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自译 )
10
“那时你那么讲,分明是在胡说八道嘛。要不,谁会大过年的到这种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呢?再说,我后来也没有笑你哦。”
姑娘猛地扬起了脸来。透过她脸上浓浓的白粉也能看到,刚才按在岛村手掌上的从眼皮到鼻子两侧的部位已经泛红了。这脸上的红晕既警示着雪国之夜的严寒,而在浓黑乌亮的头发的衬托下,又让人感到了丝丝暖意。
姑娘星眼痴迷,含笑盈盈。然而,或许是想起了“那会儿”的缘故吧,片刻之间,岛村的话语简直就像是红色染料一般渐渐地染红了她的身体。她懊恼地垂下了脑袋,而敞开的衣服领处展示了一片粉红色的后背,一个活色生香的温润玉体简直呼之欲出。尤其是在乌黑发色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她的前发并不怎么细密, 却一根根的十分粗壮,跟男人的头发差不多,两鬓连一根杂乱的短发都没有,整个发髻像某种黑色的矿物,沉甸甸地发着乌光。
岛村重新打量起姑娘的头发来,觉得刚才触摸到时之所以惊呼还是第一次摸到如此冰冷的头发,原来并不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实在是这头发本身的特质所致。然而,此刻的姑娘却在被炉桌面上扳起手指来了,而且,一扳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你在数什么呀?”岛村问道。可她依然默不作声地继续扳了一会儿。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日,对吧?”
“哦,原来你是在算日子呀。七、八月可是连着两个大月哦。”
“对了,是一百九十九天了。正好是一百九十九天啊。”
“我说,五月二十三日什么的,你还记得真清楚啊。”
“翻一下日记,不就清楚了嘛。”
“日记?你还记日记?”
“嗯,读旧日记可是我的一大乐趣啊。里面什么都写,自己读起来都会害臊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去东京做御酌之前一点点。那时我不是没钱吗?买不了日记本,就在两三文钱一本的杂记簿上用尺子打细格子,一看就是将铅笔削尖了画的,整齐极了。然后就从上到下顶天立地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等到有钱买好本子了,可也就完了。用东西来不爱惜了。跟练字似的,以前是在旧报纸上练的,现在不都直接写在卷纸(译注:日本的旧信纸。形状跟现在的卷筒纸差不多,质地类似于我国的宣纸)上了吗?”
“从不间断吗?”
“嗯,十六岁那会儿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了。都是上座(译注:指出去陪酒、表演)散了回来后,换上睡衣后写的。上座回来时不是已经很晚了吗?所以有些现在读起来也明白‘啊,那会儿写到这儿就睡着了’。”
“是这样啊。”
“不过也不是每天都记的,也有赖掉的。呆在这样的山沟沟里,就算出去上座,也还不都是老一套嘛。今年只买得到每页都印着日期的那种,这下就糟了。因为我有时候以动开了笔就怎么也停不下来的。”
比起日记来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这姑娘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每读一本小说都记笔记。据说这样的杂记簿已经多达十本了。
“写下自己的感想?”
“感想什么的是写不来的。只是记一些书名、作者、书中的人物名字,还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之类的。”
“这些东西记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没什么用的。”
“徒劳无益嘛。”
“就是嘛。”姑娘爽朗地答道,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她的眼睛却一直凝视着岛村。
岛村刚想重重地再强调一遍“徒劳无益”,可不知为什么,他刚要开口,就觉得这雪夜所特有的宁静——仿佛连冰雪的冻结声都听得到的宁静——已深深地沁入肺腑。这自然是由于他被眼前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的缘故。自己明知那些笔记对于她来说并非徒劳无益,可非要劈头盖脸地说她是在白费力气。而这么一说却反倒让自己感受到姑娘天性之纯洁了。
这姑娘所提到的小说,听起来似乎跟通常所说的文学并不是一回事。她与村民之间的友谊似乎也仅限于交换着看一些妇女杂志。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人闷头读书了。对于小说,既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似乎只要看到客人那里有小说、杂志什么的就借来看看,而她随口提及的新作家的名字,有很多是岛村所不知道的。然而,听她的口气,就像是在谈论十分遥远的外国文学,如同一个丧失了贪念的乞丐所发出的声调,令人感到无限同情又极度无奈。岛村甚至联想到了自己,自己靠着外国书上的照片和文字而遥遥幻想着西洋舞蹈,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或许是因为好多个月没遇到能交谈此类话题的对象的缘故吧,姑娘又津津有味地谈论起她压根儿就没看过的电影和戏剧来了。一百九十九天前,正是这股谈论此类话题的热乎劲儿,起到了向岛村投怀送抱的催化剂的作用,可她现在好像已经给忘了,说着说着就被自己的话语所打动,身上又热乎起来了。
然而,这种对都市时髦玩意儿的憧憬和向往,如今已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及的天真的梦想,也正因为这样,纯粹的徒劳之感远较作为都市败落者的高傲、不平来得强烈。虽说她自己并未因此而表现出落寞和无奈,但岛村却看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而一旦沉溺于此种悲哀,恐怕岛村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同样是徒劳无益的,并将一步步地深陷于这种飘渺无稽的感伤之中而不可自拔了吧。然而,眼前的姑娘得益于山川精气之熏陶,出落得如此青春靓丽。
总之,岛村已经对她刮目相看了。因此,在得知对方已经成为艺妓的现在,有些事反倒难以启齿,不能表露什么非分之想了。
那会儿,她烂醉如泥,为自己那麻木不仁不听使唤的胳膊干着急,甚至嘴里嚷嚷着“怎么回事?可恶!真可恶!怎么不听使唤了?”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胳膊肘一口。
岛村还想起,那时她站都站不住,滚翻了身子后还说什么“我可是一点儿不可惜的。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女人”。想到这儿,岛村不禁犹豫了一下。姑娘立刻就察觉到了,说了声“这是零点的上行车”——此时正好传来了一声汽笛声,便反弹似的跳起了身来,十分粗暴地拉开了纸糊的移门和玻璃窗,扑到扶手旁后一屁股坐到了窗台上。
冰冷的空气汹涌着灌入房间。渐行渐远的汽笛声,飘渺如夜风一般。
“喂,你不冷吗?傻瓜。”岛村也起身走了过去。外面并没有风。
夜色苍茫,皑皑白雪铺满了大地,隐隐的似乎都能听到从地底深处发出的冰雪冻结之声。天上没有月亮。漫天的繁星,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抬头望去,那些星星一颗颗晶莹剔透地漂浮在夜空中,看久了就会觉得它们似乎正在不停地坠落。而随着群星越来越近,天空就显得越发的高远,越发的深邃了。两县分界处的群山重重叠叠,已经难以一一分清了。但也惟其如此,它们才能以其深厚浓重的黑色,给星空之衣摆缀上配重。一切是那样的清朗沉寂,那样的和谐安详。
知道岛村来到身边之后,姑娘便将胸脯伏在了扶手上。这并非是软弱的表现,在如此夜景的映衬下,这就是最最倔强的姿势了。岛村心想:好嘛,又来了。
然而,尽管群山是黑色的,可不知什么缘故,山上的白雪却依然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的。于是,这又叫人觉得群山透明而孤寂,而天空和群山一点也不协调。
岛村抓住姑娘的脖子,说了声“要感冒的。你看,冰凉冰凉的。”想将她朝后扳起身来。可姑娘死抓着扶手不肯撒手,嘶哑着嗓子说:
“我回去了。”
“回去吧。”
“再让我这么呆一会儿。”
“那我可要去洗澡了。”
“不要走。你也呆在这儿。”
“把窗关了。”
“再这么呆一会儿吧。”
远处,半个村子都隐在神社杉树林的阴影里,而相距不到十分钟车程的火车站的灯光闪闪烁烁,似乎已被冻得噼啪作响,快要爆裂似的。
无论是姑娘的脸蛋,还是窗户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衣袖子,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是那么的冷,岛村觉得自己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的严寒。
此时,他觉得连脚下的榻榻米也透出阴冷了,故而想一个人去洗澡。可这回姑娘却说了声:
“等等我。我也去。”
便毫不矫情地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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