停下来休息。如果一旦放下那件可怕的工具,他就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

  哨兵在门外走动,短筒马枪的枪托碰到了门楣。牛虻停下来往四下看了一眼,锉子仍在举起的那只手里。他被发现了吗?

  一个小团从窥测孔里弹了进来,落在地上。他放下锉子,弯腰拾起那个圆团。这是一小片纸攥成的纸团。

  直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黑色的波涛向他席卷过来——怒吼的波涛——

  噢,对了!他只是弯腰拾起了那个纸团。他有点头晕,许多人弯腰的时候都会头晕的。这没什么关系——没什么。

  他把它捡起来拿到亮处,然后平静地把它展开。

  不管发生什么,今晚都要过来。蟋蟀明天就被调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是我们仅有的机会。

  他撕毁了纸条,他就是这样处理前一张纸条的。他又抓起了锉子,回去继续工作,顽强、沉默而又绝望。

  一点。他现在干了三个小时,已经锉断了六根栏杆。再锉两根,那么他就要爬——

  他开始回忆他这身可怕的病症以前发作的情形,最后一次是在新年的时候。当他想起连续生病的五夜时,他不禁颤抖起来。但是那一次病魔来得不是这么突然,他从不知道会这么突然。

  他丢下锉子,茫然伸出双手。由于陷入了彻底绝望,他做起了祷告。自从他成为一位无神论者,他还是第一次祈祷。

  他对微乎其微祈祷——对子虚乌有祈祷——对一切的一切祈祷。

  “别在今晚发作!噢,让我明天生病吧!明天我甘愿忍受一切——只要不在今晚发作就行!”

  他平静地站了一会儿,双手捂住太阳穴。然后他再次抓起了锉子,重又回去工作。

  一点半。他已经开始锉削最后一根栏杆。他的衬衣袖子已被咬成了碎片,他的嘴唇流出了血,眼前是一片血雾,汗水从他的前额滚落。他还在一个劲儿锉啊,锉啊,锉啊——

  太阳升起的时候,蒙泰尼里睡着了。夜晚失眠的痛楚使他精疲力竭。在他安静地睡上一会儿时,他又开始做起了梦。

  起先他的梦境模糊而又混杂,破碎的形象和幻想纷至沓来,飘飘忽忽,毫不连贯,但是同样充满了搏斗和痛苦的模糊感觉,同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怖阴影。他很快就做起了失眠的噩梦,做起了可怕和熟悉的旧梦,这个噩梦多年以来一直使他心惊肉跳。甚至在他做梦的时候,他也能确认这一切他都经历过。

  他在一个广袤的旷野游荡,试图寻找某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躺下来睡觉。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说话、欢笑、叫喊、祈祷、打铃,以及撞击铁器的声音。有时他会稍微离开喧闹的地方躺下来,一会儿躺在草地上,一会儿躺在木凳上,一会儿躺在一块石板上。他会闭上眼睛,并用双手捂住它们,挡着亮光。他会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我就睡觉了。”随后人群就会蜂拥而来,叫着、嚷着和喊着他的名字,恳求他:“醒来吧!快点醒来吧,我们需要您!”

  随后他进入一个偌大的宫殿,里面全是富丽堂皇的房间,摆放着床榻和低矮柔软的躺椅。天已经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一处安静的睡觉地方。”但是当他选择了一个黑暗的房间躺下时,有人端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的眼睛,并说:“起来,有人找你。”

  他起身继续游荡,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就像一个受伤将死的人。他听到时钟敲了一下,知道已经过了半夜——上半夜是这么短暂。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到了六点,全城都会醒来,那时就不会这么寂静了。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准备躺在一张床上,可是有人在床上一跃而起,叫道:“这床是我的!”

  他缩回身体走开,心中充满了绝望。

  时钟敲响了一下又一下,可是他还在继续游荡,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所房子走到另一所房子,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可怕的灰蒙蒙的黎明愈来愈近;时钟正敲响了五下。夜晚已经过去了,可是他却没有找到休息的地方。噢,苦啊!又一天——又一天啊!

  他走进一条长长的地下走廊,这条低矮的穹形通道好像没有尽头。里面点着耀眼的油灯和蜡烛,透过格栅的洞顶传来了跳舞的声音、喧笑和欢快的音乐。是在上面,是在头顶上方的那个活人的世界里。无疑那里正在欢度节日。噢,找个藏身和睡觉的地方吧。一小块地方,坟墓也行啊!在他说话的时候,他跌进了一个敞开的坟墓。一个敞开的坟墓,散发着死亡和腐烂——哎,这没有关系,只要他能睡觉就行!

  “这个坟墓是我的!”这是格拉迪丝。她抬起了头,从正在腐烂的裹尸布上瞪着他。随后他跪下身来,向她伸出了双臂。

  “格拉迪丝!格拉迪丝!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爬进这个狭窄的空间睡觉。我并不要求你爱我。我不会碰你,不会跟你讲话,只让我躺在你的身边睡觉就行!噢,亲爱的,我好久没有睡过觉了!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亮光照进了我的灵魂,噪声正把我的大脑敲成粉末。格拉迪丝,让我进去睡觉吧!”

  他想扯过她的裹尸布盖在他的眼睛上。但是她直往后缩,尖声叫道:“这是亵渎神灵,你是一位教士!”

  他继续游荡,来到了海边,站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炽烈的光亮照射下来,大海持续发出低沉、焦躁的哀号。

  “啊!”他说,“还是大海比较慈悲,它也乏得要命,无法睡觉。”

  亚瑟随即从大海里探出了身体,大声叫道:“大海是我的!”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

  蒙泰尼里惊醒了过来。他的仆人正在敲门。他机械地爬了起来,打开了房门。那人看见他一脸惧色。

  “主教阁下——您病了吗?”

  他抹了抹他的前额。

  “没有,我正在睡觉,你吓了我一跳。”

  “非常抱歉,我以为我听见您一大早就起床了,我想——”

  “现在不早了吧?”

  “九点钟了,统领前来造访。他说有要事相谈,他知道您起得早——”

  “他在楼下吗?我马上就去。”

  他穿起了衣服,随即走下楼去。

  “恐怕这样拜访主教阁下有些造次。”统领开口说道。

  “希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事情非常要紧。里瓦雷兹差点就越狱逃走了。”

  “呃,只要他没有逃走,那就没有造成危害。怎么回事?”

  “他被发现在院子里,就靠在那个铁门上。今天凌晨三点,巡逻队在巡视院子时,有个士兵给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交。

  他们拿来灯后,发现里瓦雷兹倒在小路上不省人事。他们立即发出了警报,并且把我叫去。我去查看了他的牢房,发现窗户的栏杆全给锉断了,一条用撕碎的衬衣编成的绳子挂在一根栏杆上。他把自己放了下去,然后沿着墙头爬走。我们发现通往地道的铁门已被打开。看上去那些看守已被买通了。”

  “但是他怎么会倒在小路上呢?他是从垒墙上摔了下去,并且受了伤吗?”

  “我先也是这么想的,主教阁下。但是监狱的医生找不出摔伤的痕迹。昨天值班的士兵说,他昨晚把饭送去时,里瓦雷兹看上去病得很厉害,什么也没吃。但这肯定是胡说八道,一个病人决不可能锉断那些栏杆,然后沿着墙头爬走。一点道理也没有。”

  “这事他自己是怎么解释的?”

  “他不省人事,主教阁下。”

  “仍旧不省人事?”

  “他只是时不时醒过来,呻吟几声又昏过去。”

  “这就非常奇怪了。医生怎么看呢?”

  “他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心脏病发作的迹象,他解释不了昏迷的原因。但是不管他是怎么回事,一定来得突然,就在他快要逃走的时候。恕我直言,我相信是老天有眼,直接出手将他击倒。”

  蒙泰尼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处置他呢?”他问。

  “这个问题我会在近几天解决。在此之间,我要好好吸取这个教训。这是取下镣铐的后果——恕我直言,主教阁下。”

  “我希望,”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至少在他生病期间不要戴上镣铐。一个人处于你所描述的状况,根本就不能再作逃跑的尝试。”

  “我会留意不让他逃跑的。”统领走出去时暗自嘀咕,“主教阁下尽可以去悲天悯人,这不关我的事。里瓦雷兹现在已被铐得结结实实的,而且以后一直这样,不管他生病还是不生病。”

  “但是怎么可能发生了这种事情?最后关头昏了过去,当时一切准备就绪,当时他就在铁门前面!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敢肯定,”马尔蒂尼回答,“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原因是旧病发作,他肯定苦撑了很长的时间,用尽了力气。当他走进院子时,他累昏过去了。”

  马尔科尼使劲敲去烟斗里的烟灰。

  “呃,反正是完了。我们现在对他无能为力,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马尔蒂尼小声附和。他开始意识到,没有了牛虻,这个世界将会变得空洞乏味。

  “她怎么想?”那个私贩子问道,同时往屋子那头扫了一眼。琼玛独自坐在那里,双手悠然地搭在膝上,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

  “我还没问她,自从我把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就没有说过话。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她。”

  她看上去全然不知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俩说话还是小声小气,仿佛他们是在看着一具死尸。停顿片刻以后,马尔科尼站了起来,放下了他的烟斗。

  “我今天傍晚过来。”他说,但是马尔蒂尼举手止住了他。

  “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他把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你相信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我看不出现在还有希望。我们不能再作尝试了。即使他身体好了,能够完成他那一方面的事情,我们也无法完成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哨兵因为涉嫌全被换掉了。蟋蟀肯定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不认为在他身体恢复以后,”马尔蒂尼突然问道,“我们可以做点什么,从而把哨兵引开吗?”

  “把哨兵引开?你是什么意思?”

  “呃,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迎圣体节那天,在游行队伍接近城堡的时候,如果我挡住统领的去路,当面向他开枪,那么所有的哨兵都会冲来抓我,你们的一些人也许可以乘着混乱救出里瓦雷兹。这不算什么计划,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

  “我怀疑这事能否做得到,”马尔科尼严肃地回答,“要想做成这事,当然需要仔细考虑清楚。但是,”——他停下来望着马尔蒂尼——“如果行得通——你愿干吗?”

  马尔蒂尼平时是个保守的人,但是这可不是平时。他直视那个私贩子的脸。

  “我愿干吗?”他重复说道。“看看她!”

  没有必要再作解释,说了这句话也就说了所有的话。马尔科尼转身望着屋子的那一头。

  自从他们开始谈话以后,她就一动也没动。她的脸上没有怀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哀。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死亡的阴影。看着她,私贩子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快点,米歇尔!”说罢打开游廊的门,朝外望去。

  米歇尔从游廊走进来,后面跟着季诺。

  “我现在准备好了。”他说,“我只想问夫人——”

  他正要朝她走去,这时马尔蒂尼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去打扰她,最好还是别去管她。”

  “随她去吧!”马尔科尼补充说道。“劝她没什么用的。上帝知道我们都很难受,但是她更受不了,可怜的人啊!”

  (第三部·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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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5 23: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五章

  第五章

  整整一个星期,牛虻的病都处于严重的状态。这次病情发作来势凶猛。统领由于害怕和困惑而变得残暴,不仅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而且坚持用皮带把他紧紧地绑在地铺上。所以他一动弹,皮带就嵌进皮肉里。凭着顽强而又坚定的禁欲主义精神,他忍受了一切,然而到了第六天晚上,他的自尊垮了下来。他可怜巴巴地请求狱医给他一剂鸦片。医生十分愿意给他,但是统领听到这个请求以后,严厉禁止“任何愚蠢的行径”。

  “你怎么知道他要它做什么?”他说。“可能他一直是在无病呻吟,可能他想用它麻醉哨兵,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坏事。里瓦雷兹狡猾得很,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给他一剂鸦片根本就不能帮助他麻醉哨兵。”医生回答,忍不住笑起来。“至于无病呻吟——这倒不用担心。他可能快死了。”

  “反正我不许给他。如果想要别人待他好一些,那么他就应该表现得好一些。他理应受到一点严厉的管制。也许对他来说是个教训,再也不要玩弄窗户栏杆那套把戏。”

  “可是法律并不允许动用酷刑,”医生斗胆说道,“这就近乎动用酷刑了。”

  “我认为法律并没有提到鸦片。”统领厉声说道。

  “这当然该你来决定,上校,但我还是希望你让他们取下皮带。没有必要加重他的痛苦。现在不用害怕他逃跑,即使你把他放走,他也站不起来。”

  “我的好好先生,我想医生也许会像别人一样犯下错误。我现在就要把他牢牢地绑在那里,他就得这样。”

  “至少,还是把皮带松一下吧。把他绑得那么紧,那也太野蛮了。”

  “就这么绑。谢谢你,先生,你就不要对我谈论野蛮了。如果我做了什么,那我是有理由的。”

  第七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没有采取止痛的措施。牢房门外站岗的士兵整夜都听到撕心裂肺的呻吟,他连连画着十字,浑身一阵阵地颤抖。牛虻再也忍受不住了。

  早晨六点,就在下岗之前,哨兵打开了牢门,轻轻地走了进去。他知道他正在严重违反纪律,但是走前不去友好地说上一句安慰的话,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发现牛虻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腰问道:“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牛虻睁开了眼睛。“别管我!”他呻吟道,“别管我——”

  在那名士兵溜回到岗位之前,他就已睡着了。

  十天以后,统领再次造访宫殿,但他发现红衣主教去了彼埃维迪奥塔沃,为了看望一位病人,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当天傍晚,在他坐下来准备吃饭时,他的仆人进来通报:“主教阁下希望同您谈话。”

  统领匆忙照了一下镜子,看看军服穿得是否齐整。他端起了最为庄重的架子,然后走进了接待室。蒙泰尼里坐在那里,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紧锁眉头望着窗外。

  “我听说你今天找过我。”他打断了统领的客套话,态度有些傲慢。他在和农民说话时从不这样。“可能就是我所希望和你交谈的事情。”

  “有关里瓦雷兹,主教阁下。”

  “这我已经想到了。过去几天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但是在我们谈起这事之前,我愿意听听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告诉我。”

  统领有些尴尬,用手捋了下胡须。

  “事实上我去您那里,是想了解一下主教阁下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如果您仍然反对我的提议,我将会十分乐意接受您的指示。因为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出现了新的困难吗?”

  “只是下个星期四就是6月3日——迎圣体节——不管怎样,在此之前都要解决这个问题。”

  “星期四是迎圣体节,不错。但是为什么必须在此之前解决呢?”

  “如果我似乎违背了您的意志,主教阁下,我将万分抱歉。但是如果在此之前不把里瓦雷兹除掉,本城的治安我就无法负责。所有的山野粗民那天都会聚集到这里,主教阁下,这您也知道。他们十有八九可能企图打开城堡的大门,把他劫持出去。他们不会成功的,我会采取措施加以防范,就是使用火药和子弹把他们从大门赶走,我也在所不惜。那天极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罗马尼阿这里尽是凶悍强暴的刁民,他们一旦拔出刀子——”

  “我认为只要小心一点,我们就可以防止事态扩大,不至于拔出刀子来。我一向发现这个地区的人们很好相处,只要合理地对待他们。当然了,如果你开始威胁或者要挟一个罗马尼阿人,他就变得无法无天。但是你有什么理由怀疑他们将会劫狱呢?”

  “今天早晨和昨天,我从我的心腹特工那里听说这个地区谣言四起,显然有人正在图谋不轨。但是没有查出详细的情况。如果能够查出来,防范就会容易一些。就我而言,经历了那天的惊吓,我宁愿求稳。面对里瓦雷兹这样一只狡猾的狐狸,我们大意不得。”

  “上次我听说里瓦雷兹病得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那么他恢复了没有?”

  “他现在好像好多了,主教阁下。他当然病得很重——除非他一直是在无病呻吟。”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怀疑吗?”

  “呃,医生似乎相信他是真的病了,但是病得非常蹊跷。反正他是在恢复,而且更加桀骜不驯。”

  “他现在干了什么?”

  “幸运的是他什么也干不了。”统领回答。想起了皮带,他禁不住微微一笑。“但是他的举止有点说不清楚。昨天早晨,我去牢里问他几个问题。他的身体还没有好转,不能前来接受我的审问——的确,我认为在他身体复原之前,最好还是不让别人看见他,免得节外生枝。那样的话,马上就会传出荒谬的谣言。”

  “这么说你去那里审问了他?”

  “是,主教阁下。我曾希望现在他比较通情达理。”

  蒙泰尼里审慎地看着他,几乎像在查验一只未曾见过而又令人生厌的新动物。所幸统领正在玩弄他的腰刀,没有看见这种目光。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我并没有对他施用任何特别的酷刑,但是我被迫对他严加管束——特别是因为那是一座军事监狱——我曾以为稍微宽容一点也许有些效果。我提出放宽管束的尺度,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主教阁下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躺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恶狼,然后他非常和气地说:‘上校,我起不来,无法把你掐死。但是我的牙齿还挺厉害,你最好把你的喉咙搁远一点。’他就像一只野猫一样凶狠。”

  “听到这话我并不觉得惊讶,”蒙泰尼里平静地回答,“但是我到这里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里瓦雷兹留在狱中,对这个地区的治安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吗?”

  “我确信如此,主教阁下。”

  “你认为如要防止流血,在迎圣体节之前就得除掉里瓦雷兹吗?”

  “我只能再三重申,如果星期四他还在的话,我坚信节日当天会有一场战斗,而且我认为那将是一场激烈的战斗。”

  “如果他不在这里的话,那就不会有这样的危险?”

  “这样的话,要不就是风平浪静,要不至多就是喊上几声,扔扔石头而已。如果主教阁下能够找到一个除掉他的办法,我会确保治安。否则,我估计会出大的乱子。我相信他们正在密谋新的劫狱计划,星期四就是他们动手的日子。现在,如果那天早晨他们突然发现他并不在城堡,他们的计划就会自行宣告失败,他们没有机会发起战斗。但是如果我们非得挫败他们,等到他们在人群中拔出刀子,我们可能在天黑之前就得焚毁那个地方。”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他押送到拉文纳去呢?”

  “天知道,主教阁下,能那样做的话我就该谢天谢地!但是我怎么才能防止他们在途中把他劫走呢?我没有足够的士兵抵挡武装袭击,那些山民全都带着刀子和明火枪,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那你仍然坚持希望建立军事法庭,并且请求我予以同意吗?”

  “请您原谅,主教阁下,我只请求您一件事——帮助我防止骚乱和流血,我十分愿意承认军事委员会,如像费雷迪上校的军事委员会,有时过于严厉,非但没有抑制民众,反而激怒了民众。但我认为在这个案子上,设立军事法庭将是一步明智的举措,而且极有可能恢复圣父已经废除的军事委员会。”

  统领结束了简短的讲演,神情煞是庄重。他等着红衣主教的答复。对方良久没有作声,等到他开口说话时,他的答复却又出乎意料。

  “费拉里上校,你相信上帝吗?”

  “主教阁下!”上校瞠目结舌。

  “你相信上帝吗?”蒙泰尼里重复了一遍,起身俯视着他,目光平静而又咄咄逼人。上校也站了起来。

  “主教阁下,我是个基督徒,从来没被拒绝过赦罪。”

  蒙泰尼里举起胸前的十字架。

  “救世主为你而死,你就对着他的十字架发誓,你跟我说的话全是真话。”

  上校站着不动,茫然地凝视着十字架。他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是他疯了,还是红衣主教疯了。

  “你已经请求我同意把一个人处死,”蒙泰尼里接着说道,“如果你敢,你就亲吻十字架,并且告诉我你相信没有别的办法防止更多的人流血。记住,如果你跟我撒谎,你就在危及你那不朽的灵魂。”

  沉默片刻之后,统领俯下身去,把十字架贴到唇上。

  “我相信这一点。”他说。

  蒙泰尼里缓慢地转身走开。

  “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我必须先见见里瓦雷兹,单独和他谈谈。”

  “主教阁下——如果您能听我一句话——我相信您会为此感到后悔的。他昨天通过看守给我捎了一个口信,请求面见主教阁下。但是我没有理会,因为——”

  “没有理会!”蒙泰尼里重复了一遍。“一个人身陷这种处境,他给你捎了一个口信,而你竟然没有理会?”

  “如果主教阁下深感不悦,那我非常抱歉。我不希望为了这样一件无礼的小事打扰您,我现在非常了解里瓦雷兹,他只想侮辱您。如果蒙您准许,要我说的话,单独接近他可是非常莽撞的。他真的很危险——因此,事实上我一直认为有必要使用某种温和的身体约束——”

  “你真的认为一个手无寸铁的病人,置于温和的身体约束之下,会有很大的危险吗?”蒙泰尼里说道,语气十分和气。

  但是上校觉出了他那平静的轻蔑,气得脸涨得通红。

  “主教阁下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说,态度很生硬,“我只是希望不想让您听到那个家伙说出恶毒的亵渎言词。”

  “你认为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什么才是更加悲哀的不幸:听人说出一个亵渎的单词,还是放弃一个处于困境的同类?”

  统领挺直身体站在那里,脸上官气十足,就像是用木头雕成。蒙泰尼里的态度使他非常气愤,于是他显得格外的客套,借此表现他的气愤。

  “主教阁下希望什么时间探视犯人?”他问。

  “我立即就去找他。”

  “悉听主教阁下尊便。如果您能等上几分钟,我会派人让他准备一下。”

  统领匆忙离开他的座位。他不想让蒙泰尼里看见皮带。

  “谢谢,我情愿看到他现在是副什么模样,不用准备了。我径直前去城堡。晚安,上校。你明天就会得到我的答复。”

  (第三部·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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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5 23: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六章

  第六章

  听到牢门打开以后,牛虻转过眼睛,露出懒散的冷漠之情。他以为又是统领,借着审问来折磨他。几名士兵走上狭窄的楼梯,短筒马枪磕碰在墙上。随后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这里很陡,主教阁下。”

  他抽搐了一下,然后缩了一下身体,并且屏住呼吸。紧束的皮带使他疼痛难忍。

  蒙泰尼里随同军曹和三名看守走了进来。

  “如果主教阁下稍等片刻,”军曹神情紧张地说道,“我就让人搬来椅子。他已经拿去了。恳请主教阁下原谅——如果我们知道您来,我们就会作好准备。”

  “没有必要准备。军曹,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带上你的部下到楼下去等好吗?”

  “是,主教阁下。这是椅子。我来把它放到他的身边好吗?”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是他感觉到蒙泰尼里正在看他。

  “我看他睡着了,主教阁下。”军曹开口说道,但是牛虻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

  正当士兵们离开牢房的时候,蒙泰尼里突然喝住了他们。

  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他正弯腰检查皮带。

  “谁干的?”他问。

  军曹摸着军帽。

  “这是遵照统领的明确命令,主教阁下。”

  “这我毫不知晓,里瓦雷兹。”蒙泰尼里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极度的痛心。

  “我告诉过主教阁下,”牛虻答道,面露苦笑,“我从来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脑袋。”

  “军曹,这样已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他企图越狱以后,主教阁下。”

  “这就是说有两个星期了?拿把刀子来,立即割断皮带。”

  “悉听主教阁下尊便,医生想要取掉皮带,但是费拉里上校不许。”

  “立即拿把刀子来。”蒙泰尼里没有提高声音,但是那些士兵可以看出他气得脸色发白。军曹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然后弯腰去割皮带。他不是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因为动作笨拙而使皮带束得更紧。尽管牛虻保持自制,他还是直往后缩,并且咬紧牙关。

  “你不知道怎么做,把刀子给我。”

  “啊——啊——啊!”皮带松去以后,牛虻舒展胳膊,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蒙泰尼里随后割断了绑在脚踝上的另一根皮带。

  “把镣铐也给去掉,军曹。然后到这里来,我想和你谈谈。”

  他站在窗边望着。军曹取下镣铐,然后走到他的跟前。

  “现在,”他说,“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军曹并非不乐意。他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包括牛虻的病情、“惩戒措施”和医生想管却没管成的经过。

  “但是我认为,主教阁下,”他补充说道,“上校给他捆上皮带是想逼出他的口供。”

  “口供?”

  “是,主教阁下。前天我听上校说他愿意取下皮带,如果,”——他瞥了一眼牛虻——“他愿意回答他提的一个问题。”

  蒙泰尼里攥紧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士兵们相互望着对方。他们以前从没见过性情温和的红衣主教生气。至于牛虻,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竟自体会松绑之后的愉悦。他的四肢曾被绑着,现在却能自如伸展、转动和扭曲,煞是惬意。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军曹。”红衣主教说道,“你不用担心违犯了纪律,你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务必不让别人打扰我们。完了我就出去。”

  士兵们关门离去以后,他靠在窗台上,对着落日看了一会儿,好让牛虻有点喘息的时间。

  他离开窗户,坐在地铺的旁边。“我已经听说了,”他随后说道,“你希望和我单独谈谈。如果你觉得身体还行,想要对我说出你想说的话,我就洗耳恭听。”

  他说起话来非常冷漠,他的态度一贯生硬而又傲慢。在皮带取掉之前,牛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受到严酷虐待和折磨的人。但是现在他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以及结束的时候自己受到的莫大侮辱。牛虻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然后抬起头来。他装出了悠然自得的神态,这种才能他是具备的。当他的脸庞没在阴影之中时,没有人猜得出来他经历了多大的磨难。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明净的夜色显出他是那样的憔悴和苍白,最近几天受到虐待的痕迹那样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蒙泰尼里的怒气平息了下来。

  “恐怕你一直病得非常厉害,”他说,“这些我全然不知,对此我诚心表示歉意。否则我早就予以制止。”

  牛虻耸了耸他的肩膀。“战争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道。“主教阁下出于基督教的观点,从理论上反对使用皮带。但是想让上校明白这一点,那就毫不公平了。他无疑不愿把皮带绑在自己的身上——我的情况也、也、也是如此。但是这个问题就看谁、谁、谁方便了。目前我是低人一等——你还、还、还想怎么样?多谢主教阁下能来看我,但是您来兴许也是出于基、基、基督教的观点。看望犯人——噢,对了!我给忘了。‘对他们中的一个卑微小人行下功德’[引自《福音书》。]——不是什么恭维话,但是卑微小人感谢不尽。”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如果你不是你所说的‘低人一等’,那么在你最近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是永远也不会跟你说话的。但是你享有双重的特权,既是犯人又是病人,我无法拒绝前来。现在我已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抑或你把我叫来,只是为了侮辱一位老人取乐吗?”

  没有回答。牛虻转过身去,一只手挡住他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想麻烦您一下,”最后他扯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窗户旁边放着一只水壶,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来。当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时,他突然感到牛虻冰冷而又潮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一把钳子。

  “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低声说道,“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分钟。”

  他倒了下去,把脸伏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他浑身抖个不停。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后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他自己无法解释,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颊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

  他只是知道他这一生还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铺,然后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具死尸,煞白的脸拉得老长。沉默许久以后,他睁开眼睛,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目光死死盯住红衣主教。

  “谢谢您,”他说。“我、我非常抱歉。我想——您问过我什么话吧?”

  “你还不宜交谈。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明天我会尽量来的。”

  “请您不要走,主教阁下——我的确没什么。我在想我这几天有点心烦意乱,一半是装的——如果您问上校,他会这么跟您说。”

  “我宁愿得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平静地答道。

  “上校也、也、也会这样。您知道,有些时候,他的结论可是非常机智。看他的外表,您不、不、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有时,他能冒出一个绝、绝、绝妙的主意。比如上上个星期五——我想是星期五吧,但是日子所剩无几了,我对时间有、有点颠三倒四——反正我想要一剂、剂鸦片——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走了进来,说如果我告诉他谁打、打开了铁门,我就可、可以得到鸦、鸦片。我记得他说:‘如果真病,你就会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认为这就证、证明了你在装病。’我还不曾想过会有这么滑稽。这事真是好笑——”

  他突然发出一阵不大和谐的刺耳笑声,然后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沉默的红衣主教。他接着说了下去,话说得越来越快,结结巴巴,所以他的话很难听懂。

  “您不、不、不觉得这事好、好笑吗?当、当然不好笑了,你们这些宗、宗教人士从、从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感——你们抱着悲、悲、悲观的态度看待一切。比、比如说那天夜晚在大教、教堂里——您是多么庄重!随便说说——我装、装扮的朝圣者多、多么叫人怜、怜悯!今晚您来到这里,我不、不相信您能、能觉得有什么好、好、好笑之处。”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

  “我来是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我认为今晚你太激动了。医生最好给你服用一片镇静剂,等你睡上一夜以后,我们明天再谈。”

  “睡、睡觉?噢、我会安稳入、入睡,主教阁下,等您同、同意上校的计、计划——盎司的铅、铅就是绝、绝好的镇静剂。”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蒙泰尼里调头说道,吃惊地看着他。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诚、诚、诚实是基督教的主、主要道德。您认、认、认为我不知、知道统领一直尽力争、争取您同意设立军事法庭吗?您最、最好还是同意吧,主教阁下。别的主、主教也会同、同意这么做的,‘Cosifanfutti’[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您这、这样做好处颇多,坏处极、极少!真的,不、不值得为此整夜辗转反侧!”

  “请你暂时别笑。”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告诉我,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谁对你说的?”

  “难、难、难道上校没、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魔、魔、魔鬼——不是一个人吗?没有?他也没、没有对我说!呃,我是一个魔鬼,能够发、发现一点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主教阁下正在想着我是一个极其讨、讨厌的东西,您希望别、别人来处理我的问题,免得扰乱您那敏感的良心。猜得很、很对,是不是?”

  “听我说。”红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边,表情非常严肃。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是真的。费拉里上校担心你的朋友再次劫狱,所以希望预先阻止这种事情——就用你所说的办法。你知道,我对你十分坦诚。”

  “主教阁下素以诚实著称天下。”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

  “你当然知道,”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从法律上来说,我无权干涉世俗的事务。我是一位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但是我在这个地区有很大的影响力。我认为上校不会贸然采取这么极端的措施,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无条件地反对这个计划。他一直竭力打消我的反对意见。他郑重向我说明,在星期四民众游行的时候,极有爆发武装劫狱的危险——这会最终导致流血。你听清我说的话吗?”

  牛虻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他回过头来,无精打采地答道:“是,我听着呢。”

  “也许你的身体真是不大好,今晚无法承受这样的谈话。要我明天再来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集中全部的精力。”

  “我情愿现在把它谈完,”牛虻带着同样的语调回答,“您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这样,”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为了你的缘故,真有爆发骚乱和流血的危险,那么反对上校,我就给自己揽下了巨大的责任。我相信他的话至少是有几分道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判断有些偏差,因为他个人对你怀有敌意,而且他很有可能夸大了这种危险。由于我已目睹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为,这一点在我看来可能性更大。”他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然后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同意的话,我就杀死了你;如果我拒绝的话,我就冒着杀死无辜民众的危险。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殚精竭虑地想从这个可怕的抉择中寻找出一条道路来。现在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当然是杀死我,挽救无辜的民众——这是一个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决定。‘若是右手冒犯你,就砍下来丢掉,’[引自《福音书》。]等等。我不、不幸成为主教阁下的右手,可我却冒犯了你。结、结、结论显而易见,不用长篇大论,您就不能直说吗?”

  牛虻说话带着懒散的冷漠和鄙视,仿佛厌倦了整个话题。

  “呃?”他在片刻之后又问,“主教阁下,您是作出了这个决定吗?”

  “不!”

  牛虻改变了他的姿态,双手枕在头后,眯起眼睛望着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低头陷入沉思,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啊,这个熟悉的老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他最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当我听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决意要到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已经这么做了,即把问题交到你的手里。”

  “我——我的手里?”

  “里瓦雷兹先生,我到你这儿来,不是作为一位红衣主教或法官。我到你这儿来,是作为一个人看望另一个人。我并不要求你告诉我,说你知道上校所担心的劫狱计划。我十分明白,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的秘密,而你也不会说。但是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经老了,无疑活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希望在进入坟墓的时候,双手不要沾满鲜血。”

  “主教阁下,难道它们还没有沾满鲜血吗?”

  蒙泰尼里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他还是镇静自若,接着说道:“我毕生反对高压政策和残暴,到哪儿我都是这样。我一直都不赞同各种形式的死刑。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再三强烈抗议设立军事委员会,并且因此失势。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影响和权力都用于布施慈悲。请你相信我,至少我说的都是真话。现在我是进退两难。如果予以拒绝,本城就有爆发骚乱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可他却亵渎了我所信仰的宗教,并且诽谤、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尽管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坚信如果放他一条生路,他会继续去做坏事。可是——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啊。”

  他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道:“里瓦雷兹先生,从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存心不良。我早就相信你是一个胡作非为、凶狠残暴和无法无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我对你仍然持有这样的看法。但是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又发现你是一位勇敢的人,忠于你的朋友。你也使那些士兵热爱你,并且钦佩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身上有着某种好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你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祈求于你心中好的一面,郑重恳求你,凭着你的良心如实告诉我——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牛虻抬起头来。

  “至少我会自己决定我的行动,并且承担行动的后果。我不会低三下四地跑到别人跟前,俨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样,请求他们来解决我的问题!”

  这阵攻击来得太突然,猛烈的言辞和激愤的情绪与片刻之前懒散的温情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牛虻仿佛一下子扔掉了面具。

  “我们无神论者明白,”他愤怒地说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量承担。如果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该。但是一位基督徒会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的圣徒跟前哀号;如果他们帮不了他,他就跑到他的敌人跟前哀号——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背脊,卸下他的负担。难道你的《圣经》、你的弥撒书和你那些伪善的神学书里规定你必须跑到我的跟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天啊,你怎么这样!难道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你非得把你的责任加在我的肩上?去找你的耶稣,他要求献出一切,你最好也这么做吧。反正你杀的只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潘列’[出自《圣经》之《旧士师记》中的故事。基列人(Gilead)把守约旦河渡口,为了不让以法莲人(Ephraimites)逃走,用Shibboleth“示潘列”考验过河的人,把此字念成Sibboleth“西潘列”的人则会被处死。故凡念不准Shibboleth“示潘列”的人便是敌人。]的人,这当然不是犯下什么大罪!”

  他打住话头,喘过气来,然后重又慷慨陈词:“你居然也谈起了残暴!哼,那头笨驴就是用上一年的时间,他也不能像你这样伤害我;他没有头脑。他所想的只是抽紧皮带,如果再也抽不紧了,他就无计可施。哪个笨蛋都会这么做!但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吧,我心太软了,下不了这个手。’噢!基督徒才会想出这个主意——一位性情温和、慈悲为怀的基督徒,见到皮带抽得太紧,脸色都会发白!在您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见到上校的‘野蛮行径’那么震惊——我就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您为什么这样看我?伙计,当然还是同意了,然后回家吃你的饭去。这事不值得小题大做。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把我枪毙,或者绞死,或者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他乐意,也可以把我活活铐死——这事就算结束了!”

  牛虻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愤怒和绝望之余,他已身不由己。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他的眼睛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发怒的猫。

  蒙泰尼里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默默地俯视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疯狂的指责,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原谅了以前对他的所有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我的确没有打算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的身上,你的负担已经太多。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活人故意做过——”

  “你在撒谎!”牛虻两眼冒火,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怎么来的?”

  “主教的职位?”

  “啊!您忘记了吗?那么容易就忘了!‘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亚瑟,我就说我不能去。’让我替您决定您的生活——我,那时我才十七岁!如果这都不是丑陋的行径,那就太好、太好、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双手捂住脑袋。他又垂下手来,缓慢地走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支在栏杆上,前额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望着他,身体抖个不停。

  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如死灰一样煞白。

  “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精神,竭力保持平常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我必须回家去。我——身体不大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Padre,您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不动。

  “但愿不是!”他最后低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体,一把抓住蒙泰尼里发抖的双手。

  “Padre,您难道从不明白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瞬间一切都变得那样寂静,蒙泰尼里随后跪下身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前。

  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和地点,忘却了生与死。他们甚至忘却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里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说道,浑身发抖。他躺在那里,把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斗,否则就得把我杀死。”

  “噢,Garino,别说话!现在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把对方当成了幽灵。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对方,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厉害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难——你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看见外部的黑暗正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会再次醒来,发现全都是梦呢?给我一点明确的证据——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

  “经过非常简单。我藏在一条货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里以后呢?”

  “到了那里我就——活着呗,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后来——噢,除了神学院以外,因为您教过我哲学,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我也梦见过您——”

  他打住了话头,身体直抖。

  “有一次,”突然他又开口说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不是当矿工吧?”

  “不是,是作矿工的下手,——随同苦力打点零工。我们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有一天夜晚——我一直在生病,就像最近一样,在烈日之下扛石头——我一定是头晕,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了进来。您举着就像墙上这样的一个十字架。您正在祈祷,从我身旁走过,头也没回一下。我喊您帮助我——给我毒药,或者是一把刀子——给我一样东西,让我在发疯之前了结一切。可您——啊——!”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蒙泰尼里仍然抓着另一只手。

  “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但是您始终不回头。您祈祷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您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非常抱歉,亚瑟,但是我不敢流露出来。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雕的偶像正在大笑。

  “然后我清醒过来,看见工棚和患有麻风病的苦力,我明白了。我看出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恶魔上帝邀宠,而不是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去。这一情景我一直都记得。刚才在您碰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我——一直都在生病,我曾经爱过您。但是我们之间只能是战争、战争和战争。您抓住我的手做什么?您看不出来在您信仰您的耶稣时,我们只能成为敌人吗?”

  蒙泰尼里低下头来,吻着那只残疾的手。

  “亚瑟,我怎能不信仰他呢?这些年来真是可怕,可我一直都坚定我的信念。既然他已经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怎能怀疑他呢?记住,我以为是我杀死了你。”

  “你仍然还得这么做。”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但是牛虻没有听见,接着说道:“我们还是以诚相待,不管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毫无希望的。如果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必须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但是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让人感到可怕。

  “您更爱谁,是我还是那个东西?”

  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肉体仿佛也在萎缩。他变得虚弱、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他已从梦中惊醒,外部的黑暗正在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亚瑟,你就可怜一下我吧——”

  “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您又给了我多少可怜呢?听到这个您就发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过,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说您爱我——您的受害得我够惨的了!您认为我可以勾销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成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凶狠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这干那;我曾屈从于任何愿意凌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拒绝,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怎能说出您所给我带来的一切?现在——您爱我!您爱我有多深?足以为了我而放弃您的上帝吗?哼,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爱他甚过爱我?就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您就对他如此爱戴?看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他的衬衣,露出可怕的伤痕。

  “Padre,您的上帝是一个骗子。他的创伤是假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Padre,您使我历尽了各种折磨。要是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我没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灵,因为我会回来的,并和您的上帝斗争。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把它作为盾牌来捍卫我的内心,这样我才没有发疯,没有第二次死去。现在,等我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仍占据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真的,然后就死里复生!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您要拿我怎么办?您要拿我怎么办?”

  他说不下去了。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尊石像,或者就像是被扶坐起来的死人。起先听到牛虻在绝望之下慷慨陈词,他有点发抖,肌肤机械地收缩,就像遭到鞭子的抽打;但是现在他十分镇静。经过长久的沉默,他抬起头来,沉闷而又耐心地说道:“亚瑟,你能给我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吗?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也给吓坏了。我听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牛虻转身看着他,脸上阴森可怖。

  “我什么也不要求。谁会强迫别人爱他呢?您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选择,看您最爱哪一个。如果您最爱他,您就选择他吧。”

  “我不明白,”蒙泰尼里无力地回答,“我能选择什么?我无法弥补过去。”

  “您必须在我们当中你出选择。如果您爱我,那就从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然后跟我一起走。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狱,有了您的帮助,他们就能轻易取得成功。然后等我们平安越过边境,您就分开承认我是您的儿子。但是如果您对我的爱不足以使您做出这一切——如果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对您更重要——那么您去找上校,告诉他您同意。如果您要去,那您马上就去,免得让我因为见到您而感到痛苦。我已受够了。”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微微颤抖。他开始明白过来了。

  “我当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但是——跟你一起走——这不可能——我是一位教士。”

  “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Padre,我不会再作让步。我已厌恶了让步,吃尽了让步的苦头。您必须放弃教士职位,否则您就必须放弃我。”

  “我怎能放弃你呢?亚瑟,我怎能放弃你呢?”

  “那么就放弃他。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您愿意分给我一部分您的爱——一半给我,一半给您那个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丢下的东西。如果您是他的,您就不是我的。”

  “你要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把我逼疯不成?”

  牛虻拍着墙壁。

  “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他重复说道。

  蒙泰尼里从他的胸前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

  “看!”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牛虻放声大笑,然后把它递了回去。“十九岁的人多么天、天真烂漫!拿起锤子砸碎它们看起来倒挺容易。现在也是这样——只是我已置身于锤子之下。就您而言,您还可以用谎言欺骗许多人——而且他们甚至发现不了。”

  “随你怎么说吧,”蒙泰尼里说道,“也许处在你的位置,我就会和你一样残忍无情——上帝知道。我无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亚瑟,但是我会做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平安无事以后,我会到山里死于非命,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随你怎么选择。你同意吗?我只能这样做。这是一桩大罪,但是我认为他会原谅我的。他更加慈悲——”

  牛虻摊开双手,发出一声尖叫。

  “噢,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做了什么,以至于您把我想成这样?您有什么权利——好像我想报复您一样!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吗?您永远都不明白我爱您吗?”

  他抓住蒙泰尼里的双手,并用炽烈的亲吻和泪水沾满了它们。

  “Padre,跟我们一起走吧!您与这个教士和偶像的死寂世界有什么关系?它们充满了久远年代的尘土,它们已经腐烂,臭气熏天!走出瘟疫肆虐的教会——随同我们走进光明!Padre,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我们才是未来!Padre,黎明就要照临到我们的身上——您在日出之时还会怅然若失吗?醒来吧,让我们忘记可怕的噩梦——醒来吧,我们会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Padre,我一直都爱您——一直都爱您,甚至当初在您杀死我时——您还会杀死我吗?”

  蒙泰尼里抽开他的双手。“噢,上帝可怜我吧!”他叫道。

  “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他们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在灰蒙蒙的黄昏中,他们相互看着对方,他们的心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蒙泰尼里低声说道,“能——给我一点希望吗?”

  “不。我的生命除了和教士斗争别无他用。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让我活下去,您就是批准动用刀子。”

  蒙泰尼里转身看着十字架。“上帝!听听——!”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洞的静寂之中,没有回音。只是牛虻重又变成冷嘲热讽的恶魔。

  “对他喊、喊、喊响点,也许他是睡、睡、睡熟了——”

  蒙泰尼里吓了一跳,好像被打了一下。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然后他坐在地铺边上,双手捂住了脸,哭了起来。牛虻不住地颤抖,身上直冒冷汗。他知道泪水意味着什么。

  他拉起床单盖在头上,免得自己听见。他得死去,这就够受的了——他曾活得那么洒脱,那么壮丽。但是他无法堵住那种声音;它就在他的耳边响起,敲打着他的大脑,冲击着他的脉搏。蒙泰尼里还在哭个没完,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滴了下来。

  他终于停止了哭泣,并用手帕擦干了眼睛,就像一个刚刚哭过的小孩。当他站起来时,手帕从他的膝上掉到地上。

  “再谈也没有用了,”他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牛虻回答,木然而又顺从。“这不是您的错。您的上帝饿了,必须喂他。”

  蒙泰尼里转过身来望着他。将要掘开的坟墓都不会比他们更加寂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一对半死离别的情人,隔着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牛虻先垂下他的眼睛。他缩下身体,捂住他的脸。蒙泰尼里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他“走”!他转过身去,走出了牢房。

  片刻之后,牛虻惊跳起来。

  “噢,我受不了啦!Padre,回来!回来!”

  牢门关上了。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睁大的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那个加利利人[指耶稣基督。]占了上风。

  下面院子里的茅草整夜都在轻轻地摇荡——茅草很快就会枯萎,被人用铲连根掘起。牛虻整夜都躺在黑暗之中哭泣。

  (第三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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