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海沉锚
由于奈美觉得需在心理上作一些准备,所以决定要隔一天再去花市寻访那个青花瓷瓶。
她已经被瓷器钩住了魂魄。如果要更为准确地表述,那就是她正在不断地被瓷器摄去魂魄。也许,说是在为有着蓝色波涛纹的瓷器而失魂落魄更为确切吧。
第二天,奈美坐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这种车只要预付了车钱,乘客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下车。她想在伊斯坦布尔市内兜一兜。
司机能讲一点点英语,词汇量虽然有限,却能表述很多意思。“All、our、owns、foods、fish、fruit、Vegetable、……no、inport!”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晃动着脖子和脊背,尽力让自己要说的话传达给对方。作为一名观光巴士的司机,估计他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行车路线的同时,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吧。
路过一个卸货码头时,奈美看到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扛着一个大麻袋。严格地说,他不是用肩膀扛着的,而是用整个后背驮着一个大麻袋。那孩子似乎是为了减轻一点麻袋的重压,略弯着腰,却很有节奏地一路小跑着。
司机那一串不连贯的英语,正是在通过卸货码头时,扬起下巴叙说的。
他要强调的是:食物、鱼、水果、蔬菜、……,都是我们自己的,没有一样是外来的。紧接着他又换了三种表达方式来赞美一切都能自给自足的伊斯坦布尔。
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世界上到处都有,可消费品能够自给自足的城市,只有伊斯坦布尔。——这就是司机的信念。
这些话或许只是老生常谈,可这个司机的口气决不是在单调地应付游客。他肯定也看过电影,知道国外的大都市是怎么回事。往来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船只虽然并不太大,但他肯定也通过电视、电影了解国外的机械化码头的。
这个司机会时不时地左右摇晃起脑袋。
“那些大都市,万一遇上点儿事会怎么样呢?他们全依赖外部供应么。……”
奈美从司机宽阔的肩膀上,读出了他心里的这句话。
(只要价值观发生了改变,任何事情都能发生逆转的。……)
她望着司机的背影,轻轻地点了点头。
“Paris”司机随口喊出世界名城的名字。
“No!”他又摇晃了一下脑袋。
“Newyork”脑袋摇得更激烈了。“Oh,No!”
可见在他的心目中,巴黎和纽约都是远不及伊斯坦布尔的。
“Mosque,very、beautiful.”
Mosque(清真寺)是指回教寺院。在一四五三年被回教国奥斯曼·土耳其占领之前,伊斯坦布尔称作君士坦丁堡,是已经分裂为东西两部分的罗马帝国之一——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在希腊殖民城市时代,还被称作拜占庭。当时,无疑是属于基督教世界的,直到它被土耳其军占领才纳入了伊斯兰文化圈。
苏莱曼清真寺、艾哈迈德清真寺(译注:俗称兰色清真寺)等是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们所建造的清真寺,而阿亚·索菲亚则是以前留存下来的基督教教堂,后来被回教徒们改用作清真寺了。因此,阿亚·索菲亚可以说是这个城市在宗教上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象征。
奈美也跟随众人下车步入了这座独特的清真寺。她抬头仰望着宽阔的半圆形屋顶。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在穆斯塔法·基马儿(译注:人称土耳其国父)的改革下,由帝制走向了共和,实现了政教分离。而现在的阿亚·索菲亚也不再用作做礼拜的清真寺了,仅仅是一座供人参观游览的古建筑。
用作清真寺时被涂抹过的墙壁得到了清洗,基督教时代用马赛克拼贴成的宗教画如今又重见天日了。在这所寺院里既有基督教教堂时代的祭坛遗迹,又有伊斯兰清真寺时期的米哈拉布。在伊斯兰文化中,朝向麦加的方向叫做乞布拉,而在墙壁上挖出凹坑以显示这一朝向的场所称作米哈拉布(译注:在中文里常被译壁龛)。
导游手册上写道:从正面的基督教祭坛向右转过三十度的角度,就是米哈拉布。
也就是说,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角度,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屋顶下。奈美不由又想起了面包车司机所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国家自豪感。确立自己的价值观,不就是确立自己的生活吗?
——中邪了。
——入迷了。
这些从昨天起就不断地涌上心头,并脱口而出的话语,从好的方面来说,是她生活下去的凭借;从坏的方面来说,就是为了活下去的垂死挣扎。
“是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仰望着半圆形屋顶,奈美自言自语道。
因为自己还活着,所以会有那些感觉,对吗?——奈美的思绪渐渐地走入了迷宫。
对于现在的奈美来说,只有那些有着波涛纹的青花瓷,才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父亲藏品中的那个瓷壶和瓷盘绝不是到处都有的物品。而在伦敦的阿诺德·史密斯医生家中偶然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瓷壶和瓷盘,就是令她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所在。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凭借着这个才活着的。再也没有比那种青花瓷更宝贵的东西了。到巴扎的古董店去看那个青花瓷瓶,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去看,似乎必须通过某种仪式,使自己的内心恢复平静后才能前去观看。今天一天的伊斯坦布尔市内观光,对她来说,就是那种仪式。
面包车上的乘客,连奈美在内共有八位。除奈美外的七人是拖儿带女的一家子加上他们的朋友,所以奈美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
“我留在这里,再仔细看看。”
司机来催他们出发时,奈美跟他说道。
“OK”司机答道。随即又加了一句:“Beautiful、than、Tokyo、Palace.(译注:比东京的宫殿美丽。)”
这位仁兄显然对“东京的宫殿”是一无所知的,可奈美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没有必要的话,不去触犯他那顽固的价值观显然是明智的。
奈美又在阿亚·索菲亚内走了一会儿。她本想悄悄地走在石板地面上的,结果她那双高跟鞋所发出的声音,依然清脆透彻,使她自己顿生怯意。
既然是清真寺,按理是应该脱了鞋才能进入的。然而,阿亚·索菲亚自土耳其变成共和国以来,已经不被用作穆斯林的礼拜堂了。因此可以穿着鞋走进去。同时,虽说已成了一个观光名胜,可实际来此参观游览的几乎都是欧美游客,而他们无疑又是来寻访基督教时代的遗迹的。正因为这样,管理部门才清洗了墙壁,使一度被封存起来的基督教马赛克拼贴画又复活了。
伊斯兰教是彻底排斥偶像崇拜的,因此所有的清真寺内都没有绘画装饰。只在墙壁上挖了个显示麦加方向的壁龛——米哈拉布,并在那里为礼拜指导者——阿訇设立一个教坛。阿亚·索菲亚被用作清真寺时,墙上的壁画都用泥土涂抹遮盖起来了,同时,也在墙上挖了一个壁龛——米哈拉布,但这些工作做得很粗糙。涂了泥的墙壁上也没再绘制什么装饰图案。因此,只要将泥清洗掉就行了。
游客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殿堂。有些人在表述耶稣诞生的壁画前驻足停留后,虔诚地在胸口划着十字。旅游团的导游,用颇具职业性的语调解说着:
“在打扫卫生清洗壁画时,墙上显出了马赛克拼贴画。这些珍贵的壁画,被泥土尘封了近五百年。于是,土耳其共和国政府为了保护这些历史遗迹,就将整幢建筑改成了博物馆。……”
到底是在清洗时偶然发现了壁画,还是为了让这些壁画重见天日而特地清洗的,这一点似乎仍有些不明不白。
奈美将这座有着宽阔的半圆形屋顶的阿亚·索菲亚看作是人心的放大图像。某些部分得到了清洗,某些部分被挖出凹坑,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角度就能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自由变换。她感觉到自己在对自己的心灵进行加工。
而加工又是围绕着绘有波涛纹的青花瓷进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