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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华南虎

[好书连载] 相思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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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3 09:07:29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始吃饭后,餐桌上的气氛也活跃不起来。两位嫂子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还是少插嘴为妙。其他人偶尔说上几句,话题也仅限于端上来的菜肴。
“其实,那个瓷壶和瓷盘,我在伊斯坦布尔和伦敦看到了相同类型的东西。……所以,我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么,要调查一下它们的来历。”
奈美说道。
芙美听奈美这么一说,发现对大姐有意见的不光是自己一个人,心里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奈美悄悄地瞟了芙美一眼,见她的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像露出了一丝笑意。
“山摄津”的兄妹家宴,结束得要比预料的早。这倒也不全是因为瓷器的事破坏了气氛,大姐一开始就说,要当天赶回京都去,想早点结束的。
“瑕疵品的事没机会说啊。”
送走了大姐久美后,二哥纯造跟奈美小声说道。
“你看那气氛还能说吗?二姐已经提出抗议了。……再说那两件东西原本不是佐藤家的吗?怎么能再说有瑕疵呢?”
“是啊。……哦,芙美来了。”
说是要打个电话而留在店堂里的芙美,这时正朝店门口走来。
“可以去奈美那里坐一会儿吗?”
她问道。
“欢迎啊,反正也不远么。”
奈美发现自己的舌头自然而然地已经适应了关西腔,不由地苦笑了一下。这说明她正在逐渐恢复到原来的自我。
“刚刚搬来,还是乱糟糟的吧。我正好可以帮你整理一下么。”
芙美和大姐久美说话时很注意分寸,可跟奈美说话时,就随便得多了。在五个兄弟姐妹之中,她们分别排行老四和老五,年龄也只相差三岁。
“谢了。二哥已经帮我整理过了,不怎么乱的。”
“是吗?……看来二哥总是帮我们的么。”
“可别多捧啊。这个人很会翘尾巴的,帮帮自己的妹妹是理所应该的,一过了头,说不定就会去帮不相干的女人了。”
东京出生的纯造的妻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嫂子,你担心这个吗?”芙美吃惊地问道:“不过,我保证我二哥可没那本事的。”
“怎么说呢?……”
纯造的妻子答道。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山摄津”的门口。
“快上车吧。”
芙美先把奈美塞进了车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大姐要恨我了吧?”
到达奈美的公寓之前,芙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真够呛啊。”
走进奈美的房间后,芙美低声嘀咕了一句。
“真够呛哦。”奈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就是未亡人的城堡了。……”
奈美冲了一杯咖啡端给二姐。
“嗯,味道好极了。”芙美抿了一口,说道:“肚子里像是被洗了一遍似的。刚才跟大姐顶牛,把那儿搞得浑浊不堪。”
芙美说道摸了摸胸腹。
“是我提起的么。”
“你只是出于喜好么。……说实话……”
芙美欲言又止。
“佐藤那边,虽然送了人,可对那件东西还是念念不忘的,说是若有可能,想要回去呢。”
“想要回去?”
“话是说得很婉转的。……我婆婆说,现在金川家还没分财产,到了要分财产时,最好将两件东西要回来。”
“是佐藤阿姨说的吗?”
“嗯,上了年纪后,就越来越怀旧了。现在,婆婆手边几乎没有一件与过去的经历相关的东西了。……他们是从海外撤回日本的么。”
“是啊。”
佐藤家的上一代是住在上海的。芙美的公公是个药理学家,其实是个上门女婿。佐藤夫人的父亲,以前是在上海做生意的。
WANG  CHIN  KUANG的夫人在上海将瓷壶和瓷盘送给了帮助过自己的恩人——奈美觉得有点明白瓷壶和瓷盘的来路了。
所谓的“恩人”,无疑就是佐藤夫人,或者与她相关的某人。后来,佐藤家则又将那两件瓷器送给了自己的“恩人”——今川家。
那两件瓷器真是饱含着人们的好心,以及报恩的诚意啊。——
奈美觉得自己要调查那些瓷器的意愿越发强烈了。
她并不想自己占有这两件瓷器。她甚至觉得这两件瓷器应该如佐藤夫人所希望的那样,回到佐藤家。她只是想知道与之相关的人们的内心感受。
听说佐藤夫人是在上海长大的,返回日本时,时局相当混乱,行李的数量是受到限制的,所以,凝聚着年轻时回忆的东西几乎全都散失了。
上海这个地点,对于奈美来说,好比是拼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块。
“佐藤家的人们,那时经常来往于上海和日本之间,但主要还是居住在上海。佐藤的父亲不知为什么,在战争还没结束时,就把瓷壶和瓷盘带回日本了。”
“一般不会这么做吧。”
“是啊。每次回日本时,当然也会带些礼品什么的,可那两件瓷器又不是要送人的。听说,是我婆婆说的,还是放在日本较为稳妥,至于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就不知道了。”
“有什么理由吗?”
“不知道啊。不过呢,既然她到现在还对瓷壶和瓷盘念念不忘的,估计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佐藤更是大吃一惊啊。送给今川家时,他还是个孩子,再说他对瓷壶和瓷盘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现在要这么说。总不能跟今川家开口说:还给我们吧。所以,只能希望把那两件东西算在我应得的那一份里。……可我也难以启齿啊。”
“说的也是啊。”
“可谁知大姐又将它们拿给了美国朋友,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
“不必担心。看今天的样子,是卖不掉的。”
“真能这样就好啊。”
“佐藤阿姨身体好吗?”
奈美问道。
她想起了几年前,佐藤夫人做六十大寿时的情景。
“身体倒还挺硬朗的,只是,以前她从不那么偏执的。可这次不知怎么的,总叫人觉得有些奇怪。”
芙美轻轻地歪了歪脑袋说道。
奈美所了解的佐藤夫人是风姿绰约,性格爽快的一位贵夫人。已故的父母亲提出要将二姐嫁到佐藤家时,她也极为赞成,而最大的理由就是:婆婆很好。
“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不知道啊。婆婆也从未这么要求过我啊。……她一般是不求人的。所以,我就答应了么。谁知道大姐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呢?真是的,……”
芙美颤动着身子,又端起了咖啡。
“我去看望一下佐藤夫人怎么样?听她讲讲在上海时的事情,她不会介意吧?”
“啊,那她肯定会高兴的,你真能来吗?”
芙美也很高兴。她的丈夫有三个姐姐,而他作为独子当然是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平时,丈夫去医院上班后 ,家里就只剩下芙美和婆婆两个人了。婆婆的脾气再好,毕竟上了年纪了,芙美有时也觉得一个人有些应付不过来了,所以,妹妹能来的话,正好替她减轻了负担。
“越快越好啊。”奈美说道,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关西腔了。“我搬回神户来,本来就该去拜访一下的么。”
“明天怎么样?”
“行啊。……几点?”
就这么着,姐妹两人很快就定下了约会。
“你不先去京都,大姐会不高兴吧?”
芙美说道。
既然是搬家后的拜访,一般总是先去大姐家的。
“有这么多讲究吗?”
“奈美,你离开这里好久了,又在国外生活过,所以,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可大姐那边可能不这么想啊,今天吃饭时又是这么个气氛,再说京都那边又是很保守的么,……算了,你来佐藤家的事,我替你保密就是了。”
“那就好。……”
奈美见二姐这种凡事都要思前想后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奈美心里想着,不觉又笑了出来。
“要能像你这样,什么都一笑了之就好了。”
“不然又能怎样呢?老是郁郁寡欢的,未亡人的日子还怎么过呢。”
“真羡慕你啊。”
“羡慕什么?做未亡人?”
“哈、哈、哈……”
芙美终于笑了出来。
奈美突然觉得二姐芙美有些可怜。她想把本不想讲的,关于瓷壶和瓷盘的事,全部都告诉二姐,因为这些事与佐藤家也有关联的,二姐听了这些事,说不定也会感兴趣,并打起精神来的。
“其实,我在伦敦一位关照过千叶的医生家里,看到过与那两件瓷器一模一样的东西。”
“啊?一模一样?”
“是啊。我还了解了一些相关的事情,……还有书信为证。……”
奈美拿出了那些来往书函的复印件,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二姐芙美。
林辉南的事也都说了。只是中午去了尚未开张的“相思青花”的事被她保留了下来——她觉得这样较为妥当。莫达和兰友的那一部分,只说是听林辉南说的,轻轻地带过去了。
“啊呀,原来还有这么深厚的背景啊。”芙美双眼放光地说道。“那就非要大姐去讨回来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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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5 13:58: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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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31 10: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听浪亭
  佐藤家以前在须磨有一座很豪华的宅子。由于他们长年住在上海,所以须磨的那所宅子应该称作别墅更为合适。可是,后来在空袭中烧毁了。
  战后,佐藤家家道中落,顶梁柱佐藤博士卧病不起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须磨的房子被炸毁也是个不小的影响。
  须磨的佐藤宅邸名为听浪亭。因为打开窗户后就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奈美虽未去过,但从小就没少听说,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幢房子的模样。
  跟她讲听浪亭的是大姐久美和大哥诚造。他们两人曾去听浪亭玩过。二哥纯造在听浪亭还在的时候尚不太懂事,而后来成了佐藤家的人的芙美和老小奈美,是听浪亭从地面上消失后才出生的。
  在听浪亭的附近,本来还有好几座大宅子。原来,在一次大战时期,神户出现了许多造船暴发户,他们中间有不少人在须磨建造了住宅或别墅。
  奈美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传说:
  ——在某一座大宅子里,为了开关防雨套窗就专门雇佣了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早晨起来开窗,一个一个房间地开过去,由于房间太多了,等他将所有的房间的防雨套窗都打开,休息一会儿过后,就要开始关窗户了。等他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就已经是半夜了。
  奈美小时候还以为真有这样的事呢。不过,这个传说尽管有些夸张,但也确实有过与之状态相近的豪宅。
  与之相比,佐藤家的宅子则要简朴得多。尽管如此,听大姐、大哥说,他们家的房子还是比坐落在御影的今川家的房子要大一圈。
  奈美从小时候起,就十分向往自己出生时已经不存在了的须磨的佐藤豪宅。倒不是被它的宏大所吸引,而是能在屋子里听到海浪的声音这一点,使得这位居住在六甲山山脚下的小姑娘心驰神往。
  佐藤家的复兴并非由于儿子当上了医生,而是由于他们没将听浪亭的土地轻易卖掉的缘故。在空袭中被烧毁的房屋虽然并不怎么宏大,但有一个较为宽敞的院子,所以就土地面积来说还是不小的。二战过后,家道中落时,他们也不是不想将土地卖掉,而是面积太大了卖不掉。一来二去地就搁置下来了,等他们再次想到要卖时,土地价格已经涨得老高了。因此,在芙美嫁过去的时候,佐藤家已经比今川家更为富裕了。
  战后,佐藤家几经搬迁,但始终未离开过须磨。大约在五年前,他们还是住进了高级公寓。据说这是芙美的婆婆所希望的。奈美曾去过两次。

  这天,奈美来到佐藤家,大门打开后,她看见正面挂着一块大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听浪亭
  “哎?这块匾额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她边脱鞋边问道。
  “你上次来时还没有呢。这是前一阵子从佐藤的姐姐那里要回来的。”
  “原先是挂在须磨的旧宅里的吗?”
  “不是。如果那样的话,还不跟房子一起化为灰烬了?。”
  “说的也是啊。那么,这是……”
  “从前在须磨旧宅的大门上却也挂着同样三个字的匾额,但那三个字佐藤的祖父喜欢,父亲却不喜欢。”
  “所以烧掉以后,重做了一块?”
  “也不是,”芙美摇摇头说道:“佐藤的父亲早就想换了,所以,在上海叫一个熟悉的中国人重写了这三个字。因为是写在纸上的,很方便地就带回来了。可回来时,可以挂的房子没有了。……佐藤的父亲死后,在分遗产时,那张纸就到了他姐姐那里去了。听说也不是他姐姐特别想要,像是抽签似地被她抽中了。”
  “这么说,他姐姐没将字装裱了起来?”
  “是啊。……好像佐藤的父亲还说过,等住进了配得上这几个字的房子时,就挂在大门口。可是,到他临死为止,都没住上让他满意的房子。”
  “看来你公公非常喜欢这几个字啊。”
  奈美盯着匾额仔细看了一会儿。见左边有落款,但字写得龙飞凤舞的,奈美认不出来。
  “听浪亭”这三个字写得端端正正的,却又透着一股从容舒展的趣味。
  “我们住到这里来已经五年了,因为佐藤的母亲十分中意么。……她还说,如果父亲在的话,一定会将那幅字做成匾额挂在门口的。后来,她就亲自打电话给他姐姐,把字要了回来。”
  “还挺顺利的么。”
  “他姐姐也并不太喜欢那幅字,再说是母女间的事么,当然好办了。……可听说那幅字不知给塞到哪里去,找了好长一段时间呢。他姐姐也太不把它当回事了。……”
  芙美说到后半句时,就把声音压得很低了。
  进了会客室后,芙美就进去通报她婆婆去了。
  不一会儿,芙美出来了,说道:
  “我婆婆叫你去她房间呢。那里的风景好,看得见大海的。”
  这所房子的会客室是看不到大海的。芙美曾说过,这是设计上的一个败笔,但较为亲近的朋友来了,一般都被招呼到起居室里去的。会客室似乎只是个接待来表示感谢的病人家属以及与工作有关人员的场所。
  奈美来拜访芙美的婆婆是一种礼节,所以理应被引进会客室,可现在叫她到房间里去,可见是立刻将她当做自己人看待了。
  芙美的婆婆——佐藤辉子没有出嫁,而是招了个上门夫婿。丈夫本名叫作青木辉夫,是药理学家。入赘后是要改姓的,就成了佐藤辉夫。妻子叫佐藤辉子,自己叫佐藤辉夫,他总觉有些别扭。所以,这位学究过门后对佐藤家和妻子并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只是在名字上总觉得不顺心。这位佐藤辉夫先生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真是换了一代人了啊。”
  佐藤夫人笑语从容地请奈美在椅子上坐下。
  奈美的双亲也不在人世了。佐藤家和今川家从很久以前起就过从甚密。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现在,并已经成了亲家。只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两家交往的主要人物已经发生了变化。佐藤夫人的感慨,即由此而生。
  佐藤夫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脸上依然很有光泽。据说,在战前的上海日本人社交圈中,她有“上海小姐”之称,十分受欢迎。大姐久美曾说过:“佐藤阿姨是个美人,只是眼睛太大了”。可芙美看来,婆婆的相貌过于端正了,那双大眼睛正好显示了她的个性特征。
  上了年纪后,她的那双大眼睛越发地熠熠生辉了,使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
  “阿姨您真是一点也不见老啊。”
  奈美说道。
  “真会说好听的啊。”
  佐藤夫人是在上海长大的,所以,她说话不带一点关西口音。口齿干净利落,这也给人以一种年轻的感觉。
  “不是奉承话哦。”
  “算了吧。”佐藤夫人露出极富魅力的笑容说道:“你是来听我讲从前的事的,这不就是证据么。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讲从前的事啊。”
  “哪里。那可不是一般的往事啊。是我十分想知道的故事,……”
  奈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通过姐姐芙美,应该已经跟佐藤夫人表明是来听有关那些瓷器的事的。
  “我也愿意讲啊。不然的话,‘那个’人家也会觉得是上了年纪之人的任性了吧。……嗯,要说任性,当然也是任性,只不过其中是有个缘故的。……这么个说法就点奇怪吧。”
   佐藤夫人说道。
  所谓“那个”,当然是指希望返还那两件绘有波涛纹的瓷壶和瓷盘的事了。
  奈美对芙美已作了详细的说明,连罗伯特•诺顿和WANG CHIN KUANG的来往信件的复印件都给她看了。但她们决定这些事先不对佐藤夫人讲。因为,如果佐藤夫人知道了,她们来听她诉说往事只为了填补这个故事中的几处空白,那么她的兴致就会打些折扣了吧。因此,她们决定要让佐藤夫人将她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全都讲出来。
只是,奈美在伦敦的史密斯医生家看到过同样的瓷壶和瓷盘这件事,已经通过芙美之口转告了佐藤夫人。这是芙美的主意,她觉得婆婆有点年轻人意气用事的倾向,给她一点刺激的话,她讲起来就会更起劲了。果然,佐藤夫人听说后,十分兴奋,说道:
“真的吗?我看过的东西也不少了,可从没在哪个美术馆里看到过相像的东西啊。”
紧接着,佐藤夫人就给芙美上了一堂陶瓷史的课。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一直讲到青花瓷。说在陶器上涂彩色的称为彩陶,而彩陶一般都不是写实的,而是图案化的装饰纹较多。其中有旋涡状的图案,但这种图案在青花瓷上几乎是看不到的。
既然一下子能讲出这么多的名堂,可见佐藤夫人在陶瓷方面的见识绝非一般人可比。芙美作为媳妇以前还真不知道婆婆还有这么一手。
“听说那两个瓷壶和瓷盘是什么人送的……”
芙美开始引导似地说道。
佐藤夫人却起身打开了窗户。由于房间位于公寓的七楼,这个高度观海正合适。
“隐隐约约地,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吧?”
佐藤夫人用一种讨人喜欢的声音说道。
“是啊,听得见。”
奈美点了点头。
“大海呀,……大海是没有间断的。……在大海的那一边,就有我出生的土地。听到海浪的声音,我总会想起上海来。”
“您十分怀念吧。”
奈美感到她现在说的不是闲话,已经切入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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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31 16: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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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5 09: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啊。……令人怀念。”
  佐藤夫人说完,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
  “年轻啊,”睁开眼睛后,佐藤夫人说道:“那时,我二十五六岁吧,正是不安分的年龄啊。……现在呢,再过两年就是古稀之年了,已经没什么可激动的了。”
  对于三十五岁的奈美来说,二十五岁真是个值得羡慕的年龄。
  ——二十五岁时的佐藤辉子,肯定是风华绝代啊。……
  奈美仿佛在佐藤夫人白发苍苍而又富有魅力的身上,看到了她年轻时的身影。然后,六十八岁的佐藤辉子似乎又在排斥年轻时的身影。因为,根本不必重返青春,现在的她也是足够美丽的。
  “可是,太过留恋了,或许要遭人呵斥的。……那时是战争时期啊。”
  佐藤夫人又加了一句。
  奈美记得罗伯特•诺顿和WANG CHIN KUANG信件往返开始的那一年是在一九四一年。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日中战争已经打了四年,正是太平洋战争的前夜。
  “我们就是在那个时代里度过了我们的青春的。……青春令人怀念是理所当然的,可又与战争年代相重合,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上海表面上还是很平静的。与战时体制下紧张的日本相比,上海反倒有它浮华的一面。……但在浮华的底下,则是腥风血雨,腥风血雨啊。”
  佐藤夫人说了两遍“腥风血雨”,这和现在的她所透出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因为有表面的浮华,如果自己的身边什么也没发生的话,是根本感觉不到腥风血雨的。……那一年,在我身边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佐藤夫人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神态从容自若。看来她就要以这样的姿态来述说腥风血雨般故事了。
  “那时,我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佐藤夫人继续说道:“我们家里很宽敞,所以也十分便利。估计是我到了婚嫁的年龄,父母亲故意找了这么多人来的吧。有很多年轻人经常在我家进进出出的。……我那已故的丈夫,当时为了做研究被派到了上海,也是常来我家的。他后来常说,是被我父亲叫去的,没办法,只得例行公事。估计那时我父母是怕我嫁不出去吧。”
  “您怎么会嫁不出去呢?简直不可想象啊。”
  奈美说得斩钉截铁的,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即便是在现在也够让人着迷的了,二十五岁时的佐藤辉子怎么会嫁不出去呢?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奈美的大姐已经年近五十了,说不定还在嫉妒佐藤夫人呢。现在的佐藤夫人走在大街上,依然能叫人频频回头,不仅是男人,连女人也会回头看她的。
    “哪里,我想我父母亲是很担心的。条件不好么。因为我是独女,要找上门女婿么。……估计也想过,降低点条件也行吧。但他们尽可能召集年轻人来家里,对了,就像是枪法不好的人,以为多打几发总能打中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啊。也因为是在那个时代么,来的人中有许多军人。军人中到了结婚年龄的,一般都是士官学校毕业的中尉或者大尉。……可当时来了一位陆军大学毕业的大尉,父亲好像很中意他的。可我母亲对职业军人还是心有疑虑的。万一在战场上战死了,女儿不就孤苦伶仃了么。父亲听了这样的担心后,竟是一笑了之。说井崎君——就是那位大尉是参谋,怎么会战死沙场呢?人也长得英俊,肩上戴着参谋肩章。我父亲用过去的说法,说他是天保钱呢。”
  “天保钱?”
  “陆军大学毕业的人,在制服上衣的胸前订着一颗徽章。椭圆形的,与天保钱(译注:日本天宝六年<1835年>以后铸造的椭圆形铜钱,明治24年<1891年>废止。)十分相像,所以有这样的称呼。在陆军中士官学校毕业的就算是精英了,陆军大学毕业的就是精英中的精英。所以,按照军队的作风,给订了个‘天保钱’,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后来却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天保钱’就废止了。说来在理啊,陆军大学毕业的毕竟是少数,就他们几个戴着‘天保钱’,大部分人当然不高兴了。据说,当时的大佐看到‘天保钱’的大尉或少佐也要让他三分的,可见‘天保钱’是很了不起的。我父亲就十分折服于井崎大尉的那颗已经看不到了的天保钱。”
  “这么说来,令尊所推荐的候选人就是这位大尉了?”
  “是啊,他明里暗里总帮着井崎大尉。……据说井崎大尉在家里排行老三,做上门女婿没什么阻力的。”
  “那么,老太太是怎么想的呢?”
  这次是芙美问的。她嫁到这里十五年了,可这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母亲对他不怎么中意。……甚至还有点讨厌他。”
  佐藤夫人显得有些腼腆,这使她越发地惹人怜爱了。
  “那么,对方呢?”
  芙美似乎比奈美对此话题更加感兴趣。
  “老实说,我当时也觉得,就是这个人了吧。”
  佐藤夫人说到这里,摘下了眼镜,并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须磨海面上的小岛,清晰可见。从佐藤夫人的这一举动上,叫人感到她的话告一段落了。
  “真美啊……”
  奈美似乎是在应和着佐藤夫人的心绪节律似地,眼望着窗外,低声地这么说了一句。
  “光是坐在这里眺望着淡路岛,就知道天气有多晴朗了。岛的模样能看得多清楚,我在日记都给记着分数呢。满分是十分,今天么,应该是八分吧……”
  佐藤夫人重新坐直了身子,并戴上了眼镜。仿佛在预告着要从天气晴朗的程度和海岛的清晰与否中言归正传了。
  “那时,都是讲虚岁的。……过了二十五岁,别人就会觉得已经错过了结婚年龄了。我当时也觉得应该尽义务了。在这之前,有的是父母亲不满意,有的是我故意找茬搅黄了的。可对于井崎大尉,似乎找不到什么茬。……”
  “是个十分优秀的人吧?”
  奈美插了一句嘴。因为她觉得佐藤夫人似乎正等着有人这么问呢。
  “说优秀也不错,可由于他的工作涉及军事机密,所以连他在什么部门工作、担任什么职务,全都不知道。我对此表示不满后,就受到了父亲的呵斥。说是,叫他参与军事机密,就是十分受信任的证据。等于是由国家担保了:为人没有缺点,又能严守秘密。这样的人还有错吗?”
  “嗯,这样的想法也很有道理么。”
  芙美很佩服地说道。
  “我听了也觉得恍然大悟。国家的判断肯定比我一个人的判断要准确得多么。……到战争结束了一看,才知道国家的判断一点也不准确啊。”
  “那么,这事儿就这么进行下去了?”
  芙美催促似地问道。
  “要是和井崎大尉的事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那我还怎么和他爸爸结婚呢?”
  “哦,是啊……”
  “与井崎大尉的事只发展到将要订婚之时。……嗯,是一直发展到井崎大尉的父母要从冈山来上海为止。父亲都已经托大阪的朋友买了船票了,突然,事情就戛然而止了。”
  “突然?”
  奈美脱口而出。芙美也似乎说了句什么,可奈美根本就没听清楚。
  “是啊,突然,”佐藤夫人的语气依然是那么从容,一点也没有改变。“有一天晚上,说好了他要来的。似乎只说可能会稍晚一些过来,但因为说好是一起吃晚饭的,应该不会来得太晚的。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身影。父亲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井崎大尉的工作又是与众不同的,说不定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这时,父亲对我说,你们结婚后估计也会有这种情况的,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当时心想,再晚到八点钟总要来了吧,可谁知到九点、十点,别说他人不过来,连个电话也没有。其实,在这之前,也有过一次的,说好要来却又来不了了,他后来打电话来说不来了。可那天晚上,却连个电话也没有。父亲嘟囔道,可能是时局紧张吧。由于他做的是机密工作,所以,我们是无法给他打电话的。我们要和他联系,都是通过父亲的一个朋友转达的,可那么晚了,人家也不接电话了。最后,我记得是过了十二点,大家才休息的。”
  佐藤夫人喝了一口红茶,又继续说道: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九点多的样子吧,我父亲的那个朋友给父亲打来了电话。问道:井崎大尉昨晚是否住在你们家了?父亲就实事求是地回答,本来是要来的,可实际没来。……对方说,不好了,井崎大尉失踪了。我当时还什么都不懂,原来井崎他是接触重大机密的人,现在来说就是VIP了。他们告诉我,井崎的失踪就是一件军国大事。军方的人,后来就不断来打听,不,应该说审问吧。我当然也接受了审问了。约会过几次啦什么的。……对了,当时还没有约会这个词呢,是见面吧。……真是够呛啊,可不管他们怎么审问,我能说的也只有我所知道的那么一点点。我对井崎大尉也确实只知道一点点。”
  由于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了,所以佐藤夫人才能从容不迫地讲述吧。奈美不知道对当时的情形该如何想象。对于战后出生的她来说,“军队”本身就是最难以想象的。她只能在文章或电影中勉强地搜索到一些形象。
  井崎大尉离开宿舍时很明确地跟人说是应佐藤家的邀请去他们家的。因为随时都有被召回的可能,所以他外出时总是说明去向的。
  又由于他实际上并未到佐藤家,所以肯定是在半路上失踪的。
  他自己跑掉的嫌疑也不是没有,但军方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
  如果是自己跑掉的,从军方角度来看就是“脱逃”。然而,井崎大尉是精英中的精英,工作上也很顺手。只要呆在军队里,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他干吗要“脱逃”呢?
  在经济方面他是清清白白的,在女色方面也是一尘不染。——至少从军方的调查来看,就是这样的。因为要将机密工作交给他去做么,军方自然对他身边的一切都很注意的。或许有人会为了得到他所掌握的机密情报而故意接近他,所以他的交际范围必须严格控制。对此,他自己也很自觉。
  所以,最后认为他遭到了难以抗拒的绑架,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可能已经被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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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10:55: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波三折,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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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8 09:4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天,军方来人了,后来才知道是宪兵,我听到了他们和父亲的谈话。当时,正要端茶到客厅里去,走到门口时正好听到宪兵说可能被杀害了。我一惊,就站住了,浑身都动弹不得。结果就变成在门外偷听了。父亲说,真会这样吗?宪兵呻吟似地答道,很可能,很可能,虽然是很可怕的事情,但确实有可能。还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井崎大尉的命呢。……我听了浑身发软,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把茶盘摔掉。”
  佐藤夫人将双手举到胸前,做了个端茶盘的姿势。
  “我当时只知道玩,其实上海的局势已经十分紧张了。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日本军队管不了的地方活动着。因为那时太平洋战争还没爆发,租界享有治外法权,日本军队也拿他们没办法。”
  当时,国民党政府已经迁到了重庆,中国共产党则将大本营放在了延安。两方面都是抗日的,并且都将特务派往上海,据说人数还相当多。由于有租界这样相对安全的场所,比较容易活动。
  抓捕这些特务,也是日军的一大任务。由于对方是地下工作者,所以破坏他们工作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日本秘密情报机关的头上了。据说,井崎大尉接手该任务后不久,就破获了重庆方面的一个重要的地下组织。
  “井崎大尉已被人恨之入骨。所以他有可能遭到了报复。”
  宪兵对佐藤夫人的父亲说道。
  在门外偷听的佐藤夫人不敢走近会客室,她只得回到厨房里,喝了一杯水,定定神。
  当她再次送茶到会客室里时,看到宪兵和父亲之间摊开着一幅地图。宪兵指着地图上某处说道:
  “我曾以常速从这里走到府上,正好用了二十五分钟。他是在七点十五分离开宿舍的,所以,走得再慢在八点钟之前也能到府上了。路线也只有这么一条。这一带,L家的围墙很长,即便是在白天也人迹稀少。……这里有一条小弄堂,并且一走进这条弄堂就马上出现两条岔道。……在弄堂前,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的。……如果有人藏在这树后,则从这个方向上是看不到的。……如果所藏之人拳法高超,这也极有可能,等井崎大尉走近后窜出来猛击一拳就能将人打晕,然后拖进弄堂,交给等在那里的同伙。……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看到这家人家女儿进来送茶,宪兵也毫不在意,继续在地图上指指戳戳地说道。
  这时,这佐藤的父亲说道:
  “这里确实行人很少,因为是L家的后门么。……我关照过小女,天黑后就不能到那里去了。”
  “这是明智的提醒啊。”
  宪兵点了点头。
  “请喝茶。”
  佐藤夫人终于将茶杯放到了他们的面前。那个宪兵仍没在意,继续说道:
  “他们的拳法中有一击而能置人于死地的招术。如果真是遭到了报复,就危险了。”
  由于做药材生意的关系,佐藤家和军政当局的关系都很好。佐藤夫人记得家里常有军人出入。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关系,井崎大尉才被介绍到佐藤家来,并成为该家女婿的重要候选人。
佐藤夫人在结婚后才听父亲说起,井崎大尉其实就是军方推荐来的,因为做他这种工作的人必须有个贤内助,老是单身一人是很危险的。是他的上司希望和佐藤家的女儿结婚的。
  “职业军人结婚也必须得到允许的。尤其是像井崎这样属于情报机关的人,就更为严格了。……军方会调查其结婚的对象,但最好是与不用调查的姑娘结婚。井崎的上司觉得佐藤家的女儿就是这么个合适的人选,所以才向佐藤的父亲推荐的井崎大尉。”
  佐藤夫人说道。
  “那么,那位井崎先生后来怎样了呢?”
  芙美想听下文。
  “结果也就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
  芙美有些失望。她显然是期待着戏剧性的情节变化。
  “是啊,……军方当然是展开过大规模的调查的。”
  “一无所知吗?”
  其实,芙美是想问:连尸体也没找到吗?
  “井崎大尉是个工作十分出色的人,也可以说是精明强干吧。破获了不少敌方的地下组织,被处决的人也不少。当时,宪兵审讯,严刑逼供是家常便饭的事。被处决的方面当然也不肯善罢甘休的,想要加以报复也是很自然的。……军方顺着这方面的线索展开了调查,对于早先处决的人的亲戚关系调查得特别严格,渐渐地也锁定了嫌疑对象。……当然,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知道。”
  “那个时代可够呛啊。”
  “那是自然,那样的时代可再也不能重来了。因为我也是被卷入其中的一个么,是有切身体会的,坚决反对战争。”
  佐藤夫人说道。
  卷入其中——意思有点不太清楚,奈美还以为是指她的配偶候选人失踪之事呢,但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在这件事上,我还有一个重大的秘密呢。”
  “哎?秘密?什么秘密?”
  奈美不假思索地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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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08:46: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辉子的秘密
  佐藤夫人美美地喝了一口添加过了的红茶。她精神焕发,或许是因为在追述她年轻时代往事的缘故吧,她整个人看起来也越发地年轻了。
  “是啊,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对了……应该叫作辉子的秘密。”
  确实,在这样的氛围里,称讲述者为佐藤辉子比叫她佐藤夫人更合适。
  “我们在上海住所后面是另一家人家。在中国,有时街坊邻居的内眷们都很熟的。上了我家二楼的阳台,隔着一个石板天井——面积太小了,不能称之庭院,就能看到后面人家的厨房。对面有人时,就会挥挥手,打个招呼:‘吃过了吗?’,气氛十分友善。后面的人家其实是两家,一家姓张,一家姓白……我现在仍记得的。他们在上海都属于中产阶级。当时,社会的大部分都是底层穷苦百姓,所以当时中产阶级的地位和现在日本的中产阶级的地位是大不相同的。”
  接着,佐藤辉子介绍了一下她家房子背面的情形。佐藤家前面的院子很大,后面则紧贴着屋子砌有一道围墙。从围墙外面能看到房子的背面。站在二楼突出的阳台上,用正常的声音讲话就能传到后面的人家了。
  “那两家都是大家庭,人多得记都记不住。……在当时的中国,一般都是大家庭。可是,听父亲说,后面那两家是临时的大家庭。”
  “临时的?哦,是逃难来了吧?”
  奈美问道。
  佐藤辉子点点头,继续说道:
  “是啊。……一部分是逃难来的,也有乘农闲时来上海找事做的,上海的人口流动性很大。还有就是祖先的忌日啦、清明、冬至啦,传统节日很多的,每逢这种日子,大家都要聚到继承家业的长子家来的。张先生和白先生恰好又都是长子。祭祀活动只要一天就够了,可如果是乡下赶上来的,就要住几天再回去了。……反正这两家都很热闹的。白先生家有一位亲戚,是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姑娘,日语说得很好。……我有时就站在阳台上和她聊天。据说她和她哥哥都去日本留过学。……有时她挥挥手说:‘明天我要回去了,不远的,就要来的’,看来她不是常住在那所房子里的。”
  说到这里,佐藤辉子停了下来。
  芙美见她老是不回到主题上来,心里有些着急,就催促似地问了一句:
  “你们很谈得来吗?”
  “是啊,很投缘的。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日语说得好,我觉得她是一位很有品位的小姐,其实,她那时已经结婚了。我知道她已嫁人时,心里还挺受刺激的。”
  因为在此之前,佐藤辉子对于自己年龄一天天大上去却老不结婚还没什么切实的感受。其实在她那个年龄时,大多数姑娘都已经结婚了,更不用说在普遍早婚的中国了。不过,她所受的刺激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白家的那位亲戚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可实际竟然比她大五岁。
  白家的那位姑娘名叫白珠璃。佐藤夫人在讲述时用中国式发音叫她珠璃。
  “有一天,……大概是井崎失踪后一个月左右吧,我在某个地方与珠璃邂逅相遇。”
  其实,觉得是“邂逅相遇”的只是佐藤辉子,对于珠璃来说就不是什么邂逅了。她是故意悄悄地跟在佐藤辉子的身后,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才喊了一声“辉子小姐”,将她叫住的。
  “哎呀,是珠璃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见佐藤辉子很吃惊,白珠璃就毫不隐晦地说:
  “我是跟着你来的呀。”
  “跟着我?”
  佐藤辉子不解地紧盯着珠璃的脸看,只见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
  “你怎么了?”
  佐藤辉子用手轻轻地抱住了珠璃的肩膀,问道。
  “哥哥被抓走了。”
  珠璃小声地,用几乎不带一点口音的日语说道。
  “啊?抓走了?怎么回事?在哪里啊?”
  佐藤辉子完全摸不着头脑。
  “被日本兵抓走的。”
  “啊?为什么呀?”
  “为了井崎的事情。”
  “井崎的事情?”
  佐藤辉子鹦鹉学舌般地反问道。
   虽说是邻居,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白家的亲戚会知道井崎大尉的事情。
  虽说军方正在展开大搜捕,但那是极其隐秘的,就连辉子自己受到了宪兵的警告:“不得声张”。
“别慌,你慢慢说。”
  辉子将珠璃的肩膀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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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4 12:4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待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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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25 10: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当时真正应该冷静的是我自己。”佐藤辉子微笑道:“因为珠璃是有事要跟我说才跟在我身后的么,要说些什么话她肯定早就想好了。而我还叫她‘别慌,慢慢说’不是多此一举了吗?惊慌的是我自己,因为我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嘴里说出井崎的名字来的。”
  说着,她将杯中仅剩的一点红茶仔细地喝干。
  “妈,要再加一些吗?”
  芙美问道。
  “啊,好啊。话还长着呢。”
  乘媳妇去准备红茶的当儿,佐藤夫人休息了一会儿。因为她知道媳妇也很想听“辉子的秘密”。不一会儿,芙美端来了红茶,佐藤夫人接着说道:
“我问珠璃,你知道井崎大尉的事吗?后来一想,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她知道日本兵为什么要抓他的哥哥,所以才说出井崎的名字的么。珠璃走近我并轻声叫住我的地方,是一条行人稀少的林荫大道。估计她是故意等我走到了那里,才叫住我的吧。这样,我们两人的交谈就像是边散步边聊天,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就在那条林荫大道上,珠璃跟佐藤辉子说起了自己的哥哥。
  “哥哥是个爱国者。”
  这是珠璃说的有关她哥哥的第一句话。
  而在当时的中国,所谓爱国者就是针对日本侵略的抵抗者。
  “我也知道,在外国军队入侵的国家里,所谓爱国当然就是要努力将外国军队赶出去的。心里虽然很清楚,可要说邻居家的大哥就是这样的人,一下子还是反应不过来。我愣住了。珠璃接着说:‘我和我丈夫也都是爱国者’。又说,正因为是爱国者,所以才知道井崎大尉的事情。我听了,又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奈美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佐藤辉子是有可能和井崎大尉结婚的人,当善良单纯的她听到“正因为是爱国者,所以才知道井崎大尉的事情”这样的说法,当然是会哑口无言的。
  佐藤夫人接着说道:
“当我被问到,‘你知不知道井崎大尉是干什么的吗?’的时候,我真是无言以对啊。”
  佐藤辉子所能回答的只是:我只知道他在军队里工作,军队里秘密很多,自己知道还是不多问的好,所以不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事情。
“珠璃接着就说: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她耸耸肩想要摆出个笑模样,可佐藤辉子看到的却是一脸悲伤。
“对于日本人来说,或许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珠璃在正式讲述之前,先加了这么一句。
“珠璃当时讲的话,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们了。或许我有必须告诉你们的义务,但我怎么也开不了口。那些事不属于你们这个时代。该由我们来负这个责任。虽说也有传至后代的责任,还是让别人去完成吧。……你们的想象力要比我们丰富得多,只要发挥一下想象就会知道的。……反正在谍报界,严刑拷打后再残酷地杀害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奈美点了点头。她虽不认为自己的想象力有多么地丰富,但对于那个阴暗世界里的《地狱图》之恐怖还是能够察觉的。
“珠璃的哥哥就是被当作是杀害井崎大尉的嫌疑犯而被谍报部门抓起来的。他所用的名字是黄亮。是不是真名,她没说。只说下面的名字是真的,估计那个姓是假的了。因为在中国,女性结婚后也不改姓的,所以珠璃的哥哥应该和她一样姓白才是。将白该成了黄,定然是出于一旦出了什么事也尽量不给家里添麻烦的考虑。”
“估计对家里也是隐瞒着的吧,那珠璃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再说即便知道哥哥被日本宪兵逮捕了,她也不可能知道与井崎大尉有关啊。”
  奈美问道。
“到底是奈美小姐,一下子就看出破绽来了。对于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察觉的,觉得有些奇怪。……我的结论是这样的:搞秘密工作的人都有组织的,珠璃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我也想过,她会不会是从他哥哥的同伴那里听来的呢?但又想到,在那种极度保密的组织里,估计是不会随便将机密告诉家属的。所以,我认为珠璃本身就是能够知道这一机密的成员。……后来,我又知道她的丈夫去了重庆,可见她绝不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太太。”
  丈夫去了重庆的话使奈美很自然地联想起了WANG CHIN KUANG。在当时,一家人分散在日军占领区和抗战区的情况是很多的,然而,有了瓷壶和瓷盘作媒介,就让人觉得事情近了很多。
“听说珠璃的婆婆生病了,不能离开上海附近的老家,珠璃也只得留下来照顾她。”
听到佐藤夫人这么说的时候,奈美就觉得事情不仅仅是很近,简直是严丝合缝地配上了。
如此看来,珠璃已经没有理由不是那个从重庆去了昆明,与史密斯夫人的父亲罗伯特•诺顿相识的WANG CHIN KUANG的妻子了。
“我细细玩味着珠璃在林荫道上跟我讲的那些话。好像连风景都发生了变化,……她想到哥哥很可能会遭到拷打,内心悲痛万分,是强忍着悲痛跟我说的。我看了看四周,发现黑白颠倒过来了,就像一幅本来是正片图像一下子变成了负片图像那样,原先是白色的部分现在变得漆黑一片了……当然,珠璃是想要说服我,我呢,大脑也好像一点点地得到了清洗。”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看大海,只见淡路岛的身影比刚才更加清晰了。
“听到了严刑逼供的说法,”佐藤辉子像是受到强光刺激似地眯缝起眼睛说道:“我就觉得就像是我在被人拷打一样,感到十分痛苦。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珠璃听了就说:‘你不必道歉的。就连日本兵以及宪兵,他们也自以为是为了国家才那么做的吧’。这次是珠璃抱着我的肩膀,轻声说的。”
奈美闭上了眼睛,她耳边响着佐藤夫人的说话声,眼前浮现出了四十年前的上海林荫道上的场景:成排的法国梧桐树下,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女性在轻声交谈着。可不知为什么,整个场景都是黑白的。
佐藤夫人继续转述着珠璃的话:
“在日本军人之中也有好人的。他们来到中国后会逐渐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怀疑。这些人,内心一定非常矛盾,非常痛苦。……他们自以为是为了帮助中国而来的,可看到的实际情况则是要灭亡中国。那么,自己该怎么办?……越是有良心的日本军人,越会这么考虑。我们把这样的日本军人称作有良心的日本军人,井崎大尉就是这么一位有良心的日本军人。我们怎么会杀害他呢?”
这里,佐藤夫人用了“我们”这样的表述,这也许是她现在知道珠璃是抵抗组织的成员才不自觉地这么说的吧。而当初珠璃跟她讲的时候,也可能说的是“哥哥”或“哥哥他们”。
然而,这番林荫道上的谈话,珠璃还是用“我们”更为有力。
走了一阵子后,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就到头了。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子的围墙。两人从那里折回来,继续交谈着。
“日本宪兵抓了我哥哥,说明他们确实很厉害。因为我哥确实和井崎大尉接触过。”
听珠璃这么一说,佐藤辉子赶紧连珠炮似地问道:
“接触?和井崎吗?为什么?”
  播放在奈美脑海中的影片,从这个地方开始变成了慢镜头。

“井崎大尉的内心很矛盾。他所属的部门是十分凶狠的。他本人的能力也很强,由于他策划的行动而遭逮捕的中国谍报人员就不在少数。很多人因此而牺牲了。而抓的中国爱国者越多,他这个有良心的日本爱国者的烦恼也就越深。刚开始,他还认为这是对国家、军队有利的事情。可后来内心的矛盾就越来越深。我哥哥就是看到了他的这种矛盾心态,才想办法跟他接触的。……”
珠璃的话音虽轻,却说得十分动情。
“他怎么会知道井崎大尉的这种内心活动的呢?”
这个问题对于佐藤辉子来说是十分顺理成章的。
“我哥哥的两个同志已经潜入了井崎大尉所在的部门。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中国人是清洁工,也负责收拾饭后的碗筷。由于怕有人下毒,送饭的都是日本值日兵。可尽管是去收拾碗筷,也能看出井崎大尉在用餐时的精神状态。另外一个日本人,是在图书馆里整理图书的。那里社会主义以及各种思想的书都有。在谈论书籍时,也会涉及到时局的动态。……那时,井崎大尉就知道自己如果脱离了军队,自会有某个组织接受自己的。于是,他就真的下了决心。……其实,井崎大尉也受到了日本方面的监视,只有在去你家时才比较松懈。”
“为什么?”
“你们不是已经相亲成功,就要举行婚礼了么。”
“哪有这么快啊?”
佐藤辉子说道。
“可大家都这么想的啊。对方是陆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还会被人拒之门外吗?现在可是军人的天下啊。……”
“那都是大家瞎猜的。”
“所以这就是机会啊。井崎知道一直受到自己人的监视,但只要说是去佐藤家,……脸上再露出笑嘻嘻的一副得意模样,别人就放心了么。”
“你是说,井崎大尉从军队里跑掉了?”
“是的。是光荣地脱离了军队。”
“怎么会这样呢?……”
事情太出人意外了,使佐藤辉子一时无所适从。不过,对于珠璃的话,她也没有全都相信。
“所以说,井崎大尉并没有被杀害。我哥哥是作为杀害井崎大尉的嫌疑犯而被捕的,可井崎大尉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我哥哥是被冤枉的。”
“那你哥哥跟他们也这么说不就行了吗?”
“不行啊。我哥哥跟井崎大尉接触过,并且将他送入了反战运动的组织。就凭这点,宪兵就会把我哥哥处死的。……所以,井崎大尉必须是自己决定后,一个人出走的。如果不能证明他的出走与我哥哥无关,我哥哥就没命了。”
“哦,是吗?……”
复杂的关系似乎有点条理了,可有些地方还是一下子难以接受。
“必须救出我哥哥来。”
“当然了,这还用说吗?……”
佐藤辉子嘴上虽这么说,可她还从没见过珠璃的哥哥——那个叫黄亮的人。说不定在白家办什么事时他也来过,可佐藤辉子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可是,人命关天,不能不救。
“我求你了。”
珠璃停下了脚步,胸前双手合十,说道。
“求我?我有这本事吗?”
“有啊。井崎大尉自己脱离军队这件事必须转达给军方。但他不能直接打电话。……想想就明白了吧。他虽然是为了和平事业才这么做的,可现在自己以为是一个叛徒的意识还相当的强烈。……再说,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也是无法打电话的。所以要求你帮忙啊。”
“可我还是不明白。……”
“就说井崎大尉给你家打过电话了。”
“给我家?为什么?”
“这是最好的办法。井崎大尉跟最心爱的人道别,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这个么……”

佐藤夫人说:
“我当时说不出话来了。听珠璃说,好像是井崎大尉对自己在指挥战争和屠杀的中心工作越来越反感,希望能为和平贡献力量,于是就脱离了军队。……她要说的是:井崎大尉没有死,当然也不存在什么杀人犯了。可她的哥哥却因杀害井崎大尉的嫌疑而被捕了,估计从早到晚都在受着严刑拷打的折磨,所以一心想救他出来。”
“她的请求就是:要你说接到了一个根本没有接到过的电话,对吧?”
奈美问道。
“这不是叫人撒谎吗?”
芙美也插嘴说道。
“可听珠璃的口气,井崎倒是真的想打电话给我的,只是没打成。所以,才要我跟军方说,接到过这样的电话。”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呢?”
芙美又催促起来了。
“我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珠璃的眼睛。她生就一双圆眼,时不时地发出一点反光,应该是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吧。可光凭泪水是迷惑不了我的,我要从眼睛这扇窗户中看到她的内心。……我看了她很长时间,她也就一声不吭让我看着,肯定也知道我在窥探她的内心。”
芙美和奈美都屏住了呼吸。现在的气氛是不容她们插嘴的。她们姐妹俩也面面相觑,想象着四十年前佐藤辉子和珠璃四目相对时的情景。
可是,她们的想象还是不够充分。因为,佐藤夫人在她们面前所呈现出的目光,总是那么柔和、慈祥。
“我当时的目光肯定是很凶的。”
佐藤夫人说道。这让两位听众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
“因为我当时是十分严肃的。……那时的表情肯定跟母夜叉一个模样。”
佐藤夫人说着,将茶碗放回到桌子上,随后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
“可以理解。”
奈美终于应了这么一句。
珠璃对佐藤辉子的请求,就是要她撒一个慌。而佐藤辉子长时间地注视珠璃其实也是在掂量撒这个谎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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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 08: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谎的作用是很清楚的。如果她撒得巧妙,珠璃的哥哥或许就会被释放。至少也能洗清他的杀人嫌疑。
  如果珠璃所说的有关井崎大尉的事情只是完全出于她的想象的话,那辉子就不能轻易允诺了。
  因为,辉子向军方报告之后,又发现了井崎的尸体会怎么样?最糟糕的情况是,辉子在向军方报告接到井崎的电话时,军方已经找到了井崎大尉的尸体。那她接到的电话就是一个死人打来的电话了,她无疑会受到追查:为什么要捏造接到电话的假象。
  尤其是,此事涉及最高机密,所以,辉子要答应的话就必须作好被捕并遭受严厉审问的准备。因为尽管她是上海有头有脸的日本人的子女,可遇到这种事也不会得到宽大处理的。
  佐藤辉子虽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朵,但这点分寸她还是知道的。家里给她请过教英文的家庭教师,她的英文底子很好,能看英文报纸,因此,比一般生活在上海的日本人更了解时局的严重性。
  日本如今正使尽浑身解数应付着时局,同时,和英美的关系也正在日益恶化。  因此,决不能因友人有求于自己就轻易答应下来,去打那样的电话。
  若被追究起背后的关系来,该如何回答?
  ——是邻居白家一个叫白珠璃的人叫我这么说的。
  能这样实说吗?
  这样一说就不仅仅连累了珠璃也会殃及白家的其他人。如果辉子的猜想不错,珠璃确实是某个组织的成员的话,那当她的组织得知宪兵盯上了她,说不定就会立刻将她干掉的。这倒不是说这个组织很卑鄙,这是为了保护其他成员的必要手段。因为,她听说犯人一旦被捕,即使熬过了严刑拷打,发起高烧来还是有可能说出同伴的姓名的。这是在某一天喝着咖啡闲聊时听说的,可她觉得自己已朝此走近了一两步了。如果珠璃失踪了,那其他无辜的人就要遭殃了。
  
  “我当时看了她很长时间,……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如果那时珠璃稍稍将视线移开一点,或露出一丝半点的疑惑,我就会干净利索地拒绝她的。我可以跟她说:我不能无中生有的。这样就能把她打发了。”
  “是啊。”
  芙美附和道。
  “可是,首先移开视线的倒是我啊。”
  “阿姨,怎么是您呢?”
  奈美注视着佐藤夫人的双眼。佐藤夫人大概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好比是比赛时比输了。就像玩瞪眼游戏先笑了一样。”
  佐藤夫人笑着睁开了双眼。大大的眼眸十分清澈明亮。奈美已经不想再盯着她看了。
   虽说那是比现在年轻四十多岁时所作出的决定,但是,如果现在要作出选择,结果肯定也是一样的。
  “我对珠璃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都愿意奉陪到底。……”
  佐藤夫人抬起双眼,似乎在凝视着遥远的远方,而那远方也太遥远了,是奈美的想象力所无法企及的。
  奈美突然想起了林辉南——跟他在一起的话,我会随着他上天堂下地狱吗?
  她觉得似乎舞台转了个个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束光,直射到藏在后台的自己的身上。
  ——我可不是这场戏中的角色啊。
  她在内心对自己这么说道,可看起来两个人的人生戏剧是注定要出现交叉的了。
    “珠璃肯定很高兴吧。”
  耳边传来了芙美的说话声。
  “那时,法国梧桐的树影正好落在了她的脸上,所以她的表情看不清楚。……应该是很高兴的吧。不过,她似乎相信我一定会答应的。她对我说:‘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人世间而已。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但至少希望活得像一个人的样子’。”
  “珠璃说过这样的话吗?”
  芙美有些发愣地问道。
  “不错。”佐藤夫人似乎是在对自己点头似地说道:“虽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一句一句都记得很清楚,连同当时的场景。……说道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珠璃用的是英语。Human being……。这个英语单词的发音,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或许应该说回响在耳边吧,可我觉得确实是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的。真是不可思议啊。……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秘密啊。……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了。”
  佐藤夫人说到最后时,说话的口吻简直像是一个女学生。
  “辉煌?……就因为撒了个谎?”
  佐藤夫人将手按在嘴上,咯咯一笑道:
  “要撒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首先要把握好情节。……就是说,井崎大尉和我应该是十分相爱的。如果关系一般,怎么会把脱离军队这样重大的事情告诉我呢?所以,是需要一点演技的。……年轻姑娘么,即使在平时的生活中,也有点演戏的成分的。要说是虚荣心或许有点过头,可真要是一点作假都不会的姑娘,也就不可爱了。……可那时所需要的不是一点点的演技,所以要做一些情绪上的准备。我对我自己说:你是非常爱井崎大尉的。还真练习过几次呢。”
  “说出声音来的吗?”
  芙美又冒冒失失地问道,弄得奈美反倒坐立不安了。可是,做婆婆的似乎还挺喜欢媳妇的这种大大咧咧。佐藤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那倒还不至于。……不过,也可能低声嘟囔过吧。我当时太投入了,像是拼了命一样的。虽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可有些细节是靠不住的。到底有没有说出口,就搞不清了。反正是把一个并不十分喜欢的人,拼命地对自己说,喜欢的,非常喜欢的,其实是为了调动自己的情绪。到这里还只是准备阶段。接下来就是考虑给军部打电话时所要说的话了。这下又使我想破了脑袋。因为是要传达井崎大尉所说的话么,就要把自己当作井崎,想象出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对所爱的人说些什么。”
  “真够呛啊。不光是要当演员,还要当作家啊。……不过,妈是很有才能的。”
  芙美说道。
  这个当口的应酬,奈美就全交给大大咧咧的姐姐了。
  “这倒不是有没有才能的事啊。……既然我已经答应下来了,我就一定做到万无一失啊。在将井崎的话转达给军方之前,不是得先告诉我父亲吗?这是我觉得最难受的。因为,正是父亲把井崎推荐给我的么。”
  “我和奈美一样,都是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的一代。出走在当时是很严重的事吧?……”
  芙美说着,左右晃了晃了脑袋,撅起了嘴巴。
  “是啊。当时有所谓非国民的说法。不是国民,就等于不是人了,是被当作畜生来看待的,不,恐怕连畜生都不如啊。……将珠璃求我说的话告诉父亲,就等于跟他说:你推荐的那个要跟我结婚的人是非国民。他听了会有怎样的表情?悲伤?愤怒?为女儿担心?我一看到父亲的脸就说不出话来了,一天之中有好几次这样的机会,结果都错过了。可在我这么磨磨蹭蹭的时候,说不定珠璃的哥哥就被杀害了。所以,我最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父亲说了。……对了,就在珠璃来电话的第二天,她在林荫道上求我帮忙的两天之后。”
  佐藤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由于安排了出走后的井崎打电话来这一情节,所以珠璃必须真的打一个电话过来。白天,佐藤辉子的父亲是不在家里的,但当时家里还有好几个佣人,所以,还必须真有人打电话过来。
  在林荫道上商量时,珠璃就提到这事儿了。她们决定在上午打电话到辉子家,辉子要呆在离电话较近的地方,这样,电话铃一响就能马上接听。
  珠璃本想在当天就打个电话练习一下的,可时间已到了黄昏时分了,这个时候有电话打进来都是辉子的父亲接的,所以没打。
  在佐藤家,有电话来,当家人在的时候都是他主动接的。佐藤的母亲讨厌电话,所以不肯接电话。因为有一次,她接了电话却忘了跟丈夫说了,结果被从来没骂过她的丈夫痛骂了一顿。从那以后,她就拿定主意,尽量和电话不发生关系了。
  特别是在上午,佐藤的母亲基本上都在厨房里,不用很大的声音通话,她根本听不到。
  上午十点,电话铃响了。由于大家都知道当家人白天不在家,所以很少有人在大白天里打电话来的。
  因此,这个时候电话铃一响肯定会给正在厨房里的佐藤的母亲留下印象:
  ——啊,有电话来过了。
  接下来,就是要让她觉得:
  ——是啊,接过电话后,辉子好像就有点不对劲了。
  这就需要辉子发挥演技了。确实在伤脑筋的辉子,必须扮演一个心里充满了烦恼的少女。
  垂头丧气、愁眉苦脸,再加上几声唉声叹气,最后,佐藤的母亲就会问:
  “辉子,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痛。”
  辉子这么回答后,母亲就会皱起眉头来了。
  “感冒了吗?”
  辉子听母亲这么一问,就会条件反射似地答道:
 “有叫人头痛的事么,不是感冒。”
 这样一来,母亲就放心了。
        只要不生病,母亲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至于叫人头痛的事么,这是人的一生中常有的,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年近五十的母亲肯定具有这样的人生经验。
        而辉子跟母亲预告了有烦人的心事后,也可以放心了。
       
        佐藤夫人用手敲了一会儿窗玻璃后说,在经过了上面这么一段前奏之后,就将“井崎大尉来过电话”的事告诉了父亲。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听了并不怎么慌张。……当然,他也很吃惊。表情也很沉痛的,可嘴里只嘟囔了一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芙美见婆婆把最重要的一段跳过了,十分不满地问道:
        “妈,您是怎么跟爷爷说的呢?”
        佐藤夫人苦笑道:
        “真拿你没办法,你偏要听这一段。……当时说了我一生中最重要一段台词。我说,井崎先生突然打电话来,说:是实在是对不起你,可我相信自己的选择,离开了军队,今后我就是被追捕的逃犯了。……由于我们是相亲相爱的恋人,所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遭受不幸,请你将以前的事情全都忘了吧。我绝没有背叛祖国,相反,我是在挽救祖国,只不过我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别人我可以不管,但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本来我也设想过悄无声息地从你眼前消失的,可还是想跟你道个别,跟你说一声:再见了。……我对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一热,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倒不是演戏,现在想起来,是我自己被自己编造出来的井崎大尉的表白所感动了吧。”
        “于是,爷爷就说了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吗?”
        芙美像是在确认似地加了一句。佐藤夫人苦笑道:
        “快要忘记的事情,正在尽力回忆呢,说不上很准确的了,但大致是不会错的。……我父亲当时说了这么一句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嘟嘟囔囊地说了些感想。我只是零零碎碎地记住一点。再说,我父亲本就说得零零碎碎的。”
        “说了些什么呀?零零碎碎也没关系啊。能回忆起来的,都告诉我们吧。” 
  芙美无所顾忌的催问道。
  佐藤夫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并用手指轻轻地敲起了窗玻璃。她并不是要回避媳妇以及她妹妹的目光,而是在怀念自己的父亲。
  “父亲说:‘井崎君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啊’。……在平时的谈话中父亲就常说,日本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之类的话。……他还说:‘没想到井崎君跟你已经好到这种程度,都已经定下了终身了。我太忙了,没有看出来。也没听你妈妈说起过。要么是你隐藏得太好了,要么是你妈妈的眼睛根本不管用’。我听了觉得都很难为情。”
  “哎哟,这下连奶奶也被冤枉了。”
  芙美说道。
  “是啊。真是对不住她啊。……父亲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以后,我反倒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说了一句更使我放心的话。说是井崎服务的地方——就是军队了,由他去报告。现在想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手续。可在当时我总以为一定要我自己去呢。”
  “这样就好。……”
  奈美很自然地脱口而出道。
  “真是太好了。”佐藤夫人接过奈美的话说道。“我父亲还说,那边迟早会来直接找你的,你不必害怕,不管他们怎么问法,你反正老老实实地讲就是了,不必隐瞒什么。你又没做什么坏事。……父亲这是在给我打气呢。”
  “后来,那个……宪兵队真的来找麻烦了吗?”
  芙美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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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 09: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也不是所有人的文章

本帖最后由 妖精的尾巴1 于 2012-10-1 09:22 编辑

支持一下,说明自己也是不一般人的粉丝,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帖子都欣赏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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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6 09:0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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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6 09:3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来了。可询问也没想象中那么严厉。或许是父亲要我做好思想准备后,我过于严阵以待了,有点期待落空的感觉吧。不管他们怎么问,我只知道回答在那天十点钟的时候接到了电话。电话的内容我都背下来了,所以不会多说也不会少说。反正我又没做什么错事。在他们的眼里,或许我还是个被爱人抛弃了的可怜的女孩。由于他们对我家也比较了解,说不定还很同情我呢。现在回想起来,宪兵队的审问并不怎么叫人难受。”
  佐藤夫人说道。
  
  宪兵队曾问她:
  “语气怎么样?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辉子答道: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的声音很轻,他为了让我听清楚,说话的声调比平时要高一些。”
  “声调比平时高?会不会是别人在模仿他说话呢?”
  “不是,确实是井崎的声音。他说话时的拖腔有特点。再说,他还提到了一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事情。”
  “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们两人约定终身的事。”
  有了父亲的鼓励,辉子连这话也能堂而皇之地讲出来了。
  “电话中还有什么杂音吗?”
  “嗯,好像有时会有‘嚓——’一声的。”
  “你说有时会有,那么间隔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呢?”
  “这个我没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间隔是一定的。”
  “其他还有什么声音?比如说‘咔哒咔嗒’的机械声音。”
  “没有。只有‘嚓——’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时,井崎君就停下来不说了。我以为那就是电话的杂音。”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两人定下终身,是在什么时候?”
  “正好是三个星期之前。也是在星期四。”
  “从那以后,你们见过几次面?就是说约会过几次?”
  “三次。”
  佐藤辉子将自己创作的这个部分说得很干脆。
  “具体时间是……?”
  “记不清了,我也不记日记的。……反正三次之中有一次就在家里。一次是晚上出去看了电影。还有一次是喝茶聊天。”
  “井崎大尉穿什么服装?”
  “三次都是便服。”
  “看的是什么电影?”
  “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约会时都谈了些什么?”
  “主要是个人的事情。还有就是家里的人,以及各人的性格什么的。……”
  在相亲的前期阶段中,由于知道了井崎是有做上门女婿的可能的,辉子的母亲问过井崎家里的情况,并且也告诉了女儿。佐藤辉子就以此为蓝本创造出了以前并不怎么关心的井崎家的人物像。心想如果你们要一个一个地问,我也不怕。可对方似乎对此并不关心,也没有多问。
  “其他还谈些什么?譬如说有没有谈论到时局?”
  “只说是和美国的关系不好了,以后可能更为艰难了。”
  “什么叫‘更为艰难’,讲具体一点。”
  “没谈过什么具体的事啊。只说我们要有思想准备什么的。……”
  “你听了有什么想法?”
  “也没什么想法啊。只觉得要是和这人结了婚,是不是每天都要听这样的话呢?”
  辉子这么回答,宪兵们也只好苦笑了。觉得年轻姑娘和未来的夫君谈话,说到这种话题,姑娘大概也只会有这样的感想吧。所以,可以说辉子的对答十分自然得体。
  “你讨厌这类话题吗?”
  “不,只是觉得其他还有很多事可以谈的么。”
  “在眼下我们的国家状况下哪有闲暇来谈论别的事?”
    佐藤夫人回想起来宪兵在审讯时只有这句话说得是最严厉的。
   后来宪兵又问了两遍井崎大尉有没有说要去哪里,要干些什么?辉子否定后,他们也就不再问了。
  “他既然想好了要做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露半点口风的了。”
  审讯的人对同伴说道。也许他们本就没奢望能从辉子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只是例行公事必须和接听电话的人直接接触一下而已。至少给佐藤辉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那是一次,后来还有一次。说审讯也好说调查也罢,反正总共就只有两次。”
  佐藤夫人说道。
  “那第二次是叫出去的,还是……”
  芙美很关心这种细节。
  “不,第二次也是他们到家里来的。是第一次来过的人陪着一个稍稍上了点年纪的人一起来的。……呃,那人穿着西装,但肯定是个军人。只要看额头就知道了。从这儿往上就没有日晒的痕迹了。……当然了,老戴着帽子的也不仅仅是军人,但从他的态度上还是看得出来的。”
   佐藤夫人说着将举到了额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的态度很傲慢吗?”
  芙美问道。
  “才不是呢,正好相反。”佐藤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很有礼貌的。他的头顶有些秃了,两鬓斑白,有一种很端庄的威严。我父亲称他为阁下,可见是个很有地位的人。”
  “阁下就是大将吧。”
  芙美是在战后出生的,又是女性,所以对军队里的级别称谓一窍不通。
  “不,当时是对将官,也就是少将以上的军官称阁下。少将已经是很大的军官了哦。”
  “审讯比前一次还要严格吗?”
  “没有啊。”
  “不是级别高的人来的吗?”
  芙美想得很单纯。
  “反倒很随和的。现在不也是这样的吗?……政府机关中地位越高的人越随和。”
  “那这一次又问些什么呢?”
  “一样的。……嗯,比起第一次来似乎要简单得多了。”
  “那又何必来两次呢?还来了个大军官呢。”
  “那肯定是上面的负责人自己来加以确认了。来看看我有没有撒谎。那个老军官表面上随和,其实一定是眼光很凶的。”
  “啊,真受不了,……”
  芙美耸起了肩膀。
  “后来,我也常常想起那时的情形。……当时,那位阁下,他的名字是听说过的,可记不住了。不愉快的场面我总是容易忘记的。反正是阁下吧,我觉得他似乎已经看出我在撒谎了。……”
  “为什么?”
  “说不清。但我有那种感觉。……也可能是我心虚吧。”
  “阿姨对答如流的,人家怎么会知道是在撒谎呢?井崎大尉打过电话来这件事虽是虚构的,可他脱离军队或许是真的呀。”
  奈美插嘴道。她这时才从舞台上逃下来,重新回到了佐藤夫人人生戏剧之观众的身份。
  “话虽如此,那时我还年轻啊,自己觉得已经很沉着了,可内心还是砰砰直跳的。”
  “出走的事是真的,他又深爱着你,或许井崎大尉是真的想打电话给你的么。……不,肯定是要打电话的。”
  芙美说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
  “妈,你现在都这么美,二十来岁时就更动人了。……那个井崎大尉见到你肯定激动得心跳不已。他自己没法打电话给你,所以才叫那位叫什么的小姐转告的么。”
   “珠璃小姐。”
  芙美把珠璃的名字给忘了,奈美在一旁轻声地提醒了一句。
  “嗯,我也这么想过。”佐藤夫人说道:“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自卖自夸了呢?”
  “哪里的话,才不是呢。”
  芙美急忙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有一点点理解井崎的心情了。……可是,我虽然故作镇静,也可能演戏演过头了。其实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万一对方说‘井崎的尸体找到了,你在撒谎’,我不就马上被拖去坐牢了吗?……还有,自从珠璃打了那个电话来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我。估计是知道我身边有人监视,故意不接近我的吧。……可我这么担惊受怕的,还不知道她哥哥有没有被释放呢。如果没被释放,那不就全都落空了吗?”
  “是啊,珠璃的哥哥得救了吗?”
  芙美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被释放了。珠璃不和我联系一是因为我身边有人监视,同时也是因为完全相信我的缘故。至少珠璃是这么说的。”
  “‘过了很久’是多长时间呢?”
  芙美有时又很注重细节。
  “嗯,有一个多月吧。由于我等得心焦,所以感觉上似乎还要长一些,好像过了半年一样。……虽说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可现在想起来,当时我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依然记忆犹新。……可近来,却连昨天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佐藤夫人露出寂寥的神情,偏了一下脑袋。
“那是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吧。……”
  奈美对年代很在意。
  “嗯,说是春天,天气还很冷呢,应该是早春吧。……我记得上海要比我们这里冷一些。可当时我很年轻,对事件的记忆虽然很清晰,对于天气是否寒冷就不清楚了。根本就没注意到天气是否寒冷。”
  佐藤夫人眯起眼睛,像是沉湎于回忆之中了。可芙美却毫不顾虑地催问起下文来了。
  “那么,珠璃还是打电话跟您联系的吗?”
  “不是的,”佐藤夫人郑重地回答道:“那天,……对了,还穿着大衣呢。该不该穿大衣,出门时还犹豫了一会儿,可当时已有些感冒的苗头了,就穿着出去了。好像是去出席一个什么聚会的,在回来的路上我觉得大衣很笨重就想脱下来了——当然是在没人的地方了。我刚拧身要脱的时候,一条胳膊很顺溜地就脱了出来。我觉得很奇怪,扭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帮我提着大衣呢。那人不是别人,就是珠璃,她正笑嘻嘻地看着我呢。我赶紧问她:你哥哥出来了吗?她点了点头,脸上还在笑着,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还记得她眼泪流下来时闪闪发亮的样子呢。……那时,我像受了她的感染似地,眼泪也夺眶而出了。……我说了声:太好了。鼻子一酸就抽起了鼻涕。我觉得很难为情,就说我有些感冒了。她说,那你还脱大衣干吗,快穿上吧。说着就要给我穿上。我说,不用,不用。两人就在路边推让着。……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最后我到底穿没穿上大衣倒不记都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辉子的秘密”讲到这里就快要收场了。
  自然,结尾应该是珠璃满怀感激之情将瓷壶和瓷盘送给佐藤辉子。这个赠送的方法也是相当的谨慎,其中还另有一个小故事。
  被释放的嫌疑犯的亲妹妹送礼物给佐藤辉子,这本身就会使人生疑。宪兵或者是相信了辉子的话,或者是有其他途径证实了井崎还活着亦未可知。同时,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到白珠璃就是嫌疑犯黄亮的亲妹妹。所以,珠璃要给辉子赠送礼物就必须慎之又慎了。
  两年前,佐藤家的一个中国佣人辞职回老家去了。那人在佐藤家做了十六年,名叫亚燦,她离开时,佐藤家已经几乎是把她当作家庭成员看待了。其实,亚燦的娘家很有钱,但因为她是离过婚的,在家乡呆着没有面子才跑到上海来的。佐藤的父亲在雇佣她之前,曾托人去她老家调查过。
  后来,出来的时间长了,她的面子问题也没人在意了,老家的弟弟愿意照顾她,她就回到了浙江的乡下去了。
  佐藤辉子从小就是由亚燦服侍的,所以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分手的时候两人都哭了。
  “我和珠璃见面后过了五天,就收到了亚燦的来信。内容是:想来小姐成亲的日子也近了,要送一些吉利的礼物给小姐。近来正好有亲戚要去上海,就托他带去。其实就是珠璃的礼物。上次见面时她就讲过用这种方法的。……因为我们两家靠得很近,珠璃有时也过来玩,自然也认识亚燦的。并且她们两人还是同乡呢。珠璃后来去了浙江,说服亚燦写了这封信。亚燦也是受过教育,提得起笔的。……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叔就将东西送来了。那就是瓷壶和瓷盘。据说都是有利于夫妻和睦婚姻美满的吉祥之物。……那位大叔倒是说了这两件器物的来历,可他的方言太重了,有一多半我都没听懂。好像这两件东西是有些魔法的,能使丈夫一直爱着自己的妻子。其实这些话我已经听珠璃说过了。……她说她希望我能像瓷壶、瓷盘原先的主人一样,深受丈夫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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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2 11:2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红色瓷枕
  今川家所收藏的瓷壶和瓷盘的来历已经基本了解了。通过《迷桥图》的解说,《相思青花》的烧制背景也清楚了。
  下一步,首先是要将今川家的长女久美借给美国妇人的瓷壶和瓷盘要回来。
  打电话和她商量时,久美说:
  “我是不去的。照片和借条寄给你们就是了。叫奈美去不就行了吗?她不是英语说挺溜的了吗?”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是长女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芙美在一旁说道:“可长女也不能为所欲为啊。……新《民法》不是规定,兄弟姐妹都是平等的么。”
  最后,还是决定由芙美陪着奈美去酒店见那位美国妇人。
  在大阪某酒店的大堂里,等待着她们的除了久美所说的那位叫作修米特的妇人外,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高个子绅士。她们还以为是修米特夫人的丈夫呢。可修米特夫人却介绍道:
  “这位是格林先生。”
  格林这个姓在奈美的脑海中自然是有着深刻印象的,可这又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姓。再说,她又刚读完格里奥姆•格林的小说,因此,这方面的影响更大。
  “铃木夫人已经告诉了我不能转让的理由了。……她似乎很过意不去的。其实,根本不必在意的。”
  修米特已经以日本的方式用一块包袱布将装有瓷壶和瓷盘的桐木盒裹了起来,并拿到了大堂里。看来她是诚心归还的。
  “不好意思,因为里面牵涉到了许多事情,……还是一位老人十分留恋的物品。再说,也绝非什么上品。我姐姐并不知道,有些图案是烧制后画上去的,所以,也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青花瓷。”
  奈美又作了一番解释。
  “这个么,我已经知道了。”
  修米特夫人答道。
  “哎?”
  “初看时我也没注意到。可拿回来请格林先生鉴定时,他一眼就看出大部分的图案是后来画上去的。”
  “一眼就看出来了?”
  奈美吃惊地问道。因为她听说即便是专家也要仔细查看才会发现的。
  “哦,是这样的,我以前也看到过相同的器物,那时是经过仔细研究的。”
  坐在一旁的格林先生说道。
  “啊,您看到过史密斯医生家里的瓷壶和瓷盘……”
  奈美终于将格林这个姓和瓷器联系起来了。原来他就是因急事从伦敦飞到美国去的那位格林先生。
  “哦,您也认识史密斯医生?”
  吃惊更大的反倒是格林先生。因为他自然是不知道奈美这个人的。奈美去史密斯医生家,并谈论起瓷壶和瓷盘的时候,格林先生已经将那两件东西拿走了。
  格林先生独具慧眼看出图案中有烧制后画上去的部分,这事奈美是听史密斯夫人说的。而格林先生却并不知道还有奈美这么一位热心地探访着瓷壶和瓷盘的女士。
  照史密斯夫人的说法,格林和奈美是因十五分钟的时间差而失之交臂的。
  格林先生跟史密斯夫人说过,他要画一幅剔除了后画上去部分的复原图。可他还没开始画就离开英国了。史密斯夫人曾与他通过电话,还不露痕迹地催促过他,但当时也没说出奈美的名字。
  喜欢瓷器的修米特夫人在铃木久美的娘家的藏品中看中了瓷壶和瓷盘,并将其带回了下榻的酒店,又请在旅途中认识的瓷器专家格林先生作了鉴定,于是就有了奈美和格林先生的这次会面。
  “我当时大吃一惊。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还以为是放在我伦敦家中的东西被盗了呢。”
  知道了来龙去脉的格林先生,耸起肩膀说道。
  修米特夫人借出瓷壶和瓷盘时确实是打算要买下来的,因为格林先生就下榻在同一家酒店,就请他鉴定一下,以便确定价格。不用说,格林先生看到了瓷壶和瓷盘后是十分震惊的。
  格林先生曾建议道:
  “东西很不错。年份么顶多只有一百来年吧。即使稍稍贵一点也还是买下吧。要不,转让给我也行啊。”
  他关心的并非是器物的艺术价值,主要是在史密斯医生家里也有同样的东西这件事。
  成对的瓷壶和瓷盘被由于战争的原因而被天各一方的夫妇各持一半,而夫妇两人都深陷危机后在友人的努力下得救了。于是,他们各自将手中的一个瓷壶和一个瓷盘送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丈夫的救命恩人是史密斯夫人的父亲罗伯特•诺顿,而妻子的恩人则是奈美姐姐芙美的婆婆。
  奈美用英语说明了上述背景。奈美擅长英语又在伦敦生活过几年,本来对自己的英语能力很有信心的,可在诉说时仍感到力不从心,内心十分焦急。
  有关珠璃的故事等具体细节她都用重大危机等表达轻轻带过了,当时的具体情形她决定让听众自己去想象。
  所幸修米特夫人和格林先生的想象力都是丰富的。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啊。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占为己有了,当然是将它留在老地方的好啊。”
  修米特夫人说道。
  “这就好了……”
  芙美很高兴。
  “不过,比起今川家来,不是更应该放在佐藤家吗?”
  奈美充分考虑了瓷壶和瓷盘的命运。
  “不,还是应该留在今川家啊。……这不是送给危难之时有恩于自己的礼物吗?再说,我这个今川家的女儿也嫁到了佐藤家了么。”
  “倒也是啊……”
  奈美想起了林辉南所说的莫达和兰友的爱情故事,同时,她也觉得现在跟修米特夫人讲这些还为时尚早。
  她认为,只要林辉南这个人在自己内心的地位还未确定时,他讲过的事情就该尽量埋藏在自己的心里。
  他们四人在酒店的大堂里谈得十分投机,大家都无拘无束的。芙美的英语虽不怎么样,但仅凭一个个单词的简单排列倒也能使修米特夫人和格林先生理解她的意思。
  格林先生和奈美由于有史密斯夫妇这对共同的友人,谈话中自然也少不了这个话题。
  “在伦敦去世了的丈夫,得到了史密斯医生的很多照顾。”
  奈美理所当然地谈到了自己和史密斯医生认识的过程,这也是谈论共同的友人时的基本礼节。
  “是吗?……这么说来您丈夫是遇到了最好的医生了。”
  格林先生附和道。但他马上就转换了话题,或许这也是一个绅士所应具备的基本礼节吧。
  “复原图完成后,希望能寄一份给我。”
  奈美在告别时请求道。
  “当然。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格林在他的笔记本上记下了奈美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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