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赴江户(三)
那武士有些蹊跷,拉开了移门,一声不吭地俯视着在座的几个人。
登势只当没看见,继续只跟龙马一个人说着话。
倒是夜猫子藤兵卫心里“咯噔”了一下,
(臭当差的?)
可他脸上一点儿也没带出来,摆出一副正经商人的样子,将膝盖头并紧,拣小钵里的小菜吃。不一会,那武士说一声:
“打扰了”
拉上移门,便不见了身影。
(来者不善呐)
藤兵卫不亏是个久历江湖的梁上君子,刚才他已不动声色地用冷眼打量过了那武士的周身上下。
那家伙是个浪人。只见他身穿一领黑色纹服(印有族徽的和服),已在旅途中弄脏了,记得那族徽乃是六羽攒心纹1。年纪尚轻,然而鬓角处的毛发却像被拔掉了似的,光光的,可见他练剑下过苦功。然而,给人的印象中透着一种阴鸷。
“老板娘,刚才那个浪人,循环簿上记的啥名字?”
“奥州白河浪人初濑孙九郎”
“假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六羽攒心纹,一副杀过人的脸色。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藤兵卫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杀人心虚,正被仇家所追杀,以为我们便是那仇家,所以猛地一下拉开了移门来查看的”
翌日,龙马和藤兵卫离开了伏见。
途中,两天下雨、两天刮风。
抵达桑名渡口时,正值风急浪高,为等船白白浪费了一天光阴,之后,登上了东海道就是一路的响晴白日了,对第一次出门的龙马来说,可谓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宫宿(热田)、冈崎、御油,一次次的夜宿,龙马的脚已完全适应了赶路,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在参州吉田(丰桥)客栈的茶铺里吃充当午饭的米糕时,他们又见到那个浪人。
只见他头戴一顶罩得很深的草帽,下穿一条诌巴巴的旅装裙裤,踏进了茶铺。模样不怎么样,插在腰间的长短两柄刀却很气派,银护手、黑漆鞘、紫色的绶带腰下飘摆。
“坂本少爷,六羽攒心纹”
“……”
龙马一声不吭地吃着米糕。
那深罩草帽不知何故,来到龙马面前慢慢地摘下草帽,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前些日子,冒昧了”
这时,藤兵卫看着龙马的侧面,简直看呆了。因为这个乡巴佬竟然扭过了脸,不理不睬地,悠然地吃着米糕。
“劳驾”
那浪人有点上火了。
“前日冒犯,这厢在赔不是呢。足下莫非没带耳朵?”
“——”
龙马满脸天真地,一边看着大路一边吃着米糕。眼前分明站着个大活人,可对他说,似乎只是飞过了一只苍蝇。
(这下,越发地显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藤兵卫越发地仰慕龙马了。自出生以来,他还没见到过这么有胆量的汉子。
龙马不理不睬,藤兵卫可不能坐视不管。因为那个浪人眉宇之间已经充血发紫,看来脾气不小。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本领看来还不弱。
“少爷,这位大爷在跟您说话呢,您没听见吗?”
“是吗?”
龙马笑嘻嘻地转过脸来,说道:
“你替我听一下吧”
龙马撂下茶钱,来到大路上。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后背感到了一股抽刀突袭的杀气,
(有什么啊,砍上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呗)
他眺望着城郭。那是松平伊豆守2七万石所居住的城池。箭楼后,翻卷的白云,耀人双眼,真是美不胜收。
(到江户之时,该当初夏了吧)
他已经把那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龙马走过十五六丁(1丁=109米多一点)来到夕暮村的土桥边时,藤兵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说道:
“那家伙,火冒三丈”
“是吗?”
“说是要砍了少爷呢。少爷与他,谁更厉害些呢”
“那当然是他厉害了”
“服了你了。那家伙刚才可真的要拔刀了”
“那家伙,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那家伙真是被人追杀来着。没命地四处逃串,同时也在寻找仇家的杀手,想干掉他们。伏见寺田屋那一节,似乎是将我等误认为仇家的杀手了。刚才在吉田客栈的茶厅里,是想问一下我们,路上是否看到两个模样与我们相仿的人”
“什么,就这点事啊”
龙马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俺还因为那家伙是来敲竹杠的呢。在大阪已给冈田以臧拿掉了点,要是再给敲掉一点就吃不消了。所以一直紧捂着缠腰来着”
“开什么玩笑。你刚才可没这么轻松啊”
“俺的脸吗?俺的本相就是板板的啊”
“话说回来,少爷的事也真多。少爷的一生想来也是轰轰烈烈的。头一回出门,就遇上了试刀的,又差点被亡命徒盯上”
(眼下不就正和小偷结伴同行着么)
龙马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那家伙或许在伏见寺田屋看过循环薄,知道少爷的名字和去向。人又执拗好计仇,肯定会来报复的”
“行啊。这对俺在江户练功是个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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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没被那个六羽攒心纹的浪人赶上,过了二川、白须贺的宿头,龙马和藤兵卫很快就来到了潮见坂。
(嚯)
眼前一亮,眼珠子像是刚洗过的一样。
右边是远州滩七十五里的碧绿海空。左边是三河、远江、骏河的巍巍丛山,遥远的天际被染成浓淡不同的蔚蓝色,分别与各处的风景叠合在了一起。
更有甚者,在这壮丽的风景中还矗立着一位主角。那便是富士山,龙马初次看到的富士山。
富士山的风光瑰丽多姿,简直是匪夷所思。山顶上的积雪沐浴在夕阳之中,被染成了鲜红色,可山脚下却像是扯了一领弱不禁风的蓝色轻纱。
“藤兵卫,看看这景致”
“哎”
藤兵卫无精打采地看了一下四周。二十年来,这条沿海大道已来回走过不知多少遍了,所以,对于夜猫子藤兵卫来说,周围的景色没什么可希奇的。
“你怎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龙马还在风中眯缝着眼眺望着。他那年轻的心觉得,潮见坂的坡道以及这山和天,都在为自己的无量前途而祝福着。
(据说富士山乃木花咲耶姫3的化身,她一定因为我去江户要路过这里,才打扮得如此出众在此等候的)
“藤兵卫,你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吗?”
“看惯了呗”
“那你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时肯定觉得很神奇吧。要不,也没什么感觉?”
“哎”
藤兵卫只得苦笑连连。
“所以你才做了贼啊。血气方刚之际看到这样的景致而麻木不仁的人,不管多有本事也成不了大器。这就是大丈夫与小偷的区别所在”
“您可真会说啊。那么,少爷您看了风景,又有何感想呢?”
“我想,要做个日本的第一男子汉”
“少爷”
藤兵卫赌气道:
“您是心血来潮吧”
“那是自然。那能当真呢。等会儿下了山坡肯定就抛到脑后了。可是,看到这样的美景,哪怕只是一刹那间,心潮起伏的人,与无动于衷的人,是绝然不同的”
就在他们下坡的时候,太阳很快地就开始偏西了,而离要投宿的新居,还有半里(注:日本的一里很长,有3.9273公里)的路程。
藤兵卫边走边说道:
“到了新居,我也要跟您分道扬镳了”
“是因为关卡的缘故吗?”
“不是,我才不把它放在心上呢。不过,要是两人一起过关,万一我露出了马脚,会连累少爷您的”
“真会说体贴人的话啊”
“您要是觉得我会体贴人,我倒有个请求,能听一下吗?”
“什么请求?”
“让我做您的跟班吧”
“啊——,你要俺做小偷的老大?”
龙马大吃一惊。
“没错,让我做您的跟班”
“……”
“您不愿意吗?少爷?”
夜猫子藤兵卫轻身一弯腰,拔了一跟红叶的杂草,将草茎放到了嘴里。龙马愕然道:
“什么玩意儿”
“蓼草”
藤兵卫嘴里嚼得吧唧吧唧的。
“那玩意儿有滋味吗?”
“嗨,吃惯了就味儿了”
说着他“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红的很辣,能把嘴都辣麻,但吃惯了就觉得比不辣的青的那种有滋味得多了。不是常说,虫子食蓼各有所好么。这玩意儿吃了祛暑、防霍乱、治肾亏,为补气之本,还是一味灵药呢”
“你干吗要做俺的跟班”
“要说理由,也没什么。就跟食蓼一般吧”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太阳已经落山,可在远州滩的反照下,坡道亮得让人心烦。走到山坡脚下的时候,藤兵卫突然漏了一句:
“喜欢上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蓼草吗?”
“不,是少爷”
“别拿人开玩笑”
“少爷您别不知作了。想我夜猫子藤兵卫的手段,可是日本第一的妙手空空儿。现在,这个日本第一在屈膝求您啊”
“瞎吹什么牛”
藤兵卫没听懂龙马的土佐方言,一本正经地说:
“少爷,您肯定合算的”
随即他又吐出了口中的蓼草,道:
“在古代,要成大事者,身边定要养一个小偷。这样才能及早探知各地的动静,洞察世情的内幕。远古时代,连天子天武天皇都养了一个名叫多胡弥的小偷,源九郎义经的手下有个伊势三郎义盛的铃鹿地方的山贼,太閤秀吉身边则有一位名叫蜂须贺小六的小偷。尤其是这位蜂须贺的子孙,现在可是阿波德岛二十五万七千石的大大名了”
“哼”
龙马鼻子里转音笑了一声,可他心中却又不由地想道:
(或许还真是这样呢)
龙马少年时没去私塾上学,他的学问是跟他姐姐乙女学的,所以脑袋里没有那些先入为主的古板观念。自然,藤兵卫的这番盗贼论,他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日后,龙马建立起名为海援队的私家舰队,隐然而成天下风云之中一股势力,在对其队员大谈如下的“英雄之道”时,他的记忆深处无疑还保留着藤兵卫在潮见坂的这番盗贼论。
“车裂之死,倒悬穿刺之死,席上寿终之死,其死无异耳。当可忆其一生伟业”
“海盗乃水军之习练”
“杀生乃征战之预习,偷盗乃忍术之修炼”
“盗贼,乃余观世之小镜”
龙马与藤兵卫在新居的旅舍分手。翌日,乘船抵达舞坂。之后,紧赶了八天路程进入江户,其时已是初夏了。
注:
1六羽攒心纹
2松平伊豆守:即:松平信纲。1596(慶長元)-1662(寛文2)。松平是其姓,名:信纲。别称:龟千代、长四郎、正次、辉纲、信兴。伊豆守是其官职,即:伊豆(地
名)地方的太守。
3木花咲耶姫:日本神话中大山祗神之女,后世奉为富士山之神,供奉在浅间神社。