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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牛虻(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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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4 08:3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牛虻》
【作者】:艾捷尔·丽莲·伏尼契
【出版社】:无
【内容简介】:
  既是慷慨动人的革命书籍,又是高雅纯正的文学名著,本书充满深刻描写人情人性的艺术感染力。在人口最多的中国和土地最宽的前苏联,《牛虻》拥有着无数的、几代人的崇拜者。主人公牛虻,是上流社会的叛逆。年轻时经历过几番刻骨铭心的感情苦难。他曾因无知而铸成大错。他最热爱的姑娘,给予他惨痛的心灵伤害;他尊敬的生父,却是凶残的政敌!然而他义无反顾地追求真理,抛弃了爱情与生命——为意大利的独立与自由。牛虻,成为青年人心中“坚强”的化身!小说围绕牛虻,恋人琼玛以及性格复杂的蒙泰尼里主教展开,线条简明而又写得波澜起伏、惊心动魄,显示了作者激越的感情世界和浓厚的艺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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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4 08:37:5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我喜欢的名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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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4 08:45:4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年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起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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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19:4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高中的非常岁月里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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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4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内容提要

  内容提要

  六月里一个炎热的傍晚,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大学生亚瑟·勃尔顿正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翻查一大叠讲道稿。院长蒙太尼里神甫慈爱地注视着他。亚瑟出生在意大利的一个英国富商勃尔顿家中,名义上他是勃尔顿与后妻所生,但实则是后妻与蒙太尼里的私生子。亚瑟从小在家里受异母兄嫂的歧视,又看到母亲受他们的折磨和侮辱,精神上很不愉快,却始终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亚瑟崇敬蒙太尼里神甫的渊博学识,把他当作良师慈父,以一片赤诚之心回报蒙太尼里对自己的关怀。

  当时的意大利正遭到奥地利的侵略,青年意大利党争取民族独立的思想吸引着热血青年。亚瑟决定献身于这项事业。蒙太尼里发现了亚瑟的活动后十分不安,想方设法加以劝阻;但亚瑟觉得作一个虔诚的教徒和一个为意大利独立而奋斗的人是不矛盾的。在一次秘密集会上,亚瑟遇见了少年时的女友琼玛,悄悄地爱上了她。

  蒙太尼里调到罗马当了主教,警方的密探卡尔狄成了新的神甫。在他的诱骗下,亚瑟在忏悔中透露了他们的行动和战友们的名字,以致他连同战友一起被捕入狱。他们的被捕,连琼玛都以为是亚瑟告的密,在愤怒之下打了他的耳光。亚瑟痛恨自己的幼稚无知,对神甫竟然会出卖自己感到震惊,同时得知蒙太尼里神甫原来是他的生身父亲,他最崇仰尊敬的人居然欺骗了他。这一连串的打击使他陷入极度痛苦之中,几乎要发狂。他一铁锤打碎了心爱的耶稣蒙难像,以示与教会决裂。然后他伪装了自杀的现场,只身流亡到南美洲。

  在南美洲,亚瑟度过了人间地狱般的13年。流浪生活磨炼了亚瑟,回到意大利时,他已经是一个坚强、冷酷、老练的“牛虻”了。他受命于玛志尼党揭露教会的骗局。他用辛辣的笔一针见血地指出,以红衣主教蒙太尼里为首的自由派实际上乃是教廷的忠实走狗。牛虻赢得了大家的喜爱。此时,他又遇见了琼玛,但琼玛已认不出他了。

  牛虻和他的战友们积极准备着起义。在一次偷运军火的行动中被敌人突然包围,牛虻掩护其他人突围,自己却因为蒙太尼里的突然出现而垂下了手中的枪,不幸被捕。

  牛虻的战友们设法营救他,但牛虻身负重伤,晕倒在越狱途中。敌人决定迅速将他处死。前来探望的蒙太尼里企图以父子之情和放弃主教的条件劝他归降;牛虻则动情地诉说了他的悲惨经历,企图打动蒙太尼里,要他在上帝(宗教)与儿子(革命)之间作出抉择。但他们谁都不能放弃自己的信仰。蒙太尼里在牛虻的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自己也痛苦地发疯致死。

  刑场上,牛虻从容不迫,慷慨就义。在狱中给琼玛的一封信里,他写上了他们儿时熟稔的一首小诗: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掉,

  我都是一只。

  快乐的飞虻!

  至此,琼玛才豁然领悟:牛虻就是她曾经爱过而又冤屈过的亚瑟。
牛虻--《牛虻》作品赏析

  《牛虻》作品赏析

  《牛虻》1897年在英国出版,在本国文学界一直默默无闻。但半个世纪后被译成中文时,深受中国广大青年的喜爱,先后发行一百多万册。造成这种比较文学中罕见的事例的原因之一,是当时中国青年所持的文学观念和思想倾向,他们乐于阅读革命志士传奇式的故事,学习并且仿效那些临危不惧、宁死不屈、为人民而战斗的英雄形象。

  《牛虻》一书是作者伏尼契受到当时身边革命者的献身精神的激励写成的。它生动地反映了19世纪30年代意大利革命者反对奥地利统治者、争取国家独立统一的斗争,成功地塑造了革命党人牛虻的形象。

  小说主人公亚瑟的成长是通过各种矛盾冲突来表现的。这种矛盾冲突主要包括父子关系、宗教信仰两个方面,集中体现在亚瑟同神甫蒙太尼里的关系上。开始时,亚瑟并不知道蒙太尼里是自己的父亲,而只是把他当作慈爱可亲、堪予信任的神甫。当时的亚瑟受到了争取民族解放独立思想的影响,在跟神甫的讨论中坚持认为:做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与一个为意大利独立而奋斗的人并不矛盾。他不知道两者在当时的意大利是水火不相容的。神甫对这种天真的想法十分担心,他寄希望于将来能偷偷打消会导致亚瑟反教会统治的危险思想。然而亚瑟对神甫因父子私情而产生的宽容却作了错误的理解,认为宗教与革命是可以统一的,并且不恰当地把神甫看作是教会统治的代表。由于这一错觉,当新神甫到来时,他立即遭受惩罚:他和所有的革命党人遭到逮捕。直到他儿时女友琼玛给他一记耳光,人家告诉他新神甫告密,以及蒙太尼里就是他父亲时,他那天真的幻觉才痛苦地消散。他开始认识到民族独立与教会统治是势不两立的。这次挫折对亚瑟来说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同时又是火中凤凰的新生。因此,亚瑟自杀这一情节安排有良好的艺术效果,是小说的精华所在。从此之后,亚瑟再也不是旧“亚瑟”了,他变成了“牛虻”。

  “牛虻”一词源出希腊神话,天后赫拉嫉妒丈夫宙斯爱上了少女安娥,放出牛虻来日夜追逐已化为牛的安娥,使得她几乎发疯。后来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把自己比喻为牛虻,说自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当时社会的弊端实行针砭,即使自己为此而死也在所不惜。伏尼契以“牛虻”作为新生亚瑟的名字,意味着他将是一个坚定的反教会统治的革命者。果然,当“牛虻”出现在读者面前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饱经忧患、意志坚强、机智勇敢的革命者的形象。牛虻对革命的无限忠诚激起读者对他的崇敬之感。而作品结尾对牛虻慷慨就义的描写,则是特别精采的一笔。

牛虻--第一章

  第一章

  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浏览着一堆布道手稿。

  这是六月的一个炎热的晚上,窗户全都散开,百叶窗却是半掩着,为的是有些凉意。神学院院长蒙泰尼里神父停下笔来,慈祥地望着埋在手稿里的那一头黑发。

  “Carino[意大利语:亲爱的],找不到吗?没关系的,那一节我就重写一遍。可能是被撕掉了,让你白忙了这么长的时间。”

  蒙泰尼里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悦耳的音色给他的话语增添了一种特殊的魅力。一位天生的演说家才会具备这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他在跟亚瑟说话时,语调中总是含着一种爱意。

  “不,Padre[意大利语:神父,天主教徒对教士的称呼。这个词也可指父亲。亚瑟一直称蒙泰尼里为“Padre”,可见他对蒙泰尼里怀有很深的感情。],我一定要找到它。我敢肯定您是放在这里的。再写一遍,不可能和以前的一模一样。”

  蒙泰尼里继续伏案工作。一只昏昏欲睡的金龟子停在窗外,正在那里无精打采地鸣叫。“草莓!草莓!”水果小贩的叫卖声从街道那头传来,悠长而又凄凉。

  “《麻风病人的治疗》,就在这里。”亚瑟从房间那边走过来,他那轻盈的步伐总让他的家人感到恼火。他长得又瘦又小,不像是三十年代的一位英国中产阶级青年,更像是一幅十六世纪肖像画中的一位意大利人。从长长的眉毛、敏感的嘴唇到小巧的手脚,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得过于精致,太弱不禁风了。要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别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孩,长得楚楚动人。但是在他走动的时候,他那轻盈而又敏捷的体态使人想到一只驯服的豹子,已经没有了利爪。

  “真的找到了吗?亚瑟,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呢?我肯定会老是丢三落四的。算了,我现在就不写了。到花园去吧,我来帮你温习功课。哪个小地方你有什么不懂的?”

  他们走进修道院的花园,这里很幽静,绿树成荫。神学院所占的建筑曾是多明我会的一座修道院。两百多年以前,这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曾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笔直的黄杨树之间长着丛丛的迷迭香和薰衣草,被剪得短短的。现在,那些曾经栽种过它们的白袍修士全都入土为安,没有人再去想起他们。但是幽香的药草仍在静谧的仲夏夜晚开花吐艳,尽管再也没有人去采集花蕊炮制草药了。丛生的野荷兰芹和耧斗菜填满了石板路的裂缝,院中央的水井已经让位给了羊齿叶和纵横交错的景天草。玫瑰花蓬蓬,纷披的根伸出条蔓越过了小径;黄杨树篱闪耀着硕大的红霉粟花;高高的毛地黄在杂草的上面低垂下了头;无人照看的老葡萄藤也不结果,藤条从一棵已为人们遗忘的枸杞树枝上垂挂下来,摇晃着叶茂的枝头,慢悠悠的,却不停下来,带着一种哀怨。

  一棵夏季开花的木兰树挺立在院落的一角,高大的树干像是一座由茂密的树叶堆成的巨塔,四下探出乳白色的花朵。

  一只做工粗糙的木凳挨着树干,蒙泰尼里就坐在上面。亚瑟在大学里主修哲学,因为他在书上遇到了一道难题,所以就来找他的“Padre”解惑答疑。他并不是神学院的学生,但是蒙泰尼里对他来说却是一本百科全书。

  “这会儿我该走了。”等那一个章节讲解完了以后,亚瑟说道,“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走了。”

  “我不想接着去工作,但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希望你能待上一会儿。”

  “那好!”他靠在树干上,抬头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叶,遥望寂静的天空。第一批暗淡的星星已经在那里闪烁。黑色的睫毛下面长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梦幻一般神秘。这双眼睛遗传自他那位出生于康沃尔郡的母亲。蒙泰尼里转过头去,避免看见那双眼睛。

  “你看上去挺累,Carino。”蒙泰尼里说道。

  “没办法。”亚瑟的声音带着倦意,Padre立即就注意到了。

  “你不应该这么早就上大学,那会儿照料病人整夜都睡不了觉,身体都给拖垮了。你在离开里窝那之前,我应该坚持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不,Padre,那有什么用呢?母亲去世以后,那个鬼家我就待不下去了。朱丽亚会把我逼疯的!”

  朱丽亚是他同父异母兄长的妻子,对他来说她是一根毒刺。

  “我不应该让你和家人住在一起,”蒙泰尼里轻声地说道,“我清楚那样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是我希望你能接受你那位做医生的英国朋友的邀请,如果你在他家住上一个月,回头再去上学,你的身体会好得多。”

  “不,Padre,我不该那样做啊!华伦一家人都非常好,和气得很,但是他们就是不明白。而且他们还觉得我可怜,我从他们的脸上能够看出来。他们会设法安慰我,谈起母亲。琼玛当然不会那样,她总是知道不该说些什么,甚至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她就这样。但是其他的人会说的。还有——”

  “还有什么,我的孩子?”

  亚瑟从一根低垂的毛地黄枝条上捋下了几朵花来,神经质地用手揉碎它们。

  “那个小镇我待不下去了。”他在片刻之后说道。

  “那里的几家店铺,在我小时她常去给我买玩具;沿河的道路,她在病重以前我常扶她去散步。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是让我触景生情。每一位卖花的姑娘都会向我走来,手里捧着鲜花——好像我现在还需要它们似的!还有教堂——我必须离开那里,看见那个地方就让我伤心不已——”

  他打住了话头,坐下来把毛地黄撕成了碎片。悠长而又深沉的寂静,以至于他抬起头来,纳闷神父为什么不说话。木兰树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一切都显得若隐若现。但是还有一丝余光,可以看见蒙泰尼里脸色煞白,怪吓人的。他正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抓住木凳的边角。亚瑟转过头去,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敬畏之情,惊愕不已。他仿佛是在无意之间踏上了圣地。

  “我的上帝!”他想,“在他身边,我显得多么渺小,多么自私!即使是他遇到了我这样的不幸,他也不可能觉得更加伤感。”

  蒙泰尼里随即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

  “我不会强迫你回到那里去,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那么做,”他满含深情地说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条,今年放暑假时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看你最好还是远离里窝那地区,我可不能眼看着你的身体垮下去。”

  “Padre,您在神学院放假时到哪儿去?”

  “我会带着学生进山,就像以往那样,照看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可是到了八月中旬,副院长休完假后就会回来。那时我就会去阿尔卑斯山散散心。你会跟我去吗?我可以带你到山里作长途旅行,而且你会愿意研究一下阿尔卑斯山的苔藓和地衣。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身边,你会觉得十分乏味吗?”

  “Padre!”亚瑟拍起手来,朱丽亚说这种动作暴露出“典型的外国派头”。“能和您去,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只是——我不知道——”他打住了话头。

  “你认为伯顿先生会不同意吗?”

  “他当然不会乐意的,但是他也不好对我横加干涉了。我现在都已十八岁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话又说回来,他只是我的同父异母兄长,我看不出我就该对他俯首帖耳。他对母亲总是不好。”

  “但是他如果当真反对,我看你最好就不要违背他的意愿。不然的话,你会发现在家里的处境会更难——”

  “一点也不会更难!”亚瑟怒形于色,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总是恨我,过去恨我,将来还会恨我——这与我做什么没有关系。此外,我是同您、同我的忏悔神父一道外出,杰姆斯还怎么能当真反对呢?”

  “可是你要记住,他是一位新教徒。你还是给他写封信吧,我们不妨等一等,看他怎么说。但是你也不要操之过急,我的孩子。不管人家是恨你还是爱你,都要检点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委婉地道出责备的话来,一点也不会让亚瑟听了脸红。

  “是的,我知道。”他答道,并且叹息了一声。“可这也太难了——”

  “星期二晚上你没能过来,当时我觉得很遗憾。”蒙泰尼里说道,突然之间换了一个话题,“阿雷佐主教到这儿来了,我是想让你见见他。”

  “我答应了一个学生,要去他的住处开会。当时他们在那儿等我。”

  “什么会?”

  听到了这个问题,亚瑟好像有些窘迫。“它、它不、不是一次正、正常的会议,”他说道,因为紧张而有点口吃。“有个学生从热那亚来了,他给我们作了一次发言,算是、是——讲演吧。”

  “他讲了一些什么?”

  亚瑟有些犹豫。“Padre,您不要问他的名字,好吗?因为我答应过——”

  “我不会问你什么,而且如果你已经答应过保密,你当然就不该告诉我。但是到了现在,我想你该信任我了吧。”

  “Padre,我当然信任你。他讲到了——我们,以及我们对人民的责任——还有,对我们自己的责任,还讲到了——我们可以做些什么,以便帮助——”

  “帮助谁?”

  “帮助农民——和——”

  “和什么?”

  “意大利。”

  一阵长久的沉默。

  “告诉我,亚瑟,”蒙泰尼里说罢转身看着他,语调非常庄重。“这事你考虑了多长时间?”

  “自从——去年冬天。”

  “是在你母亲去世之前?她知道这事吗?”

  “不、不知道。我、我那时对此并不关心。”

  “那么现在你——关心这事吗?”

  亚瑟又揪下了一把毛地黄花冠。

  “是这样的,神父,”他开口说道,眼睛看着地上。“在我去年准备入学考试时,我结识了许多学生。你还记得吗?呃,有些学生开始对我谈论——所有这些事情,并且借书给我看。

  但是我对这事漠不关心。当时我只想早点回家去看母亲。你知道的,在那所地牢一般的房子里,和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十分孤单。朱丽亚那张嘴能把她给气死。后来到了冬天,她病得非常厉害,我就把那些学生和他们那些书全给忘了。后来,你知道的,我就根本不到比萨来了。如果我想到了这事,我当时肯定会跟母亲说的。但是我就是没有想起来。后来我发现她要死了——你知道的,我几乎是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死去。我经常整夜不睡,琼玛·华伦白天会来换我睡觉。呃,就是在那些漫漫长夜里,我这才想起了那些书来,以及那些学生所说的话——并且思考他们说的对不对,以及我们的主对这事会怎么说。”

  “你问过他吗?”蒙泰尼里的声音并不十分平静。

  “问过,Padre。有时我向他祈祷,求他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或者求他让我同母亲一起死去。但是我得不到任何的答复。”

  “你一个字也没有跟我提过。亚瑟,我希望当时你能信任我。”

  “Padre,您知道我信任您!但是有些事情您不能随便说。我——在我看来,那时没人能够帮我——甚至连您和母亲都帮不上我。我必须从上帝那里直接得到我自己的答复。您知道的,这关系到我的一生和我整个的灵魂。”

  蒙泰尼里转过身去,凝视着枝繁叶茂的木兰树。在暗淡的暮色之中,他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一个黑暗的鬼魂,潜伏在颜色更暗的树枝之间。

  “后来呢?”他慢声细语地同道。

  “后来——她就死了。您知道的,最后的三天晚上我一直陪着她——”

  他说不下去了,停顿了片刻,但是蒙泰尼里一动也不动。

  “在他们把她安葬之前的两天里,”亚瑟继续说道,声音放得更低,“我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后来,我在葬礼以后就病倒了。您总记得,我都不能来做忏悔。”

  “是的,我记得。”

  “呃,那天深夜我起身走进母亲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神食里那个巨大的十字架还在那里。我心想也许上帝会给予我帮助。我跪了下来,等着——等了一整夜。到了早晨,我醒悟了过来——Padre,没有用的。我解释不清。我无法告诉您我看见了什么——我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上帝已经回答了我,而且我不敢违抗他的意愿。”

  他们默不做声,在黑暗之中坐了一会儿。蒙泰尼里随后转过身来,把手放在亚瑟的肩上。

  “我的孩子,”他说,“上帝不许我说他没有跟你讲过话。

  但是记住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你的处境,不要把悲痛或者患病所产生的幻想当作是他向你发出了庄严的感召。如果他的确是通过死亡的阴影对你作出了答复,那么千万不要曲解他的意思。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亚瑟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作了回答,好像是在背诵一段教义问答。

  “献身于意大利,帮着把她从奴役和苦难中解救出来,并且驱逐奥地利人,使她成为一个共和国,没有国王,只有基督。”

  “亚瑟,想想你在说些什么!你甚至都不是意大利人啊。”

  “这没有什么区别,我是我自己。既然我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启示,那我就要为她而献身。”

  又是一阵沉寂。

  “刚才你讲的就是基督要说的话——”蒙泰尼里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是亚瑟打断了他的话。

  “基督说:‘凡为我而献身的人都将获得新生。’”

  蒙泰尼里把一只胳膊撑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遮住双眼。

  “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他最终说道。

  亚瑟坐了下来,Padre,紧紧地握住双手。

  “今晚上我不能跟你展开辩论,”他说,“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没有想过——我必须安排时间仔细考虑一下。然后我们再确切地谈谈。但是现在,我要你记住一件事。

  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遇到了麻烦,如果你——死了,你会让我心碎的。”

  “Padre——”

  “不,让我把话说完。有一次我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一个人。我并不认为你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

  人在年轻的时候很难理解这话的意思。如果我像你这么大,我也理解不了。亚瑟,你就像我的——就像我的——我自己的儿子。你懂吗?你是我眼里的光明,你是我心中的希望。为了不让你走错一步路,毁了你的一生,我情愿去死。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不要求你对我作出什么承诺。我只要求你记住这一点,并且事事小心。在你毅然决然地走出这一步时好好想一想,如果不为了你那在天的母亲,那也为了我想一想。”

  “我会的——而且——神父,为我祈祷吧,为意大利祈祷吧。”

  他默默地跪了下来,蒙泰尼里默默地把手放在他那垂下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亚瑟抬起头来,亲吻了一下那只手,然后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地,轻轻地离去。蒙泰尼里独自坐在木兰树下,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黑暗。

  “上帝已经降罪于我了,”他想,“就像降罪于大卫一样。我已经玷污了他的圣所,并用肮脏的手亵渎了圣体——他对我一直都很有耐心,现在终于降罪于我。‘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故此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引自《圣经》之《撒母耳记下》]”

  (第一部·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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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5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二章

  第二章

  同父异母的弟弟打算和蒙泰尼里去“漫游瑞士”,杰姆斯·伯顿先生一点儿都不乐意。但是断然拒绝随同一位神学教授去旅行,增长对植物的认识,亚瑟会觉得没有道理,过于专横了。他可不知回绝这件事的理由。他会立即把这归结于宗教偏见或者种族偏见,而伯顿一家素以开明和忍让而自豪。

  早在一个世纪以前,自从在伦敦和里窝那建立伯顿父子轮船公司以来,整个家族都是坚定不移的新教徒和保守派人物。但是他们认为甚至在和天主教徒打交道时,英国绅士也必须秉承公正的态度。因此当这家的主人发现鳏夫的生活乏味时,他就娶了教导自己小孩的那位家庭女教师,一位美貌的天主教徒。杰姆斯和托马斯这两个年长的儿子,虽然对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继母很反感,但还是含怒不语,顺从了天意。自从父亲死了以后,老大的婚姻使得原本就已难处的局面愈加复杂。但是只要格拉迪丝活着,弟兄俩都还尽量保护她,不让她受到朱丽亚那张毫不留情的嘴巴伤害,并且按照他们所理解的方式照顾亚瑟。他们甚至都不装出喜欢这位少年的样子,他们的慷慨主要表现在拿出大笔的零花钱,而且一切都听他自便。

  因此在给亚瑟回信时,他们送了一张支票给他支付花销,并且冷言冷语地同意他在假期里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把剩下的钱一半用来购买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和标本夹,然后随同Padre动身,第一次去游历阿尔卑斯山。

  蒙泰尼里心情愉快,亚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这样。那次在花园里谈过话,他头一次感到震惊不已,现在他已经逐渐地恢复了平稳的心境,并且更加坦然地看待那件事情。亚瑟还很年轻,没有什么经验;他的决定不大可能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当然还有时间把他争取回来,可以晓之以理,让他离开那条危险的道路,他还不算是已经踏上了那条道路。

  他们原来打算在日内瓦待上几天,但是一看到白得刺眼的街道和尘土飞扬、游客如云的湖滨大道时,亚瑟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蒙泰尼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Carino,你不喜欢吗?”

  “我说不上来。这与我所想的差距太远。是的,这湖很美,我喜欢那些山的形状。”他们正站在卢梭岛上,他指着萨瓦那边绵延不绝、形如刀削的群山。“但是那个市镇看上去那么拘谨,那么整齐,不知怎的——那么富有新教的气息。它有一种自满的氛围。不,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它让我想起了朱丽亚。”

  蒙泰尼里哈哈大笑。“可怜的孩子,真是不幸之至!嗨,我们来这里可是自娱自乐,所以没有理由停下来。假定我们今天在湖中划船,明天早晨进山,你看呢?”

  “但是,Padre,您想要待在这里吗?”

  “我亲爱的孩子,所有这些地方我都看过十几次了。我来度假就是要看你玩得高兴。你愿意到哪里去呢?”

  “如果您真的不在乎的话,我想溯河而上,探寻它的发源地。”

  “罗纳河吗?”

  “不,是奥尔韦河。河水流得多快啊。”

  “那么我们就到夏蒙尼去吧。”

  下午他们坐在一只小帆船里随波荡漾。美丽的湖泊给亚瑟留下的印象,远没有灰暗浑浊的奥尔韦河给他留下的印象深。他是在地中海边上长大的,已经看惯了碧波涟漪。但是他渴望见识一下湍急的河流,因而急流而下的冰河使他感到无比的喜悦。“真是势不可挡啊。”他说。

  第二天早晨,他们早早地就动身前往夏蒙尼。乘车经过肥沃的山谷田野时,亚瑟兴致很高。但是当他们上了克鲁西附近的盘山道路,周围是陡峭的大山时,他变得非常严肃,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从圣马丁徒步走向山谷,在道旁的牧人小屋或小村里投宿,然后再次信步前行。亚瑟对自然景致的影响特别敏感,经过第一道瀑布时他流露出一种狂喜,那副模样看了真让人高兴。但是当他们走近雪峰时,他没了那股欣喜若狂的劲儿,转而变得如痴如醉。这情景蒙泰尼里以前没有看见过。仿佛他与大山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他会一动也不动,躺在幽暗、隐秘、松涛呼啸的森林里,透过笔直而又高大的树干,望着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那里有闪烁的雪峰和荒芜的悬崖。蒙泰尼里注视着他,带着一种伤感的嫉妒之情。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看到了什么,Carino。”有一天他这么说道。他从书上抬起头来,看见亚瑟舒展身体躺在苔藓上,姿势还是和一个小时前一样,瞪着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光彩夺目的蓝天白云。他们离开了大路,到了迪奥萨兹瀑布附近一个宁静的村子里投宿。太阳低垂在无云的天空,此时已经挂在长满松树的山冈上,等着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映红勃朗山大大小小的山峰。亚瑟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惊叹和好奇。

  “Padre,您是问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了蓝天里有个巨大的白色之物,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我看到它经久历年地等在那里,等待着圣灵的到来。我是通过一个玻璃状物模模糊糊地看到它的。”

  蒙泰尼里叹息了一声。

  “从前我也看到这些东西。”

  “您现到从来都看不到它们了吗?”

  “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我再也不会看到它们了。它们就在那里,这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能够看到它们的慧眼。我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您看到了什么东西?”

  “亲爱的,你是说我吗?我看到蔚蓝的天空,白雪皑皑的山峰——这就是我抬头仰望所看到的东西。但是在这下面,景物就不同了。”

  他指着下面的山谷。亚瑟跪了下来,俯身探过陡峭的悬崖。高大的松树,在夜色渐浓的傍晚显得凝重,就像哨兵一样耸立在小河的两岸。红红的太阳犹如一块燃烧的煤,不一会儿就落到刀削斧劈的群山后面,所有的生命和光明全都远离了大自然的表层世界。随即就有某种黑暗和可怕的东西降临到了山谷——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全副武装,带着奇形怪状的武器。西边的群山光秃秃的,悬崖峭壁就像是怪兽的牙齿,伺机抓住一个可怜的家伙,并且把他拖进山谷深处。那里漆黑一片,森林发出低声的吼叫。松树是一排排的刀刃,轻声说道:“摔到我们这儿来吧!”在越来越为凝重的夜色之中,山泉奔腾呼啸,怀着满腔的绝望,疯狂地拍打着岩石建起的牢房。

  “Padre!”亚瑟颤抖着站了起来,抽身离开了悬崖。“它就像是地狱!”

  “不,我的孩子。”蒙泰尼里缓缓地说道,“它只像是一个人的灵魂。”

  “就是那些坐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之中的灵魂?”

  “是那些每天在街上经过你身边的灵魂。”

  亚瑟俯身望着那些阴影,浑身抖个不停。一层暗淡的白雾悬挂在松树之间,无力地抓着汹涌澎湃的山泉,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幽灵,无法给予任何的安慰。

  “瞧!”亚瑟突然说道。“走在黑暗里的人们看见了一道巨大的光亮。”

  东边的雪峰在夕阳的反射下被映得通亮。在那道红光从山顶上消失以后,蒙泰尼里转过身来,轻轻地拍了一下亚瑟的肩膀。

  “回去吧,亲爱的。天都暗下来了。如果我们再待在这里,我们就得在暗中走路,并会迷失方向的。”

  “就像是一具僵尸。”亚瑟说道。他已转过身来,不再去看在暮色之中闪耀的偌大山峰那副狰狞的面目。

  他们穿过黑漆漆的树林,前往他们投宿的牧人小屋。

  亚瑟正坐在屋里的餐桌边等着。当蒙泰尼里走进去的时候,他看见这个小伙子已从阴暗的幻梦中摆脱了出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噢,Padre,快来看看这只滑稽的小狗!它能踮起后腿跳舞呢。”

  他忘情地望着小狗,并且逗它表演,就像他沉湎于落日的余辉之中一样。这家女主人的脸红扑扑的,身上系着围巾,粗壮的胳膊叉在腰间。她站在一旁,笑盈盈地望着他扯着小狗玩耍。“如果他老是这样,别人会说他无忧无虑。”她用方言对她女儿说道,“这小伙子长得真帅!”

  亚瑟脸红了起来,就像是一个上学的女孩子。那个女人这才明白他听懂了她的话,看着他发窘的样子她赶紧走开。吃晚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谈论短途旅行、登山和采集植物标本的计划。他那些梦呓般的幻想显然没有妨碍他的情绪和胃口。

  当蒙泰尼里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亚瑟已经不见了。天亮之前,他就去了山上的牧场,“帮着嘉斯帕赶羊”。

  没过多久早饭就摆到了桌上,可在这时他一溜小跑奔进屋里。头上没戴帽子,肩上扛着一个三岁大的农村女孩,手中拿着一大把野花。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笑容满面。亚瑟在比萨和里窝那时不苟言笑,现在这副模样与那时判若两人,真有意思。

  “你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你野到哪儿去了?满山遍野地乱跑,连早饭都不吃了?”

  “噢,Padre,太有意思了!日出的时候,群山真是蔚为壮观。露水可重了!您瞅瞅!”

  他抬起一只靴子,上面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巴。

  “我们带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又在牧场弄了一些牛奶。噢,那才叫棒呢!可我这会儿又饿了,我还想给这个小家伙一点东西吃。安妮塔,吃点蜂蜜好吗?”

  他坐了下来,并把那个孩子放在膝上,然后帮她把鲜花摆好。

  “不,不!”蒙泰尼里插嘴说道,“我可不能看你着凉。快去换下湿衣服。过来,安妮塔。你是在哪儿把她给弄来的?”

  “是在村头。她的父亲我们昨天见到过的——就是村子的鞋匠。您瞧她的眼睛多美!她的兜里装着一个乌龟,她管它叫‘卡罗琳’。”

  当亚瑟换完衣服回来吃饭时,他看见孩子就坐在Padre的膝上,正在津津乐道地对他说起她的那只乌龟。胖胖的小手托着四脚朝天的乌龟,为了好让“先生”欣赏蹬个没完没了的小脚。

  “瞧啊,先生!”她用半懂不懂的方言严肃地说道,“瞧瞧卡罗琳的靴子!”

  蒙泰尼里坐在那儿逗着孩子玩,抚摸着她的头发,赞美着她的宝贝乌龟,并给她讲着美妙的故事。那家的女主人进来准备收拾桌子,望着安妮塔乱翻这位一脸严肃、教士装束的绅士口袋,她吃了一惊。

  “上帝教导小孩子家辨别好人。”她说道,“安妮塔总是怕和生人打交道。您瞧,她见着教士一点也不扭扭捏捏的。真是怪极了!跪下来,安妮塔,快请这位好先生在走前为你祈福,这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我不知道您能这么逗着孩子玩,Padre。”一个小时以后,在他们走过阳光明媚的牧场时亚瑟说道。“那个孩子老是看着您。您知道,我想——”

  “你想什么?”

  “我只是想说——在我看来,教会禁止神职人员结婚几乎是一件憾事。我不大明白这是为什么。您知道,教育孩子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从一开始就受到良好的熏陶格外重要,所以我认为一个人的职业越高尚,他的生活越纯洁,他就越适合担起父亲的职责。我确信,Padre,如果您不是起过誓,终生不娶——如果您结了婚,那么您的孩子就会很——”

  “嘘!”

  这一声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随后的寂静显得格外的深沉。

  “Padre。”亚瑟再次开口说道。看到对方表情阴郁,他的心中很苦恼。“您认为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之处吗?当然我可能说错了,但是我只能认为我是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件事的。”

  “也许,”蒙泰尼里轻声地答道,“你并不十分明白你刚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再过几年,也许你会改变你的想法。在此期间,我们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什么东西吧。”

  在这次假日旅行中,他们一直处得非常融洽和谐,这是他们第一次闹了别扭。

  他们从夏蒙尼途经泰特努瓦山到了马尔提尼,然后在那里歇脚休息,因为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吃完饭以后,他们坐在旅馆的阳台上。这里晒不到太阳,而且还可以一览群山的景致。亚瑟拿出了他的标本盒,并用意大利语和蒙泰尼里认真地讨论植物学。

  两位英国画家正坐在阳台上,一个在写生,另一个在懒洋洋地说着话儿。他没有想到这两位陌生人能够听懂英语。

  “你就别在那儿乱画什么风景了,威利。”他说,“你就画画那个妙龄的意大利男孩吧,他正在神魂颠倒地捣鼓那几片羊齿叶呢。你看看他那个眉毛的线条!你只需要把放大镜换成十字架,再把上衣和灯笼裤换成罗马式的宽袍,然后你就能画出一个形神兼备的早期基督徒来。”

  “去你的早期基督徒吧!我在吃饭的时候就和那个小伙子坐在一起,他对那只烤鸡和对这些野草一样着迷。他是够漂亮的,橄榄色的肤色确实很美,但是远远没有他的父亲上画。”

  “他的——谁啊?”

  “他的父亲啊,就是坐在你前面的那位。这么说你是把他给忽略了?那张脸才叫精彩绝伦呢。”

  “你这个循规蹈短的卫理公会教徒真是个死脑瓜子!碰上一个天主教的教士你都认不出来吗?”

  “教士?我的天啊,他原来竟是教士!对了,我忘了这碴儿了。他们要发誓永保处子之身,诸如此类的名堂。那好吧,我们就行行善事,假定那个男孩是他的侄子。”

  “这些人真是愚不可及!”亚瑟小声地说道,两只眼睛扑闪着乱转。“可是,多承他们的美意,认为我长得像您。我希望我真的是您的侄子——Padre,怎么啦?您的脸色可真白啊!”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一只手扶着前额。“我有点头晕。”他说,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很弱,无精打采。“也许今天上午我待在太阳底下的时间太长了。我要去躺一会儿,亲爱的。没什么,只是天气太热了。”

  在吕森湖畔逗留了两个星期以后,亚瑟和蒙泰尼里经过圣·戈塔尔山口回到了意大利。值得庆幸的是天气一直不错,而且他们还作了几次愉快的徒步旅行。但是最初的那种欢愉已经荡然无存。蒙泰尼里老是忐忑不安,想着安排一次“更加正式的谈话”,这次假期就是进行这种谈话的机会。在安尔维山谷,他尽力避免提到他们在木兰树下所谈的话题。他认为亚瑟是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人,进行这样的谈话会破坏阿尔卑斯山的景致所带来的那种喜悦的心情,而这次谈话肯定是痛苦的。从在马尔提尼的那天起,他每天早晨都对自己说:“我今天就说。”每天晚上他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吧。”一种无法言喻的冷酷之感使他难以启齿,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张无形的薄纱落在他和亚瑟之间。直到最后的那天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如果要说的话,他必须现在就说。他们那天晚上是在卢加诺过夜,准备第二天上午返回比萨。至少,他会发现他的宝贝疙瘩陷进性命攸关的意大利政治漩涡有多深。

  “雨已经停了,亲爱的。”他在日落以后说道,“这是我们赏湖的唯一机会。来吧,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沿着湖边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一段低矮的石头墙上。紧挨着他们的旁边长着一丛玫瑰,上面结着猩红的果子。一两簇迟开的乳白色花儿仍然挂在高处的一根花茎上,带着沉重的雨滴在凄凉地摆动。在碧绿的湖面上,一只小船在裹着露水的微风中荡漾,白色的风帆无力地抖动。小船显得轻盈柔弱,就像是一束银白色的蒲公英被扔到了水上。高处的萨尔佛多山上,某个牧人小屋的窗户敞开着,就像是一只金黄色的眼睛。玫瑰花垂下头来,在九月里悠闲的白云下浮想连翩。湖水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喃喃的低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唯有这次机会我才能和你平心静气地谈一谈。”蒙泰尼里开口说道,“你将会回去上学,回到你的那些朋友那里。我呢,在今年冬天也会很忙。我想要清楚地了解一下我们应该如何相处。所以,如果你——”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接着说了下去,说得更慢。“如果你觉得你还能像过去那样信任我,我想让你告诉我,比在神学院花园的那天晚上更加明确,你在那条路上走了多远。”

  亚瑟望着湖的那边,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想知道,如果你告诉我的话,”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你是否受到誓言的约束,或者——别的什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亲爱的Padre。我并没有约束我自己,但是我确是受到了约束。”

  “我不明白——”

  “誓言有什么甩?誓言约束不了人。如果你对一件事情有了某种体会,那就会约束你。如果你没有某种体会,什么也不会约束你。”

  “那么,你是说这件事情——这种——体会是不可改变的吗?亚瑟,你想过你在说些什么吗?”

  亚瑟转过身来,直盯着蒙泰尼里的眼睛。

  “Padre,您问我能否信任您。您就不能信任我吗?如果有什么好说的,我肯定会告诉您的。但是谈论这些事件是没有用的。我还没有忘记您在那天晚上对我讲过的话。我永远也忘记不了。但是我必须走我自己的路,跟随着我所看见的那片光明。”

  蒙泰尼里从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一片接着一片地扯下花瓣,并把花瓣扔进水里。

  “你说得对,亲爱的。好吧,这些事情我们就谈到这里。看来长篇大论也没有什么用的——呃,呃,我们进去吧。”

  (第一部·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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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5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三章

  第三章

  秋冬两季平淡无奇地过去了。亚瑟读书很用功,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他设法每个星期去看望蒙泰尼里一两次,哪怕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时不时地会带上一本晦涩难懂的书,让他帮着解疑答惑。但是在这些场合,他们只是切实谈论学习上的事情。与其说蒙泰尼里观察到了,倒不如说他感觉到了一道难以琢磨的小小障碍横在他们中间,所以他一举一动都很谨慎,不让自己显得像是尽量保持过去那种亲密的关系。

  亚瑟的来访现在给他带来的不安要大于愉快,所以老是装出若无其事、显得一切都没有改变的样子是件痛苦的事情。亚瑟也发现到了Padre的举止有了微妙的变化,但是不大明白个中的缘由。他隐约地觉得这与恼人的“新思潮”问题有关,所以他避免提到这个话题,尽管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爱着蒙泰尼里。从前他在朦胧之间老是有一种难以满足的感觉,而且觉得精神空虚,他一直是在神学理论和宗教仪式的重压下努力抑制这些感觉。但在接触到青年意大利党后,这些感觉全都烟消云散。因为孤独和照料病人而产生的所有那些不健康的幻想已经无影无踪,曾经求助于祈祷的疑惑也已消失,用不着驱邪祓魔。随着一种新的激情觉醒以后,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崭新的宗教理想(因为他是从这个方面而非从政治发展来看待学生运动的,所以他更是如此)已经成了一种恬适充实的感觉,体现了世界和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念。在这种庄重温和的欢快气氛之下,他认为全世界都充满了光明。他在他最喜欢的那些人身上发现了某种可爱的因素。五年以来,他一直把蒙泰尼里当作理想中的英雄。在他的眼里,蒙泰尼里现在又增添了新的光环,就像是那种新信仰的一个潜在先知。他怀着满腔的热情聆听Padre的布道,试图在他的话中捕捉到与新共和理想的某种内在关系。他还潜心钻研《福音书》,庆幸基督教在起源时就具备了民主的倾向。

  一月里的一天,他来到神学院归还一本索借的书。听说院长神父出去以后,他径直走进蒙泰尼里的书房,把那本书放在书架上,然后准备离开房间。这时搁在桌上的一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但丁的《帝制论》。他开始阅读这本书,并且很快地入了迷,连房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直到蒙泰尼里在他背后说话,他才醒悟过来。

  “我没有料到你今天会来。”Padre说道,并且拿眼看了一下那本书。“我准备派人去问你今天晚上能否来一下。”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今晚有个约会,可是我可以不去,如果——”

  “没什么要紧的,明天来也行。我想见你一面,因为星期二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应召去罗马了。”

  “去罗马?要去多长时间?”

  “信上说‘直到复活节以后’。信是梵蒂冈发来的。我本想立即就告诉你的,但是一直忙着处理神学院的事情,并且安排迎接新院长。”

  “可是,Padre,您当然不会放弃神学院吧?”

  “只能如此。但是我可能回到比萨,至少待上一段时间。”

  “可是您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地方呢?”

  “呃,现在还没有正式宣布,但是已经任命我为主教。”

  “Padre!在什么地方?”

  “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才一定要去罗马一趟。究竟到亚平宁山区升任主教,还是留在这里担任副主教,现在还没有作出决定。”

  “已经选定了新院长了吗?”

  “卡尔迪神父已被任命为院长,他明天就会到达这里。”

  “是不是有点突然?”

  “是的,但是——梵蒂冈的决定有时要到最后才会公布。”

  “您认识新院长吗?”

  “没有见过面,但是他的口碑极佳。勤于笔耕的贝洛尼神父说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人。”

  “神学院里的人会非常想念您的。”

  “神学院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会想念我的,亲爱的。你也许会像我想念你那样想念我。”

  “我肯定会想念您的。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高兴。”

  “是吗?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境。”他坐在桌边,脸上露出倦容,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就要升任高职的人。

  “亚瑟,你今天下午忙吗?”过了片刻他说道,“如果不忙的话,我希望你能陪我一会儿,因为你今天晚上不能过来。我看我是有些不大舒服。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尽量地多看你几眼。”

  “行啊,我可以待上一会儿。他们六点钟等我。”

  “去参加一个会吗?”

  亚瑟点点头,然后蒙泰尼里匆忙换了一个话题。

  “我想和你谈谈你自己的事。”他说,“在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另外一位忏悔神父。”

  “在您回来的时候,我可以继续向您忏悔,难道这样不行吗?”

  “我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当然我只是说我不在的三四个月内。你去找圣特琳娜教堂的一位神父好吗?”

  “很好。”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然后亚瑟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Padre。那些学生会等我的。”

  蒙泰尼里的脸上又露出憔悴的表情。

  “时间到了吗?你几乎已使我郁闷的心情好起来。呃,再见吧。”

  “再见。我明天肯定会来的。”

  “尽量早点来,那样的话我也许能有时间单独见你。卡尔迪神父会来这里。亚瑟,我的孩子,我不在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受人误导做出轻率的事来,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你想象不出离开你,我是多么不放心啊。”

  “没有这个必要,Padre。一切都很平静。事情还远着呢。”

  “再见。”蒙泰尼里脱口说道,然后坐在桌旁拿笔写了起来。

  当亚瑟走进学生们举行小型集会的房间时,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孩童时的伙伴,华伦医生的女儿。她坐在靠窗的一角,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位发起人对她讲话。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伦巴第人,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近几个月她有了变化,发育得很快,现在看上去已像是一位成熟的年轻女性,尽管粗黑的辫子还垂在背后,仍旧是一位女学生的打扮。

  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袭黑衣,头上裹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因为屋里冷风飕飕。她的胸前插着一串柏枝,这是青年意大利党的党徽。那位发起人热情洋溢,正对她描绘卡拉布里亚农民的苦难。她静静地听着,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地上。在亚瑟看来,她仿佛就是黯然神伤的自由女神,正在哀悼毁于一旦的共和国。(朱丽亚会认为她只是一个发育过快的野女孩,肤色蜡黄,鼻子长得又不规则,而且所穿的那件旧布衣料做的连衣裙又太短了。)

  “吉姆,你也在这儿!”他说。在那位发起人被叫到房间另一头去的时候,他朝她走了过去。她在受洗礼时取了詹妮弗这个奇怪的名字,结果给小孩子们叫走了样,成了“吉姆”。她的意大利同学叫她“琼玛”。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亚瑟!噢,我不知道你——你也属于这个地方!”

  “可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啊。吉姆,你是什么时候——”

  “你不明白的!”她马上插嘴说道。“我并不是这里的成员。只是我做过一两件小事。你知道,我结识了毕尼——你知道卡洛·毕尼吗?”

  “当然知道。”毕尼是里窝那支部的组织人,青年意大利党全都知道他。

  “呃,他先和我谈起这些事情,然后我就请他带我参加了一次学生会议。那天他写信给我,要我到佛罗伦萨去——你知道我在佛罗伦萨过的圣诞节吗?”

  “我现在不常接到家里的信。”

  “噢,对了!反正去的时候,我住在赖特姐妹的家里。(赖特姐妹是她的同学,她们搬到佛罗伦萨去了。)然后毕尼写信告诉我,让我回家时在今天路过比萨,这样我就到了这里。啊!他们开始了。”

  演讲的内容是有关理想共和国,以及为了实现这个共和国青年人应该担负什么责任。那位演讲人对这个题目理解得并不深刻,但是亚瑟怀着虔诚的敬意认真听着。在这个时期,他的大脑非常缺乏批判能力。在接受一个道德理想时,他就吞下所有的东西,没有去想是否消化得了。演讲结束以后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完了学生开始散去。他走到琼玛那里,琼玛仍然坐在屋子的那一角。

  “让我来送你吧,吉姆。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和玛丽塔住在一起。”

  “你父亲的老管家?”

  “对,她住的地方离这儿挺远。”

  他们默不做声地走了一段时间。然后亚瑟突然开口说话:“你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吧?”

  “十月份我就满十七岁了。”

  “以前我就知道,你长大以后不会像其他的女孩一样,光是想着参加舞会,以及那些东西。吉姆,亲爱的,我心里常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

  “我也常这么想。”

  “你说过曾为毕尼做过事情,我以前并不知道你认识他。”

  “不是为毕尼做事,是为另外一个人做事。”

  “另外一个人?”

  “就是今晚和我说话的那个——波拉。”

  “你和他很熟吗?”亚瑟的话中有一丝妒意。谈起波拉他就不高兴,他们之间曾经争着去做某件事情,但是青年意大利党委员会最终还是让波拉去了,而且竟然还说亚瑟太年轻,没有经验。

  “我和他挺熟,我很喜欢他。他一直住在里窝那。”

  “我知道,他是十一月去的——”

  “就是有关轮船的事情。亚瑟,你不认为进行这项工作,你家要比我家更安全吗?没有人会怀疑像你们那样一个经营船运的富家,而且你几乎认识码头上的每一个人——”

  “嘘!亲爱的,别那么大声嚷嚷!这么说从马赛运来的书籍就藏在你的家里?”

  “只藏一天。噢!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

  “为什么呢?你知道我是这个组织中的人。琼玛,亲爱的,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你们参加到我们中来更让人高兴,我是说你和Padre。”

  “你的Padre!他当然——”

  “不,他的看法不同。可我有时幻想——也就是我希望——我不知道——”

  “亚瑟,他可是一位教士啊!”

  “这又怎么样?我们这个组织里就有教士——有两位还在报上发表过文章呢。为什么不行呢?教士的使命就是引导世界实现更高的理想和目标,我们这个组织还想做些什么?归根到底,这不单是一个政治问题,更是一个宗教和道德问题。如果人们都配享受自由,都配成为尽责的公民,那么谁都不能奴役他们。”

  琼玛皱起了眉头。“在我看来,亚瑟,”她说道,“你的逻辑有些紊乱。一个教士传授宗教的教义,我看不出这与赶走奥地利人有什么关系。”

  “教士传授的是基督教的教义,在所有的革命家当中,最伟大的是基督。”

  “你知道吗,那天我对父亲谈起教士,他说——”

  “琼玛,你的父亲是一位新教徒。”

  停顿片刻以后,她率直地打量着他。

  “听着,我们最好不要谈起这个话题。一谈到新教徒,你总是带有偏见。”

  “我不是带有偏见。但我认为谈起了教士,新教徒一般都带有偏见。”

  “大概是吧。反正我们谈及这个话题时,我们经常争执不休,所以不值得再提起这个话题。你认为演讲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特别是最后一部分。使我感到高兴的是,他强调了实现共和国的必要性,而不是梦想其成。就像基督所说的那样:‘天国就在你的心中。’”

  “就是这个部分我不喜欢。有关我们应该思考、感知和实现的美好事物,他谈得太多了。但是从头至尾,他基本上没有告诉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会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是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实现一件事情的时间越长,那就更有理由立即动手去做。你谈到了配享受自由——你还知道有谁比你的母亲更配享受自由吗?难道她不是你见过的最完美的天使般的女性吗?

  可她所有的那些美德又有什么用呢?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一个奴隶——受尽了你的哥哥杰姆斯和他妻子的欺凌、骚扰和侮辱。如果她不是那样的温柔和耐心,她的境况就会好得多。意大利的情况也就是如此。需要的并不是耐心——得有人挺身而出,保卫他们自己——”

  “吉姆,亲爱的,如果愤怒和激情能够挽救意大利,她早就得到了自由。她需要的并不是仇恨,她需要的是爱。”

  在他说出这个字时,他的前额突然露出了赧色,但是随即又消失了。琼玛并没有看出来,她正皱着眉头,抿着嘴直视前方。

  “你认为我错了,亚瑟,”她停顿了片刻说道,“但是我是对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就是这家。你进来吗?”

  “不啦,时候不早了。晚安,亲爱的!”

  他站在门口,双手紧握着她的手。

  “为了上帝和人民——”

  她缓慢而又庄重地说完那句没有说完的誓言:“始终不渝。”[青年意大利党的口号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始终不渝”。]琼玛抽回了她的手,然后跑进了屋子。当她随手关上门时,他弯腰拾起从她胸前落下的那串柏枝。

  (第一部·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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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四章

  第四章

  亚瑟走回住处,感觉像是长了翅膀。他真是高兴极了,心里没有一丝愁云。在那次会上,有人暗示准备进行武装暴动。

  现在琼玛已经成了同志,而且他也爱她。为了那个将要实现的共和国,他们可以一起工作,甚至可能死在一起。实现希望的时机已经到来,Padre将会看到它,并且相信它。

  可是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以后清醒许多。他想起了琼玛要去莱亨,Padre要去罗马。一月、二月、三月——要过三个月才到复活节!如果琼玛在家中受到“新教徒”的影响(在亚瑟的词汇中,“新教徒”就是“腓力斯人”[腓力斯人是指古代地中海东岸的腓力斯国居民。《圣经》把他们描绘成伪善、狭隘、缺乏教养的人。在西方文化中,腓力斯人被用来指自私的伪君子。]的意思)——不会的,琼玛永远也学不会卖弄风情,引诱游客和秃头的船主,就像里窝那其他的英国女孩那样。但是她的日子也许非常难过。她是那么年轻,没有朋友,完全是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那些木头人中间。如果母亲还活着——

  他在傍晚去了神学院,并在那里见到蒙泰尼里正在招待新院长,看上去他感到疲惫不堪,百无聊赖。Padre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喜色,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阴郁。

  “这就是我给你讲起的学生,”他说,态度生硬地介绍亚瑟,“如果您容许他继续使用图书馆,我会不胜感激。”

  卡尔迪神父是位年长的教士,长得慈眉善目。他随即就开始跟亚瑟谈起了萨宾查大学。他谈吐轻松自如,看得出来他非常熟悉大学生活。他们很快转而讨论起大学校规,这在当时是一个热门话题。新院长强烈反对大学当局采取种种限制性的措施,认为这些措施毫无意义,而且令人恼火,搞得学生们不得安宁。对此亚瑟感到极为高兴。

  “我在引导年轻人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他说,“而且我有一条原则,没有充足的理由永远都不要禁止什么。如果对他们表示适当的重视,并且尊重他们的人格,那么很少会有学生惹麻烦。但是,当然了,如果你总是扯紧缰绳,那么最温顺的马也会踢人的。”

  亚瑟瞪大眼睛,没有想到这位新院长会为学生辩解。蒙泰尼里没有插话,他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感兴趣。他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绝望和厌烦,所以卡尔迪神父突然中断了谈话。

  “恐怕我已经使您过于劳累了,神父。您得原谅我这么侃侃而谈。我非常热衷于这个话题,忘掉了别人对它也许会兴趣索然。”

  “正好相反,我很感兴趣。”蒙泰尼里并不习惯这种约定俗成的客套,他的语调在亚瑟听来很不舒服。

  当卡尔迪神父走回自己的房间以后,蒙泰尼里转向亚瑟。

  整个晚上,他的脸上都挂着焦急和忧虑的表情。

  “亚瑟,我亲爱的孩子,”他缓慢地说道,“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他一定是获悉了什么坏消息。”亚瑟焦急不安地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孔,他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很长的时间,他俩都没有说话。

  “你认为新院长怎么样?”蒙泰尼里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亚瑟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我很喜欢他,我认为——至少——不,我并不十分清楚我喜欢他。但是见了一次面很难说出什么来。”

  蒙泰尼里坐了下来,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每当他焦急不安或者疑惑不解时,他就有这个习惯。

  “关于罗马之行,”他再次开口说道,“如果你认为有什么——呃——如果你希望我不去的话,我可以写信,说我不能去。”

  “Padre!但是梵蒂冈——”

  “梵蒂冈可以另外找个人。我可以写信表示歉意。”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蒙泰尼里用手拂了一下前额。

  “我是担心你。我的脑子老是想这想那——毕竟,我没有什么必要去——”

  “可是主教的职位——”

  “噢,亚瑟!主教职位又有什么益处,如果我失去了——”

  他停了下来。亚瑟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所以他心慌意乱。

  “我不明白,”他说,“Padre,如果你能够更加——更加明确地对我解释你的想法——”

  “我什么也不想,我为一种恐怖感所缠绕。告诉我,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吗?”

  “他是听到了什么。”亚瑟想起了关于准备举行起义的种种谣传,但是他不能泄漏这个秘密。于是他只是反问了一句:“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呢?”

  “别问我——回答我的问题!”情急之下,蒙泰尼里的声音有些粗暴。“你有危险吗?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只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上帝的手里,Padre。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在您回来的时候,我不应在这里平安无事地活着。”

  “在我回来的时候——听着,亲爱的。这事我让你来决定。你不必跟我讲什么理由,只要跟我说一声‘留下’,那么我就放弃这次行程。这不会伤害谁,而且我也会觉得有我在你的身边,你就更加平安无事。”

  这种病态的胡思乱想与蒙泰尼里的性格毫不相符,所以亚瑟怀着非常焦虑的心情望着他。

  “Padre,您肯定是不舒服。您当然得去罗马,争取彻底休息一下,治好您的失眠和头痛。”

  “很好。”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仿佛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厌倦。“我明天一早乘驿车动身。”

  亚瑟望着他,心里很纳闷。

  “您有什么要告诉我吗?”他说。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愕,几乎是恐惧的表情。

  蒙泰尼里走后几天,亚瑟到神学院的图书馆去取一本书。

  在上楼梯时,他遇到了卡尔迪神父。

  “啊,伯顿先生!”院长大声说道。“我正想见你呢。请进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

  他打开书房的门,亚瑟跟着他走进屋子,心中暗自涌上一股无名的怨恨。看到Padre至爱的私人书房被一个陌生人占用,他心里感到不大对劲。

  “我是嗜书如命的人。”院长说道,“我到了这里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很有意思,只是我不明白图书是怎么分类的。”

  “分类的方法不尽完善,近来又增加了不少善本书。”

  “你能花上半个小时给我解释一下编目的方法吗?”

  他们走进图书馆,亚瑟仔细地解释了图书的分类。当他起身拿帽子时,院长却笑着拦住了他。

  “不,不!我不能让你这样匆忙走开。今儿是星期六,时间多着呢,功课可以留到星期一嘛。既然我已经耽搁了你这么长的时间,索性就陪我吃顿饭吧。我一个人颇觉无聊,要是能有你做伴我会不胜荣幸。”

  他的言谈举止开朗而又怡人,亚瑟随即就觉得和他在一起没有了拘束。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以后,院长问他认识蒙泰尼里有多长时间了。

  “大约有七年了。在我十二岁那年,他从中国回来了。”

  “啊,对了!他曾是一名传教士,他在那里出了名。自那以后,你就是他的学生吗?”

  “他是在一年以后开始教导我的,大约就在那时我初次向他忏悔。在我进入萨宾查大学以后,他还继续辅导我学习——我想学而正课又学不到的东西。他对我非常和蔼可亲——您想象不出他对我是多么和蔼可亲。”

  “这我非常相信。没有谁不对此表示钦服——他品格高尚,性情温和。我遇见过和他同去中国的一些传教士,对他身处困境所表现出来的毅力、勇气,以及矢志不渝的虔诚,他们都称赞不已。你在年轻的时候,幸运的是有这样的人帮助和引导你。我从他那里得知你已经失去了双亲。”

  “是的。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的母亲是去年过世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倒是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我还在襁褓之中时,他们就已从商了。”

  “你的童年一定很孤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会更加珍视蒙泰尼里神父的慈爱。顺便说一下,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已经选定了忏悔神父吗?”

  “我想过要去找圣·卡特琳娜的一位神父,如果他们那里忏悔的人不太多的话。”

  “你愿意向我忏悔吗?”

  亚瑟惊讶地睁大眼睛。

  “尊敬的神父,我当然——应该感到高兴,只是——”

  “只是一位神学院的院长通常并不接受世俗的忏悔人。这一点也不假。但是我知道蒙泰尼里神父对你非常关注,而且在我看来他对你有点放心不下——如果我丢下一位心爱的学生,我也会一样感到放心不下——他会乐意见到你接受他的一位同事给予你以精神上的引导。而且坦率地跟你说,我的孩子,我喜欢你,我愿意尽力帮助你。”

  “如果您这样说的话,能够接受您的引导我当然感激不尽。”

  “那么你下个月来好吗?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有时间的话,我的孩子,你就过来看我一下。”

  复活节之前不久,蒙泰尼里被正式任命为布里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布里西盖拉是在伊特鲁里亚地区的亚平宁山区。他怀着愉快而平静的心情,从罗马给亚瑟写来了信。他的忧郁之情显然已经荡然无存。“每个假期你都一定要来看我,”他在信上写道,“我也会经常去比萨。即使我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常常见到你,我也希望多见你几次。”

  华伦医生已经邀请亚瑟上他家去,和他及孩子们一起欢度复活节,从而不必回到那个沉闷不堪、老鼠横行的豪华旧宅,现在朱丽亚已在那里主宰一切。信里附寄了一张便条,琼玛用幼稚而不规则的书法恳求他尽量去,“因为我想和你谈点事情”。更加让人感到鼓舞的是,大学里的学生相互串连,每个人都在准备复活节以后将有大的举动。

  所有这些都让亚瑟处在一种喜不自禁的期待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中传播的那种最不切合实际的空想,在他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很有可能在两个月以后就会实现。

  他安排在受难周的星期四回家,放假的前几天准备就在那里过。这样拜访华伦一家的快乐和见到琼玛的喜悦就不会影响他参加庄严的宗教默念仪式,教会要求所有教徒在这个季节参加默念仪式。他给琼玛写了回信,答应在复活节星期一到她家去。所以他在星期三夜晚怀着一颗肃穆的心灵走进卧室。

  他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卡尔迪神父已经答应在第二天早晨接待他,而且因为这是他在复活节圣餐前的最后一次忏悔,所以他必须长久而又认真地祈祷,以使自己作好准备。他跪在那里,双手合掌,脑袋低垂。他回顾了过去一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历数急躁、粗心、急性子所犯下的轻微罪过,那些已经在他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了淡淡的细小污点。除此之外,他没有发现什么。在这个月里,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没有时间犯下太多的罪过。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正在他解开衬衣纽扣时,一张纸条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地上。这是琼玛写来的信,他把它塞在脖子里已有一整天。

  他把它捡了起来,把它展开,吻着那些倍感亲切的潦草字迹。

  然后他又把那张纸折叠起来,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做了某件非常可笑的事情,这时他注意到信纸的背后有几句附言,他在先前没有读到。“务必尽快到来,”上面写道,“因为我想让你见见波拉。他一直住在这里,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读书。”

  在他读着这几句话时,一股热血涌上了亚瑟的前额。

  总是波拉!他又在莱亨做些什么?为什么琼玛想要和他一起读书?他就凭着走私把琼玛给迷住了吗?在一月份的那次会议上,很明显就能看出他已经爱上了她;因此他才如此热心从事宣传工作。现在他就在她的跟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读书。

  亚瑟突然把信扔到了一边,再次跪在十字架前。这就是准备请求基督赦罪的灵魂,准备接受复活节的圣餐——那颗要与上帝和其本身以及世界和平相处的灵魂!这颗灵魂竟能生出这等卑鄙的妒恨和猜忌、自私的恶意和狭隘的仇恨——

  而且对方竟是一个同志!他羞愧难当,不禁用双手捂住脸。只是在五分钟以前,他还梦想着能够成为一名烈士。现在他却为这么一个卑鄙、龌龊的念头而深感愧疚。

  当他在星期四上午走进神学院的小教堂时,他看见卡尔迪神父一个人在那里。他背诵了一遍忏悔祷文,随即就讲起了前天晚上所犯的罪过。

  “我的神父,我指控自己犯下妒忌和仇恨的罪过,我对一个于我没有过失的人起了不洁的念头。”

  卡尔迪神父十分清楚,知道他在应付一个什么样的忏悔者。他只是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事情的前前后后,我的孩子。”

  “神父,那个我对之起了非基督教念头的人是我应该热爱和尊敬的人。”

  “一个跟你有血源关系的人吗?”

  “比血源关系更加密切。”

  “什么样的关系呢?”

  “志同道合的关系。”

  “什么方面志同道合?”

  “一桩伟大而又神圣的工作。”

  短暂的停顿。

  “你对这位——同志的愤恨,你对他的忌妒,是因为他在这桩工作中比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而引起的吗?”

  “我——是的,这是部分原因。我妒忌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想——我怕他会从我那里夺去我——爱的那位姑娘的心。”

  “那么这位你爱的姑娘,她是圣教中的人吗?”

  “不是,她是一位新教徒。”

  “一位异教徒吗?”

  亚瑟紧握双手,非常焦虑不安。“是的,一位异教徒。”他重复说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母亲是朋友。我——妒忌他,因为我看见了他也爱她,因为——因为——”

  “我的孩子,”停顿片刻以后,卡尔迪神父说道,声音缓慢而又庄重,“你还没有把一切全都告诉我呢。你的灵魂之上远非只有这些东西。”

  “神父,我——”他支吾着,又停了下来。

  “我妒忌他,因为我们那个组织——青年意大利党——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唔?”

  “把一项我曾希望接受的工作分配给了他——这项工作本来有望交给我的,因为我特别适合这项工作。”

  “什么工作?”

  “运进书籍——政治书籍——从运进这些书籍的轮船取来——并为它们找到一个隐藏地点——是在城里——”

  “党把这项工作交给你的竞争对手了吗?”

  “交给了波拉——我妒忌他。”

  “他没有什么引起这种感情的原因吗?你并不责备他对交给他的任务疏忽大意吗?”

  “不,神父。他工作起来非常勇敢,而且也很忠诚。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我只该热爱并且尊敬他。”

  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沉思。

  “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光明,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的工作的梦想,一种为减轻劳苦大众负担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留意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他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新生。如果你已经发现了牺牲的道路,发现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经结识了至亲至爱的同志,准备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务必要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和激情的侵扰,要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圣坛,让圣火在那里永远燃烧。记住有一个高尚而又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灵必须纯洁得不受任何自私的杂念影响。这种天职也是教士的天职。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儿女私情,这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

  “啊!”亚瑟吓了一跳,紧握着双手。听到这句誓言他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拥护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的一边——”

  “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庄重地说,“基督曾把金钱兑换者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亚瑟颤巍巍地小声说道:“赶走他们以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

  他停了下来,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

  (第一部·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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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5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五章

  第五章

  那天下午亚瑟感到有必要多散一会儿步。他把行李交给了一位同学,然后徒步走向里窝那。

  那天湿度非常大,天上布满了乌云,但是并不冷。一望无际的平原在他看来仿佛比以前更加美丽。脚下踩着柔软的湿草,春天开放的野花在路旁露出羞答答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亚瑟感到赏心悦目。在一小片树林边上的一丛刺槐上,一只小鸟正在筑窝。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只小鸟吓得鸣叫一声,拍打着褐黄色的翅膀匆匆飞走了。

  因为这是耶稣受难日的前一天,所以他试图集中思想,进行虔诚的默念。但是他却老是想着蒙泰尼里和琼玛,以至于他只得放弃这种虔诚的默念,任凭他的思绪随意想着即将到来的起义之种种奇迹和荣耀,并且想着他给他的两位偶像所安排的角色。神父将是领袖、使徒和先知,在他的圣怒之下,黑暗的力量将会逃之夭夭,在他振臂高呼下,保卫自由的青年将会温习旧的教义,并且将从一个全新的、未曾想象过的角度认识旧的真理。

  琼玛呢?噢,琼玛将会冲锋在前。她是用塑造女英雄的材料铸造出来的,她会是一个完美的同志,她是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那种无畏的坚女。她会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在肆虐的死亡暴风雨中狂喜。他们会共赴死亡,也许是在取得胜利的时刻——毫无疑问将会取得胜利。他决不会向她对露他的爱情,他怕这样会影响她的内心宁静,或者破坏平淡之交的同志情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圣洁的东西,一个无瑕的牺牲物,为了解救大众而被贡献到祭坛上焚化。他算是什么,竟敢走进只知热爱上帝和意大利的那片心灵洁白的圣地?

  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街”中那座宏大、沉闷的住宅时,他在突然之间像从云端上坠落下来。朱丽亚的管家在楼梯上遇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穿着考究,神态安详,彬彬有礼,但却不把人放在眼里。

  “晚上好,吉朋斯。我哥哥在家吗?”

  “托马斯先生在家,先生。伯顿夫人也在家。他们都在客厅。”

  亚瑟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了进去。多么让人感到压抑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好像绕它而去,总是让它留在高水位上。一切都没有变化——人没变,家族的画像也没变,笨重的家具和丑陋的餐具也没变,粗俗的豪华摆设也没变,一切什物不具生命的方方面面也没变。甚至连铜花瓶里的花看上去都像是抹了油彩的铁花,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从来不知焕发花的青春活力。朱丽亚身着进餐的装束,正在客厅里等着客人。

  对她来说客厅就是生活的中心,她坐在里面就像是让人描绘时装图样,脸上挂着木然的笑容,头上盘了淡黄色的发卷,膝上趴着一只小狗。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道,随即伸出手指让他握了一下,继而转去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这种动作来得更加亲切。“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在大学里取得了让人满意的成绩。”

  亚瑟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客套话,然后就陷入一种拘谨不安的沉默之中。杰姆斯气度不凡地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不苟言笑、已经上了年纪的船运经纪人。他们来了以后也没有打破这种冷场面。当吉朋斯宣布开饭时,亚瑟站了起来,如释重负。

  “我不吃饭了,朱丽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你的斋戒也斋过头了,我的孩子。”托马斯说道,“这样下去,你肯定会生病的。”

  “噢,不会的!晚安。”

  亚瑟在走廊里遇见一位打下手的女佣人,请她在早晨六点钟敲门叫醒他。

  “少爷要去教堂吗?”

  “是的。晚安,特丽萨。”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这里原是母亲住的地方,在她久病不愈期间,窗户对面的神龛被改装成一个祈祷室,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带着黑色的底座占据圣坛的中间,坛前挂着一盏古罗马式的小吊灯。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她的肖像就挂在床边的墙上,桌上摆着她曾用过的瓷钵,里面装着她心爱的紫罗兰花。她正好去世一年了,那些意大利仆人还没有忘记她。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裹,里面精心装着一帧镶嵌了镜框的画像。这是蒙泰尼里的一张蜡笔肖像画,只是在前几天才从罗马寄来。他正在打开这件无价之宝的包装,这时朱丽亚的小厮端着一个盛有晚餐的托盘进来了。在新女主人到来之前侍候格拉迪丝的厨娘弄了一些小吃,她以为她的小主人也许在不犯教规的情况下肯吃这些小吃。亚瑟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块面包。那个小厮是吉朋斯的侄子,刚从英国过来。在他拿走托盘时,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已经加入了仆人之中的新教徒阵营。

  亚瑟走进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他试图静下心来,抱着祈祷和默念的正确态度。但是他发现很难做到这一点。正如托马斯所说的那样,他执行四旬斋戒过于严格了。他就像喝了烈性酒一样。阵阵轻微的兴奋从背上贯穿下去,眼前的十字架在云中翻滚。只是经过长时间的连续祈祷以后,机械地背诵经文,收回任意驰骋的思绪,聚精会神地思考赎罪的玄义。最后纯粹的体力疲劳压制了神经的狂热,使他摆脱了所有焦虑不安的念头,于是躺了下来,平静而又安详地睡着了。

  他正沉睡着,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啊,特丽萨!”他一边想着一边懒洋洋翻了一个身。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猛地吓了一跳,并且醒了过来。

  “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起来!”

  亚瑟跳下了床。

  “什么事啊?是谁啊?”

  “是我,吉安·巴蒂斯塔。起来,快点,看在圣母的份上!”

  亚瑟匆忙穿好衣服,然后打开了房门。当他带着困惑的眼睛注视马车夫那张苍白、惊慌的面孔时,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锒铛的金属声。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来抓我的?”他冷静地说道。

  “是来抓你的!噢,少爷,快点!你有什么要藏的?瞧,我可以把——”

  “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

  第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出现在过道的另一头。

  “老爷已被叫起来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天啊!祸从天降——真是祸从天降啊!竟然是在神圣的星期五!贤明的众神啊,行行好吧!”

  吉安·巴蒂斯塔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亚瑟上前几步,等候着那些宪兵。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仆人,身上穿着随手抓来的衣服。就在宪兵们围住亚瑟的时候,这家的主人和太太出现在这个奇异的行列后面。主人穿着睡衣和拖鞋,太太穿着长睡袍,头发扎着卷发纸。

  “肯定又有一场洪水,这些两两结伴的人都在走向方舟!

  这不,又来了一对怪异的野兽!”

  亚瑟看到这些形态各异的人们,心里闪过这么一段话。他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因为感到这样很不合适——现在应该考虑更为重要的事情。“再见,圣母玛利亚,天国的女王!”他小声地说道,并把眼光转向别处,免得让朱丽亚头上跳动不已的卷发纸再次引起他做出轻率的举动。

  “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伯顿先生走近那位宪兵军官,“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私宅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除非你准备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否则我就有责任向英国大使投诉。”

  “我以为,”那位军官生硬地答道,“你会把这个当作是充足的解释,英国大使当然也会这么认为。”他取出一张逮捕证,上面写着亚瑟·伯顿的名字,并且注着是主修哲学的学生。他把它递给杰姆斯,并且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你最好还是亲自去找警察局长。”

  朱丽亚从她丈夫手中一把抢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朝着亚瑟扔了过去,俨然像是一位勃然大怒的时髦女人。

  “这么说是你给这个家丢人现眼了!”她尖声说道,“这下可让城里那些乌合之众大眼瞪小眼了,可以好好看上一场热闹!这么说你要坐班房了,你那么虔诚竟也落到这等地步!我们原本就该料到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养出的孩子——”

  “你不能对犯人说外语,太太。”那位军官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朱丽亚滔滔不绝,在她那一番连珠炮般的英语中,他的劝告根本就没人能听见。

  “果真不出我们所料!又是斋戒,又是祈祷,又是虔诚的默念。骨子里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也就如此,不会出什么事呢。”

  华伦医生曾经把朱丽亚比作沙拉,厨子把醋瓶子打翻在里面了。她那尖刻而又刺耳的声音直让亚瑟怒不可遏,所以他突然想起了这个比喻。

  “这种话你就用不着说了。”他说,“你不必害怕将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明白你是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先生们,我看你们是想搜查我的东西吧。我没有私藏什么东西。”

  宪兵们在他的房间里胡乱翻找,阅读他的信件,检查他在大学写的文章,倒空了抽屉和柜子。他坐在床边,因为兴奋而有些脸红,但是一点也不苦恼。搜查并没有使他感到心神不安。他总是烧毁那些可能危及任何人的信件,除了几首手抄的诗歌,半是革命性的,半是神秘性的,两三份《青年意大利》报,宪兵们折腾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朱丽亚经不住小叔子的再三恳求,最后还是回床睡觉去了。她摆出鄙夷的神态,从亚瑟身边走过,杰姆斯乖乖地跟在后面。

  托马斯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尽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当他们走了以后,他走到那位军官面前,请求准许他同犯人说上几句话。得到对方点头同意以后,他走到亚瑟跟前,扯着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说,这真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对此我深感遗憾。”

  亚瑟抬起头来,脸上如同夏日的早晨那样镇静。“你对我一直很好,”他说,“对这事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会平安无事的。”

  “呃,亚瑟!”托马斯使劲一捋胡子,提出一个难以启口的问题。“是——这些是与——钱有关吗?因为,如果是的话,我——”

  “与钱没有关系!噢,没有!怎么可能与——”

  “那么是某种政治上的轻率举动吗?我是这么想的。呃,不要垂头丧气——也不要介意朱丽亚说的那些话。就是她那讨厌的舌头作怪。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现金或是别的什么——尽管跟我说一声,好吗?”

  亚瑟默默地伸出他的手,托马斯离开了房间。他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使他的脸显得冷漠。

  宪兵们这时已经结束了搜查。那位负责的军官要求亚瑟穿上出门的衣服。他立即遵命照办,然后转身离开房间。这时他突然有些迟疑,并且停下了脚步,好像很难当着这些宪兵的面离开母亲的祈祷室。

  “你们能否离开房间一会儿?”他问,“你们知道我逃不掉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对不起,与这个倒没关系。”

  他走进祈祷室,跪下身来,亲吻着蒙难耶稣的双脚和十字架的底座。他轻声说道:“主啊,让我至死不渝吧。”

  当他站起身时,那位站在桌旁的军官正在查看蒙泰尼里的肖像。“这是你的亲戚吗?”他问道。

  “不,是我的忏悔神父,布里西盖拉的新主教。”

  那些意大利的仆人在楼梯上等着,又着急又伤心。他们全都喜爱亚瑟,因为他和他母亲都是好人。他们拥到他的身边,带着真切的悲痛亲吻他的双手和衣服。

  吉安·巴蒂斯塔站在一边,眼泪顺着他那灰白的胡子流了下来。伯顿家的人没有一个出来送他。他们的冷淡越发突出了仆人的友善和同情心。当他握紧伸过来的手时,亚瑟快要哭出声来。

  “再见。吉安·巴蒂斯塔。替我亲亲你家的小孩。再见,特丽萨。你们大家为我祈祷吧!再见,再见!”

  他匆忙下了楼梯跑到前门。片刻之后,一群沉默的男人和抽泣的女人站在门口,望着马车开走。

  (第一部·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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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56:47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六章

  第六章

  亚瑟被带进港口那个巨大的中世纪城堡里。他发现监狱生活相当难过。他那间牢房又湿又暗,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他是在维亚·波拉街的一座豪华住宅里长大的,因此对他来说,密不流通的空气和令人作呕的气味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食物也差得要命,而且量也不够。但是杰姆斯很快就获得准许,从家里给他送来了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单独关着,尽管狱卒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格,但他还是没能查明逮捕他的原因。可是他却保持平静的心态,这种心态自他进入城堡以后就没有发生变化。因为不许他带书来看,所以他只是祈祷和做虔诚的默念,借此消磨时间,不急不躁地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变化。

  有一天,一名士兵打开了牢门,并且向他喊道:“请往这边走!”提了两三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不许交谈!”亚瑟只得听天由命,跟着那位士兵穿过迷宫一样的庭院、走廊和楼梯,一切都多少带着一点霉味。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三个身着军服的人坐在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子旁,桌上杂乱地堆着文书。他们正在懒洋洋地闲聊。

  当他走进来时,他们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他们之中年长的那位看上去像是一个花花公子,此人留着灰白色的络腮胡子,穿着上校军服。他用手一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然后就开始了预审。

  亚瑟想过会受到威胁、侮辱和谩骂,并且准备带着尊严和耐心来应答。但是他们对他很客气,这使他感到失望。对他提出了通常的那些问题,诸如他的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对此他都作了回答。他的回答也都按照顺序被记录下来。他开始觉得乏味,有些不耐烦。这时那位上校问道:“现在,伯顿先生,你对青年意大利党有何了解?”

  “我了解这是一个组织,在马赛出版了一份报纸,并在意大利散发,旨在动员人们挺身而起,把奥地利军队从这个国家赶出去。”

  “我看你是读过这份报纸吧?”

  “是的,我对这件事情挺有兴趣。”

  “在你读报的时候,你认识到你的行动是违法的吗?”

  “当然。”

  “我们在你房间所发现的报纸,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我就不能说了。”

  “伯顿先生,你在这里不许说‘我不能说’。你有责任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不准我说‘不能’,那么我就说‘不愿’。”

  “如果你容许自己使用这些字眼,你将会后悔莫及。”上校严肃地说。因为亚瑟没有回答,所以他接着说道:“我可以这么跟你说,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你与这个组织的关系密切,不仅仅是阅读违禁读物。你还是坦白交待,这对你有好处。不管怎样,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会发现用回避和否认就想开脱自己于事无补。”

  “我无意开脱自己。你们想知道什么?”

  “首先,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怎么牵涉到这种事情当中?”

  “我曾考虑过这件事情,读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并且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

  “谁劝说你参加这个组织的?”

  “没有什么人,我希望参加这个组织。”

  “你这是在和我磨时间。”上校厉声说道,他显然正在失去耐心。“没有人能够自个儿参加一个组织。你向谁表达过想要参加这个组织的愿望?”

  一阵沉默。

  “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好吗?”

  “你要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已在里窝那和比萨逮捕了许多人。尽管他仍不清楚这场灾难范围有多大,但是风言风语他已听了许多,因而他为琼玛及其朋友的安危感到极度的不安。这些军官们故作礼貌,狡诈阴险的问题和不着边际的回答有来有往,他们相互之间玩弄着搪塞和回避这种乏味的把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担心和烦恼。门外的哨兵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刺耳的脚步声让他难以忍受。

  “噢,顺便说一下,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乔万尼·波拉的?”争辩了一阵以后,上校问道。“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对吗?”

  “我不知道有人叫这个名字。”

  “什么!乔万尼·波拉?你肯定认识他——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脸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噢,他可是你的同学。”

  “大学里有许多学生我不认识。”

  “噢,但是你一定认识波拉,你肯定认识波拉!瞧,这是他的手迹。你看看,他对你可很熟。”

  上校漫不经心地递给他一张纸,抬头写着“招供自白”,并且签有“乔万尼·波拉”的字样。亚瑟扫了一眼,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要我读吗?”

  “是的,你可以读一读,这事与你有关。”

  于是他读了起来,那些军官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观察他的脸部表情。这份文件包括对一长串问题所作的供词。波拉显然也已被捕。供词的第一部分是通常的那一套,接下去简短地叙述了波拉与组织的关系,如何在里窝那传播违禁读物,以及学生集会的情况。后面写着“在参加我们这个组织当中有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他叫亚瑟·伯顿,属于一个富有的船运家族”。

  亚瑟的脸上涌起一股热血。波拉已经出卖了他!波拉,这个挺身担当一位发起人之庄严职责的人——波拉,这个改变了琼玛信仰的人——他还爱着她呢!他放下那张纸,凝视着地面。

  “我希望这份小小的文件已经使你恢复了记忆吧?”上校彬彬有礼地问道。

  亚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重复说道,声音单调而又坚决。“肯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噢,胡说八道!得了吧,伯顿先生,骑士风格和唐吉诃德式的侠义精神,就其本身来说是非常美好的品德,但是过分实践这些品德则是毫无益处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开始总犯这样的错误。得了吧,想一想!委屈自己,为了一个出卖你的人,竟然拘泥于小节,从而毁了你一生前程又有什么好处?你看看你自己,他供起你来可是没有给予你什么特别的关照。”

  上校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淡淡的嘲弄口吻。亚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撒谎!”他大声喊道。“这是伪造的!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们这些懦夫——你们一定是想要陷害某个犯人,要么你就是想引我上钩。你们伪造了这个东西,你是在撒谎,你这个混蛋——”

  “住嘴!”上校大声吼道,一下子站了起来。“托马西上尉,”他面对身旁的一个人继续说道,“请你叫来看守,把这个年轻人带进惩戒室关他几天。我看需要教训他一顿,那样他才会变得理智起来。”

  惩戒室是地下一个洞穴,里面阴暗、潮湿、肮脏。它没有使亚瑟变得“理智”起来,相反却把他彻底激怒起来。他那个奢侈的家庭已经使他养成了爱好个人清洁卫生的习惯,可在这里,污秽的墙上爬满了毒虫,地上堆积着垃圾和污物,青苔、污水和朽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这里的一切对他产生的最初影响足以使得那位受到冒犯的军官感到满意。亚瑟被推了进去,牢门随后关上。他伸出双手,小心谨慎地向前走了三步。他的手摸到滑溜溜的墙壁,一阵恶心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在漆黑之中找到一个不那么脏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就在黑暗和沉默之中,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夜晚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切都是那样的空虚,完全没有了外界的印象。他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第二天早晨,当一把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时,受到惊吓的老鼠吱吱地从他身边跑过,他突然吓得站起身来,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耳朵里嗡嗡直响,仿佛他被关在一个隔绝光与声的地方已有几个月,而不是几个小时。

  牢门打开了,透进一丝微弱的灯光——对他来说则是一道耀眼的光亮。看守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亚瑟向前走了一步,他深信这个人是来放他出去的。没等他说出话来,看守就把面包和茶杯塞到他的手里,转过身去,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再次锁上牢门。

  亚瑟跺起脚来。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感到怒火中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地点的把握。黑暗像是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对他来说,生命似乎已经停止了。在第三天的傍晚,牢门被打开了,看守长带着一位士兵站在门槛上。他抬起头,惶惑而又茫然。他用手遮住眼睛,以便避开不太习惯的亮光。他迷迷糊糊,不知道他在这个坟墓里已经待了多少个小时,或者是待了多少个星期。

  “请往这边走。”看守正色说道。亚瑟站了起来,机械地往前走去。他脚步蹒跚,晃晃悠悠,像是一个醉汉。他讨厌看守想要扶他走上陡峭而又狭窄的台阶,但是在他走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所以他摇晃起来,要不是看守抓住他的肩膀,他就会向后摔下去。

  “好啦,现在他就会没事的,”有人高兴地说道,“他们这样走出来,大多数人都会昏过去的。”

  亚瑟挣扎着,拼命想要喘过气来。这时又有一捧水浇到他的脸上。黑暗好像随着哗啦啦的浇水声从他眼前消失了,这时他突然恢复了知觉。他推开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头,然后登上楼梯,几乎是稳稳当当的。他们在一个门口停顿了片刻,过后门打开了。没等他想出他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他已站在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张桌子,以及那些文件和那些坐在老位置上的军官。

  “啊,是伯顿先生!”上校说道。“我希望我们现在能够好好地谈一谈。呃,喜欢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吗?不如你哥哥家中那间客厅豪华,是吗?嗯?”

  亚瑟抬眼注视上校那张笑嘻嘻的面孔。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直想扑上前去,掐住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喉咙,并用牙齿将它咬断。很可能他的脸上流露出什么,因为上校立即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道:“坐下,伯顿先生,喝点水。你有些激动。”

  亚瑟推开递给他的那杯水。他把双臂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前额,试图静下心来。上校坐在那里,老练的目光敏锐地打量着他那颤抖的双手和嘴唇,以及湿漉漉的头发和迷离的眼神。他知道这一切说明体力衰弱,神经紊乱。

  “现在,伯顿先生,”在几分钟以后,他说,“我们就接着我们上次的话题往下谈,因为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不妨首先向你说明,就我来说,除了宽容待你别无他意。如果你的举止是得当和理智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对你采取任何不必要的粗暴措施。”

  “你想让我干什么?”

  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声音与他平时说话的腔调大不相同。

  “我只要你坦率地告诉我们,你对这个组织及其成员了解多少。直截了当,大大方方。首先说说你认识波拉有多长时间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他。我对他一无所知。”

  “真的吗?那好,我们一会儿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你认识一个叫做卡洛·毕尼的年轻人吗?”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就活见鬼了。弗兰西斯科·奈里呢?”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是这儿有一封你写的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瞧!”

  亚瑟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你认出这封信了吗?”

  “认不出来。”

  “你否认是你写的信吗?”

  “我什么也没有否认。我不记得了。”

  “也许你记得这封信吧?”

  又一封信递给了他,他看出是他在秋天写给一位同学的信。

  “不记得了。”

  “收信的人也不记得吗?”

  “连人也不记得了。”

  “你的记忆真是太差了。”

  “这正是我常感到苦恼的一个缺陷。”

  “那是!可我那天从一位大学教授那里听说你是一点缺陷也没有,事实上却是聪明过人。”

  “你可能是根据暗探的标准来判断聪明与否,大学教授们用词是不同的。”

  从亚瑟的声音里,显然能够听出他的火气越来越大。由于饥饿、空气污浊和直想睡觉,他已经精疲力竭。他身子里的每一根骨头好像都在作痛,上校的声音折磨着他那业已动怒的神经,气得他咬紧牙关,并且发出石笔磨擦的声音。

  “伯顿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正色说道,“你又忘记了你的处境。我再次警告你,这样谈话对你没有好处。你肯定已经尝够了黑牢的滋味,现在不想蹲在里面吧。我把话给你挑明了,如果你再这样好歹不分,我就会采取断然的措施。别忘了我可掌握了证据——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人把违禁书报带进港口,而且你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现在你是否愿意主动交待一下,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

  亚瑟低下了脑袋。他的心中开始萌发出了一股盲目、愚昧和疯狂的怒火,难以遏制。对他来说,失去自制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可怕。他第一次开始认识到在任何绅士的修养和基督徒的虔诚下面,都隐藏着那种不易觉察的力量,于是他对自己感到害怕。

  “我在等待着你的回答呢。”上校说道。

  “我没有什么要回答的。”

  “你这是一口拒绝回答了?”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我只好下令把你押回到惩戒室去,并且一直把你关在那里,直到你回心转意。如果你再惹麻烦,我就会给你带上手铐脚镣。”

  亚瑟抬起头,气得浑身上下抖个不停。“随你的便。”他缓慢地说道,“英国大使将会作出决定,是否容忍你们如此虐待一个无罪的英国臣民。”

  最后亚瑟又被领回到自己的那间牢房。进去以后,他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没有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他也没有再被关进那间可怕的黑牢。但是随着每一次的审讯,他与上校之间的仇恨日益加深。对亚瑟来说,在他这间牢房里祈求上帝的恩惠来平息心中炽烈的怒火,或者花上半夜的时间思考基督的耐心和忍让,都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当他又被带进那间狭长的空屋时,一看到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面对上校那撮蜡黄的胡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即就再次占据他的内心,使他做出辛辣的反驳和恶意的回答。没等他在监狱里待上一个月,他们相互之间的忿恨就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于他和上校一照面就会勃然大怒。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开始严重影响他的神经系统。他知道受到了密切的监视,而且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

  他听说偷偷给犯人服下颠茄,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所以他逐渐害怕睡觉或吃饭。如果一只老鼠在夜里跑过他的身边,他会吓得一身冷汗,因为恐惧浑身发抖,并且幻想有人藏在屋里,显然企图诱使他在某种情况下作出承认,从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因为稍有疏忽而落进陷阱,以至于真有危险仅仅是由于紧张而做出这样的事。波拉的名字昼夜都在他的耳边响起,甚至扰乱了他的祈祷,以至于在他数着念珠时也会说出波拉的名字,而不是玛利亚的名字。但是最糟糕的事情是他的宗教信仰,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它也好像一天天地离他而去。他怀着狂热的固执劲儿抓住这最后的立脚点,每天他都花上好几个小时用于祈祷和默念。但是他的思绪越来越经常地转到波拉的身上,可怕的是祈祷正在变得机械。

  他最大的安慰是结识了监狱的看守长。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胖胖的,头已秃顶。起先他竭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时间一长,他那张胖脸上的每一个酒窝都露出善良,这种善良抑制了职务在身而应注意的顾忌。他开始为犯人们传递口信和纸条,从一间牢房传到另一间牢房。

  五月的一天下午,这位看守走进牢房。他皱着眉头,阴沉着脸。亚瑟吃惊地望着他。

  “怎么啦,恩里科!”他大声说道。“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恩里科没好气地说道。他走到草铺跟前,开始扯下毛毯。这条毛毯是亚瑟带来的。

  “你拿我的东西做什么?我要搬到另一间牢房里去吗?”

  “不,你被释放了。”

  “释放?什么——今天吗?全都释放吗?恩里科!”

  亚瑟激动之下抓住那位老人的胳膊,可是他却忿然挣脱开了。

  “恩里科!你是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全都被释放吗?”

  老人只是哼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

  “别!”亚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并且哈哈大笑。“你对我生气可没用,因为我不会介意的。我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什么其他人?”恩里科突然放下正在叠着的衬衣,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看是没有波拉吧?”

  “当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恩里科,你是怎么啦?”

  “那好,他是不大可能被匆忙释放的,可怜的孩子,他竟然被一位同志给出卖了。哼!”恩里科再次拿起衬衣,带着鄙夷的神情。

  “把他给出卖了?一位同志!噢,真是可怕!”亚瑟惊恐地睁大眼睛。恩里科迅速转过身去。

  “怎么啦,不是你吗?”

  “我?伙计,你发了疯吧?我?”

  “那好,反正昨天在审讯时,他们是这么告诉他的。我很高兴不是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相当正直的年轻人。这边走!”恩里科站到走廊上,亚瑟跟在他的身后。他心中的一团迷雾有了头绪。

  “他们告诉波拉是我出卖了他?他们当然是这么说了!伙计,他们告诉我是他出卖了我。波拉肯定不会那么傻,竟会相信这种东西。”

  “那么真的不是你了?”恩里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亚瑟。亚瑟只是耸了耸他的肩膀。

  “这当然是在撒谎。”

  “那好,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的孩子。我会告诉他你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知道,他们告诉他,你是出于——呃,出于妒忌而告发了他,因为你们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这是在撒谎!”亚瑟气喘吁吁,急匆匆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浑身没了力气。“同一个姑娘——妒忌!”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等一等,我的孩子。”恩里科停在通向审讯室的走廊里,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相信你,但是只告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是个天主教徒,你在忏悔的时候说过——”

  “这是在撒谎!”这一次亚瑟提高了嗓门,快要哭出声来。

  恩里科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你当然知道得最清楚,但是像你这样受骗上当的傻小子,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比萨现在正闹得满城风雨,你的一些朋友已经揭露出一个教士。他们已经印发了传单,说他是一个暗探。”

  他打开审讯室的门,看见亚瑟一动不动,眼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他轻轻地把他推进门槛里面。

  “下午好,伯顿先生。”上校咧嘴笑着说道,态度和蔼,“我不胜荣幸,向你表示祝贺。佛罗伦萨方面已经下令将你释放。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好吗?”

  亚瑟走到他的跟前。“我想知道,”他无精打采地问道,“谁出卖了我。”

  上校扬起眉毛,微微一笑。

  “你猜不出来吗?想一想。”

  亚瑟摇了摇头。上校伸出双手,作出一个略微表示惊讶的手势。

  “猜不出吗?真的吗?嗨,是你自己呀,伯顿先生。谁还会知道你的儿女私情呢?”

  亚瑟默不做声地转过身去,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到耶稣的脸上。但是他的眼里没有祈求,只是隐约地惊叹这位漠然而又耐心的上帝为什么不对出卖忏悔教徒的教士严加惩处。

  “请你在收据上签字,证明领回你的论文好吗?”上校和气地说道。“然后我就不再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急着回家。

  为了波拉那个傻小子的事情,我今天下午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了。他把我的基督教耐性可考验苦了。恐怕他会被判得很重。

  再见!”

  亚瑟在收据上签了名字,接过他的论文,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他跟着恩里科走到大门口。他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径直走到河边。那里有一位船夫,正在等着把他渡过护城河。当他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阶时,一个穿着棉布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姑娘伸出双臂,朝他跑了过来。

  “亚瑟!噢,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抽回了手,战栗不止。

  “吉姆!”他最终说道,声音好像不是他的。“吉姆!”

  “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他们说你会在四点钟出来。亚瑟,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出了什么事?亚瑟,你遇着什么事了?别这样!”

  他转身缓慢地往街道那头走去,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这个样子完全把她给吓坏了,她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亚瑟!”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她。她挽起他的胳膊,他们默不做声,一起又走了一会儿。

  “听着,亲爱的,”她轻声说道,“你不必为了这件倒霉的事情而感到不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但是大家都会明白的。”

  “什么事?”他问道,还是那样无精打采。

  “我是说关于波拉的信。”

  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

  “我原以为你不会听到这件事,”琼玛接着说道,“但是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了你。波拉一定发疯了,竟然认为会有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对这事一无所知了?他写了一封耸人听闻的信,说你已经说出了关于轮船的事情,并且致使他被捕。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每一个认识你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才会感到不安。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你,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谁都不信。”

  “琼玛!可这是——这是真的!”

  她慢悠悠地抽身从他身边走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里面满是恐惧。她的脸就像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白。沉默犹如一道冰冷的巨浪,好像冲刷到他们跟前,淹没了他们,把他们与市井的喧哗隔绝开来。

  “是的,”他最后小声说道,“轮船的事情——我说了。我说了他的名字——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并且注意到她的脸上露出致命的惊恐。对了,当然她肯定认为——

  “琼玛,你不明白啊!”他脱口说道,随即凑到她的跟前。

  但是她直往后退,并且尖声喊出声来:“别碰我!”

  亚瑟突然猛地抓住她的右手。

  “听着,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不是我的过错。我——”

  “放开,放开我的手!放开!”

  她随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她的手指,并且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霎时间,他只能觉察琼玛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以及狠劲抽他的那只手。她就在棉布连衣裙上蹭着这只手。过了一会儿,日光再次显露出来,他打量四周,看见自己孑然一身。

  (第一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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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0:5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七章

  第七章

  当亚瑟按响维亚·波拉大街那座豪华住宅的门铃时,天早已黑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一直是在街上游荡。但是在哪儿游荡,为什么,或者游荡了多长时间,他一无所知。朱丽亚的小厮打开了门,呵欠连天,看见他这张憔悴而无表情的脸,他意味深长地咧嘴笑笑。少爷从监狱回到了家里,竟像一个“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乞丐,在他看来是个天大的笑话。

  亚瑟走到楼上。他在二楼遇见走下来的吉朋斯,他板着脸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不以为然的神态。他试图低声道上一句“晚安”,然后从一旁走过去。但是吉朋斯这个人要是觉得你不顺他的心,你要想从他身边经过他可是不依不饶。

  “先生们都已出去了,先生。”他说,同时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亚瑟零乱的衣服和头发,“他们和女主人一起参加一场晚会去了,大约要到十二点才回来。”

  亚瑟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钟。噢,行啊!他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

  “我的女主人要我问你是否愿意吃点晚饭,先生。还说她希望你能等她,因为她特别希望今晚和你谈谈。”

  “我什么也不想吃,谢谢你。你可以告诉她我没有上床。”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自他被捕以后,里面的一切都没变化。蒙泰尼里的画像还是他那天放在桌上的,十字架还像以前那样立在神龛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但是宅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没有人前来打扰他。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然后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没有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什么使他操心的事情。只是泯灭一个讨厌而又无用的意识,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可是看来还有一件愚蠢而又盲目的事情。

  他还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而且对此也没有想得太多。这是一件显而易见、无可避免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明确地想过挑选什么方法自杀,要紧的是把这一切尽快了结——做完之后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房间没有什么武器,甚至连小刀都没有。但是这不要紧——一条毛巾就行,或者把床单撕成碎片也行。

  窗户的上面正好有一枚大钉子。这就行了,但是它必须坚固,能够经受住他的重量。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试了试钉子,钉子并不十分坚固。他又跳下椅子,从抽屉里拿来一把锤子。

  他敲了几下钉子,然后正要从床上撕下一块床单。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他没有祈祷。一个人在死前当然要作祈祷,每一个基督徒在死前都作祈祷。对于一个行将死去的人,还有特别的祈祷文呢。

  他走进神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万能而慈悲的上帝——”他朗声祈祷。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了。这个世界的确变得越来越无聊了,没有什么值得祈祷或者诅咒。

  基督对这种麻烦又知道什么呢?从来没有遭受这种麻烦的基督知道什么呢?他只是被出卖了,就像波拉一样。他并不曾因为被骗而出卖别人。

  亚瑟站起身来,仍旧习惯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他走到桌子跟前,看见上面放着一封信。信是蒙泰尼里的笔迹,是写给他的。信是用铅笔写的:

  我亲爱的孩子:在你释放的这一天不能见你,对我来说实在让我感到莫大的失望。可是我被请去看望一个快要过世的人。我要到很晚才能回来。明天一早过来看我。急草。劳·蒙。

  他叹息一声放下信来,看来这件事对Padre打击确实很大。

  街上的人们笑得多么开心,聊得多么畅怀!自他出生以后一切都没有变化。至少他周围那些日常繁琐的小事不会因为一个人、一个活人死去而变化。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喷水池的水还在溅荡,屋檐下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对他来说,他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地死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叉抓住床头的栏杆,额头枕在胳膊上。时间还多的是。而且他的头还疼得厉害——大脑中央好像疼得很。一切都是那么乏味,那么愚蠢——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前门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吃了一惊,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他坐在这里想入非非,任由宝贵的时间流逝——现在他必须看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冷酷的声音——他们会嗤之以鼻,大发议论——要是他有把刀子该有多好……

  他绝望地环视四周。他母亲做针线的篮子就在小柜子里,篮子里当然会有剪子。他可以绞断一根动脉。不,床单和钉子更安全,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他从床上掀下床罩,发疯似的撕下一条布来。楼梯里响起了脚步声。不,这条布太宽了。用它打结会不牢的,而且一定要留出一个套索。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血液撞击着他的太阳穴,并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快点——快点!噢,上帝啊!再给五分钟的时间吧!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那条撕下的布条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听着。有人扭动了门把,然后朱丽亚扯着嗓门叫道:“亚瑟!”

  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亚瑟,请把门给打开。我们在等着呢。”

  他捡起撕坏的床罩,把它塞进抽屉里,然后匆忙把床抚平。

  “亚瑟!”这一次是杰姆斯在喊门,而且有人在不耐烦地扭动门把。“你睡着了吗?”

  亚瑟环视屋子,看见一切都已藏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门。

  “亚瑟,我可是有话在先。你至少应该遵照我的要求,坐等我们回来吧。”朱丽亚闯进屋里,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看来是认为我们合该在门口恭候半个小时——”

  “我亲爱的,是四分钟。”杰姆斯温和地予以纠正。他尾随妻子的粉缎长裙走进屋里。“我当然认为,亚瑟,你这样做不大——不大成体统——”

  “你们想干什么?”亚瑟打断了他的话。他站在那里,手扶着房门。他就像是一只被困的动物,偷偷看看这个,然后又偷偷看看那个。但是杰姆斯反应迟钝,朱丽亚又在气头上,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伯顿先生为他妻子拉过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膝盖处扯直他那条新裤子。“我和朱丽亚,”他开口说道,“觉得我们有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

  “今天晚上不行,我——我不大舒服。我头疼——你们必须等一等。”

  亚瑟的声音有些异样,含含糊糊的。他神情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杰姆斯吃了一惊,四下里看了一下。

  “你怎么啦?”他着急地问道,突然想起了亚瑟来自那个传染病的温床。“我希望你不是得了什么病。你看上去很像是在发烧。”

  “胡说八道!”朱丽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是在装腔作势,因为他羞于面对我们。过来坐下,亚瑟。”

  亚瑟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床上。“嗯?”他疲惫地说道。

  伯顿先生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捋了捋他那已够整洁的胡子,然后再次开始道出那番经过准备的话来:“我觉得我有责任——我负有痛苦的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你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结交——呃——那些无法无天、杀人越货之徒,以及——嗯——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我相信你,也许只是糊里糊涂,而不是已经堕落了——呃——”

  他停了下来。

  “嗯?”亚瑟又这么说道。

  “哎,我不希望难为你。”杰姆斯接着说道,看到亚瑟那副疲倦的绝望神态,他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十分愿意相信你是被坏伙伴引入了歧途,因为你年纪轻轻,缺乏经验,还有——呃——鲁莽,以及——呃——你具有一种轻率的性格,我怕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亚瑟的眼光缓缓转到母亲的画像上,然后又收回眼光,但是他没有说话。

  “但是我相信你会明白的,”杰姆斯继续说道,“我们这是一个为人推崇的家庭,要我收留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辱其门风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嗯?”亚瑟又重复了一遍。

  “那好,”朱丽亚厉声说道。她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亚瑟,除了‘嗯’这么一下,你就不能行行好,说点别的什么吗?”

  “当然了,你们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做。”他慢吞吞地说道,身体一动不动。“不管怎样都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杰姆斯重复说道,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哈哈大笑,并且站起身来。

  “噢,没有关系,是吗?那好,杰姆斯,我希望你现在明白了你能从这个人那里指望得到多少报答。我告诉过你好心得不到好报,对一个投机钻营的女天主教徒和他们的——”

  “嘘,嘘!亲爱的,不要计较这事!”

  “别胡说八道了,杰姆斯。不要感情用事了,我们已经受够了!一个孽种竟然充作这个家庭的成员——他该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要负担一个天主教教士一时风流而养下的孩子呢?这儿,瞅瞅!”

  她从口袋里扯出一张业已揉皱的纸来,隔着桌子朝亚瑟扔了过来。亚瑟把它摊开,上面的字是她母亲的笔迹,署名的日期是他出生前四个月。这是一封写给她丈夫的忏悔书,落有两个签名。

  亚瑟的眼光缓慢地移到这张纸的下端,绕过拼成她名字的潦草字母,看到那个遒劲而又熟悉的签名:“劳伦佐·蒙泰尼里”。他凝视这张忏悔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一言不发,折起这张纸,把它放下来。杰姆斯站起身来,挽起了他的妻子。

  “行了,朱丽亚,就这么着吧。现在下楼去吧。时候不早了,我想和亚瑟谈点小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抬眼看看他的丈夫,然后又看看亚瑟。亚瑟正默默地凝视着地板。

  “我看他有些犯傻。”她小声说道。

  当她撩起裙子的后摆走出房间以后,杰姆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走回到桌旁他那把椅子跟前。亚瑟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亚瑟。”杰姆斯温和地说道,现在朱丽亚已经不在这里,听不到她说些什么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非常遗憾。

  也许你还是不知道它要好些。可是,一切都已过去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你表现得这样克制。朱丽亚有——有点激动,女人总是——反正我不想太难为你。”

  他打住话头,看看他的好言好语产生了什么效果。但是亚瑟仍旧纹丝不动。

  “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杰姆斯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这样的事情让大家都感到不愉快,我们对此只能保持缄默。

  我的父亲非常慷慨,在她承认失身以后并没有和她离婚。他只是要求那个勾引她误入歧途的男人立即离开这个国家。你也知道,他去了中国当了一名传教士。就我来说,我是反对你在他回来后和他来往的。但是我的父亲最后还是同意让他来教你,条件是他永远也别企图看望你的母亲。说句公道话,我必须承认他俩始终都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条件。这是一件让人引以为憾的事情,但是——”

  亚瑟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和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蜡制的面具。

  “你、你不认为,”他轻声说道,奇怪的是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有些口吃,“这、这——一切——非、非常——好笑吗?”

  “好笑?”杰姆斯把他的椅子从桌边挪开,坐在那里瞪眼看着他。他吓得发不出火来。“好笑?亚瑟,你发疯了吗?”

  亚瑟突然仰起头来,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

  “亚瑟!”船运老板大声叫道,因为气愤而抬高了嗓门,“你竟然这样轻浮,这使我感到很意外。”

  没有回答,只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大笑,笑得那么响亮,笑得那么有力,以至于杰姆斯开始怀疑这里是否有比轻浮更严重的事情。

  “活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转过身去,鄙夷地耸了耸肩膀,并在屋子里不耐烦地踱来踱去。“真的,亚瑟,你比朱丽亚还不如。好了,别笑了!我可不能在这里等上一整夜。”

  他也许还不如请求十字架从底座上下来。亚瑟对于抗议或者规劝不再顾忌了,他只是放声大笑,不停地笑着。

  “岂有此理!”杰姆斯说道,他终于停止了气急败坏的踱步。“你显然是激动过分,今晚已经失去了理智。如果你这样下去,我就没有办法和你谈事。明天早晨吃过早餐以后找我。

  现在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晚安。”

  他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现在还要面对楼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

  “我看那儿又会哭开了!”

  疯狂的笑声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锤子,然后扑向十字架。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站在空荡荡的底座前面,手里仍然拿着锤子,破碎的塑像散落在他的脚边。

  他扔下锤子。“这么容易!”说罢转过身去。“我真是一个白痴!”

  他坐在桌边喘着粗气,额头伏在双手里。他随即站了起来,走到盥洗池跟前,端起一壶冷水浇到他的头上。他走了回来,十分镇静,并且坐下来考虑问题。

  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为了这些虚伪而又奴性的人们,这些愚昧而又没有灵魂的神灵——他受尽了羞辱、激情和绝望的种种煎熬。他准备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当真,因为一个教士是个骗子。他现在聪明多了。他只需抖掉这些毒虫,重新开始生活。

  码头有许多货船,很容易就能藏在其中的一艘货船里,偷偷乘船逃走,到达澳大利亚、加拿大、好望角——不管什么地方。随便到哪个国家,只要远在天边。至于那里的生活,他可以看看再说,如果不适合他,他可以再到别的地方。

  他拿出钱包。只有三十三个玻里,但是他的手表还是值点钱的。这就能帮他挨过一段时间,不管怎样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他都要挺下去。但是他们会找他的,所有这些人都会找他的。他们当然会到码头查询。不,他必须给他们布下疑阵——使他们相信他死了。然后他就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一想到伯顿一家将会寻找他的尸体,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那会是一场多么好笑的闹剧啊!

  他拿过一张纸来,随手写下了所想到的几句话: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他折起这张纸,写上蒙泰尼里亲启的字样。然后他又拿过另一张纸,写下了一排字:“去达赛纳码头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当他经过母亲的画像时,他抬头哈哈一笑,耸了耸肩膀。她也欺骗了他。

  他轻手轻脚地经过了走廊,拉开了门闩,走到大理石楼梯上。楼梯又大又黑,能够发出回声。在他往下走时,楼梯好像张开了大口,像是一个阴暗的陷阱。

  他走过庭院,谨慎地放轻脚步,以免惊醒吉安·巴蒂斯塔。他就睡在一楼。后面堆藏木柴的地窖有一扇装着栅栏的小窗,对着运河,离地面不过四英尺。他想起生锈的栅栏已经断裂,只要稍微一推就能弄出一个豁口,然后钻出去。

  栅栏很坚固,他的手擦破了,外套的袖子也扯坏了。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街道,没有看见一个人。黑漆漆的运河没有一点动静,这条丑恶的壕沟两边是笔直细长的堤岸。未曾体验过的世界也许是一个令人扫兴的黑洞,但是它根本就不可能比他丢开的这一角更加沉闷和丑陋。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是一个讨厌的小天地,死水一潭,充满了谎言和拙劣的欺骗,以及臭气熏天的阴沟,阴沟浅得连人都淹不死。

  他沿着运河堤岸走着,然后来到梅狄契宫旁的小广场上。

  就是在这个地方,琼玛伸出双臂,绽开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容跑到他跟前。这里有一段潮湿的石阶通往护城河,阴森森的城堡就在这条污浊的小河对面。他在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条小河是多么粗俗和平庸。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到达了达赛纳船坞。他在那里脱下帽子,把它扔进水里。在他们打捞他的尸体时,他们当然会发现它。然后他沿着河边往前走去,愁眉不展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必须设法溜到某一艘船上,但是这样做很难。他唯一的机会是走到那道巨大而又古老的梅狄契防波堤上,然后走到防波堤的尽头。在那个尖角处有一家下等的酒馆,他很可能在那里发现某个可以行贿的水手。

  但是码头大门关着。他怎样才能过去,并且混过海关官员呢?他没有护照,他们放他过去就会索要高额的贿赂,可是他身边的钱是远远不够的。此外,他们也许会认出他来。

  当他经过“摩尔四人”的铜像时,有个人影从船坞对面的一所老房子里钻了出来,并往桥这边走过来。亚瑟立即溜到铜像的阴影之中,然后蹲在暗处,从底座的拐角谨慎地向外窥望。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夜晚,夜色柔和而又温馨,天上布满了星星。河水拍打着船坞的石堤,并在台阶周围形成平缓的漩涡,发出的声音像是低低的笑声。附近的某个地方,一条铁链缓缓地晃动着,吱吱作响。一架巨大的铁起重机隐约地耸立在那里,高大而又凄凉。在星光灿烂的天空和浅蓝灰色的云彩下,映出了漆黑的奴隶身影。他们带着锁链,站在那里徒劳地挣扎,并且恶毒地诅咒悲惨的命运。

  那人摇摇晃晃地沿着河边走来,并且扯着嗓子唱着一支英国小曲。他显然是个水手,从某个酒馆痛饮一顿以后往回走。看不出周围还有别的人。当他走近时,亚瑟站起身来,走到了路中间。那个水手止住歌声,骂了一句,并且停下脚步。

  “我想和你谈谈,”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人摇了摇头。“跟我讲这种鬼话没用的。”他说。接着他转而说起蹩脚的法语,生气地问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从亮处到这儿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啊!换了你愿意吗?从亮处过来!你带着刀子吗?”

  “没有,没有,伙计!你看不出我只想得到你的帮助吗?我会付钱的。”

  “嗯?什么?装得倒像个公子哥儿,还——”那个水手不由自主地说起了英语。他现在挪到了暗处,靠在铜像底座的栏杆上。

  “那好,”他说,重又操起他那难听的法语。“你想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啊哈!偷渡!想让我把你藏起来吗?我看是出了事吧。

  对人动了刀子,呃?就像这些外国人一样!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我想总不是想上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大笑起来,并且眨巴着一只眼睛。

  “你是哪条船上的?”

  “卡尔洛塔号——从里窝那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油去,再运皮革回来。它就停在那里,”——他用手指着防波堤的方向——“一条破败不堪的旧船!”

  “布宜诺斯艾利斯——行啊!你能偷偷把我带上船吗?”

  “你能给我多少钱?”

  “不多,我只有几个玻里。”

  “那不行。少于五十不行——这还算是便宜的——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

  “你说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喜欢我的衣服,你可以跟我换,但是我身上就这么多钱,拿不出更多的了。”

  “你那儿还有一只手表。递过来。”亚瑟取出一只女式金表,磨刻的花纹和镶嵌的珐琅都很精致,背后雕有“格·伯”两个字母。这是他母亲的表——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那个水手迅速瞥了一眼,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当然是偷的!让我看看!”

  亚瑟缩回了手。“不,”他说,“等我们上了船,我会给你的。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

  “这么说来,看来你还不傻!我敢打赌,这是你第一次落难,呃?”

  “那是我的事情。哟!巡查来了。”

  他们在群像后面蹲了下来,直到巡查走了过去。然后那个水手站起身来,告诉亚瑟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傻乎乎地暗自笑着。亚瑟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个水手领他回到梅狄契宫附近那个不大规则的小广场,然后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原本因为谨慎而想小声说话,可是说出的话却含糊不清。

  “等在这里,如果你再往前走,那些当兵的会看见你的。”

  “你要去干什么?”

  “给你找点衣服。你这外套袖子上血迹斑斑,我可不能带你上船。”

  亚瑟低头看看被窗户栅栏拉破的袖子。手给擦破了,流出的血滴到了上面。那人显然把他当成了杀人犯。哎,人家怎么想没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那个水手昂然走了回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

  “换上,”他小声说道,“动作快点。我必须回去,那个犹太老头没完没了,一个劲儿跟我讨价还价,耽误了我半个小时。”

  亚瑟遵命照办。刚一碰到旧衣服,他就本能地觉得恶心,不免有些缩手缩脚。所幸的是这些衣服虽然粗糙,但却相当干净。当他穿上这套新装束走进亮处以后,那个水手醉眼醺醺地打量着他,神情很是庄重。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表示赞许。

  “你这就行了,”他说,“就这样,不要做声。”亚瑟带着换下的衣服,跟着他穿过迷宫似的弯曲运河和漆黑的狭窄小巷。这里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贫民窟,里窝那人把这叫做“新威尼斯”。几座阴森森的古老宫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夹在嘈杂的邋遢的房舍和肮脏的庭院中间。这些宫殿两边各有一条污秽的水沟,凄惨惨地想要保持昔日的尊严,尽管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益的。他知道有些小巷是劣迹昭著的黑窝,里面藏着小偷、亡命徒和走私犯,其他的小巷只是穷困潦倒之人的居所。

  那个水手在一座小桥旁停下了脚步,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然后他们走下石砌的台阶,来到一个狭窄的码头上。桥下有一只肮脏破旧的小船。他厉声地命令亚瑟跳进去躺下,随后他自己坐在船上,开始摇着小船划向港口。

  亚瑟静静地躺在潮湿漏水的船板上,身上盖着那人扔来的衣服。他从里面往外窥视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他们很快就过了桥,然后进入了一段运河,这里就是城堡的护城河。巨大的城墙耸立在水边,墙基很宽,越往上越窄,顶部是肃穆的塔楼。几个小时以前,塔楼在他看来是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现在——

  他躺在船底,轻声地笑了笑。

  “别出声,”那个水手小声说道,“把头给盖住!我们快到海关了。”

  亚瑟拉过衣服盖在头上。再往前划了几码,小船停在用链子锁在一起的一排桅杆前。这排桅杆横在运河上,挡住了海关和城堡墙壁之间的那条狭窄水道。一位睡眼惺忪的官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提着灯笼在河边俯下身。

  “请出示护照。”

  那个水手递上他的正式证件。亚瑟在衣服下面憋得难受极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你是挑着夜晚的好时间回船啊!”那位海关官员不满地说。“我看是出去狂欢了一阵吧。你的船上装着什么?”

  “旧衣服。买的便宜货。”他拿起那件马甲给他看。那位官员放下灯笼,俯下身体,睁大眼睛看个究竟。

  “我看没事了。你可以过去了。”

  他抬起栅栏,小船缓慢地划进漆黑动荡的海水里。划了一段距离,亚瑟坐了起来,推开了衣服。

  “船就在那里。”那个水手默默地划了一程,然后小声说道。“靠近我,别说话。”

  他爬上那艘巨大的黑色货船侧舷。看到这位不谙水性的人这么笨手笨脚,水手心里不禁暗自骂了起来。尽管亚瑟天生敏捷,如果处在他这个位置,大多数人都会比他更加笨拙。

  平安地上了船后,他们小心翼翼,从黑乎乎的巨大缆索和机器之间爬了过去,然后到达一个舱口前。那个水手轻轻地掀起舱盖。

  “下去!”他小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

  底舱不仅潮湿阴暗,而且散发出一种恶臭,让人难以忍受。亚瑟起先本能地直往后退,生皮和脂油的恶臭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时他想起了“惩戒室”,然后走下了梯子,耸了耸肩膀。看来不管到了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丑陋,腐朽,毒虫遍地,充满了可耻的秘密和阴暗的角落。生活还是生活,而他必须设法过得好一些。

  过了几分钟,那个水手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东西。因为光线很暗,所以亚瑟看不清是些什么。

  “现在把表和钱给我。快点!”

  亚瑟趁黑成功地留下了几枚硬币。

  “你必须给我弄点吃的,”他说,“我快饿死了。”

  “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就在这儿。”那个水手递给他一只水壶、一些饼干和一块咸肉。“现在记住,明天早晨海关官员前来检查时,你必须藏在这只空桶里,就在这里。在我们开到公海上之前,你给我像只老鼠一样静静地待在这里。到了可以出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要是让船长看到了,那你就完蛋了——就这些!把喝的放好了吗?晚安!”

  舱盖合上了,亚瑟把宝贵的“喝的”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爬上一个油桶吃着肉和饼干。完了他缩成一团,睡在肮脏的地板上,生平他这是第一次不作祈祷而睡觉。黑暗之中,老鼠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但是老鼠持续发出的噪音、货船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油臭,以及明天可能晕船的担心,全都没有让他睡不着觉。他毫不在乎这一切,就像他毫不在乎那些名誉扫地的破碎偶像。只是在昨天,它们还是他崇拜的神灵。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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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3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一章

  第一章

  十三年以后……

  1846年7月的一个晚上,几位熟人聚在佛罗伦萨的法布里齐教授家里,讨论今后开展政治工作的计划。

  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属于玛志尼党,要是不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和一个联合的意大利,他们是不会感到满意的。其余的人当中有君主立宪党人,也有程度各异的自由主义分子。可是在有一点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满托斯卡纳公国的报刊审查制度。于是这位知名的教授召集了这次会议,希望至少是在这个问题上,各个党派的代表能够不吵不闹,讨论上一个小时。

  自从庇护斯九世在即位之时颁布了那道著名的大赦令,释放教皇领地之内的政治犯以来,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但是由此引发的自由主义热潮已经席卷了整个意大利。在托斯卡纳公国,甚至连政府都显得已经受到了这一惊人事件的影响。在法布里齐和几位佛罗伦萨的名流看来,这是大胆改革新闻出版法的一个契机。

  “当然了,”在这个话题首先由他提出以后,戏剧家莱嘉曾经这么说道,“除非我们能够修改新闻出版法,否则就不可能创办报纸。我们连创刊号都应该出。但是我们也许能通过报刊审查制度出版一些小册子。我们越是尽早动手,就越是可能修改这条法律。”

  他正在法布里齐的书房里解释他那一番理论,他认为自由派的作家目前应该采取这条路线。

  “毫无疑问。”有人插嘴说道,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律师,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在某个方面,我们必须利用目前这样的机会了。我们可以借此推进切实的改革,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有利的机会了。但是我对出版小册子有什么用表示怀疑。它们只会激怒政府,使得政府感到害怕,却不会把政府拉到我们这一边来,而这一点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如果当局一旦开始认为我们是危险人物,尽搞些煽动活动,那么我们就没有机会得到当局的帮助了。”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请愿。”

  “是向大公请愿吗?”

  “对,要求放宽新闻出版自由的尺度。”

  靠窗坐着一个目光敏锐、肤色黝黑的人,他转过头笑出声来。

  “你去请愿会大有收获的!”他说。“我还以为伦齐一案的结果足以促使大家醒悟过来,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我亲爱的先生,我们没有成功地阻止引渡伦齐,我和你一样感到忧心如焚。但是说实在的——我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的感情,但我还是认为我们这件事之所以失败,原因就是我们当中有些人没有耐心,言行过激。我当然不想——”

  “每个皮埃蒙特人都会这样,”那个肤色黝黑的人厉声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知道有谁言行过激,没有耐心。我们呈交的一连串请愿书语气温和,除非你能从中挑出毛病来。在托斯卡纳和皮埃蒙特,这也许算是过激的言行,但是在那不勒斯,我们却并不把它当作是特别过激的言行。”

  “所幸的是,”那位皮埃蒙特人直言不讳地说道,“那不勒斯的过激言行只限于那不勒斯。”

  “行了,行了,先生们,到此为止!”教授插言说道。“那不勒斯的风俗习惯有其独到的长处,皮埃蒙特人的风俗习惯也一样。但是现在我们是在托斯卡纳,托斯卡纳的风俗习惯是抓紧处理眼前的事情。格拉西尼投票赞成请愿,加利则反对请愿。里卡尔多医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看请愿没有什么坏处,如果格拉西尼起草好了一份,我会满心欢喜地签上我的名字。但是我认为不做其他的事情,光是请愿没有多大的作为。为什么我们不能既去请愿又去出版小册子呢?”

  “原因很简单,那些小册子会使政府无法接受请愿。”格拉西尼说道。

  “反正政府不会作出让步。”那位那不勒斯人起身走到桌旁。“先生们,你们采取的方法是不对的。迎合政府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唤起人民。”

  “说比做容易啊。可是你打算从何下手?”

  “没想过去问加利吧?他当然先把审查官的脑袋敲碎。”

  “不会的,我肯定不会那么做,”加利断然说道,“你总是认为如果一个人是从南方来的,那么他一定只相信冰冷的铁棍,而不相信说理。”

  “那好,你有什么提议呢?嘘!注意了,先生们!加利有个提议要说出来。”

  所有的人都已分成两人一伙三人一堆,一直都在分头进行讨论。这时他们围到了桌边,想要听个究竟。加利举起双手劝慰大家。

  “不,先生们,这不算是一个提议。只是一个建议。大家对新教皇的即位雀跃不已,在我看来实际上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他已制订了一个新的方针,并且颁布了大赦,我们只须——我们大家,整个意大利——投入他的怀抱,他就会把我们带到乐土。现在我也和大家一样,对教皇的举动表示钦佩。大赦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行动。”

  “我相信教皇陛下肯定会感到受宠若惊——”格拉西尼带着鄙夷的口吻说道。

  “行了,格拉西尼,让他把话说完!”里卡尔多也插了一句。“要是你们俩不像猫和狗一样见面就咬,那才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呢。接着往下说,加利!”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一点,”那位那不勒斯人继续说道,“教皇陛下无疑是怀着最诚挚的本意,所以他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但是他将把他的改革成功地推进到什么地步,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就现在来说,当然一切都很平静。在一两个月内,意大利全境的反动分子将会偃旗息鼓。他们会等着大赦产生的这股狂热劲儿过去。但是他们不大可能在不战之下就让别人从他们手中夺过权力。我本人相信今年冬天过不了一半,耶稣会、格列高利派、圣信会的教士们和其他的跳梁小丑就会对我们兴师动众,他们会密谋策划,对不能收买的人他们则将置于死地。”

  “很有这个可能。”

  “那好啊。我们要么坐在这里束手待毙,谦和地送去请愿书,直到兰姆勃鲁契尼及其死党劝说大公成功,按照耶稣会的法规将我们治罪。也许还会派出奥地利的几名轻骑兵在街上巡逻,为我们维护治安呢。要么我们就采取先发制人的措施,利用他们片刻的窘状抢先出击。”

  “首先告诉我们你提议怎么出击?”

  “我建议我们着手组织反耶稣会的宣传和鼓动工作。”

  “事实上就是用小册子宣战吗?”

  “是的,揭露他们的阴谋诡计,揭露他们的秘密,号召人民团结一致同他们斗争。”

  “但是这里并没有我们要揭露的耶稣会教士。”

  “没有吗?等上三个月,你就会看见有多少了。那时就会太迟了。”

  “但是要想唤起市民反对耶稣会教士,我们就必须直言不讳。可是如果这样,你能躲过审查制度吗?”

  “我才不去躲呢,我偏要违反审查制度。”

  “那么你要匿名印刷小册子?好倒是好,但是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了许多秘密出版物的下场,我们知道——”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公开印刷小册子,标明我们的住址。如果他们敢的话,就让他们起诉我们好了。”

  “这完全是个疯狂的方案,”格拉西尼大声叫道,“这简直就是把脑袋送进狮子的嘴里,纯粹是胡来。”

  “嗬,你用不着害怕!”加利厉声说道,“为了我们的小册子,我们不会请你去坐牢的。”

  “住嘴,加利!”里卡尔多说道。“这不是一个害怕的问题。如果坐牢管用的话,我们都会像你一样准备去坐牢。但是不为了什么事而去冒险,那是幼稚之举。让我来说,我建议修正这项提议。”

  “那好,怎么说?”

  “我认为我们也许可以想出办法来,一方面谨慎地和耶稣会教士展开斗争,另一方面又不与审查制度发生冲突。”

  “我看不出你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可以采用拐弯抹角的形式,掩盖我们必须表达的意思——”

  “那样就审查不出来吗?然后你就指望每一个贫穷的手工艺者和出卖苦力的人靠着无知和愚昧来探寻其中的意思!这听起来一点也行不通。”

  “马尔蒂尼,你的看法呢?”教授转身问坐在旁边的那个人。此人膀大腰圆,留着一把棕色的大胡子。

  “我看在我掌握了更多的情况之前,我将保留我的意见。这个问题需要不断探索,要视结果而定。”

  “萨科尼,你呢?”

  “我倒想听听波拉夫人有些什么话要说。她的建议总是十分宝贵的。”

  大家都转向屋里唯一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听着别人的讨论。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沉而又严肃,但是当她抬起眼睛时,里面显然流露出颇觉有趣的神情。

  “恐怕我不赞同大家的意见。”她说。

  “你总是这样,最糟糕的是你总是对的。”里卡尔多插了一句。

  “我认为我们的确应该和耶稣会教士展开斗争,如果我们使用这一种武器不行,那么我们就必须使用另一种武器。但是光是对着干则是一件软弱无力的武器,躲避审查又是一件麻烦的武器。至于请愿,那是小孩子的玩具。”

  “夫人,”格拉西尼表情严肃,插嘴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建议采取诸如——诸如暗杀这样的措施吧?”

  马尔蒂尼扯了扯他的大胡子,加利竟然笑出声来。甚至连那位青年女人都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相信我,”她说,“如果我那么歹毒,竟然想出了这种事情,那么我也不会那么幼稚,竟然侃侃而谈。但是我知道最厉害的武器是冷嘲热讽。如果你们能把耶稣会教士描绘成滑稽可笑的人物,引发人们嘲笑他们,嘲笑他们的主张,那么你们不用流血就已征服了他们。”

  “就此而言,我相信你是对的,”法布里齐说道,“但是我看不出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到这一点呢?”马尔蒂尼问道,“一篇讽刺文章比一篇严肃的文章更有机会通过审查。而且如果必须遮遮掩掩,那么比起一篇科学论文或者一篇经济论文来,普通读者也就更有可能从一个看似荒唐的笑话中找出双关的意义。”

  “夫人,你是建议我们应该发行讽刺性的小册子,或者试办一份滑稽小报吗?我敢肯定审查官们永远都不会批准出版一份滑稽小报的。”

  “我并不是说一定要出版小册子或者滑稽小报。我相信可以印发一系列讽刺性的小传单,以诗歌或者散文的形式,廉价地卖出去,或者在街上免费散发。这会很有用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位聪明的画家,能够领悟这种文章的精神,那么我们就可以加上插图。”

  “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这倒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是如果真要去做这件事,那么就必须做好。我们应该找到一位一流的讽刺作家。我们上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呢?”

  “瞧瞧,”莱嘉说道,“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严肃作家,尽管我尊重在座的各位,但是要我来说,一哄而上强装幽默,恐怕就像大象想要跳塔伦泰拉舞一样。”

  “我从来没有建议我们都应抢着去做我们并不合适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努力去寻找一个真正具有这种才能的讽刺作家,在意大利的某个地方,我们肯定能够找到这样的人。我们可以给他提供必要的资金。当然我们应该了解这个人的情况,确保他将会按照我们能够取得一致的方针工作。”

  “但是我们上哪儿去找呢?真正具有才能的讽刺作家是屈指可数的,可是这样的人又找不到。裘斯梯是不会接受的,他忙得不可开交。伦巴第倒有一两位好人,但是他们只用米兰方言写作——”

  “此外,”格拉西尼说道,“我们可以采用比这更好的方法影响托斯卡纳人。如果我们把公民自由和宗教自由这样的严肃问题当成小事一桩,我敢肯定别人至少会觉得我们缺乏政治策略才干。佛罗伦萨不像伦敦一样是片蛮荒之地,仅仅知道办工厂赚大钱,也不像巴黎一样是个醉生梦死的场所。它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的城市——”

  “雅典也一样,”她一脸微笑,插嘴说道,“但是它‘因为臃肿而显得相当笨拙,需要一只牛虻把它叮醒’——”

  里卡尔多一拍桌子。“嗨,我们竟然没有想到牛虻!就是他了!”

  “他是谁啊?”

  “牛虻——费利斯·里瓦雷兹。你不记得他了吗?就是穆拉托里队伍中的那一个人,三年前从亚平宁山区下来。”

  “噢,你是认识那帮人的,对吗?我记得他们去巴黎的时候,你是和他们一道走的。”

  “是的。我去了里窝那,是送里瓦雷兹去马赛。他不愿留在托斯卡纳,他说起义失败以后,除了放声大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以他最好还是去巴黎。他无疑赞同格拉西尼的意见,认为在托斯卡纳这个地方是笑不出来的。可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我们出面请他,他会回来的,因为现在又有机会为意大利做点什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里瓦雷兹。我想他是巴西人吧。反正我知道他在那里住过。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算是一个非常机智的人。天晓得我们在里窝那的那个星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看着可怜的兰姆勃鲁契尼就够让人伤心了。但是每当里瓦雷兹在屋里时,没有人能够忍住不笑。他张口就是笑话,就像是一团经久不熄的火。他脸上还有一处难看的刀伤。我记得是我替他缝合了伤口。他是个奇怪的人,但是我相信就是因为有了他,有他胡说八道,有些可怜的小伙子才没有完全垮下来。”

  “就是那个署名‘牛虻’,并在法语报纸上撰写政论性讽刺短文的人吗?”

  “是的。他写的大多是短小精悍、内容滑稽的小品文。亚平宁山区的私贩子叫他‘牛虻’,因为他那张嘴太厉害了。随后他就把这个绰号当作他的笔名。”

  “我对这位先生有点了解。”格拉西尼插嘴说道。他说起话来一字一板的,神情煞是庄重。“我不能说我所听到的都是赞扬他的话。他无疑具有某种哗众取宠的小聪明,尽管我认为他的能力是被过分夸大了。可能他并不缺乏身体力行的勇气,但是他在巴黎和维也纳的声誉,我相信,远非是白璧无瑕的。他像是一个经历过——呃——许多奇遇的人,而且身世不明。据说杜普雷兹探险队本着慈善之心,在南美洲热带某个地方收留了他,当时他就像是一个野人,简直没个人样。至于他是怎么沦落到了那种地步,我相信他从没作过圆满的解释。说到亚平宁山区的起义,参与那次不幸失败的起义什么人都有,我想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知道在波洛尼亚被处死的人是地道的罪犯。那些逃脱的人当中,大多数人的品格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毫无疑问,参加起义的人当中有些是具备高尚品格的人——”

  “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在座几位的好友呢!”里卡尔多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怒意。“置身事外,横挑鼻子竖挑眼倒是挺好的,格拉西尼。但是这些‘地道的罪犯’是为了他们的信仰而死的,他们所做的事情比你我所做的事情要多。”

  “下一次要是有人给你讲起巴黎这种平庸的风言风语,”加利补充说道,“你可以告诉他们,就我所知,他们有关杜普雷兹探险队的说法全是错的。我认识杜普雷兹的助手马尔泰尔本人,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的确发现里瓦雷兹流落到了那里。他在争取阿根廷共和国独立的战斗中被俘,并且逃了出去。他扮作各种各样的人,在那个国家四处流浪,试图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说什么本着慈善之心收留了他,这种道听途说纯粹是杜撰。他们的翻译生了病,只得被送了回去。那些法国人全都不会说当地的语言,所以请他担任翻译。他和他们一起待了三年,考查了亚马逊河的支流。马尔泰尔告诉我,他相信他们如果没有里瓦雷兹,他们就不可能完成那次探险。”

  “不管他是什么人,”法布里齐说道,“他一定具有过人的本领,否则他就不会受到像马尔泰尔和杜普雷兹这两位老练的探险家瞩目,而且看来他确实受到了他们的瞩目。夫人,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经过托斯卡纳逃走时,我还在英国。但是我倒认为,如果跟他在蛮荒的国度探险三年的同伴和跟他一道起义的同志对他评价很高,这就算是一价很有分量的推荐书,足以抵消许多街上的那种流言蜚语。”

  “至于他的同志对他的看法,那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里卡尔多说道,“从穆拉托里和赞贝卡里到最粗鲁的山民,他们无不对他以诚相见。此外,他和奥尔西尼私交很深。另一方面,有关他在巴黎的情况,确实不断传出不是太好的无稽之谈。但是一个人要是不想树敌太多,那么他就不该成为一个政治讽刺家。”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莱嘉插嘴说道,“但是那些人经过这里逃走时,我好像记得见过他一次。他是不是驼背,或者腰部弯曲什么的?”

  教授已经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正在翻着一堆材料。“我看我这里放着警察通缉他的告示,”他说。“你们肯定记得在他们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以后,到处都张贴着他们的画像,而且那个红衣主教——那个混蛋叫什么名字来着?——斯宾诺拉,他还悬赏他们的脑袋呢。

  “顺便说一下,关于里瓦雷兹和那张告示,这里还有一个神奇的故事。他穿上当兵的旧军装到处游荡,装扮成在执行任务时受伤的骑兵,试图寻找他的同伴。他竟让斯宾诺拉的搜查队准许他搭乘便车,并在一辆马车上坐了一天。他对他们讲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说他怎么被叛乱分子俘虏,又是怎样被拖进了山中的匪巢,并说自己受尽了折磨。他们把通缉告示拿给他看,于是他就编了一通瞎话,大谈他们称作‘牛虻’的魔鬼。到了晚上,等到他们都睡着了以后,他往他们的火药上浇了一桶水,然后他就溜之大吉,口袋里装满了给养和弹药——”

  “噢,就是这个,”法布里齐插进话来,“‘费利斯·里瓦雷兹,又名牛虻。年龄:大约三十岁。籍贯和出身:不详,可能系南美人。职业:记者。身材矮小。黑发。黑色胡须。皮肤黝黑。眼睛:蓝色。前额:既阔又圆。鼻子,嘴巴,下巴——’对了,这儿:‘特征:右脚跛;左臂弯曲;左手少了两指;脸上有最近被马刀砍伤的疤痕;口吃。’下面还有一句附言:‘精于枪法,捕时要加以注意。’”

  “搜查队掌握这么详尽的特征,他竟然还能骗过他们,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当然是凭着一身无畏的勇气,他才化险为夷。如果他们对他产生一丝的怀疑,那他就没命了。但是每当他装出一副无话不说的天真模样时,什么难关他都能闯过。好了,先生们,你们认为这个提议怎么样?看来在座的几位都了解里瓦雷兹。我们是不是向他表示,我们很高兴请他到这里帮忙呢?”

  “在我看来,”法布里齐说道,“我们不妨跟他提提这件事情,看看他是否愿意考虑我们这个计划。”

  “噢,你尽管放心好了,只要是和耶稣会教士斗,他一定愿意参加。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反对教士的。事实上他在这一点上态度非常坚决。”

  “里卡尔多,那么我们就写信吧?”

  “那是自然的了。让我想想,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呢?我想是在瑞士吧。他是哪儿也待不住的人,总是东奔西跑。但是至少小册子的问题——”

  他们随即展开了一场长久而又热烈的讨论。等到与会的人最终散去的时候,马尔蒂尼走到那位沉默寡言的青年妇女跟前。

  “我送你回家吧,琼玛。”

  “谢谢,我想和你谈件事。”

  “地址弄错了吗?”他轻声地问道。

  “并不怎么严重,但是我认为应该作点更正。这个星期有两封信被扣在邮局。信都不怎么重要,也许是事出意外吧。但是我们可不能冒险。如果警察一旦开始怀疑我们任何一个地址,那么赶紧就得更换。”

  “这事我们明天再谈。今晚我不想和你谈正事,你看上去有点累。”

  “我不累的。”

  “那么你又心情不好了。”

  “噢,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二部·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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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34:34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二章

  第二章

  “凯蒂,女主人在家吗?”

  “在的,先生。她在穿衣。您请去客厅等吧,她一会儿就下楼。”

  凯蒂带着德文郡姑娘那种欢快友好的态度把客人迎了进来。她特别喜欢马尔蒂尼。他会说英语,当然说起话来像个外国人,但是仍然十分得体。在女主人疲倦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坐在那里扯着嗓门大谈政治,一直能折腾到清晨一点。有些客人则不然。此外他曾到过德文郡,帮助过女主人排忧解难。当时她的小孩死了,丈夫也在那里生命垂危。打那时起,凯蒂就把这位身材高大、笨手笨脚、沉默寡言的人差不多当作是这个家里的成员,就跟现在蜷伏在他膝上的那只懒洋洋的黑猫一样。帕希特则把马尔蒂尼当作是一件有用的家具。这位客人从来都不踩它的尾巴,也不把烟往它的眼里吹,而且也不和它过不去。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个绅士:让它躺在舒服的膝上打着呼噜,上桌吃饭的时候,从来不会忘记人类吃鱼的时候,猫在一旁观望会觉得没意思的。他们之间的友谊由来已久。当帕希特还是一只小猫时,有一次女主人病得厉害,没有心思想到它。还是马尔蒂尼照顾了它,把它塞在篮子里,从英国带了过来。从那以后,漫长的经历使它相信,这个像熊一样笨拙的人不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朋友。

  “你们俩看上去倒挺惬意,”琼玛走进屋子说道,“人家会以为你们这样安顿下来,是要消磨这个晚上呢。”

  马尔蒂尼小心翼翼地把猫从膝上抱了下来。“我来早了一点,”他说,“希望我们在动身之前,你能让我喝点茶。那边的人可能多得要命,格拉西尼不会给我们准备像样的晚餐——身居豪华府第的人们从来都不会的。”

  “来吧!”她笑着说道,“你说起话来就像加利一样刻薄!可怜的格拉西尼,就是不算他的妻子不善持家,他也是罪孽深重啊。茶一会儿就好。凯蒂还特意为你做了一些德文郡的小饼。”

  “凯蒂是个好人,帕希特,对吗?噢,你还是穿上了这件漂亮的裙子。我担心你会忘了。”

  “我答应过要穿的,尽管今晚这么热,穿上不大舒服。”

  “到了菲耶索尔,天气会凉下来的。没有什么比白羊绒衫这样适合你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鲜花,你可以戴上。”

  “噢,多么可爱的玫瑰啊。太让我喜欢了!最好还是把它们放进水里。我讨厌戴花。”

  “这是你迷信,想入非非。”

  “不,不是。只是我认为整个晚上,陪伴我这么一个沉闷的人,它们会觉得乏味的。”

  “恐怕我们今晚都会觉得乏味的。这次晚会一定乏味得让人受不了。”

  “为什么?”

  “部分原因是格拉西尼碰到的东西就会变得像他那样乏味。”

  “别这样说话不饶人。我们是到他家去做客,这样说他就有欠公平了。”

  “你总是对的,夫人。那好,之所以乏味是因为有趣的人有一半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到别的地方去啦,生病啦,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会有两三位大使和一些德国学者,照例还有一群难以名状的游客和俄国王子及文学俱乐部的人士,还有几位法国军官。我谁也不认识——当然了,除了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以外。他会是今晚众人瞩目的中心。”

  “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里瓦雷兹吗?在我看来,格拉西尼对他可是很不赞成。”

  “那是。但是一旦那个人到了这里,人们肯定会谈起他来。所以格拉西尼当然想让他的家成为那头新来的狮子露面的第一个场所。你放心好了,里瓦雷兹肯定还没有听到格拉西尼不赞成的话。他也许已经猜到了,他可是一个精明的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到了。”

  “他是昨天才到的。茶来了。别,别起来了。让我去拿茶壶吧。”

  在这间小书房里,他总是那样快乐。琼玛的友谊,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他流露出来的魅力,她那直率而又纯朴的同志之情,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并不壮丽的一生中最壮丽的东西。

  每当他感到异乎平常的郁闷时,他就会在工作之余来到这里,坐在她的身边。通常他是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她低头做着针线活或者斟茶。她从来都不问他遇上了什么麻烦,也不用言语表示她的同情。但是在他离去时,他总是觉得更加坚强,更加平静,就像他常对自己说的那样,觉得他能“十分体面地熬过另外两个星期”。她并不知道她具备一种体恤他人的罕见才能。两年以前,他那帮好友在卡拉布里亚被人出卖了,并像屠杀野狼一样被枪杀了。也许就是她那种坚定的信念才把他从绝望之中挽救出来。

  在星期天的早晨,有时他会进来“谈谈正事”。这个说法代表了与玛志尼党的实际工作有关的一切事情,他们都是积极忠诚的党员。那时她就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敏锐,冷静,思维缜密,一丝不苟,完全是置之度外。那些仅仅看到她从事政治工作的人把她看成是一位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革命党人,可靠、勇敢,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位难得的党员。“她天生就是一位革命党人,顶得上我们十几个人。别的她什么也不是。”加利曾经这么评价她。马尔蒂尼所认识的“琼玛夫人”,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呃,你们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什么模样?”她在打开食品柜时回过头来问道。“你瞧,塞萨雷,这是给你的麦芽糖和蜜饯当归。我只是顺便说一句,我就纳闷为什么干革命的男人都那么喜欢吃糖。”

  “其他的男人也喜欢吃糖,只是他们觉得承认这一点有失尊严。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吗?噢,他是那种会让寻常的女人着迷的人,你不会喜欢他的。他这个人尤其擅长讲出刻薄的话来,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满世界游荡,后面还紧跟着一位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

  “真有一位跳芭蕾舞姑娘吗?你不是因为生气,也想模仿刻薄的话吧?”

  “我的天啊!不。确实有个跳芭蕾舞的姑娘。有人喜欢泼辣大方的美女,对于他们来说,她长得确实相当出众。可我却不喜欢。她是个匈牙利吉卜赛人,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一个人吧。里卡尔多是这么说的。来自加利西亚的某个外省剧院。他显得非常坦然,总是把她介绍给别人,好像是他的一个未出嫁的小姑。”

  “嗨,如果是他们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么这样才叫公平嘛。”

  “你可以这么看,亲爱的夫人,但是社会上可并不这么看。我想,在他把她介绍给别人时,大多数人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他们知道她是他的情妇。”

  “除非他告诉了他们,否则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事情明摆着,你见了她以后就明白了。可我还是认为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竟会把她带到格拉西尼的家中。”

  “他们不会接待她的。格拉西尼夫人这样的人不会做出违背礼俗的事件。但是我想了解的是作为讽刺作家的里瓦雷兹,而不是这个人本身。法布里齐告诉我,他在接到信以后表示同意过来,并且开展对耶稣会派教士的斗争。我听到的就是这些情况。这个星期工作太多,忙得不可开交。”

  “我不知道我能告诉你多少情况。在钱的问题上似乎没有什么困难,我们原先还担心这一点呢。他很有钱,看来是这么回事。他愿意不计报酬地工作。”

  “那么他有一笔私人财产了?”

  “他显然是有的,尽管似乎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里齐家里,你听到过杜普雷兹探险队发现他时他的境况。但是他持有巴西某个矿山的股票,而且身为一名专栏作家,他在巴黎、维也纳和伦敦都是非常成功的。他看来能够熟练地运用十几种语言,就是在这里也无法阻止他跟别处的报纸联系。抨击耶稣会教士不会占用他的所有时间。”

  “那当然。该动身了,塞萨雷。对了,我还是戴上玫瑰吧。等我一下。”

  她跑上楼去,回来的时候已在裙子的前襟别上了玫瑰,头上还围着一条镶有西班牙式黑边的长围巾。马尔蒂尼打量着她,像个艺术家似的表示赞许。

  “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女王,我亲爱的女士,就像是那位伟大而聪明的示巴女王。”

  “这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她笑着反驳道,“你可知道让我打扮成像模像样的社交女士对我来说有多难!谁想让一个革命党人看上去像示巴女王一样?想要摆脱暗探,这也是一个办法。”

  “就是你刻意去模仿,你也永远学不了那些愚昧至极的社交女流。但是话说回来,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看起来那么漂亮,暗探也猜不出你的观点如何。即便如此,你也不会一个劲儿地傻笑,并用扇子掩住自己,就像格拉西尼夫人那样。”

  “好了,塞萨雷,别去说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哎,吃些麦芽糖,好让你的脾气变得甜起来。准备好了吗?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动身吧。”

  马尔蒂尼说得十分正确,晚会确实拥挤而又乏味。那些文人彬彬有礼地聊着天儿,看起来实在没意思。“那群难以名状的游客和俄国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相互打听谁是名人,并且试图大谈阳春白雪。格拉西尼正在接待他的客人,态度非常矜持,就像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靴子一样。但是看见琼玛以后,他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他并不真的喜欢她,私下还有点怕她。但是他认识到没有了她,他的客厅就会黯然失色。

  他在事业上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步,现在他已经富了,有了名声。他主要的雄心就是让他的家成为开明人士和知识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在年轻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娶了这么一个不足挂齿、穿着花哨的女人,她说起话来平淡无味,而且已经人老珠黄。她并不适合担当一个伟大的文学沙龙的女主人,这使得他感到非常痛苦。当他可以说服琼玛前来的话,他就觉得晚会将会取得成功。她那种娴静文雅的风度会让客人无拘无束。在他的想象之中,她来了以后,就能一扫屋子里的这种俗不可耐的氛围。

  格拉西尼夫人热情欢迎琼玛,大声地对她耳语道:“你今晚看上去真迷人!”同时她还不怀好意,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那件白羊绒衫。她极其憎恨这位客人,憎恨她那坚强的个性、她那庄重而又真诚的直率、她那沉稳的心态和她脸上的表情。

  而马尔蒂尼正是因为这些才爱她。当格拉西尼夫人憎恨一个女人时,她是用溢于言表的温情表现出来的。琼玛对这套恭维和亲昵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所谓的“社交活动”在她看来是一件腻烦而不愉快的任务,可是如果不想引起暗探注意,一名革命党人却又必须有意识地完成这样的任务。她把这看作是和用密码书写的繁重工作同类的事情。她知道穿着得体所赢得的名声难能可贵,这会使她基本不受怀疑。因此她就仔细地研究时装画片,就像她研究密码一样。

  听到有人提到琼玛的名字,那些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的文学名流马上就来了精神。他们非常愿意和她交往。特别是那些激进的记者,他们马上就从屋子的那头聚集过来,拥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是一位练达的革命党人,不会任由他们摆布。什么时候都能遇到激进分子。这会儿他们聚集在她周围,而她则委婉地劝说他们去各忙各的,微笑着提醒他们不必浪费时间拉拢她了,还有那么多的游客等着聆听他们的训导呢。她专心致志地陪着一位英国议员,共和党正急着争取他的同情。她知道他是一位金融方面的专家。她先是提出了一个涉及奥地利货币的技术性问题,因而赢得了他的注意。然后她又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伦巴第与威尼斯政府财政收支的状况上来。那位英国人原本以为会被闲谈搅得百无聊赖,所以他斜着眼睛看着她,害怕自己落到一个女学者的手里。但是她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所以他完全心悦诚服,并且和她认真地讨论起了意大利的金融问题。格拉西尼领来一位法国人,那人“希望打听一下意大利青年党历史的某些情况”。那位议员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他感到意大利人之所以不满,个中的理由也许比他所想的更多。

  那天傍晚的晚些时候,琼玛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和夹竹桃中间独自坐上几分钟。屋里密不透风,老是有人来回走动,所以她开始感到头痛。在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行棕榈树和凤尾蕉,全都种在隐藏在一排百合花及别的植物旁边的大缸里。所有的花木组成了一道屏风,后面是一个可以俯瞰对面山谷美景的角落。石榴树的枝干结着迟开的花蕾,垂挂在植物之间狭窄的缝隙边。

  琼玛待在这个角落里,希望没有人会猜到她在什么地方,并且希望在她打起精神去应付那种要命的头痛事情之前,她能休息一会儿,清静一会儿。和暖的夜晚静悄悄的,美丽极了。但是走出闷热的房间,她感到有些凉意,于是就把那条镶边的围巾裹在头上。

  很快就从阳台上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将她从矇眬的睡意中吵醒过来。她退缩到阴影之中,希望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并在再次劳累她那疲惫的大脑和人说话之前,她还能争取宝贵的几分钟清静一下。脚步声停在那道屏风附近,这使她感到很恼火。随后格拉西尼夫人打住了她那尖细的声音,不再喋喋不休地鼓噪。

  另一个是男人的声音,极其柔和悦耳。但是甜美的音调有些美中不足,因为说起话来很是独特,含混不清地拖腔拖调。也许只是装成这样,更有可能是为了纠正口吃而养成的习惯,但是不管怎样听着都不舒服。

  “你说她是英国人吗?”那个声音问道,“可这是一个地道的意大利名字。什么来着——波拉?”

  “对。她是可怜的乔万尼·波拉的遗孀,波拉约在四年前死在英国——你不记得吗?噢,我忘了——你过着这样一种漂流四方的生活,我们不能指望你知道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所有的烈士——这样的人也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叹息了一声。她在和陌生人说话时总是这样。就像是为意大利而忧伤不已的仁人志士,那副神情还带着寄宿学校女生的派头和小孩子的撒娇。

  “死在英国!”那个声音重复道,“那么他是避难去了?我好像有点熟悉这个名字。他和早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关系吗?”

  “对。三三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当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还记得那起悲惨的事件吗?他在几个月后被释放出来,过了两三年以后又对他下了逮捕令,于是他就逃到了英国。后来我听说他们在那里结了婚。一段非常浪漫的恋情,但是可怜的波拉一贯都很浪漫。”

  “你是说然后他就死在英国?”

  “对,是死于肺病。他受不了英国那种可怕的气候。在他临死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小孩得了猩红热。很惨,是吗?我们都很喜欢亲爱的琼玛!她有点冷漠,可怜的人。你知道英国人总是这样。但是我认为是她的那些麻烦事才使她变得郁郁寡欢,而且——”

  琼玛站了起来,推开石榴树的枝头。为了闲聊竟然散布她那不幸的遭遇,这对她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当她走进亮处时,她的脸上露出了恼怒的神色。

  “啊!她在这儿呢!”女主人大声叫道,带着令人钦佩的镇静。“琼玛,亲爱的,我还在纳闷你躲到哪儿去了呢。费利斯·里瓦雷兹先生希望认识你。”

  “这位说来就是牛虻了。”琼玛想道,她带有一丝好奇看着他。他很有礼貌地朝她鞠了一躬,但是他的眼睛却在盯着她的脸庞和身段。那种目空一切的眼神在她看来锐利无比,他正在上下打量着她。

  “你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其、其乐陶陶的角落。”他看着那道屏风感慨地说道,“景色真、真美啊!”

  “对,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出来就是为了吸点新鲜的空气。”

  “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待在屋里好像有点辜负仁慈的上帝了。”女主人抬眼望着星星说道,(她长着好看的睫毛,所以喜欢让人看到。)“看,先生!如果意大利成了一个自由的国度,那么她不就是人间天堂吗?她有着这样的花朵,这样的天空,可是竟然沦为奴隶!”

  “而且还有这样爱国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说道,拖着柔和而又懒散的声音。

  琼玛猛然一惊,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也太放肆了,这一点当然谁也骗不过去。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夫人对赞誉的胃口。那位女人叹息一声,垂下了她的睫毛。

  “哎,先生,一个女人不会有多大作为!也许有一天我会证明我不愧为一位意大利人——谁知道呢?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履行我的社会职责。那位法国大使恳请我把他的养女介绍给所有的名流,过一会儿你一定要进去见见她。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琼玛,亲爱的,我把里瓦雷兹先生带出来欣赏我们这里的美景。我必须把他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会照顾他的,并把他介绍给大家。啊!那个讨人喜欢的俄国王子来了!你们见过他吗?他们说他深受尼古拉一世的宠爱。他在某个波兰城镇担任军事指挥官,那个地名谁也叫不出来。Quellenuitmagnifique!N’est-est-pas,monprince?”[法语:多么美好的夜晚!不是么,我的王子?]她飘然而去,滔滔不绝地对着一个粗脖子的男人说着话儿。那人的下巴堆满了肉,外套缀满了闪亮的勋章。她那悲悼“notremal-heureusepatrie”[法语:我们不幸的祖国]的哀哀其声夹杂着“charmant”[法语:魅力]和“monprince”[法语:我的王子],渐渐消失在阳台的那头。

  琼玛静静地站在石榴树的旁边。她为那位可怜而又愚蠢的小个女人感到于心不忍,并对牛虻那种懒散的傲慢感到恼怒。他正在观察着她走去的身影,脸上流露的表情使她很生气。嘲笑这样的人显得太不大度了。

  “意大利和俄国的爱国主义走了,”他说,随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手挽着手,因为有了对方相伴而感到大喜过望。你喜欢哪一个?”

  她略微皱起了眉头,没有回答。

  “当然了,”他接着说道,“这是个、个人喜好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在他们两个中间,我还是更喜欢俄国那种爱国主义——彻底。如果俄国必须依靠花朵和天空取得霸权,而不是火药和子弹,你认为‘monprince’能把波兰的要塞守住多久呢?”

  “我认为,”她冷冷地答道,“我们坚持我们的意见,可是不必取笑一位招待我们这些客人的女人。”

  “噢,对!我忘、忘了在意大利这个地方,还有好客的义务。他们是一个非常好客的民族,这些意大利人。我相信澳大利亚人会发现他们的这个特点。你不坐下吗?”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那头,为她取过一把椅子,然后站在她的对面,靠在栏杆上。从窗户里照出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因而她能漫不经心地端详起这张脸来。

  她感到很失望。她原本以为即使他的脸不讨人喜欢,那么她也能看到一张异乎寻常而又坚定有力的脸。但是他的外表突出之处是他倾向于身穿华丽的衣服,而且表情和态度隐含的某种傲慢决非是一种倾向。撇开这些东西,他就像是一个黑白种的混血儿,皮肤黝黑。尽管他是个瘸子,但他就像猫一样敏捷。不知为了什么,他的整个性格让人想起了一只黑色的美洲豹。因为曾被马刀砍过而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弯曲的伤疤,所以他的前额和左颊已经破了相。她已经注意到在他说话开始结巴时,他的脸部神经就会痉挛。要不是有了这些缺陷,尽管他显得有点浮躁,并且让人觉得有点不大自在。

  他长得还是相当漂亮的。但是那绝不是一张吸引人的脸。

  他很快就又开口说话,声音轻而含混。(“要是美洲豹能够说话,并且来了兴致,那么声音就像这样。”琼玛暗自说道,越来越生气。)

  “我听说,”他说,“你对激进派的报纸挺有兴趣,并为报纸撰写文章。”

  “我写得不多,我没工夫多写。”

  “噢,那是!我从格拉西尼夫人那里了解到你还担当别的重要工作。”

  琼玛微微扬起了眉毛。格拉西尼夫人这个傻乎乎的小个女人显然口没遮拦,对这个滑头的家伙讲了不少的话。就她自己来说,琼玛真的开始讨厌起他来。

  “我确实很忙,”她说,态度很生硬,“但是格拉西尼夫人过高地评价了我那份工作的重要性。大多无非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

  “呃,如果我们大家都把时间用于哀悼意大利,那么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团。我倒是认为要是和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接近,每一个人都会出于自卫而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噢,对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完全正确,但是他们那种爱国主义实在让人感到好笑——你这就要进去吗?这儿多好!”

  “我看我现在要进去了。那是我的围巾吗?谢谢。”

  他把它拾了起来,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碧蓝而纯真,就像小溪里的勿忘我一样。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他自怨自艾地说道,“因为我愚弄了彩绘的蜡像娃娃。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你这么问我,那么我就要说一句。我认为那样嘲笑智力低下的人不够大度,而且——呃——这是怯懦之举,就像嘲笑一个瘸子或者——”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很痛苦。他的身子直往后缩,并且看了一眼他的跛脚和残手。但他很快就又镇静了下来,哈哈大笑。

  “这样比较有失公正,夫人。我们这些瘸子并不当着别人的面来炫耀我们的缺陷,可她却炫耀她的愚昧。至少我们可以相信畸形的腰部要比畸形的行为更让人觉得不快。这儿有个台阶,挽住我的胳膊好吗?”

  她感到有些窘迫,默不做声,重又走进了屋里。她没有想到他是那么敏感,因而完全不知所措。

  他直接打开了那间宽敞的接待室的门,她意识到自己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看上去大多数的男士都在生气,有些人坐卧不安。他们全都聚在屋子的一头。主人肯定也在生气,但却引而不发,坐在那儿调整着他的眼镜。

  有一小部分来客站在屋子一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屋子的另一头。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似乎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对于大多数客人来说,他们觉得是受到了侮辱。格拉西尼夫人本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在搔首弄姿,一边摇着她的扇子,一边在和荷兰使馆的秘书聊天。那位秘书眉开眼笑,坐在那里听着。

  琼玛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随即转过身来,看看牛虻是否也注意到了众人的不安表情。他扫了一眼幸而没有觉察的女主人,然后又看了一眼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他的眼里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一种恶毒的得意神情。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打着一个虚假的旗号带来了他的情妇,除了格拉西尼夫人谁也没有骗过。

  那位吉卜赛姑娘靠在沙发上,周围是一帮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和滑稽可笑的骑兵军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相间的衣服,有着东方的艳丽。她的身上还佩带着众多的饰物。她在佛罗伦萨这间文学沙龙里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是一只热带的小鸟,混在麻雀和椋鸟中间。她自己也好像觉得格格不入,于是便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情傲然怒视那些生气的女士。她看到牛虻伴同琼玛走进屋里,随即跳了起来朝他走去,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人感到痛苦的是她的法语错误百出。

  “里瓦雷兹先生,我一直都在到处找你呢!萨利季科夫伯爵想要知道你在明天晚上能否去他的别墅。那儿有个舞会。”

  “对不起,我不能去。就是我去了,我也跳不了舞。波拉夫人,请容许我给你介绍一下绮达·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姑娘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态看了琼玛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确实是够漂亮的,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种动人、野性和愚鲁的美丽。她的姿态十分和谐自如,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但是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线条显得缺乏同情心,几乎有些残酷。跟牛虻在一起,琼玛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这位吉卜赛女郎来到跟前以后,她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过了一会儿,主人走了过来。他请求波拉夫人帮他招待另外一间屋里的一些来客,她随即表示同意,奇怪的是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呃,夫人,你对牛虻有什么看法?”深夜乘车返回佛罗伦萨时,马尔蒂尼问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那位可怜的小个女人,你见过如此无耻的行径吗?”

  “你是说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吗?”

  “他骗她说那位姑娘将会名噪一时,为了一位名人,格拉西尼夫人什么事儿都会愿意做的。”

  “我认为这样做有欠公平,不仁不义。这样就使得格拉西尼夫妇处境尴尬,而且就是对于那位姑娘来说也是残忍的。我相信她也感到不大痛快。”

  “你和他谈过话,是吗?你认为他怎么样?”

  “噢,塞萨雷,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令人厌倦的人,简直可怕极了。一起待了十分钟,他就让我感到头疼。他就像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原来就认为你不会喜欢他的。说句实话,我也不喜欢他。这人就像鳗鱼一样滑,我信不过他。”

  (第二部·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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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3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三章

  第三章

  牛虻住在罗马城墙的外边,就在绮达的寓所附近。他显然有点像是一位西巴列人。尽管房间没有什么显得特别奢侈的东西,但是细小之处却有浮华的倾向,物什的摆放极尽典雅,直让加利和里卡尔多感到意外。他们原本以为一个生活在亚马逊荒野之中的人不像别人那样讲究,所以看见纤尘不染的领带和一排排的皮靴,以及总是摆在写字台上的鲜花,他们很纳闷。总的来说他们处得挺好。他对每个人都殷勤友好,特别是对这里的玛志尼党的成员。对琼玛则是例外,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喜欢她,老是躲着她,因此就引起了马尔蒂尼的强烈反感。从一开始,这两个人之间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们的气质水火不容,彼此之间只有憎恨。在马尔蒂尼那一方面,这种情感很快就变成了仇恨。

  “我并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有一天他对琼玛说,神情有些委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那么对待你,这就叫我无法容忍。如果不是怕这事在党内闹得沸沸扬扬,让人说我们先是把他请来,然后又和他大吵一通,我就要让他对此作出说明。”

  “别去管他,塞萨雷。没什么大不了,话又说回来,这事也有我的不对。”

  “你有什么不对?”

  “就是为此他才不喜欢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在格拉西尼家里做客的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一句无礼的话。”

  “你说了一句无礼的话吗?这可就让人难以置信了,夫人。”

  “当然不是有意的,为此我感到非常抱歉。当时我说了人们嘲笑瘸子什么的,他就当真了。我从来没把他当成是瘸子,他还没有那么难看。”

  “当然不算是难看。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他的左臂伤得很厉害,但是他既不驼背也不畸足。至于说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也不值一提。”

  “反正他气得发抖,脸都变了色。我当然没有把握好分寸,但是奇怪的是,他竟然那么敏感。我就纳闷别人就没有跟他开过这样残忍的玩笑。”

  “我倒认为更有可能跟他乱开过玩笑。这人骨子里残忍得很,外表却又装出风度不俗的模样,我看了实在恶心。”

  “得了,塞萨雷,这就太不公平了。我并不比你更喜欢他,但是把他说得更坏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举止是有点做作,让人看了生气——我看他是被别人捧得太高了——而且他那些夸夸其谈的俏皮话也着实让人感到厌倦。可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恶意。”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一个对一切都嗤之以鼻的人,他的内心就有点龌龊了。那天在法布里齐家中讨论时,他大肆贬低罗马的改革,好像他想对一切都要找出一个肮脏的动机。我当时感到深恶痛绝。”

  琼玛叹息一声。“在这一点上,恐怕我倒是同意他的意见。”她说,“你们这些好心的人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和期待,你们总是认为如果一个心地善良的中年男士碰巧被选为教皇,一切自然都会好转起来。他只须打开监狱的大门,并把他的祝福赐予周围的人,那么我们就可以指望在三个月里迎来至福千年。你们好像永远都看不到即使他愿意,他也不能做到拨乱反正。是原则出了差错,而不是这个人或者那个人举止不当。”

  “什么原则?教皇的世俗权力吗?”

  “为什么说得那么具体呢?这只不过是大的错误中的一个方面。这个原则错在任何人都能握有别人的生杀大权。这种虚伪的关系不应存在于人与人之间。”

  马尔蒂尼举起双手。“好了,夫人,”他笑着说道,“你一旦这样开始谈论废除道德论,我就不和你讨论下去了。我相信你的祖先一定是英国十七世纪的平均派成员。此外,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这些稿子。”

  他从口袋里取了出来。

  “另一份小册子吗?”

  “那个叫做里瓦雷兹的倒霉蛋昨天把这篇愚不可及的文章提交给了委员会。我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要和他争吵起来。”

  “这篇文章怎么啦?坦率地说,塞萨雷,我认为你们有点偏见。里瓦雷兹也许让人感到厌烦,但是他并非愚不可及。”

  “噢,我并不否认这篇文章自有精明之处,但是你最好还是读一读。”

  这是一篇讽刺文章,它抨击了围绕新教皇的即位而在意大利引发的那种狂热。就像牛虻的所有文章一样,这篇文章笔调辛辣,刻意中伤。尽管琼玛厌恶文章的风格,她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批评是有道理的。

  “我十分同意你的意见,这篇东西确实非常恶毒,”她放下稿子说道,“但是最糟糕的是他说的都是实话。”

  “琼玛!”

  “对,是这么回事。你可以说这人是一条冷血鳗鱼,但真理是在他的一边。我们试图劝说自己这篇文章没有击中要害是没有用的——它的确击中了要害!”

  “那么你建议我们付印它吗?”

  “嗯,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当然并不认为我们应该原封不动地付印,那会伤害每一个人,并使大家四分五裂。没有什么好处的。但是如果他能重写一下,删除人身攻击部分,那么我认为这也许是篇非常难得的文章。作为一篇政论文,它是很出色的。我没有想到他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他说出了我们想说但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瞧这一段,他把意大利比作是一个醉汉,搂住正在掏他口袋的扒手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哭泣。写得太棒了!”

  “琼玛!通篇文章里就数这段最糟糕了!我讨厌心怀恶意的大呼小叫,对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也是,但是关键不在这儿。里瓦雷兹的风格让人不敢苟同,作为一个人来说,他也不招人喜欢。但是他说我们沉醉于游行和拥抱,高呼友爱和和解,并说耶稣会和圣信会的教士们才是从中坐收渔利的人。这话可是一点也不假。我希望昨天我参加了委员会举行的会议。你们最终作出了什么决定?”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请你去和他谈谈,劝他把调子改得缓和一些。”

  “我吗?但是我根本就不大认识这个人,而且他还讨厌我。为什么其他的人不去,该着让我去呢?”

  “原因很简单,今天别的人没空。而且你比我们这些人更有理性,不会犯不着和他辩论一番,甚至吵起来。换了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我相信如果你们尽力,你们是能说服他的。对了,就告诉他从文学的观点来看,委员会一致称赞这是一篇好文章。这样他就会开心的,而且这也是实话。”

  牛虻坐在放着鲜花和凤尾草的桌边,茫然地凝视着地板,膝上摆着一封拆开的信。一只长着一身粗毛的柯利狗躺在他脚头的地毯上,听到琼玛在敞开的房门上轻敲的声音,它扬头吼叫起来。牛虻匆忙起身,出于礼节生硬地鞠了一躬。他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任何表情。

  “你也太客气了。”他说,态度极其冷漠。“如果你告诉我一声,说你想要找我谈话,我会登门拜访的。”

  琼玛看出他显然希望把她拒于千里之外,于是赶紧说明来意。他又鞠了一躬,并且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前面。

  “委员会希望我来拜访你一下,”她开口说道,“因为关于你的小册子,有些不同的意见。”

  “这我已经想到了。”他微微一笑,坐在她的对面。他随手拿过一只插着菊花的大花瓶,挪到面前挡住光线。

  “大多数的成员一致认为,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们也许推崇这本小册子,但是他们认为原封不动很难拿去出版。他们担心激烈的语调也许会得罪人,并且离间一些人,而这些人的帮助和支持对党来说是珍贵的。”

  他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菊花,开始慢慢地撕下白色的花瓣,一片接着一片。当她的眼睛碰巧看到他纤细的右手一片接着一片扔落花瓣时,琼玛觉得有些不安。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举动。

  “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用柔和而又冷漠的声音说道,“它一点价值也没有,只能受到一些对文学一无所知的人们推崇。至于说它会得罪人,这才是写作这篇文章的本意。”

  “这我十分明白。问题是你会不会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他耸了耸肩膀,牙齿咬着一片扯下的花瓣。“我认为你错了,”他说,“问题是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把我请到这里。我的理解是揭露并且嘲笑那些耶稣会教士。我可是尽力履行我的职责。”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怀疑你的才能和好意。委员会担心也许会得罪自由党,而且城市工人也许会撤回给予我们的道义支持。你也许想用这本小册子攻击圣信会教士,但是很多读者会认为这是在攻击教会和新教皇。从政治策略的角度出发,委员会考虑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我开始明白过来了。只要我将矛头对准教会中特定的一些先生们,因为他们目前和党的关系弄得很僵,那么照我看来我就可以畅所欲言。但是我直接涉及到了委员会自己所宠爱的教士——‘真理’就是一只狗,必须把它关在狗窝里。而且在那个——圣父可能受到攻击时,那就必须拿起鞭子抽它。对,那个傻子是对的[牛虻是在引述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第一幕第四场中傻子的一段话:“真理是一条贱狗,它只好躲在狗洞里;当猎狗太太站在火边撒尿的时候,它必须一鞭子把人赶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做,就是不愿做个傻子。我当然必须服从委员会的决定,但是我不免还要认为委员会把聪明劲儿用在两旁的走卒身上,却放过了中间的蒙、蒙、蒙泰尼、尼、尼里大、大人。”

  “蒙泰尼里?”琼玛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布里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吗?”

  “对,你要知道新教皇刚把他提升为红衣主教。我这儿有一封谈到他的信。你愿意听一下吗?写信的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在边境的另一边。”

  “教皇的边境吗?”

  “对,他在信中是这么写的——”他捧起她进来时就已在他手里的那封信,然后大声朗读起来,突然结巴得非常厉害:

  “‘不、不、不、不久你、你就会有、有幸见、见、见到我们的一个最、最、最大的敌人,红、红衣主教劳伦佐·蒙、蒙泰尼、尼、尼里,布里西盖、盖拉教区的主、主、主教。他打、打——’”

  他打住了话头,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开始念了起来,念得很慢,声音拖得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不再结巴。

  “‘他打算在下个月访问托斯卡纳,他的使命是实现和解。他将先在佛罗伦萨布道,并在那里逗留大约三个星期,然后前往锡耶纳和比萨,经过皮斯托亚返回罗马尼阿。他表面上属于教会中的自由派,并和教皇和费雷蒂红衣主教私交很深。他在格列高利在位期间失宠,被打发到亚平宁山区的一个小洞里,从而销声匿迹。突然之间他现在又抛头露面了。当然,他确实受到了耶稣会的操纵,就像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圣信会教士一样。还是一些耶稣会教士建议由他出面执行这一使命的。他在教会中算是一位杰出的传道士,就像兰姆勃鲁斯契尼一样阴险。他的任务就是维持公众对教皇的狂热,不让这种狂热消退下去,并且吸引公众的注意力,直到大公签署耶稣会的代理人准备提交的那份计划。我还没能探悉这份计划。’然后信上还说:‘究竟蒙泰尼里是否明白他被派往托斯卡纳的目的,以及他是否明白受到了耶稣会的愚弄,我无法查个水落石出。他要么是个老奸巨猾的恶棍,要么就是最大的傻瓜。从我迄今发现的情况来看,奇怪的是他既不接受贿赂也不蓄养情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情。’”

  他放下了信,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望着她,显然是在等她回答。

  “你对这位通风报信的人所说的情况感到满意吗?”她过了一会儿说道。

  “有关蒙、蒙泰、泰尼、尼里大人无可非议的私生活吗?不,这一点他也不满意的。你也听到了,他加了一句表示存疑。‘从我迄今发现的情况来看——’”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是他的使命。”

  “我完全信得过写信的人。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四三年结识的一位朋友。他所处的地位给他提供了异乎寻常的机会,能够查出这种事情。”

  “那是梵蒂冈的官员了?”琼玛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么说来,你还有这种关系了?我已猜到了几分。”

  “这当然是封私信,”牛虻接着说道,“你要明白这个情况应该只限你们的委员会了解,需要严加保密。”

  “这根本就不需要说。那么关于小册子,我可否告诉委员会你同意作些修改,把调子改得缓和一些,或者——”

  “你不认为作了修改,夫人,降低言辞激烈的语调,也许就会损害这篇‘文学作品’的整体之美吗?”

  “你这是在问我个人的意见。我来这里表达的是整个委员会的意见。”

  “这就是说你、你、你并不赞同整个委员会的意见了?”他把那封信塞进了口袋,这会儿身体前倾。他带着急切而又专注的表情望着她,这种表情完全改变了他的面容。“你认为——”

  “如果你愿意了解我本人的看法——我在这两个方面和委员会大多数人的意见不相一致。从文学的观点来看,我并不欣赏这个小册子。我的确认为陈述了事实,策略的运用也有过人之处。”

  “这是——”

  “我十分同意你的观点,意大利正被鬼火引入歧途,所有的狂热和狂喜很有可能使她陷入一个可怕的沼泽地。有人公开而又大胆地说出这种观点,我应该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需要付出代价,得罪并且离间我们目前的一些支持者。但是作为一个组织的一名成员,大多数人持有相反的观点,那我就不能坚持我个人的意见。我当然认为如要说出这些话来,那就应该说得含蓄,说得平心静气,而不是采用这个小册子里的语调。”

  “你能稍等片刻,让我浏览一遍这份稿子好吗?”

  他把它拿了起来,一页页地翻看下去。他皱起了眉头,似是不满。

  “对,你说得完全正确。这个东西写得就像是在音乐餐馆里见到的那种讽刺短文,不是一篇政治讽刺文章。但是我又怎么办呢?如果我一本正经地写,那么公众就会看不明白。如果不够尖酸刻薄,他们就会说枯燥乏味。”

  “你不认为老是尖酸刻薄,那也会枯燥乏味吗?”

  他那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了她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有一类人总是对的,夫人显然就属于这类可怕的人!这么说来,如果我迫于尖酸刻薄的诱惑,时间一长我也许会像格拉西尼夫人一样枯燥乏味吗?天啊,真是命苦!不,你不用皱眉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这就说正经的。基本上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我删掉人身攻击,原样保留主要的部分,那么委员会就会觉得非常遗憾,他们不能负责印刷出来。如果我删掉政治真理,只是臭骂党的敌人,那么委员会就会把这个东西捧上天,可是你我都知道那就不值得印了。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有趣的形而上学观点:哪种状况更可取呢?是印出来但却不值得,还是值得但却不印出来呢?夫人,你说呢?”

  “我并不认为必须从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相信如果你删掉了人身攻击,委员会就会同意印刷这个小册子,尽管大多数人当然不会赞同文中的观点。我确信这篇文章将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但是你得丢开那种尖酸刻薄。如果你想要表达一种观点,这个观点的实质就是一颗大药丸,需要你的读者吞下去,那么就不要在一开始就拿形式吓唬他们。”

  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我服从,夫人,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现在不让我笑出声来,那么下一次我就必须笑出声来。在那位无可非议的红衣主教大人莅临佛罗伦萨时,你和你的委员会都不许反对我尖酸刻薄,我想怎样就怎样。那是我的权利!”

  他说话时的态度轻松而又冷漠,随手从花瓶里抽出菊花,举起来观察透过半透明的花瓣的阳光。“他的手抖得多厉害!”

  看到鲜花摇晃抖动,她在心里想到。“他当然不喝酒了!”

  “你最好还是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她起身说道,“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看待这事,我不能发表意见。”

  “你呢?”他也站了起来,靠在桌边,并把鲜花摁在脸上。

  她犹豫不决。这个问题使她感到不安,勾起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大知道,”她最后说道,“多年以前我了解蒙泰尼里的一些情况。他那时只是一个神父。我小时住在外省,他是那里的神学院院长。我是从——一个和他非常亲近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很多事情。我没有听到过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相信至少他在那时确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但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他也许已经变了。不负责任的权力毒害了太多的人。”

  牛虻从花中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很平静。

  “不管怎样,”他说,“如果蒙泰尼里大人本人不是一个恶棍,那么他就是掌握在恶棍手中的工具。不管他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来说也是如此。路中的石头也许存心极好,但是仍然必须把它踢开。请让我来,夫人!”他摁了一下铃,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来让她出去。

  “谢谢你来看我,夫人。我去叫辆马车好吗?不用?那么就再见了!比安卡,请把门厅的门打开。”

  琼玛走到街上,心里苦思不得其解。“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他们是谁?怎么把路中的石头踢开?如果只是用讽刺,那么他说话时眼里为什么含着杀气?

  (第二部·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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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21:3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虻--第四章

  第四章

  蒙泰尼里大人在十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到达佛罗伦萨。他的来访在全城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是一位著名的传道士,革新教廷的代表。人们热切地期望他会阐述“新教义”,阐述友爱与和解的福音,这个福音就能治愈意大利的苦难。红衣主教吉齐已被提名担任罗马圣院的书记长,以便接替万人痛恨的兰姆勃鲁契尼。这一举动已将公众的狂热煽到了最高点。

  蒙泰尼里正是能够轻易维持这种狂热的合适人选。他那无可非议的严谨生活作风,在罗马教会的显赫人物中是个罕见的现象,因而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人们习惯于把敲诈、贪污和为人不齿的私通看作是高级教士职业之恒定不变的附属品。

  此外,作为一名传道士,他的才能确实了不起。加上他那美妙的声音和富有魅力的性格,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做到人过留名。

  格拉西尼如同往常一样费尽心机,想把新到的名人请到他的家里。但是蒙泰尼里可不会轻而易举地上钩。对于所有的邀请,他都一概谢绝,态度客气而又坚决。他借口他身体不好,抽不出时间,并说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闲心去社交场合走动。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星期天早晨,马尔蒂尼和琼玛走过西格诺里亚广场。“格拉西尼夫妇真是欲壑难填!”他厌恶地对她说道。“你注意到在红衣主教的马车开过时,格拉西尼鞠躬的姿态吗?他们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别人谈论的对象。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巴结名流的人。八月份是牛虻,现在又是蒙泰尼里。我希望红衣主教阁下受到如此瞩目会感到受宠若惊,竟然会有这么许多的宝贝投机分子趋炎附势。”

  大教堂里已经挤满了热心的听众,他们已经听说蒙泰尼里正在那里布道。马尔蒂尼担心琼玛又会头疼,所以劝她在弥撒结束之前出去。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先前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这样他就找到了一个借口,提议到圣尼科罗山旁边的花园散步。

  “不,”她答道,“如果你有时间我还是愿意散步的,但是不要去山上。我们还是沿着阿诺河走走吧。蒙泰尼里将从大教堂经过这里,我也像格拉西尼一样——想要看看这位名人。”

  “但是你刚才已经看见他了。”

  “离得太远。大教堂里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在马车经过的时候,他是背对着我们。如果我们站在桥的附近,我们肯定就能清楚地看到他——你知道他就住在阿诺河边。”

  “可是你怎么突发奇想,希望见见蒙泰尼里呢?你从来都不留意著名的传道士啊。”

  “我并不留意传道士,我留意的是那个人。我想看看自从我上次见过他以后,他的变化有多大。”

  “那是什么时候?”

  “亚瑟死过两天以后。”

  马尔蒂尼不安地看了她一眼。他们已经来到阿诺河边,她正茫然地凝视河的对岸。他不喜欢她脸上露出的表情。

  “琼玛,亲爱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难道要让那件不幸的往事纠缠你一辈子吗?我们在十七岁时全都犯过错误。”

  “我们在十七岁时并非全都杀死过自己最亲爱的朋友。”

  她有气无力地答道。她把胳膊支在小桥的石栏杆上,俯视河水。马尔蒂尼缄默不语。当她陷入这种心境时,他几乎有些害怕跟她说话。

  “每当我俯视河水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这段往事。”她说。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望着他的眼睛。接着她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我们再走一会儿吧,塞萨雷。站着不动有点冷。”

  他们默默地过了桥,然后沿着河边往前走去。过了几分钟,她又开口说话。

  “那人的嗓音真美!里面有种什么东西,我在别人的嗓音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感染力,我相信一半的秘密就在这个上面。”

  “是副好嗓子。”马尔蒂尼表示同意。河水勾起了她那不堪回首的回忆,他算是捕捉到了一个也许可以把她引开的话题。“撇开他的嗓子不谈,在我见过的传道士当中,他是最出色的一位。但是我相信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感染力,还有更深的秘密。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几乎与所有的高级教士不同,因而他就显得超凡脱俗。我不知道在整个意大利教会中,你是否可以找到另外一个显赫人物——除了教皇本人——享有如此白璧无瑕的名声。记得去年我在罗马尼阿时,经过他的教区,看见那些粗野的山民冒雨等着见他一面,或者摸一摸他的衣服。他在那里受到顶礼膜拜,他们几乎把他当成圣人一样。罗马尼阿人一向憎恨所有身穿黑色法衣的人,可是却把他看得很重。我曾对一位老农——生平见过的一个典型的私贩子——说人们好像非常忠于他们的主教,他说:‘我们并不热爱主教,他们全是骗子。我们热爱蒙泰尼里大人。没人见过他说过一句谎话,或者做过一件不公的事情。’”

  琼玛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纳闷他是否知道人们对他的这种看法。”

  “他怎么就不该知道呢?你认为这种看法不对吗?”

  “我知道是不对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蒙泰尼里?琼玛,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掠去,然后转身对着他。他们又静静地站着,他靠在栏杆上,她则用雨伞的尖头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画着线。

  “塞萨雷,你我都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从没跟你讲过有关亚瑟的真实情况。”

  “用不着跟我讲了,亲爱的,”他匆忙插嘴说道,“我全都知道。”

  “乔万尼告诉你的?”

  “是的,在他临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守在他的身边,他把这事告诉了我。他说——琼玛,既然我们谈起了这事,我最好还是跟你说真话吧——他说你总是沉湎于这件痛苦的往事,他恳求我尽力做你的好朋友,设法不让你想起这事。我已经尽了力,亲爱的,尽管我也许没有成功——我的确尽了力。”

  “我知道的。”她轻声地答道,抬起眼睛望了一会儿。“没有你的友情,我的日子会很难过的。但是——乔万尼并没有跟你讲起蒙泰尼里大人,对吗?”

  “没有,我并不知道他与这事有什么关系。他告诉我的是有关——那个暗探的事,有关——”

  “有关我打了亚瑟和他投河自杀的事。呃,我就给你讲讲蒙泰尼里吧。”

  他们转身走向主教马车将会经过的小桥。在讲话的时候,琼玛失神地望着河的对岸。

  “那时蒙泰尼里还是一个神父,他是比萨神学院的院长。亚瑟进入萨宾查大学以后,他常给他讲解哲学,并和他一起读书。他们相互忠贞不贰,不像是一对师生,更像是一对情人。亚瑟几乎对蒙泰尼里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他失去他的‘Padre’——他总是这样称呼蒙泰尼里——他就会投河自杀的。呃,你知道其后就发生了暗探那事。第二天,我父亲和伯顿一家——亚瑟的同父异母兄弟,最可恶的人——花了一天时间在达赛纳港湾打捞尸体,我独自坐在屋里,前思后想我做了些什么——”

  她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讲了下去。

  “天黑以后我父亲走进我的房间说:‘琼玛,孩子,下楼去吧。我想让你见个人。’我们走下楼去,见到那个团体里的一个学生。他坐在接待室里,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告诉我们乔万尼从狱中送出了第二封信,说他们从狱卒那里打听到了卡尔迪的情况,亚瑟是在忏悔时被骗了。我记得那位学生对我说:‘我们知道了他是无辜的,至少是个安慰吧。’我的父亲握住我的手,试图劝慰我。他并不知道我打了他。然后我回到了我房间,独自坐了一夜。我的父亲在早上又出了门,陪同伯顿一家到港口去看打捞的情况。他们还是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尸体。”

  “什么也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肯定是被冲到海上去了。但是他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我们自呆在我的房间里,女仆上来告诉我一位神父登门来访。她告诉他我的父亲去了码头,然后他就走了。我知道肯定是蒙泰尼里,所以我从后门跑了出去,并在花园的门口赶上了他。当时我说:‘蒙泰尼里神父,我想和你说句话。’他随即停下脚步,默默地等我说话。噢,塞萨雷,如果你想到了他的脸——此后的几个月里,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说:‘我是华伦医生的女儿,我来告诉你是我杀死了亚瑟。’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站在那里听着,就像是一个石头人。等我讲完后,他说:‘你就放宽心吧,我的孩子。我是凶手,不是你。我欺骗了他,他发现了。’说完就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了大门。”

  “然后呢?”

  “我不知道在这以后他的情况。我在那天傍晚听说他昏倒在街上,被人送到码头附近的一户人家里。我只知道这些。我的父亲想方设法,为我做这做那。我把情况告诉他以后,他就歇了业,立即带我回到英国,这样我就听不到任何可能勾起我回忆的事情。他害怕我也会跳河自杀,我的确相信有一次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但是你知道的,后来我就发现我的父亲得了癌症,这样我就得正视自己——没有别人服侍他。他死了以后,我就要照顾家中的小弟小妹,直到我的哥哥有了一个家,可以安顿他们。后来乔万尼去了。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追悔莫及——就是他从狱中写了那封不幸的信。但是我相信,真的,正是我们的共同苦恼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马尔蒂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可以这么讲,”他说,“但是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以后,乔万尼就拿定了主意。我记得他第一次去里窝那回来后,没完没了地谈起你。后来听到他提起那个英国女孩琼玛,我就感到腻味。我还以为我不会喜欢你的。啊!来了!”

  马车通过了小桥,停在阿诺河边的一座大宅前。蒙泰尼里靠在垫子上,仿佛已经疲惫不堪,不再去管聚集在门前想要见上他一面的狂热群众。他在大教堂里露出的那种动人表情已经荡然无存,阳光照出了烦恼和疲劳的皱纹。他下了马车,然后走进了屋里。他显得心力交瘁,龙钟老态,迈着沉重而又无力的脚步。琼玛转过了身,慢慢地朝着小桥走去。有一段时间里,她的脸好像也露出他脸上的那种枯槁、绝望的表情。马尔蒂尼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

  “我时常觉得纳闷,”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道,“他所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有时我想——”

  “想什么?”

  “呃,很奇怪。他们俩长得那么相像。”

  “哪两个人?”

  “亚瑟和蒙泰尼里。不仅是我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而且那一家人之间的关系有点神秘。伯顿夫人,亚瑟的母亲,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她是最温柔的一个人。和亚瑟一样,她的脸上有种圣洁的表情,而且我相信他们的性格也是一样的。但是她却总是显得有点害怕,就像一个被人发现的罪犯。前妻的儿媳把她不当人看,连一只狗都不如。另外亚瑟本人和伯顿家里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简直有天壤之别。当然了,人小的时候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回头想想,我时常纳闷亚瑟是否真是伯顿家里的人。”

  “可能他发现了他母亲的一些事情——也许这就是他的死因,跟卡尔迪一事没有什么关系。”马尔蒂尼插嘴说道,这会儿他只能说出这样安慰的话来。琼玛摇了摇头。

  “如果你看见了我打了他后他脸上的表情,塞萨雷,你就不会那么想了。有关蒙泰尼里的事也许是真的——很可能是真的——但是我所做的事我已做了。”

  他们又走了一小会儿,相互之间没有说话。

  “我亲爱的,”马尔蒂尼最后说道,“如果世上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已经做过的事情,那还值得我们反思从前犯下的错误,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人死不能复活。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但是至少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已经解脱了,比起一些活下来的人——那些流亡和坐牢的人——倒是更幸运。你我还得想到他们,我们没有权利为了死者伤心欲绝。记住你们自己的雪莱说的话:‘过去属于死亡,未来属于自己。’抓住未来,趁它仍然属于你自己的时候。拿定主意,不要想着许久以前你应该做些什么,那样只会伤害自己;而要想着现在你能够做些什么,这样才能帮助自己。”

  他在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手。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柔和、冷酷、拖沓的声音,他赶紧撒开手来,并且直往后缩。

  “蒙泰尼、尼、尼里大人,”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喃喃地说道,“无疑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亲爱的先生。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事实上他好像是太好了,所以应该把他礼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相信他会像在这里一样,在那里也会引起哄动的。许多老鬼可、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东西,竟有一个诚实的主教。鬼可是喜爱新奇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马尔蒂尼强压怒火问道。

  “是从《圣经》上知道的,我亲爱的先生。如果相信福音书,甚至连那些最体面的鬼都会想入非非,希望得到变幻莫测的组合。这不,诚实和红、红、红衣主教——在我看来可是一个变幻莫测的组合,而且还是一个令人难受的组合,就像虾子和甘草一样。啊,马尔蒂尼先生,波拉夫人!雨后的天气真好,对吗?你们也听了新-新萨伏纳罗拉[萨伏纳罗拉·季罗拉摩(1459—1498)是著名的佛罗伦萨传道士,因揭露教会和当局的不道德而被处死。]的布道吗?”

  马尔蒂尼猛然转过身来。牛虻嘴里叼着雪茄,纽孔里插着刚买的鲜花。他朝他伸过一只细长的手,手上戴着手套。阳光从他那一尘不染的靴子反射出去,又从水上映到他那喜笑盈开的脸上。在马尔蒂尼看来,他不像平常那样一瘸一拐,而且也比平常自负。他们在握手时,一方和蔼可亲,一方怒形于色。这时里卡尔多焦急地喊道:“恐怕波拉夫人不大舒服!”

  她脸色变得煞白,帽檐下面的阴影几乎呈青灰色。因为呼吸急促,系在喉部的帽带瑟瑟发抖。

  “我要回家。”她虚弱地说道。

  叫来一辆马车以后,马尔蒂尼随她一起坐在上面,护送她回家。就在牛虻弯腰拉起缠在车轮上的披风时,他突然抬起了眼睛注视着她的脸。马尔蒂尼看见她露出了惧色,身体直往后缩。

  “琼玛,你怎么啦?”他们坐上马车开走以后,他用英语问道。“那个恶棍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塞萨雷。不是他的过错。我、我、吃了一惊——”

  “吃了一惊?”

  “对,我好像看见了——”她用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他默不做声,等着她恢复自制。她的脸已经重新有了血色。

  “你说得很对,”她转过身来,最后就像平常那样平静地说道,“追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但无益而且更糟。这会刺激人的神经,让人幻想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要谈起这个话题,塞萨雷,否则我就会觉得我所见的每个人都像亚瑟。这是一种幻觉,就像是在青天白日做起噩梦一样。就在刚才,在那个可恶的花花公子走上前来时,我竟以为是亚瑟。”

  (第二部·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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