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赴江户(一)
龙马一步步地往后退,隐身于桥旁的柳树后,看清了对方的身影,便白光一闪,拔刀在手。
起风了。嘴里渴得厉害 。并非胆怯。虽说已是小栗流目录的身手,可真刀相斗,这还是头一回。
那身影还在板桥之上,摆一个上段的架势,一动不动如同生了根一般。看来是个厉害角色。龙马摆了个中段。他不想主动进攻,对方若有所动作,自然是上前将其一刀两断。
(到底是什么人呢?)
若是报仇雪恨者,则张冠李戴,大错特错了。龙马初来乍到的,不可能与人结什么梁子的。
(要不然,是试刀1的?)
不能出声。一出声,对方的第二刀肯定循声砍来。
龙马心念一动,想要试探对方。其招式也不觉地由中段2变成了八相3。果然,对方的身影也略有变动。令人吃惊的是,对方好一双夜视眼。
相反,龙马是一双近视眼。在夜里使剑抡刀,近视眼当然是极不利的。容易弄错间距,物体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就在此时,桥对面忽然亮出了一盏灯笼。同时传来了人声。像是町人模样。高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
见此,龙马觉得现在自己所演的把戏很可笑,于是他,
“喂”
含笑向对方喊了一嗓子。
“看错人了吧”
可对方却循着这声音,突然由上段架势迎面一刀猛劈下来。龙马举手以刀的护手接招,并继续上举。刹那间,对方的身子浮起。龙马凭着自己的身高和膂力,用刀身压住对方的左颈,同时,看准对方奋力相抗的当儿,脚下猛地来了个扫荡腿。凡遭龙马此招,大多将翻身倒地。
“哇”
地一声,对方横身仆倒,龙马乘机腾身骑上,飞快地用刀抵在其喉结上。说道:
“是试刀的吗?”
“杀了我吧”
“若是寻仇的,俺就倒了大霉了。慎重起见先说一声,俺可是土佐来的啊”
听说是土佐人,不知为什么对方立刻动摇起来了。
这时,背后的灯笼越来越近。龙马回头说道:
“借光,来这儿照一下”
或许是龙马的声音异常平静的缘故吧,那町人竟忘了逃跑。不一会儿,这个看来是好看热闹的男子,哈腰探身将灯笼伸了过来。龙马招手道:
“太远,再近点儿”
“要这个样子吗?”
当灯笼凑到那暴徒脸的近旁时,龙马差一点儿叫了起来。
“这不是北新町的冈田以藏吗?”
此人便是日后被人称作杀手以藏者,与薩摩的田中新兵卫、肥后的河上彦齐齐名,曾使整个京都闻风丧胆。
龙马几乎是拽着以藏过了高丽桥,到了两替町就叫了两肩在街头揽客小轿。
“始末缘由到客栈再问吧”
说着便将他塞进前面的轿子里,让轿夫一直抬到天满,两人进了八轩家4的治郎作开的名为京屋的船宿。这一带的河岸是开往伏见的淀川三十石船5的停靠码头。
被领进房间后,龙马立刻叫了酒,一声:
“累死我也”
便背靠着柱子座了下来,竖起右膝,而将左腿盘在胯间。
“以藏,将就点儿吧。俺打小起就被称作狗蹲样6,受不了正座7的憋屈”
“有所耳闻”
“啊——”
“听到点传闻”
“坂本家的鼻涕虫,这个坏名声竟传到了新町?”
龙马为了让对方放松一点,故意略显大惊小怪地说道。
以藏垂着头,小心地偷眼看着龙马。冈田家接连七代都是足轻8,所以卑微感已深入以藏内心。酒送来后,龙马提起酒壶,咕嘟咕嘟地倒了两茶盅,喊了声:
“给你”
便将一只茶盅推给了他。以藏双手过顶,诚惶诚恐地接了下来。因为论身份,他是不得与龙马同席的。
“实不敢当”
“以藏,这一套就免了吧。又不是在老家。再坐近些。别管什么身份地位,在这儿不就是本町筋的鼻涕虫和北新町的杀手吗?”
“什么杀手?真难听”
“嚯、嚯”
龙马操着土佐腔惊讶道:
“刚才俺不是在高丽桥边差点被你斩了吗?”
“那是因为”
以藏快要哭出来了。
“那是因为弄了人。早知道是坂本你,就不砍了。要买路钱就是了”
“真出人以外啊。竟想在浪花码头处试刀。你知道河对面是个什么衙门吗?”
“西町奉行所”
龙马觉得这种男人最可怕:平时谨小慎微,一旦逼急了,不知会捅出什么娄子了。
“说说你的处境吧。俺有一个唯一为人称道的长处,就是嘴紧”
“我明白”
他很了解龙马。
可是,以藏的为人,龙马却几乎一无所知。冈田家和坂本家,家庵
相同,曾在庙里见过两次面,只听得人说,这个家伙虽是足轻,却有着镜心明智流9目录一般的身手。
听他道来,原来藩公参觐10时,他作为侍从,随同到了江户,因家中老父故去,侍从长出于好心,准其离队,一人返回土佐,现在归家途中。
“那还请节哀顺便。母亲可还康健?”
“只有一个妹妹了”
“喔,那么,从江户出发时,盘缠是怎么筹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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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本家经商的缘故吧,龙马与一般的武士家出身的人不同,不论听到什么,马上就反应到金钱上来。
“侍从长代为收了奠仪充作盘缠,可在岛田的客栈里,等过河等了两天,在滨松又患了霍乱,把盘缠花了个精光。之后,就只得装扮成町人模样,混在去伊势神宫神佑参拜11的人群里,像个叫花子似的,混到了大阪”
“大阪的西堀不是有土佐的仓房吗?那可是专给藩里敛钱的地方啊。为什么没想到去那里借点盘缠呢?”
“怎么没想到?就指望这点才一心撑到了大阪,可上差老爷却说,不可借钱给足轻之辈,你还是找亲友去借吧,就这么着把我推到了大街上”
“是仓房差人这么说的吗?”
“正是”
那家伙是谁?”
“姓名无可奉告”
足轻之谓,乃武士之末流。自然是不能告状的。
“好吧,不问也罢”
龙马的脸色沉了下来。因为这并非事不关己。在等级制度方面,再没有哪一藩像土佐藩这么噜苏的了。譬如说,乡士身份的人,不论怎么有才,总也不得参与藩政。要么做设帐坐馆的塾师,要么像龙马一样,精研剑术,然后在城下开设道场,做个场主。这便是年轻人所能有的最大的野心了。而像以藏这样的足轻身份的人,连这一点也指望不上。
“如此说来,就这么穷困潦倒,只得拿人试刀了”
“惭愧。听说在船码头开店的人往来高丽桥的居多,就在桥下藏了起来”
“砍了几个人了?”
“哪里话来,一个也没砍过”
“这么说,是拿俺发利市喽”
“实在是对不住”
龙马解下缠腰,哗啦哗啦地将金银堆在铺席上,说道:
“全部,有五十两。俺有幸生在不缺钱的家里。这是天运,据说有天云者必须回报于人。俺日后只要给家里说一声,要多少有多少。这里面的一半,你拿去吧”
“这,这如何使得?”
以藏自投胎落地之后就没摸过小判12。看着心里就发慌。
“落葬后,肯定要添些物件的。拿去吧。你要是不拿,俺将你试刀杀人之事声张出去。冈田以藏竟然在大阪的高丽桥试刀杀人。恐怕是,轻则流放,重则死罪”
即便如此,冈田以藏仍是坚辞不受。龙马到底不耐烦了,说道:
“罢了,罢了。不如眼下两人就重返高丽桥去,白刃相见,重新打过。你先行一步,去那桥下藏起来,像个试刀的样子。俺随后就从桥上走过。你自然不必顾忌,砍来就是了。你要是胜,就可从俺的尸体上扯下腰围。不用顾虑,这事儿本就该这么办”
以藏乖乖地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来吧”
龙马提刀站了起来。脸上少有地勃然变色。
以藏抬眼瞥了他一眼。
(这少爷,看来没哄我)
急忙故意装出狼狈样子,双手伏地,道:
“哎呀,慢着,慢着。这钱,我拜领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
“以藏”
龙马愠色道:
“你能明白当然是好事。可是,一个武士为金钱而低头,是不值得的,你谢了我,反倒显得我是市恩于你,感觉不爽。就当是一场玩笑,我们都把它抛到脑后去吧”
“这,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随你的便吧)
正巧这时,掌柜的上来说,去伏见的三十石船就要开了,快准备吧。龙马松了一口气。
“你呆这里。俺坐夜船去伏见。”
龙马似逃一般地跑到了码头。
出乎意料,客人很少。
上了船,他占了个船尾的位子,跟船老大借了被子就一骨碌躺了下来。
(怎么说也算不得一件快事啊)
他想起了刚才以藏的那件事。
并非对以藏有什么不快,而是对那样给钱的自己感到不快。
(自以为是啊)
不就跟市惠与人一样吗?自己这样的做派,对方即使不是以藏,也只能是得到食物恩惠的狗一般的样子。
(钱这个东西,不好弄啊)
说实话,龙马出生以来就没为钱发过愁,这次的经历给了他很大的刺激。那么点钱,就能让一个大男人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真始料未及。
(兄长说过,出门远行能学到人情世故。这也是修炼之一吧)
之后,他朦朦胧胧地睡了一刻左右。
起身后,从茅草顶棚下向外望了一眼,黑乎乎地看不分明。船似乎是在芦苇丛中向前划着。
注:
1拭刀:日本古代的武士为拭新刀快不快,或练习杀人的技巧,夜里藏在路口,斩杀过往的行人。
2中段:日本剑道架势
3八相:日本剑道架势
4八轩家:地名。大阪天满桥南到天神桥南一段淀川的河岸,传说江户时代,当地有八家客栈,故名。
5淀川三十石船:往来于伏见和大阪之间的航船,早晚各一班。
6狗蹲样
7正坐。
8足轻:最下级的武士。平时大杂,战时当步兵。
9镜心明智流:日本剑术流派之一。源出富田一刀流,元祖为桃井八郎直由。直由吸收了许多其它门派的特色,才将一刀流进化为明智流的,因为非常注重姿式、形态,故人称“传派桃井”。江户的桃井道场名为“士学馆”,它是三大道场中声名、品质第一的大道场。桃井三代号为香藏,四代即桃井春藏直正(1825~1885),将明智流发挥到了巅峰。春藏曾在幕府讲武所中供职,维新后在大阪开馆授徒,名声传遍整个日本。此派介乎于艺术与格斗之间,但更偏重于艺术。主要门徒有武市瑞山、上田马之助等;也包括在幼年偷学技艺的基础上,勤习镜心明智流,终于完成独特稀代暗杀剑法的冈田以藏。
10参觐:日本江户幕府严密控制各地大名的重要措施。规定各地大名要在一定期间轮流来江户参觐,又名参勤交代(见幕府政治)。大名参觐主君始见于战国时代,关原之战(见德川家康)后,各地大名为取悦德川氏,蜂涌至江户表示忠诚,德川家康为笼络他们而赐以宅地,供其建造邸宅安置妻室。1615年,幕府制定《武家诸法度》,开始对参觐时的随员数量作出规定。1635年德川家光修订《武家诸法度》后,形成完备的制度。 《武家诸法度》规定,全国大名平时须部分留住江户,辅佐将军,部分在自己领地主持藩国政务,以一年为期,期满轮换,轮换期为每年 4月。1642年,将谱代大名(德川氏嫡系大名)的轮换期改为 2月,其中关东、东海道大名定为9月。作为特例,规定关东大名在府在国各半;担任幕府要职的水户藩等大名长期留住江户;负有接待朝鲜使节任务的对马藩宗氏 3年一参,停留时间亦仅4个月。1722年,幕府为解决财政困难,实行“上缴米制”,规定藩国每产米1万石要向幕府缴纳100石。作为代替,大名在江户参觐期缩减为半年,但 3年后又复旧制。1862年,幕府权威日降,参觐之制亦随之松弛,规定重要藩国大名3年内可有1年参觐,余者百日即可,大名回藩时,妻子亦可同行。1865年后,倒幕战起,参觐之制名存实亡。
参觐交代加强了幕府的集权统治。各地大名,藩国交错,相邻诸藩交替参觐,有利于防止其结党行动。按规定,大名妻子常往江户,实际成为德川氏手中的人质;而且,在江户建造邸宅、供养妻室家臣的费用及参觐的路费,都由大名自己承担,也削弱了大名的经济实力。另一方面,各地大名为弥补其巨大开支,于大阪、江户建立仓储,贩卖其从领地收来的稻米,客观上促进了以大阪、江户为中心的商业的发展。同时,各地大名定期轮班参觐,也促进了江户与各地区间的交通运输的发展,增强了各地的文化交流。
11神佑参拜:“神佑参拜”(御蔭参、おかげまいり)是日本江户时代出现的间歇性、大规模的参拜伊势神宫的现象。众所周知,伊势神宫是祭祀天皇的祖先神——天照大神和食物神——丰受大神的地方 (祭祀天照大神的称为内宫,祭祀丰受大神的称为外宫),是神道的至高无上的圣地,对伊势神宫的信仰(简称伊势信仰)是神道中与天皇制关系最深的一种信仰,可以说是构成了神道的核心内容。伊势信仰有着久远的历史渊源,平安时代末期到中世以后,参拜伊势神宫就逐渐成为日本人宗教生活的重要部分,到了室町时代末期又现了“一个人一生中至少参拜一次伊势神宫”的意识,但是在较短的时间内突然爆发大批人赴伊势神宫参拜的现象,却是江户时代特有的。神佑参拜作为日本民众的传统宗教意识的典型表现,非常值得重视。
12小判:天正年间至江户时代铸行的薄椭圆形金银货币。重1两,也称一两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